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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树洞 (2)

同安。柴向南大声唤我,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是没有丝毫的生疏。他嫌我慢,大步回身过来,亲密而粗鲁地揽着我的肩,依然胡咧咧地对我大呼小叫。只有细看才会发现,七年以后,柴向南的笑容平和了许多,走路的步子也懂得下意识地慢下来迁就我。我跟着他,有些亦步亦趋,一丝不切实际的温暖晃过去,眼眶有些湿。

我住哪?坐进他的车,我还有不真实的感觉。

我家啊。柴向南说,仿佛理所当然。

你一个人?我小心地问。

还有一个,你认识。

还有一个?我迅速在心里筛选,应该是贝小湖吧,这么些年,听说他们还在一起,号称当年同学里硕果仅存的模范情侣,但贝小湖不是在上海工作么……我理不清楚这些乱七八糟的头绪,茫然地望着柴向南的侧面,他歪歪地睇了我一眼,斜起有些暧昧的微笑。他说,别瞎想了,先告诉给你有个准备也好,是阿良。

许良?我不可置信地问,他点头。

MY GOD。我翻了个白眼。

许良是我的第一个男友。高中。名义上我们是彼此的初恋,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段草率的恋情只维持了一个月便告吹,分手的时候他哭了我也哭了。他哭的大概是自己的付出并没有得到过真诚的回报,我哭的却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损人不利己的蠢事,伤害了一个真心喜欢我的男孩子,还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挥霍掉了自己的初恋,我们甚至连亲吻都不曾有过。那以后许良便和我断交,偶尔狭路相逢,我总是心虚地躲避着他又惆怅又怨怼的表情。高中毕业以后,我被父母接去了广州,至此便再也没有见过许良。

天知道这两个家伙怎么搞到一起?

为了掩饰心里的起伏,我和柴向南开玩笑:你俩不是GAY吧?

一记爆栗敲过来,他还不解恨,恶狠狠地揪着我的脸问,你丫脑袋被门夹了?

我疼得尖叫起来,然后又是一阵疯笑。就是这个样子,柴向南霸道的样子,凶巴巴的样子,他被我气得龇牙咧嘴地将车开得像要飞起来,前方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视野一片开阔。打开车窗,成都熟悉的、湿润的风呼啦啦地吹进来,我看了看这个久违的城市,又看了看旁边这个久违的男子。柴向南,我真快乐。

来成都之前,我独自在家看《奋斗》,一个人在别人的剧情里哭哭笑笑了半天,然后像抽筋一样激动地发信息给柴向南说,我真想和你一起打台球、喝啤酒,在无人的大街闲逛到半夜。他爽快地回复说,来吧来吧,咱们一起LOFT。

不想第一夜就喝了个烂醉。

柴向南坐在地上四处摸索着找打火机,许良半个身子挂在沙发脚,我摇晃着酒瓶子,仪态全无地趴在桌子边上,像个疯婆子那样笑嘻嘻地反复说着,许良啊,要是早知道你现在会出落成花样美男一个,我当年肯定说什么也不撒手,真是悔不当初。那厮眯着眼睛,一副色迷迷的表情,做势就要扑将过来,口里还含含糊糊地喊着,初恋情人,干脆咱们旧情复炽?

啊—— 许良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柴向南的长腿绊倒了他。

三个人都在笑,三个人都清楚,说得出这样的话,是彼此的心里都再无芥蒂。

后来不知是谁将我移至床上睡去。浑浑噩噩之中,仍有梦境反复,依然还是少年时。年少的我、柴向南、许良还有贝小湖,四个人坐在深冬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晒太阳,日光像一双温暖的手捂在眼睛上,带来舒适而又微微不安的愉悦。我轻轻地将眼虚开,透过一片朦胧的蓝光,我看到柴向南和贝小湖的嘴唇安静地碰在了一起。他们都微笑着,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于是我也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玫瑰色的夏日夜晚,回家的路上,柴向南的兴奋喜形于色。当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告诉他我答应和许良交往时,他的笑容也没有退掉丝毫,反而拍着我的肩膀开了好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我诺诺地应着,心里委屈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候,也不是没有心怀忧戚。只是我也明白,之所以能够没心没肺地对待,无非是因为不爱或者爱得不够深。比如我对许良,再比如柴向南对我,始终都没有办法势均力敌,所以在离开成都以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刻意和过去的生活切断联系,只将自己放逐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过着富足无忧的日子,看似美好实则空洞。我实在不想承认,所有在清醒的失眠中忽然就掉下眼泪来的夜晚,我心里想的,全都是柴向南。

