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佛唱阁里,已经傍晚,凡修正在楼梯上拆解最后一幅帐幔。
“对不起啊,我回来晚了……”不知是赶得急,还是先前兴奋的情绪没有完全退却,紫来的脸红扑扑的。
“没事。”凡修下了楼梯,轻声道:“我都替你拆下来了,不过今天已经洗不及了,还是等明天早上吧。”
紫来喜道:“谢谢你了。”
凡修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紫来默然片刻,问道:“你,是想问我做什么去了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凡修摇摇头:“主持已经嘱咐过了,对你的事,不问也不催。”
“可是我觉得,你有话想跟我说。”紫来的眼睛亮亮地,望着凡修。
凡修弯腰拾起地上的幔帐,团在胸前,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们都想帮你……”
紫来笑一下:“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你们,也只有这么大的能量……”
“不是这样的,”凡修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很是惆怅:“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主持的话呢,谁能帮你?真正能帮你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紫来琢磨了许久,说:“我不就是系铃人?自己的命运,还得我自己亲自解铃。”
凡修缓缓地走到屋子一角,将幔帐拢成一堆,忽然说:“你不该,在无谓的事情上白费力气,在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感情……”
紫来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凡修!?”
凡修立直了身体,却没有回头:“我什么也不能说。”
“凡修!”紫来大喊一声。
凡修缓缓地转过身来:“每个人的命都是天意,不是么,紫来?”
“不是!”紫来断然道:“我不信命!”
她决然道:“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改变的!”
凡修显然没有想到她的态度这么激烈,怔了一下,然后,他轻声道:“天意不可违。”
“你也想告诉我,我得不到,也做不到,是吗?”佛家是多么宽和仁厚啊,凡修虽是为自己好,说出来的话却一样令人窒息,紫来此刻已经是满腹绝望,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高高的屋顶,动容地说:“这里是端定皇后住过的地方,一定有杜皇后的魂魄,如果风清扬还在,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紫来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几乎是一字一咬地说道:“木若不能秀于林,何必为木?我甘紫来若是一世不能出头,宁可去死!”
“紫来……”凡修颤声道:“何致于执念如此?”
“你不是我,你不懂我心里的苦;你不是官妓,你不懂,官妓的绝望……”她轻轻地摆了摆手:“不是我要自找苦吃,而是官妓之苦,甚于天下之苦……”
凡修默默地垂下手,柔声道:“阿弥陀佛!人各有志,不能强求。紫来,一尘住持说,你这次来的三天两晚,可以住在佛唱阁。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洗幔帐。”
夜已经深了,佛唱阁里安静得可以听见院外轻轻的风声。
烛影摇曳,紫来站在正厅里,抬头望着那“息心止步”的匾额沉思。空灵方丈给风清扬题写这个匾额,是希望她放弃红尘****,以社稷、以天下为重,紫来知道,自己远没有清妃那样的定力,她想要理想,也不愿意放弃爱情。所以,她一直坚持地认为,两者并不矛盾。
可是,兴奋的情绪退却之后,此刻,冷静下来,她开始想到一些先前不曾预料到的问题。
如廉,是读书人,而且是读死书的人,他是迂腐封建的,就像对她的身份,他可以容忍一个丫环,却不那么能理解一个官妓。这也预示着,如果将来有一天,她顺利地嫁给了他,他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妻子去抛头露面,更别提去为废除官妓制度奔走呼号了……
紫来的理智在提醒自己,要早做决断,可是,她不会放弃理想,也断然舍不得如廉。也许,我可以改变如廉,如果他爱我,应该就会为我改变……紫来的心里有着涩涩的希翼,虽然她知道困难重重,但是仍然渴盼着圆满。
纠结着,她把眼光投向“息心止步”的匾额。
我该息心理想么?不——
我该止步爱情么?不——
如果不能两全,我该如何抉择?
紫来端起烛台,缓缓地走进书室。烛光温和地投射下一大片光芒,照着古朴简单的家俱,还有那满满一壁的书。淡黄色的光晕使室内显出一番沧桑来,紫来缓缓地走进书架,早前那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对这一切都已经不陌生,但是放下了求知若渴的心情,今夜来看这书屋,又有了别样的感触。
在这样宁静的时光里,风清扬,会想些什么呢?
