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见赵朵朵去了吧?吴满满冷不丁地说,小脸从冒着凉气的饭菜中抬起来。
没有啊。我用筷子戳戳她眉心的那颗红痣,让她放心。
哦。她乖乖应声,低头吃饭。
但事情有一就有再。不过问题就变成了,马义方,你去哪里了?你又在加班吗?你就那么忙呀?你晚上陪我看电影好不好……吴满满的语气是撒娇疑惑到不安紧张,而我的心情则是从歉疚疲倦到不耐烦躁。我有一个漂亮温柔有情趣的小女朋友,我很喜欢她,可是我忙得没有时间陪她看一集韩剧吃一餐意大利面,这的确是件恼人的事情。更恼人的是我发现我没有什么心情,就算有那么一罅漏的空隙,我也只想睡觉,很单纯的那种睡觉。
初夏的日子,只有在抱着吴满满睡着又醒来的时候,我才觉得心里静静的,满满的。她陪我睡觉,一动不动像个布偶一样任我摆着不同的造型,炎热起来的周末,冗长达到二十个小时的睡眠让我们的汗将皮肤紧紧粘连着,我忽然想,秋天来时我可以向吴满满求婚,然后去三亚度蜜月,那时再来个真正酣畅淋漓的睡眠,一定要敞篷的、性感的、天为盖地为床的那种。
自然也会暗暗担心失去音讯的赵朵朵,不过认识多年,我一早明白,她和她的人生,注定和我没有关系。时至今日,我也不想去拉上关系。过完这一年我就三十岁了,或多或少懂得了珍惜。不讳言当初赵朵朵说得很对,浪费是一种羞耻。
是吴满满打电话给我,支支吾吾了两次,终于说清楚,刚才急诊室送来个自杀的女人,好像是赵朵朵。午夜两点,我从床上弹起来,不知怎么像火箭一般射到了医院,只觉得开车过去的路上整个人好像是喝醉了,体内那股化骨绵掌的力量又开始穿筋透骨,我非常无力。
赵朵朵难看地躺在急诊室的一张床上,看过去简直就像是死了,身下淌着浑浊的散发臭气的分泌物。送她来的陌生小姑娘还在,说是在一个酒吧看见她兑着半杯威士忌吃了大堆药片,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神智。赵朵朵的手袋里什么都没放,连个手机都找不到,小姑娘也不敢走,直到值班的吴满满看见了打给我。我说是的,我是她的朋友,谢谢你了,请回吧,改日一定请你吃饭。
可吃不下。姑娘调皮地扇了扇手掌,示意赵朵朵现在的气味是多么的糟糕。我心力交瘁地顺着她的眼光看了一下,真的,但即便赵朵朵像一滩烂泥那样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我虽心疼至极,同时又难以忍耐有过去给她一耳光的冲动。
为什么非得这样作践自己?还要作践到这样难看的程度,作到我的面前来。
吴满满知道我火大,下了夜班也不敢休息,忙进忙出,为赵朵朵换衣服擦身,伺候她洗胃打点滴。我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给程原打电话,他却去A市了,说来可笑,在这个城市我居然找不出来第四个和赵朵朵相关的人,而第三个还在拘留所里。幸好最后赵朵朵脱离了生命危险,当吴满满疲倦地靠在我肩膀发呆的时候,我亲吻她的额头说,辛苦你了。她扁扁嘴哭了,说赵朵朵真可怜。又说,其实她也可怜。
傻瓜,我用力地抱抱吴满满,我说我爱你。
真的吗?吴满满仰头看我,眼泪蓄满了她眉下两弯,像小狗一样闪烁清澈的眼神。我温柔地摸摸她的下巴说嗯啊,我爱你,真的很爱你,我还要娶你。吴满满没有说话,静静地把脸埋在我的肩窝,我闻着她的发香,眨眨眼睛,居然掉下两滴眼泪来。
我记得那是接近黎明的一刻,走廊上开始吹进来清晨的风和消毒水的味道,彻夜工作的护理人员脚步声疲倦。病房里躺着我曾经的爱人,身旁的座位上依着我现在的女孩,一扇虚掩的门无声地分隔着我的过去和未来,我的腿像是灌满了温柔的铅。然后墙上的电子钟发出报时的声音,现在时间早上六点整。
吴满满条件反射地侧了侧身子,大概是醒了,发现并不是当班的日子,所以咕哝了一下继续睡去。那一瞬间我内心分明,不管是已过去还是现在的,心里的爱安静而真实,对谁都没有一丝亏欠,后来我握着吴满满的手也盹着了,迷糊中听见自己唤出了一声,哎,满满。
天亮后才通过朋友知道,前一夜那个男人在拘留所里顶不住压力招了供,供词里很多渎职来的钱财竟然都是为了满足一个叫赵朵朵的女人的贪欲。一时之间这个城市开始流传着那桩情欲和贪欲相交织的故事,每一个都龌龊得不堪入耳,我却知道没有真凭实据,因为赵朵朵还好端端地住在我家里,没有被抓,也没有任何银行信用卡催款的消息。
是吴满满执意将她接过来照顾,我说小丫头可不要明里大度暗暗委屈。
她深沉地叹口气说,我是真的觉得朵朵很可怜。
因为优秀小护士吴满满的悉心照料,赵朵朵恢复得不错,只是越加瘦了,站在阳台上的影子显得特别单薄,有时我下班回去乍眼一看,竟将她错看成挂在绳上的一件衣服,晃晃悠悠像要飘下楼去。难免黯然心酸,吴满满却安慰地捏捏我的手心悄声说会好起来的。我疼爱地揉揉她的头发,这小女人,居然懂得为我打气。
时间是良药,一个半月以后赵朵朵真的见好许多,那男人的事情后来尘埃落定,判了十几年。除了我的工作回到正轨以外,其余几乎平静得没有声息。有时我们约了程原到家里打麻将,言语之间开开彼此不疼不痒的玩笑,程原好像和他以前的女友又联系上,笑容较过去多年竟头次有了鲜活神色,于是赵朵朵偶尔做出吃吃飞醋的样子,我和吴满满跟着插科打诨,反正彼此都已是过眼云烟,再聚不成飓风雨。
