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那个楚公子，是叫楚方始吧？真的把这件事当回事在做了？”王爷慢悠悠地问着，轻轻地捻动着拇指和食指，将鱼食捏碎了，轻轻地洒在鱼缸里，看着鱼儿飞快地聚拢来，上窜下跳着抢食吃，嘴角便浮起满意的笑容。
“是的，他今天一早，就进宫去了，听说跟怡妃相谈了许久才走。”付可回报。
王爷的眼光还望着大缸里的鱼，他看见水中的倒映，自己的面容，是那么阴沉。
甘紫来，又一次让他见识了她的能耐，又一次挑战了他的忍耐限度。这么快，她就找到了新的跳板，不实现目标，是不会停手的。
可是，楚公子恋上官妓，楚家规矩甚严，绝对难以容忍这种事情，他们，怎么会坐视不理呢？
“王爷……”付可轻声喊道。
王爷默然片刻，说：“静观其变吧。”
付可踌躇了一下，说：“再过两天，他们约了，归真寺见面……”他偷眼看了王爷一眼，低声道：“属下估计，可能是商议进宫事宜。”
私约？王爷一想就明白了，楚大人是都察院御史，也是朝中比较洁身自好的官员，想必家底也不那么丰厚，见花魁一次花费不少，楚公子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的。甘紫来贪钱，但是对于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她也从来不含糊，再多的钱，当舍便舍。不过，面谈一次就能让紫来放弃到手的一大笔银子，想来这个楚公子也不简单。或者，他就是拿不出见面的银子，才拿紫来迫切想进宫来做文章，借此提出私会的要求。也许，他对帮助紫来不过说说而已，只不过，垂涎紫来的美丽；也许，紫来现在希望满满，被他蒙蔽，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的破绽；也许，紫来同时也想着借他帮忙的由头增加接触，以钓上这个金龟婿，就跟对王爷的说法一样，进宫只是个幌子；但也许，他们都是真心的，一个迫切地需要帮助，一个真心想要帮忙，私会，会让他们更加了解，然后，相爱……
明知紫来是花魁，楚公子能不顾家规，主动跑去找紫来，一定是倾慕有加啊，甚至，真的进宫去找怡妃，可见紫来对他，有多重要，而他，又是多么地认真……
王爷暗暗地有些心惊，闻听楚公子是一表人才、德性堪佳，又如此尽心地对紫来，尽管紫来很难动情，可是谁能抵御爱的诱惑？何况，她一直那么苦，那么孤单，那么渴望温暖和怜爱。女人都是要哄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甜言蜜语，只要男人肯说，女人都喜欢听，而且愿意为此神魂颠倒。紫来定力再好，只要，楚公子诚挚，紫来不是傻瓜，也不是木头，她的年纪还这么小，那么单纯……
王爷盯着水中游动的鱼许久，眼光随着鱼满缸跑，心里也转得异常活络，只想到满脑子乱糟糟的，抽不出思绪来，才悻悻地转过身来，说：“我们也去归真寺。”
紫来刚走到归真寺的山门处，就看见寺里的石牌楼下站着一个眼熟的身影，正要细看，那人已经招呼了：“姑娘。”
楚公子？紫来一路走上前，点头道：“你早啊。”
“当然应该是我来等你。”楚公子微微躬身道：“料想姑娘会亲自登山，所以，就在这里等了，想着可以陪你一起走，边上山边说话。”
确实是个很细心体贴的人啊。紫来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经常来寺里吗？”楚公子个子高，腿长，走得也快，却特意放缓了步子，伴着紫来的步伐匀净地拾阶而上，他见紫来从容不喘，似是个惯于爬山之人，于是好奇地问。
“每五天必来一次的。”紫来淡然道：“就是每次见客的前一天，我都会来寺里看经书。”
“起先我贸然去楼里见姑娘之前，也是听闻过姑娘一些事情的，”楚公子好奇地说：“其实姑娘的学识，已经在许多人之上，而且姑娘……”他顿了一下，似乎不好把官妓这个职业说出来刺激她，便说：“其实姑娘不需要学这么多东西的……”
“人各有所好，我做我喜欢做的事。”紫来平淡地回答。
楚公子看她只顾闷头爬山，并无观山看景的雅兴，于是笑了：“爬山也是一件闲适的事情，你怎么如此沉郁呢？轻松点不行吗？”
紫来默然道：“我习惯了。”
“你可能习惯了，什么事都有板有眼地去做吧，这样多累呀，”楚公子感慨道：“在下却认为，事情，当做时做，当放时便要放，不要对自己太苛责……”
紫来缓缓地停下了脚步，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明白，而是她知道，如果不加快速度去做，一旦停下了，一旦放松了，她也许就会沉沦下去，所以，必须一鼓作气。
“我知道你有很多心事，”楚公子轻声道：“但是我觉得，你可以活得轻松点。”
