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紫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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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紫来静静地站着,有些失神。

王爷延迟金陵之行绝对不会是因为自己不肯同去,定然是别的什么原因耽搁了。也许,就是小飞侠想的那样,等芙霜身体恢复再接了来,会比较好。

但是,小飞侠的话一入耳,她忽然就有些心动了,其实,可以陪他同去金陵的,去了金陵之后再回来,然后等别的机会回醉春楼,结果不也是一样的?她还没有去过金陵,没有见识过传说中秦淮的美丽,她也想见见芙霜,当然,紫来不得不承认,跟王爷出行,还是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他细心,体贴又温和,如果他不那么阴森和狡诈,还是很让人喜欢的,尤其是作为一个游伴,他那丰富的地理知识,还有适可而止的释道,让她觉得,这世上自己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实在不多,但是王爷真可以算是一个。虽然她还是对他有成见,还是有些讨厌他,但是就事论事,紫来认为,不能一笔抹煞他所有的优点,王爷的确是个极富吸引力的男人。

“王爷怎么又决定不带你去了呢?”小飞侠还在苦思冥想,有一句没一句地自语着。

紫来飞快地收拾了自己漫飞的思绪,已经错过的事情,她没有必要懊恼,毕竟未来比过去更重要,何况,王爷的心思,也许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所以她也没必要去纠结,更无须浪费精力去幻想。

“路上不是不方便么,总要带个丫环去的啊,”小飞侠看着紫来,想要她给出答案:“你说,王爷怎么不带你去了?不带你怎么别人也不带了?”

没有答话,她是知道原因的,但是不可能告诉小飞侠。她想了想,说:“既然先前他说我最合适去,现在不带我,自然也没必要带别的丫环了,”紫来顿了顿,轻声道:“小飞侠,以后在王爷跟前,不要主动提起我……”

“难道这个也犯忌讳?”小飞侠傻傻地问道:“干嘛不能提你?王爷不是挺喜欢你的?”

“此一时彼一时,”紫来低声道:“你别问为什么,总之,记得照做就行了。”

哦,小飞侠虽然是一脸费解,还是点了点头。

“今天掌灯后,去花园里吧。”紫来微笑着说:“我跳舞给你看。”

小飞侠拍着巴掌,一跳起来:“天黑了我就来叫你,等你跳完舞,我再去叫吴顺宵夜!”

天色已经全黑了,丫环们正忙着在院子四处挂灯笼,王爷探头看了看长廊,又四下里找寻了一遍,到处不见小飞侠的身影,略一沉吟,他抬起步子,缓缓地走向花园。

一进园子,就感觉紫藤架下有动静,王爷放轻了脚步,慢慢地移过去。

看见了——

紫藤架下,月光中央,青石板上,赤脚的紫来正在跳舞,而小飞侠,站在一旁,看着,忘乎所以。今夜的月光很亮,照得一切都分明真切,脸小飞侠圆脸上的傻笑,都那么清晰。

照见紫来的紫蚕珠裙,那上面镶嵌的小紫珠,都反射着点点清幽的荧光。荧光在飞舞,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线条,弯弯的弧形跟着紫来的身影,跳出了额外的雀跃。她跳得分外投入,也分外起劲,舞步之中,饱含欣欣之气,仿佛有希望在她心头绽放,所以喜悦也就踩踏了舞步。她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热情洋溢地跳过舞了,以致于今夜的舞蹈,不同于往日,她掺入了更多的情绪,如同欢快无法抑制,也就令她的舞姿显得更加柔媚而狂野起来。

她行云流水般地跨步如飞,平行的手臂随风带起飘带,甩开来,单腿而立,侧平如燕,幅度大而平稳,带着兵士操练时的虎虎之气,如同蛟龙入海的那般大气狂野;一收手,竖立头顶,款款而动的腰肢扭动出无声的节奏,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蛇一样的灵活流畅,快时金蛇狂舞,慢时小蛇横呈,胯骨轻摆送出,瞬间扭动着收回,好像柔细无骨一般。一回头间,百媚竟生,那娇柔和骨子里剔透出来的妩媚,仿佛是千年的灵妖再现。更绝妙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同时体现在她的舞蹈之中,不突兀不异样不牵强,和谐得就象浑然天成,象一对相爱的男女,性别迥异却糅合完美……