又过了半个月,赵朵朵说要搬走,没说具体的去处。对于她的半生飘忽我早已习惯,反是吴满满好空落的样子,早早就请好了半日假回家做好吃的说要给赵朵朵践行。等我到家的时候,发现两个女人穿着居家的短裤裙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零食聊八卦,桌子上是一些精致的冷餐,厨房里有正在散发香气的卤鸡味道,她们像双生恶女花那样勾肩搭背地指挥着我下楼买几瓶啤酒,和乐融融的气氛。我是哼着歌下楼的,一边邪恶地想象了一下齐人之福的滋味,很显然,那只是想一想。
我们都喝得不少,赵朵朵喝得尤其多,一个人趴在马桶上吐得昏天黑地,大概也流了眼泪,我站在厕所门口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想了一下,在所难免。之后我迷迷糊糊地搂着吴满满回了房间,之后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
第二天又是周末,醒来的时候吴满满还鬓云如霞地伏在枕边,外面好像刚刚下过一场雷雨,空气里有夏末尘土的腥味。我轻轻从卧室走出去,发现赵朵朵已经不见了,客厅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也全部洞开通风,秋天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和着雨气弥漫进来,她像是根本没有来过,也许她真的没有来过。
我那样想着,站在窗口迎着风抽了一根味道极淡的烟。
之后是九月。我和吴满满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倦怠里,是那种像被夏日梦境魇住般的感觉,不难受,但困倦。我们整日懒懒散散地过烟火生活,什么都提不上日程,本来打算九月九日向她求婚,然后十月告假带她旅行,但过了那一日,我们都没提。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觉得形式并不重要。九月中旬,我陪吴满满温存而不算隆重地庆祝了她的二十四岁,我们在一起半年了,却好像是半生,她依然脸红倔犟笨拙柔软,却不再小鹿初恋般惊慌不安。
我想我们都在成长。
中秋那天是九月底,九月二十九日,晴朗的夜。我抱着俗气的满天星加玫瑰回家的时候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平常的事情会发生,谁知道呢,故事发展到这样的时候,除了顺理成章就是急转直下。我一路紧紧地捏着那只准备好久的蒂凡尼爪型镶小钻戒指,虽然笃定地相信俗气的武装会给我带来俗气的幸福,但不得不承认心里有那么一丝潜藏的,像受过内伤一样的余悸,我怕剧情反转。
猫眼里没有光,钥匙转动,没有人来开门,我发现自己的脚步往下坠了坠。推开门,房间里黑黑的,吴满满不在,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开始有点浑浊。墙上的时钟提示已经过了七点半,往日这时,她早就做好了饭像只兔子一样蹲在沙发边上看韩剧吃话梅等着我,现在她人呢?
正准备掏手机打给她,座机就响了。
我本能地对着话筒冲口喊出满满你在哪里?
那边一阵沉默,好久才有声音说,马义方,是我。赵朵朵。她嗓子嘶哑,周围一听又是不知在哪方酒池中央云里雾里的动静,我定定神说,啊,朵朵,有什么事?她听起来是有微微的哽咽,重复地说我想你,只是很想你……声响间可以听出她走到了室外,一阵阵的风声和车声从那边刮过来,还有她软弱的请求,我就在你附近,来接我好不好?
不,我过不来。我一字一字地说,满满还没回家,我要等她回来吃饭。
仿佛是在经过一整个窒闷的夏天后等待枝头树叶被风翻起的时间那么久,吴满满和赵朵朵恶作剧的笑声同时从电话那边鞭炮般热闹地传过来,吴满满接过电话说,哈哈哈,我现在就跟朵朵在一块儿呢,她刚回来,你赶紧地出来吧,我们,还有程原,在老地方等你吃饭。
吴满满的声音中有轻微幸福的颤抖被我听出来了,于是我抱着那束庸俗的花像个愣头青一样出了门。而这一次是正式地,永久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个叫吴满满的女人掳进了我的生命里。
结婚的那天晚上,吴满满说,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害怕。我没说其实我也是。
她永远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刻程原发信息告诉我别犯傻,我会怎么答?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幸好,那忐忑的,暗藏的,化骨般的,终究成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