“你不是我。”紫来依旧清淡，清淡中还有隐隐的冷酷。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指手划脚，”楚公子宽和地说：“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是不该胡乱评论的。”
“无妨。”紫来提起裙子，缓步前进。
楚公子看了她一眼，提议道：“把裙角掖到腰带上，这样就不用老用手提着了……”
紫来一顿，眼前，忽然浮现起庐山之行。
那一幕，瞬间，清晰。王爷，斜过身子，轻声道“把裙摆扣在腰带上吧，这样就不妨碍走路了……”
这一刻，恍惚，迷惘。眼前的人，也是翩翩男子，却不是王爷，而是楚公子，说出来的话，如此相似，就连说话的神情，都如出一辙，温和的语气，让她蓦地泛起微微的怅然。平心而论，王爷也算一青年才俊，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相知相交，一定要是水火不容呢？
紫来心底叹着气，低着头，勾下腰，拎着裙摆扣在腰带上，虽然露出了一小截底裤，但是解放了手臂，人顿时感觉轻松多了。她甩甩手，心想，真是笨呢，上次王爷就说过的办法，怎么听完就忘了呢，这么许久，每次上山，都如此这般麻烦，唉……
楚公子见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勾着脑袋，于是望着她微微一笑，开口道：“你真是不爱说话呢，走了这么长时间，光我一个人说，你惜字如金啊……”
不爱说话？！出鬼了呢，这个人怎么又说了句跟王爷一样的话出来……紫来一怔，只埋头走路，还是不说话。
“你……还不喜欢笑……他们都说，你是个冷美人……我见你，也是少有笑容……”楚公子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耳边，带着深深的怜惜：“象你这般年纪的女孩，该是无忧无虑的……”
为什么要把我跟别人比呢？我从来，跟她们都不是一样的呀。紫来觉得楚公子的话语正在慢慢地勾起自己的心伤，她不愿回忆，不愿跟他解释原因，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飞快地插口问道：“你进宫去了吗？”那些话，毫无意义，还是说点实在的吧。
楚公子点点头，说：“我跟妹妹商量过了，她答应向皇上举荐你，不过，还有几件事，要明确一下。”
紫来停住脚步，看着楚公子。
楚公子也挺下了脚步，侧过身，望着紫来微笑道：“这第一，你叫什么名字……”
紫来平静地看着楚公子，没有回答。
“没有名字，如何举荐？”他笑着，和善而谦逊。
她垂下眼帘，默然片刻，抬起眼来，回答：“我叫甘紫来。”
甘紫来？
他猛地想起，早先的耳闻，还有她亲口说过的故事，忽地哑声道：“那四月间，百洲城里发生的，因为大女儿被活活打死，那母亲放声咒命，以血奠天的事情……就是你家的事情……”
紫来淡然道：“正是。”
“你父亲，就是当年为民请命、被先皇斩于午门的涂洲知府甘谦策大人？”他忽一下提高了声调。
“是。”紫来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骤然间无语。那么深那么重的痛，在她的嘴里，对父亲避而不谈，说出来的母亲和姐姐的故事，都是那么轻那么淡，一个是出嫁为妾，被正房迫害致死，一个，是伤心过度、气急交加而死，只说薄命如斯，结局凄惨，却不知，死得如此惨烈不堪。此一家人，是忠良之后，遭遇竟是如此让人不忍卒睹，老天为何竟如此灭绝？！
可怜啊，可叹，甘家唯一剩下的这个小女子，却绝念着，要废除官妓制度，要把此苦止于自己。可敬啊，可钦！
楚公子唏嘘着，说：“你知道吗，你母亲的事百洲城里传得很广，许多涂洲百姓在家里设坛祭奠，后来还自发募了钱财，在涂洲的城隍庙里，给你父母立了铜身雕像……”
“可见，即便是老天不开眼，在老百姓的心中，还是明白是非、知道好歹、懂得感恩的。”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紫来有些惊异，这些事情，她全然都不知道，可是母亲临死咬牙切齿的那一番怨言，还句句在耳。她轻叹一声，娘啊，不是涂洲百姓要负你和爹，而是天下王土，谁敢造次！涂洲百姓能做到这样，你也别怨恨了，安息了吧——
“你父亲是个好官。”他感叹道：“虽未彪炳青史，却是百姓心中的一道丰碑。”
紫来沉默许久，忽然冷声道：“那又怎样？！”他死了，而他的家人，下场都这么凄惨。
他怔了一下，轻声问道：“你说，人到世界上是来干什么的？”
“受苦的呀。”紫来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佛说的，不是你想的。”
