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紫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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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是啊,我杂念太多,”皇上幽声道:“就象我那个朋友,优柔寡断,爱也不是,不爱也不是……”

紫来在心里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放下吧——”

皇上疑惑不解:“你到底,是要我放下爱,还是放下不爱呢?”

紫来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地卖弄:“你自己去想,我给你点拨一下……”心道,皇帝面前冒充高僧,阿弥陀佛。一尘大师,我把你教我的,活学活用一下了。

《一个寓言》

一个人在荒野经过,碰到了一头老虎,于是他拼命逃跑,那老鼠却紧追不舍。他跑到一处悬崖之上,一两手攀着一根野藤,仍全身悬在半空中摇荡。他抬头仰望,只见那头老虎向他怒吼,向下看去,又见远方有一头大熊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他。这使他胆战心惊,颤抖不已,而他只有一条枯藤可以攀系。

就在此时,又见两只老鼠,正在一点一点地啃食那条枯藤。此刻,他忽见附件草上有颗鲜美的草莓,于是他以一手攀藤,另一只手去采草莓,将它送入口中尝了一下:味道真是好美啊!

皇上默默地听完,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一声不吭。

紫来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下,悄然拿起手边刚看过的另一本书,轻轻地翻开,瞟着上面照本宣科,沉声念道:“世事悠悠,不如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此时不故弄玄虚,更待何时?

“你有什么好忧愁的呢?人生在世,不就是及时行乐?你没见寺里正在操办的法事么?年轻的皇后,她若知道自己的人生如此短暂,之前一定会纵情过好每一天。”紫来朗声道:“随心而活,随性而过,佛祖都说,百无禁忌,你也好,你那个朋友也好,何不就此放下心结,好好享受生命每一天呢?得快活时且快活,何必自寻烦恼?”

皇上抬起眼来,锁着眉头,似懂非懂地看着紫来。

真是个傻瓜,都说到这份上了,难道还要手把手地教?紫来只想骂他混沌,却不得不忍住,她对自己说,话已说开,此时该走了。

她当即起身,意欲离去。

“请留步……”皇上忽然叫住了她,似乎还有话说,迟疑半晌,终是问道:“我如何知道何是何非?”

真是愚钝!紫来没有回头,默然片刻,忽然想起了一本禅书上的句子,心里斟酌片刻,偷做了些改头换面的修改,而后淡淡地丢下一句“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与非。”随即翩然而去。

皇上静静地站在屋中,似有所思。

点到为止,不可恋战。紫来当然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就在皇上愣神间,她款款地出了佛唱阁,信步往前走去,本想法事已毕,可以去找一尘,却猛地想到,这时候王爷该在一尘的禅房里喝茶,于是,当即转身,朝后院走去。

混账王爷,懒得见你那小白脸,我赏梅去。

穿过院子,出了拱门,迎头正是风口,呼啸的北风吹得她一个趔趄。紫来赶紧抬起手来,用衣袖掩面,还是吹得缩起了脖子。一路踏雪,迎风而进,脚步艰难,平日里四五步的距离,竟走了十来步。到了后山拐角,因为山壁高阻的缘故,风小了许多,紫来这才站定轻舒一口气,探头看见了不远处一树灿烂的红梅。本就因为见到了皇帝,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心情很好,这下又是满眼雪白、一树艳红,景色如画,不禁满心欢喜,步伐也雀跃起来。

忽一下,她看见树旁,站着一个青衣僧人,眼睛一亮,兴奋地喊道:“凡修——”

凡修应声回头,望着紫来微笑。

紫来紧走几步,兴冲冲地说:“这么大冷的天,能跟我一样有雅兴的,恐怕只有你这个清僧了……”

凡修还未答话,紫来又说:“我们今日,权且当一回骚人。”

“骚人?”凡修诧异道。

紫来呵呵一笑:“文人墨客,统称骚人。”

凡修释然:“如何当这个骚人?”

“你就是实在,为什么要问如何当?早先我就说了,这么大冷的天,有此雅兴,即是骚人。”紫来吃吃地笑道:“两个雪中影,一僧一丽人;饮风赏朱梅,仙客入佛境。”

“好个仙客!”忽听一人高声道:“谁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声音好耳熟啊?

紫来心一沉,王爷!侧头一看,可不是,王爷正从树后转出来,因为他穿的是白色隐花缎袍,与雪色相差无几,加上梅花开得绯红夺目,所以紫来一开始,就被梅花吸引,根本没有在意也根本没有看见他。这猛一下见了,不禁有些愕然,真是活见鬼了,他从哪冒出来的?!