相比于紫来,她是多么幸福啊,有这么清静的地方让她衣食无忧,她不用为生活奔波,不用为将来犯愁,不用忍受世人的白眼。即便她要息心,这世间,还有个爱她的文举,可是我甘紫来呢,没有人爱,即便是找爱,都还是要找得这么辛苦——
紫来缓缓地坐下,用胳膊撑住脸,搁在书案上,望着书墙发呆。
恍然之间,屋里弥漫开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地显出来:雪纺的白裙轻盈地飘着,发髻随意地轻挽,只系着一根白色的发带,站在立柱旁边,微笑。高高的额头,椭圆的脸,眼睛里,悲悯的目光,温柔又慈祥。她双手拢在腰际,缓步而来,高贵典雅,却又那么平和可亲。
紫来怔住了,喃喃道:“你是……风清扬……”
闻言,那女子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紫来陡然间,把心底深处最困惑的问题抖落了出来:“你说,我是选择爱情,还是理想?”
那女子眨了一下眼睛,徐徐迈步,依旧微笑不语。
“我该认命吗?”紫来又问。
那女子已经走到了紫来跟前,俯身下来,朝她伸出了细腻而白皙的手,抚向她的脸庞,温柔的声音仿佛春日里的阳光,呵气如兰:“你说呢,孩子……”
紫来看见了她的眼睛,美丽得无法形容,那波光如泣如诉,带着关切和深情,带着温和与鼓励,带着怜惜和同情,还带着温暖和善意……紫来忽然中有种想哭的感觉,好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看到了母亲,她殷殷地靠过去,等待着投入这慈悲的怀抱……
“咚咚咚!”
叩门的声音惊醒了紫来,她睁眼一看,窗外已经大亮,自己还伏在书案之上。没想到,就这样睡了一夜。
“紫来。”凡修的声音响起。
紫来赶紧起身,拉开了门。
非常好的天气,阳光很好,涧水清凉,洗累了歇歇手,还可以欣赏满目的葱郁,遥望山脚下新蕊初绽的桃花林。
“多美的春光啊,”紫来说:“可惜,我在王府里天天洗菜,抽空只能看看天井上头那一块天空,大好的春光一片是遥不可及。如今,真的成了井底之蛙了。”
“这不是还有两天嘛,今天洗幔帐,明天洗床帐,时间很充裕。”凡修提议:“回王府之前,你还有时间,可以去逛逛桃花林。我们归真寺里的桃花,开得可漂亮了。”
紫来仰起脸,往往桃林,忽然说:“我喜欢这里……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别无牵挂了,就到这里来,余生都为寺里洗帐幔。”
凡修一刺,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为什么要这样想?”
“一尘大师不是想我皈依吗?你昨夜不也跟我说,每个人的命都是天意么?”紫来利索地扬起幔帐,抖入水中,说:“也许我就是个洗衣服的命,那么,能到寺里来洗幔帐,在佛祖脚下,与这么美丽的景色为伴,也是一件乐事,总比呆在王府里洗一辈子菜强吧……”
她点点头,呵呵地笑着,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挺好。
“你说,人真的有前生今世吗?”紫来斜着脑袋,问道。
凡修想了想,回答:“有的。”
“那我前世,估计也是个洗衣服的丫头,”紫来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要不怎么,见到水就亲呢……洗衣服,还洗得这么好,天份啊……”她哈哈地笑起来,丝毫不认为这样表扬自己有厚脸皮的嫌疑。
凡修宽和地笑笑:“我不是得道高僧,不知道你前世是干什么的。不过……”他看了紫来一眼,低声道:“前世因,后世果。紫来,你今生所必须遭受的磨难,都是有原因的。”
紫来瞪瞪地望了他一眼,泄气道:“难道我过得这么苦,是前世造了许多的孽?!”
“你人这么好,怎么会造孽?”凡修安慰她:“上天是最公平的……也许上天是先给你磨难,后给你幸福。你想啊,先苦后甜,总比先甜后苦好啊。”
紫来一听高兴了:“那倒是!”