紫来回过头，认真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不论做什么，只要生下来，就注定了是来世间受苦的，”他说：“那为何，不用自己的苦，为别人谋些福利呢？”
“你父亲，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停下了脚步，目光深沉地望着紫来：“你口是心非，也是个这样的人……”
“紫来，”尽管他才知道她的名字，从来都没有这么亲昵地称呼过她，可是这一刻，他却非常之自然地叫起了她的名字，幽声道：“虽然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但是我想，你一定非常地像他……胸有大爱，情恤众生。”
这个赞扬来得突然，而且毫不含蓄，紫来吃惊之余，不禁有些脸红，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呢……”
“你的理想，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楚公子更加真诚地说：“我相信，你一定有一个高贵纯洁的心灵。”
她无奈而羞涩地转过头去：“我只是一个官妓而已。”
他默然片刻，忽地朗声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岂能与莲相比？”她埋头紧走几步，越过了他。
莲……
那梦里，一尘大师不就曾是一枝莲么？那梦里，她是仙子，伴着清池碧水；那梦里，还有王爷，现实中这般混账的王爷，在梦里却那么可亲……那个梦，到底是什么寓意呢？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紫晶是他送的？
想到这里，紫来心底有些烦躁，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山顶前进。
“紫来——”楚公子在后面喊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紫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楚公子赶上来，笑道：“我才问了一个问题，这还有第二呢。”
紫来偏头看着他，等他发问。
他温和如初：“第二，你有何特长，能得皇上青睐……”
紫来眨了眨眼睛，眼光斜着瞟开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即，又回到了楚公子的脸上。
“皇上喜欢的，如果正是你的擅长，那是最好了。”楚公子问：“你有什么特长啊，除了诗词歌赋，你还会什么……”
紫来叹了口气，幽声道：“皇上对说禅感兴趣……”
“所以你总是来归真寺看经书？！”他恍然大悟。
“不是呢，”紫来摇头道：“我是在寺里才知道，皇上对禅道感兴趣，他经常请僧人去讲经。”
楚公子点点头。
“我好像还有点印象，皇上似乎很喜欢书法，柳体吧……好像，还喜欢对联……”紫来在记忆中拼命地搜寻着曾经的点滴，应该是许久以前的印象了，在雅园听说的，说的人，该是王爷。
“这些，你都擅长么？”楚公子问。
紫来默然道：“不知道皇上到底达到了什么境界……我的柳体……”她忽然不语了，柳体是师承如亷，想到如亷，她心里又酸又涩。
“虽然在下没有见识过，可是你的博学，在外已经名声很大……”楚公子轻声道：“那也许，不再皇上之下……”他好奇地问：“对于皇上，你怎么了解这么多呢？”为了实现理想，她一直在默默地努力和积累，可见这个女孩子不单单是好学聪明，而且真的是执着又坚忍。
她没有吭声，其实她应该早就要对这些东西上心的，只不过是在雅园的时候，理想刚刚才开始萌发，计划也刚刚起步，没有那么成熟，考虑自然也谈不上周到，不然，她应该好好地思考善卿姑姑的话，哄着王爷，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情报。是的，相对于王爷的老谋深算来说，她还太嫩了。
想到这里，紫来有些后悔，也许她不应该这么快就跟王爷翻脸，费点心思同他周旋下去，即便他不肯帮忙，慢慢地套出点有用的东西来，还是可以的。
楚公子见她一直沉默着想心事，以为她在担心自己无法讨得皇上的欢心，他思忖良久，终于低低地开了口：“紫来，你想过没有，接近皇上，虽然有希望实现你的理想，但同时，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抬起眼，探询地望着他。
“皇上喜欢你，当然就能听得进你的建议，可是那样，也有可能，是把你收入后宫……”楚公子说得很慢，眼睛，定定地看着紫来。