王爷呆呆地看着紫来的舞蹈,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藏民曾经跟他讲过的,藏传佛教密宗中的合欢佛,半男半女之身,男代表爱,女代表智慧,他们合抱在一起,裸而不秽,露而不淫,表现出心地的纯净和超越,是精神的和谐和灵魂的升华达到沉静内省的意境。

紫来的舞蹈,永远都是充满了灵性和精气的,此时此刻,王爷只剩下叹为观止。他不知道紫来今夜为何会有这样的一段舞蹈,这段舞蹈已经突破了她往日的拘谨和雅致,显示出了她更深的内心世界,有男人的大气,更有女人的娇媚。王爷恍然间悟到,紫来已经十六岁了,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而是,在向着女人转变。她长大了,她的内心里一些关于女人的意识正在苏醒和成长,所以,她跳出了这样的舞蹈,由单纯的青涩和高贵转变为沉淀内敛的优雅,浑身上下都开始透露出一种女人独特的、成熟的、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奔放的韵味,仍旧是纯净的震撼,却更趋于华贵。

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息,伴随着她的舞蹈,直达王爷的内心深处。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紫来演绎一个又一个的肢体语言,仿佛是在唱曲,又仿佛是在吟诗,而他,慢慢地,沉浸下去,慢慢地,陶醉,慢慢地,失神。

紫来缓缓地收起姿势,站定。

小飞侠半张着嘴,看得如痴如醉。

“小飞侠,”紫来低低地唤了一声:“对不起,紫藤早谢了……”

小飞侠这才如梦初醒,长叹道:“是啊,你答应过我的……”

“将来总有一天,我要在紫藤花盛开的月夜里,在满园的花香里,认真地跳一次舞给你看。”紫来轻声道:“我一定能做到的,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小飞侠说:“趁着还有时间,去荡秋千——”一把拉住了紫来的手臂,就往秋千那里扯。

“干嘛呀?”紫来笑道:“你好像特别钟情这个秋千……”

“在我心里,这个秋千就跟王妃的位置一样,谁有能耐坐上去,谁将来就一定是王妃!”小飞侠说:“我心里有感应!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早就坐过了!”紫来毫不客气地坐上去,随即说道:“我是坐在这个秋千上长大的呢……你不是说王府里有规矩,不能坐么?我进府的第一天,不知道啊,看见紫藤就跳上来了……我坐这秋千,就跟喝粥一样随意……”

她双脚一点地,颇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告诉你,你的感应是错的,上得了秋千,绝对做不了王妃!”

“为什么?”小飞侠在后边用力一推,让紫来荡得更高。

“因为,”紫来笑着,笃定地说:“王爷怎么可能娶一个官妓做王妃?!”

“别说王爷自己愿意,传出去,那天下绝对是一片哗然,就是太后和皇帝,都肯定是难以接受的……他犯得着,为一个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哈哈,我要是他,我才不会呢!”紫来的声音随着秋千飘来飘去:“你呀,尽做白日梦!自己想怎么瞎想就盖上被子、闭上眼睛,自己快活去,别扯上我啊——”

“哼!你不信拉倒!”小飞侠气哼哼地说:“这以后的事情,都看得到呢,不信走着瞧!”

“我瞧着呢!我眼睛瞪得可大了!”紫来调侃道:“早知道,就不还你那四十多两银子了,扣着做赌资……”

“赔死你!”小飞侠气咻咻地丢下一句:“我做白日梦去了,你好生清醒着啊,可别从秋千上荡下来了——”脚底一抹油,走了。

紫来斜斜地看着他离开,笑着继续荡起来,一下高,一下低,两条腿在风中比划着,惬意得很。忽然,她站了起来,赤脚站在秋千的踏板上,一边荡着,一边跳起舞来,先是雪白的赤脚踢踏,然后,她用一只手抓着绳索,并以此为支点,在晃荡的秋千上,绕着结绳跳起舞来,秋千在冲跃,紫来在飞舞,她轻浅的笑声,细细碎碎地散落在风中,象她裙摆下的紫色荧光,秀美而柔腻……

王爷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禁不住一丝微笑浮现在嘴角,经久不散。

第二天一早,王爷的马队就出发去了江南。一行四人,简简单单,打马飞去,就跟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对兰夫人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交代。

紫来缓缓地将王爷的衣服熨好,她知道,过了今天,也许,她就再也不需要替王爷洗衣服了。当手抚上那柔滑的缎面,她心里忽然生出些异样的感受来。凭心而论,给王爷洗衣服并不是一件苦差事,如果说一生都只能这么贱且辱地过活,能常年从事这样的职业也是一份清闲的差事,或者可以说是份美差。他的衣服很干净,不需要她费什么力气;他也不挑剔,洗了这么久的衣服,从来未听过他任何的微词。

