那些曲曲折折的山路,光从大巴的窗口探探就觉得很倦,山坳间四处散落的村庄在黄昏中早早睡去,唯有大丛三角梅开得寂寞又艳丽。真是,我真不知万事万物原来是有情绪的,路途上的安静是寂寞的,握在手中的温暖是寂寞的,连适时盛开的美丽都是寂寞的。种种种种,不过沾染了自己的感触,通通潦倒败坏。
庄可多次接到电话,是小芮,他示意我缄默,我就起身躲到别处。
幸好罗森并不打电话来,我们一向给彼此许多空间距离。
只觉得对自己不耻,又痛恨着凭空生出来这些无谓的伤春悲秋敏感多虑,连偷来的时光都舍不得放肆快乐。站在狭窄的浴室里,对着浴盆里的掉发怔怔出神。外面,庄可在哼歌,庄可在打电话,庄可在朽坏的床垫上睡得呼呼作响。是这样,我们终于有了时间彻夜彻夜交抱彼此,却没办法获得更多切实的安慰。看着他孩子气的睡态像要霸占整张床似的,我突然感觉非常力不从心。
爱怎么如此让人费心劳力,游走一番,我像是老了十岁。
小芮终于来找我,约在安静的咖啡室,向剧目里学来的姿态:虞桐,你何必非要庄可?他只是看上你的钱。我苦笑道:若真是那样,倒还可以放心,至少他要的我能给。我心想,小芮,其实我真的不知他要什么。他从不说,我根本无从占据他任何一部分。
但因为你,他已不是我的。小芮朝沙发里陷下去,瘦小的身子看上去越发软弱。
或许他不属于任何人。我说,只因我没有别的答案。
好吧。她咬咬牙起身离去。
公司里早有一些议论,待我回去时,员工们面色隐晦。秘书告诉我,有个年轻女子来与庄工争吵,说了许多没有遮拦的话,哭闹得极是狼狈。我摆手示意她出去,独自留在办公室里思忖,倘若爱情不是物质可以兑换的东西,难道眼泪和纠缠就可以兑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于爱情我没有战斗经验,我不知应当如何为自己拼搏争取,也全然不懂苦苦争取的意义。
忽然想起多日不见的罗森,他的爱与照顾,我平白得来,又平白消费。他给予的富足环境,我回报的是勤劳本分。现在本分不再,我之前并不想离开罗森,向来以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就是爱,而今却清楚发现那不是爱,那当然不是爱。但什么是爱?如果对庄可的眷恋叫爱,我怀疑自己要在爱里一夕老死。
那几日开会时没办法凝神静气,甚至不敢张望庄可坐在哪里。有人在对我汇报工作进程,我低着头,手机上出现几条简讯:生气了?对不起。看看我嘛。庄可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在角落里不停干扰我的思维,我忍不住一笑,打断了别人的话,大家面面相觑。
庄可用辞职打破尴尬局面,他说不想使我太困扰。
他说会再找我。我不动声色,说等你。
然而罗森归期将至,他应该已经得知详情。我开始考虑如何对罗森提出分手,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赢回些许属于自己的时间。但他从曼彻斯特回来,匆匆地,并不与我对质,而是忙于公务,用电话告知我他回到我的世界——有一些聚会需要我陪他出席,我们仍旧是彼此生活里的主角和陪衬。隔着一条电话线,我感觉不出罗森的情绪,后来在凯宾斯基的大堂,在他五十岁的生日酒会,我与他携手微笑面对宾客依然美满如故,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我有些茫然无着。
庄可却没有再找我。往他的号码打过去是空号,在人事处留下的地址已经搬迁,甚至连电子邮件都被如数退回。至此他离开我,没有更多的交代,我们之间有一场旅行,一些欢爱,一道疤,一些记忆深处的汤汤水水,滋味寡淡。想起来的,均是模糊的,带着一些肉色的欲望,暧昧不堪。
五十岁过后,罗森老得越快,他常花很多时间去英国和儿子相聚,给我许多纵容的空间。后来我结交了另外一些年轻的男孩子,开始渐渐明白这样的游戏,他们是自由的,我是不自由的。我们之于对方,没有所谓承诺的东西。真正的露水情缘,天光白日,便蒸发得干干净净。
在一个冬天的深夜或者凌晨,我与别的男人在酒吧喝酒,接到那个电话。电话的内容非常简短,告知我罗森在从英国归来的国际航班上心脏病突发去世,让我去机场打点一切。我的思绪好像被破窗而入的冷空气突然冻住,过了很久才缓缓流动。
第一次去机场接罗森好像是多年前了,那时我在他的公司上班,因为需要马上转赴另一个会议,带着资料去接未曾谋面的高层。罗森穿着米白色粗线毛衣和仔裤,头发竖立,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依旧神采奕奕,丝毫不像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而现在,我要去接一具灰白的尸体,不会再笑,不会再抚手安慰我,更不会再给我机会好好爱过。
非常难过,以及自责,觉得这些年终究还是亏欠了他。但我也恨,恨他让我的生命,徒留空白。
都是无用了。我只能尽心尽力,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父亲从老家赶来,用枯槁的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摇着头,仿佛在说他先前的担忧得到了印证,又像是要给我支柱之力。我将他安坐在灵堂一侧的软座上,告诉他我可以应付这样的局面。本来,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有何不同。
来吊唁的人很多,慢慢经过罗森的遗体,纷纷感叹他生前的好处。有个被旁人叫做张董的男人已经白发苍苍,他带来了一大家子,整齐地穿了肃穆的黑服。张董站在我面前长吁短叹,提及本来要特地感谢老罗,当初推荐给他一个好帮手,不然也成就不了女儿的姻缘。只是后来他们全家都移民加拿大,总想着人生还长,有机会再见,没想到,没想到……唉,庄可,阿碧,你们再去给罗叔叔行个礼吧,罗太太,你也节哀。
庄可从我面前走过去,和另一个年轻女子。我疑心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庄可,但他确实又是,只是老了。步履沉沉,面色镇定,带着节制有礼的悲伤神态。他握住我的手像安慰所有陌生的新寡,节哀顺变。我缓缓回礼,从来客的墨镜里看到自己的姿态,看到那些从身上慢慢碾过去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表露,我们确已是不识。
罗森就这么走了。律师宣读的遗嘱里,没有多我,也没有少我,他终究以宽容和善待来结束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所得来最长久最恒温的爱,它不徐不疾,犹如空气。虽然曾让我乏味困顿,想竭力寻找另外的生活频率,但人的一世,接谁生,送谁死,不外乎都是由一个一个的六十秒组成,不会太慢,也不会太快。我听得见它的调子,“咔嚓”,“咔嚓”,走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