模糊中天光有些发白,我听见自己在记忆里渐渐熟睡至抽咽。

上午醒来他们已经不在,客厅里是宿醉后的狼藉,阳光像一把玻璃碎片明晃晃地散落在碗碟之间。我走进洗手间,在柴向南的杯子里发现了那把和我一模一样的蓝色牙刷,那是前年他来广州出差的时候我买的。他喜欢的颜色和款式,他喜欢的牌子,我纵然并不欣赏,却依旧固执地和他用着同样的饰物。牙刷三个月就应该更换一次,而他竟然还用着。

看着已经毛躁得向四周不规则散开的刷头,和因为时日太长而褪成淡淡颜色的手柄,往昔如潮在心里横冲直撞,我含着满嘴清凉的泡沫,很平静地原谅了柴向南曾对我所有过的忽视和漫不经心。

夏天放肆而剧烈地持续着,柴向南和许良每天下班回来总是一副快被晒成咸鱼干的样子,两个人横在沙发上,拉松领带,对着我做的清粥小菜夸张地感叹他妈的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微笑着走到厨房去拿碗筷,柴向南不知何时从后面跟上来,冷不丁地轻轻搂了一下我的腰,在耳边说了一句,同安,你真好。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应该大叫一声打色狼,然后将他狠狠推开。这是少年时柴向南经常捉弄我的方式,他还会说,同安,你的腰真粗,你的背怎么硬邦邦的,简直像个男孩子。说完便大声地笑,典型的占了便宜还卖乖。我很想转身马上推开他,可是那耳语的温度却让人迟疑,柴向南的手不放开,我站在水槽前胡乱地冲了几秒钟,心神不定地回头将沾满清水的双手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抹了抹,这才将一脸坏笑的他不着痕迹地支开。

要说你们俩不像一对儿,上帝都要给我一耳光。许良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滚!你可别想方设法地离间我们纯洁的男女关系。柴向南转头向我说道,他这叫嫉妒,绝对的。

我抱手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斗嘴。许良说不过柴向南,孩子气的圆脸上时不时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红晕急急地跑过,柴向南见状,越发地凑过来和我亲近去逗弄他,许良虚张声势地要过来保护我,最后柴向南被我们合力用锅碗瓢盆作武器赶了出去。还没有吃饭呢,厨房里已经是一片混乱,我蹲在地上拣锅铲,笑得直不起身。

许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安,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还是爱他。

像一道洁白闪电急速划过深夜的田野,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空气在无声中清脆地断裂。我仰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许良洞察一切的神情,丝毫没有辩驳的力气。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终究被说出来,这一瞬间,我看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白光笼罩的田野之间,四下都是苍茫的黑。闪电转眼便消失,黑暗也终会被天光交替,而我只看到自己的内心,于仓皇之间被许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骤然洞明,它怯懦而卑微。

是的,我是爱他的,爱得不动声色,爱得小心翼翼。

我爱他,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不知。

许良的表情像极了在广州时请我留下来的邹一帆,我有时厌恶那种了然于心的聪明,有时却感动。比起没心没肺的柴向南,他们的确是真正地为我付出过时间和耐力,去揣测我的心。他们永远不会像柴向南那样,在给我留下肆无忌惮的伤口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回来找我,嬉皮笑脸地说谁叫你是我的红颜知己。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镇定地站起来,不解释不掩饰,从容地将碗筷端出去。许良跟着走出,也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木然表情。柴向南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说被你们吵得累了。低下头,将脸埋在饭碗里,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