她静静地坐下来,怔怔地看着手中王爷的衣服,她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用鼻子去嗅,衣服上有一股很好闻的熏兰香味,那是香料的味道。这个味道,让紫来想起庐山的那个夜晚,他抱着她的时候,满鼻子里,都是这个味道,醇厚而悠长。不,紫来抽了抽鼻子,味道有些不同,这是香料的味道,但不完全是王爷的味道,王爷的身上,除了这个熏兰的味道,那天晚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汗味,还有一股来自他身体里的味道——体味,让人感觉很踏实。

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那种她权且称之为“安全”的味道,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味了。

她轻轻地侧下脑袋,将脸搁在王爷的衣服上,绸缎又凉又滑,细腻温和,有点象母亲的手,但却没有那种生命的感觉。紫来记得,庐山的那个晚上,她靠在王爷的胸前,衣服透过了王爷的体温,一点都不象这么凉,暖融融的象春风熏来,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其时恋他就如同春日里慵懒地恋床……她不想离开那个怀抱,因为那孔武有力的肩膀,环住了一个狭小安全的空间,他平稳有力的心跳,让她想起当年,用胳膊挂着父亲脖子时候的美妙感觉,小小的人儿倚在宽阔的前胸,仿佛,什么都不用害怕和担心。

紫来定了定神,轻轻地将衣服折了,摆好,在心底沉声道:别了,王爷,现在我想,小飞侠说得对,你是好人,对谁都好,哪怕这么讨厌我,也还能容忍、迁就,和照顾我这么久,谢谢了。

经过了这么久,她忽然觉得,她已经不恨他了,一点也不恨他了,甚至,也不那么讨厌他了。在即将面临的离别跟前,她竟然,还生出了一丝不舍。可是,她知道,她不属于王府,她有自己的生活,她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王爷,只能是高高在上的,供她瞻仰的,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很庆幸,尽管他们没有未来,但是还有回忆。庐山之行,他们差一点成为了知己,但所幸没有。紫来选择了一条孤单的路,她必须寂寞地走下去,她不需要牵绊,也不需要拖累,更不需要对过往的留恋,以免徒生痛苦。这是命运给她的福祉,无牵无挂,方能尽心行事。

“紫来……”赵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头响起来。

紫来赶紧起身,拉开了门。

赵嬷嬷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兰夫人要见你。”

这么快?!紫来心里已经明白,这是要叫自己走了,小飞侠昨夜的“狂言”已然奏效。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多大的功夫,小飞侠的原话就传到了兰夫人的耳朵里,可见这些人溜须拍马是多么的厉害,兰夫人的势力是多么的大,而兰夫人下手,又是多么的快!

她折身入屋内,将包袱一卷,又是小小的一个布包,提在手上,跟着赵嬷嬷出了门。反手关门的一瞬间,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在王爷的衣服上停留了一会,仿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一切告个别。这一次离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赵嬷嬷无言地走在前头,过长廊的时候,突然回头过来,低低地说:“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不要跟兰夫人顶撞,求个安然吧。”

紫来轻轻地点点头。

进了前厅,兰夫人正襟危坐,如冰也一本正经地站在旁边,额上还有一块明显的青紫。

紫来乖乖地跪下。

“紫来,自从你到府里来,做事也还尽心,虽然前段时间闯了一些祸,但是我也不打算追究……”兰夫人和颜悦色,慢悠悠地说:“府里不能用私刑,而且王爷也说,不管你犯了什么错,都必须等他回来发落……”

紫来低头听着,心想,这个兰夫人,到底想给她安个什么罪名呢?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兰夫人的话非常柔和,有很体贴动听,她温和地说:“你并没有犯错,不存在要罚你……”

“只不过,”兰夫人话头一转,语气中扬起了淡淡的笑意,带着得意和叵测:“最近皇上颁旨了,说是要克俭节约,这……身为宗室皇亲,当然要带头执行……因此,我就压缩了府里的用工,精简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工位……”

紫来听明白了,原来没打算鸡蛋里挑骨头,找她什么错,因为只要是犯错,就必须等王爷回来发落,所以,兰夫人索性就来了一个府里用工大调整,以精简的名义把她踢出去。真是聪明!紫来有些好笑,犯不着为了我一个人整这个大动静吧,还全府清减?!只怕是借这个由头,顺带清除异己吧。当然,紫来是头一个!