这么好的景致,见了他,也就败了兴了,免不了心中陡然间忿忿起来,正要答话,听见凡修轻声说:“王爷不要误会,不过是因为此情此景,恰似人间仙境,紫来一时兴起,做个譬喻而已……”

“一僧一丽人,那,把本王摆在哪里?”王爷望着紫来,脸上漾起一丝邪笑,似是将军,又似是刁难,不依不饶:“请骚人指教。”

紫来沉吟片刻,琅琅道:“禅门入定花无忌,人僧相对立仙山;白莽无际贯三境,客到此间论幻身。”

王爷的笑意在紫来的声音中慢慢淡去,直至最后一字,他默默地,怔住了。

这里话音刚落,又听一人扬声而至:“好诗!”

众人回头一看,来人是一尘。他微笑着走近,轻声嘉许道:“紫来,你的修为,一日千里啊。”又朝向王爷:“皇上已经回禅房了,老衲记得你的嘱托……请了旨出来寻您,这是回去呢?还是……”

“不急。”王爷微微点了点头,默然地朝向梅树,陷入沉思当中。

的确是首好诗啊!有景的描写,言简意赅,有寓意其中,愈品愈深刻。“禅门入定花无忌”,入禅后本该不问世事,而这一树红梅却傲然而开,无视清规,这是她对自己的譬喻么?立意要傲然于世,不羁于群?!“人僧相对立仙山”已经是指出了三种身份,僧自然是凡修,人呢,自然是王爷,那仙山是谁的属地?必然是紫来,她通篇都没有再提及仙客,却依旧是自诩为仙,只不过口气含蓄委婉了许多。尤其是后一句“白莽无际贯三境”,茫茫雪野,贯通人、仙、佛三境,七个字的磅礴,好生大气!不露痕迹地将上一句做了说明,随即话锋一转,“客到此间论幻身”,按照佛理,万物都是幻身。先不是问她,把本王摆在哪里?她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不说我是仙,你也别说你是王爷,身份都是虚幻,何必耿耿于怀?!

她用这首诗应答了他的问话,还是那样固执地坚持了自己的原意,同时也不卑不亢地削去了他的锋芒。她那深埋的倔强和淡淡的不屑,以及对现实的不满,都藏在诗里,逼向他,却没留下任何的把柄,而且,他似乎还必须,在挨了一记闷耳光之后,还要给予她肯定,毕竟,这是首好诗!

王爷背手而立,挺起胸,深吸一口气,空气清冷,带着梅花的幽香。

她还是当日那个洗衣的丫头么?依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却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她的精致掩藏在蓬头垢面之下,她的气质掩盖在暧昧秽乱的气息里,她就象一块璞玉,被善卿雕琢,被先生们熏陶,被一尘影响,慢慢地蜕变,慢慢地沉淀,慢慢地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这到底是她本来的面目,还是源自这大半年的学习?她这样执着而刻苦,真的,只是为了那个理想,那个貌似崇高却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可是,善卿为什么会选择不让她进宫?

王爷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紫来。她亦望着他,眼睛里似雪般的清冷,倒映着那一树梅的傲然。

“不愧是探花郎的女儿啊,”王爷幽声道:“你父亲是是原涂州知府甘谦策?”

紫来一刺,这是她不愿提及的出身,那些温暖的往事,转瞬就成为了讽刺。

“我见过你父亲……是个很谦和的人……”王爷仿佛陷入了往事,低声道:“也许是性情决定了吧,做事总是会慢上一两拍,而先帝又是出了名的性急,所以,你父亲才会被以筹集粮饷不力的罪名被革职查办,也是有些冤枉的……偏生他还要为百姓力争,秋粮不可全数用于充饷,否则饥民遍野,危及社稷……也不能说他说的没有道理,只是时机不对,在先帝的气头上拧着强硬……先帝恼了,将他午门问斩……”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紫来头一次听到父亲被斩首的全部真相,母亲绝口不提的伤痛竟有这么深。原来她从天堂堕入地狱的那一天,父亲在朝堂上还经历了这样一番抗争,儒雅的父亲在圣上宣布革职查办之后,还不惜抵死为涂州的百姓争取一条活路,因而使先帝火上浇油,自己也丢了性命。父亲难道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吗?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害怕被革职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上谏,故而铤而走险。

爹啊,你怎么这么傻啊?难道你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

紫来默然间,一行清泪顺着鼻翼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