紫来的脸色徐徐地阴沉下去。楚公子的话很实在，要实现理想，皇上的喜欢，则必须得到，但风险，也很大。紫来从前有想过，哪怕是做妃嫔，只要能实现理想，她也会义无反顾，但是真的到了要走到这一步的时刻，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有些迟疑，确切地说，她不甘心。不甘心什么呢，去委身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真的很难，哪怕那个男人是皇帝，也需要她付出极大的勇气。
如果不用做妃嫔，多好……
紫来惆怅万般。一尘早就说过，她不是佛门中人，因为欲念太多。她的欲念是很多，其中就包括，想实现理想，还想拥有自己的生活。什么叫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宽裕的家境，爱自己的丈夫，再也不用忧虑，再也不用担心，再也没有痛苦……
如果可以不做妃嫔，多好……
紫来神色黯然道：“可以有别的选择吗？”她望着楚公子，淡紫色的眼眸里，有期盼，也有无助，她知道他是聪明的，他一定会有办法。
“你不想做妃嫔？”楚公子静静地盯着她的脸，那神色细微的变化都落在他的眼中，他已经猜到了她的顾虑。
既实现理想，又不必做妃嫔，她是贪心的，想两全其美。他又何尝不是呢？他不想她进宫做妃嫔，那样，非但妹妹会多一个竞争对手，而且他自己，也将失去这个喜欢的女孩。就在刚才，她的苦闷看在眼里，他内心激动而喜悦。她真的，不想去做妃嫔。皇宫是人间荣华富贵的极地，她却没什么兴趣，只去办自己的事，办完便回。这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能把握自己的欲望，不被精彩的外因所迷幻。这样的她，永远都不会失去自我。
沉默片刻，他说：“不做妃嫔，只恐人微言轻……”想了想，他又低声说：“当然，如果你觉得，当妃嫔进言的可行性大些，自己愿意为理想作出牺牲，我也，支持你……”
这句话，是他的由衷之言。爱情，不能强求，理想，对她又是何其重要，如果她决定要去做，他只能忍痛成全她。不管能不能成功，他是一定要帮她的，帮助自己爱的人，去做一件有德行的事情，换取天下官妓的自由，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换句话说，只要她认为值得，并且愿意去做的事情，他一定、一定会支持她的。
山道上，两人相对而立，长久地沉默。
他不语，替她为难。
她不语，低头，苦闷地用脚踢着石阶边的碎石，忽然，她大叫一声：“你说过的，我们可以绕过皇上的——”
他怔了一下，随即会意地微笑：“太后！”
“是啊，”紫来显然因此而轻松多了，她猛地想起了什么，说：“你不是说过，你妹妹，是太后很喜欢的妃子吗？”
楚公子点点头：“是的。”
“那不如，让她直接跟太后举荐我好了……”紫来殷切地望着楚公子。
“可以是可以，”楚公子迟疑了一下，小声道：“不过，太后的脾气有些怪……”
紫来瞪大了眼睛，怎么个怪法？难道跟混账王爷一样？
楚公子低声说：“听说太后娘娘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强硬，而且固执……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和做法，都很出人意料……也许，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就会把对一个人的看法全部推翻……”
紫来点点头，附和道：“这个不难想象，当初先皇去做质子的时候，连王妃都不肯去，她一个妾，还怀着孩子，居然随着……可见她的性情，是很决绝的……那么多年在蒙古，能撑下来，也相当坚强了……”紫来想起了王爷说过的故事，太后娘娘，是个非常顽强、个性鲜明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楚公子好奇地问。
紫来讪讪地低下头去，不答。她不想提起王爷，不想提及自己曾在王府呆过，更不想去回忆那次庐山之行，尽管，她知道，自己最终无法忘记，也回避不了。有些记忆，越想抛弃，越渐顽固。
他等待着，却不见她回答，笑一下，不强求，便说：“言归正传吧，怎么才能让太后喜欢你呢？”
紫来狡黠地抿了一下嘴唇：“太后为什么会喜欢你妹妹？”
问题突然，楚公子一下子被问住了。
“你妹妹，一定是个乖巧、懂事，又温顺的人吧。”不待他回答，紫来就说出了答案。
楚公子认真地想着，说：“这些都是，不过，我妹妹最大的特点，你没有猜中……”
“什么？”紫来好奇地问。
楚公子缓缓道：“单纯，活泼。”
这难道是太后喜欢她的理由？紫来有些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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