紫来脑瓜子一转,当即俯倒在地上,哀求道:“兰夫人,既然您都说了,我平素做事业海尽心,又没犯什么错,请夫人高抬贵手,赏我一份事做,只要不离开王府,随便做什么都行,哪怕是擦地、劈柴,我都愿意!”

“请兰夫人开恩!”紫来说着磕头下去。

怕了?如冰脸上绽放出异常得意的冷笑,她幸灾乐祸地看了兰夫人一眼,兰夫人此时正漠然地鄙视着紫来,并无半点松口的意思:“我呢,先就列了一份详细的名单,昨儿王爷就已经过目了,也同意了,着我今天赶紧办呢……”话语里,似乎还夹带着冷笑。

为什么会这么快行动,清单王爷看了,同意了,还催促赶快办理,所以今天马上就来动作。紫来更明白了,原来是要借王爷的名头,告诉自己,逐你出门王爷事先是知道的,也同意了的,还让我赶紧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兰夫人到底是兰夫人,就是不一般的厉害啊。紫来的嘴角,掠过一丝凉笑。

所谓杀人不见血,既是要伤人,态度还出奇地好。兰夫人似乎怕紫来不服气,依旧笑吟吟地解释:“浣衣室平日里的工作量就不大,其实早就不需要单独设一个专门为王爷洗衣服的人,我们斟酌了一下,决定以后,府里主子的衣服都归一个人洗,这样一来,紫来,你就成了多余的……”

言下之意,你不走,谁走?!

紫来不同声色地拉起了哭腔:“兰夫人,劳您跟王爷说说,还是在府里赏我一碗饭吃吧……”这个时候,赶紧把王爷抬出来溜溜,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如果不拿王爷来压兰夫人,兰夫人是不会恼羞成怒的。

果然,兰夫人马上就沉下了脸色,压制着怒气,愠道:“王爷已经做了主了,到了执行的时候还要出岔子……我倒是不怕王爷怪我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只怕到时候迁怒于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呢……”她冷冽地说:“这么点小事还要去叨烦王爷,若是府里各个做杂役的,都象你这样,为了一点小事,动辄就要去找王爷开恩,那我还怎么当这个家?王爷呢,是不是也不用上朝,不用做正事了,一天到晚就是体恤你们这些下人,问个情况,安排个位置?!”

言语甚是犀利,紫来假装一刺,瑟瑟地紧了口道:“能否让我见见王爷……”明知道早晨王爷已经离府,便还是要装作不知,做垂死的挣扎,更是要再向兰夫人逼过去,只要能离开王府,越快越好!

“反了你了!”兰夫人骤然间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东西,就凭你,说见王爷就能见?!”她心里一惊,这个丫头还真不是吃素的,口口声声要见王爷,好像抓着王爷就不得了了。好在王爷已经出行江南,不然这样一闹腾,王爷听见风声,准得过问。如今似乎正在宠头上,还雄赳赳地跟我叫板?!不怕自然是有所凭仗!

兰夫人是越想越心惊,根本不想再跟紫来理论,只巴不得把这个瘟神送走,越快越好!于是顾不上惺惺作态,顿时翻脸,挺直起身子就叫:“来人,照规矩,府里不用的人,从哪来的送回哪里去!”

一听这话,紫来心里乐开了花,她马上尖叫起来:“王爷把我从醉春楼里带出来,跟善卿姑姑说好了不再让我回去的——”木已成舟,我还是要再刺激刺激你!

此时提谁不好,偏偏要是顾善卿!如果不是那个浪蹄子,何至于让我在家反省四个多月?!过往的种种一并涌上心头,兰夫人一肚子醋意翻滚得厉害,又想起自己凭白无故遭的那顿打,登时恨得牙痒痒,厉声道:“回不回去,由不得你,给我拖出去!”

她愤然地望着紫来挣扎着被拖了出去,凛冽的眼神透出浓浓的恨意,嘴角却扬起一股快意的冷笑。你和你师父,就是一对天生的狐狸精,妄想来跟我抢王爷,叫你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不想回醉春楼?我偏要你回去!呆上个十天半月,等你做了官妓,陪了客人,再让王爷看看你肮脏的样子!到那时候,你就等着王爷用八抬大轿接你回府吧!

我呸!

兰夫人抬起脸庞,重而冷,长而畅快地哼了一声出来。

甘紫来,你就是个官妓,一辈子都是官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