一抖幔帐,忽然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紫气东至,苦尽甘来”,我的名字,因此而来……这难道,有什么玄机么?她偷眼看看凡修,那家伙正认真地洗着幔帐,脸色平静没有丝毫的异样,紫来终于相信,这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味,不过是凡修安慰自己而已。毕竟,自己的生活,从目前看来,是没有任何的希望可言。
她埋头下去,提起了沉重的帐幔,费力地拎起水来。
张兆轩正匆匆地从归真寺操场上经过,急着下山,猛地眼睛一亮,大声喊道:“紫来!”
紫来才同凡修一道,在侧坪里晒完帐幔,此刻两人正提着空空的桶回去,冷不丁被兆轩一喊,紫来一惊,吓得桶都掉到了地上。定睛一看,竟是兆轩,于是嘻嘻地笑着,喊道:“兆轩哥,真是巧啊……”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不出门不打紧,一出门就遇贵人,这就叫运气啊!
不能参加皇家祭祀,能碰到兆轩,那绝对绝对是好事!
上天啊,你对我可真是太好了!
紫来心里激动得语无伦次,只差没马上跑到大殿里对佛祖磕头谢恩了。她脑海里飞速地计划着,要好好地抓住这次机会,脸上,却平静得好像什么想法都没有。
凡修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猜到是朋友,于是说一声先去了。
兆轩走过来,劈头就是一句:“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也不捎个信给我?!”
紫来顿时黯然伤神:“我……怎么好捎信给你……”言下之意,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你这丫头啊……”兆轩伸手,指着她的鼻子,点了点,却也无法,只得重重地说了一句:“真是!叫我说你什么好?!”
“那,那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啊……”紫来不服气,又嘟嚷一句。
哦,兆轩醒过神来,拍拍脑袋,马上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塞到紫来手里:“这个拿着,以后再有什么事,到茂隆商行去找我,亮一下就行了!”随即又侧身问道:“知道茂隆商行在哪里吗?”
“知道……”紫来缩了一下脖子,旋即又梗起脖子,大声说:“你还有理了?!我要去找你,一准就能找到?!你天天在家啊?!”
“嘿!”兆轩直起了喉咙:“你个小丫头片子!非要跟我争个高低?!”
“切——”紫来耸耸鼻子,别过头去。
兆轩愣了一下,呵呵地笑道:“你有道理,怕了你了。我不在家,他们看到玉佩,就会帮你的。”
紫来这才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不做声了。
“善卿的事,我听说了……”兆轩一瞥紫来,看见她眼眶红了,赶紧说:“本来马上就要赶回来的,但是祭祀用品不敢掉以轻心……我才回来几天,刚忙完,这不,正要去雅园看看……”
“看什么看呀,都空了。”紫来沮丧地说。她心知,兆轩说的是实情,他的商行做的都是皇家买办,今天他到寺里来,肯定也是送祭祀用品,若非这样,她也碰不到他。但是,既然碰到了,既然他对她有情,她就必须把自己的境况告诉他。虽然无商不奸,但是兆轩这个人,还比较讲情分,从善卿的事上,紫来有感觉。所以,她要紧紧地抓住兆轩对自己的喜欢,以图后事。到最后,最坏的结局,无路可走的时候,兆轩,也不失为她的一个选择。何况,他还是太后的亲侄子,说不定接近皇上,还要他帮忙。
现在,希望能通过他,改变自己在王府的境况。
“你不是还在么?”兆轩说:“我准备去安慰安慰你。”
“安慰个啥,我都没时间伤心,要你安慰个啥……”话是这么说着,紫来忽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兆轩慌了手脚:“哭什么罗?!别哭,别哭……”
他说:“有啥委屈,咱们回去说——”
紫来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索性扯起嗓子干嚎起来,啊,啊,哭得好不伤心。
怎么哭成了这样?兆轩有些不忍:“你说话啊,哭什么呢?”
“我回不去了——”紫来抹着泪,此刻,她想起了雅园,是的,她回不去了,这份伤心,是真切的。
“哎呀,”兆轩从袖笼里抽出丝帕,递过来,柔声道:“花魁的事我听说了,王爷不是把你带回去了吗,你就好好在雅园住着,就是没了善卿,其余的,不都跟从前一样?”
原来如此!诡诈王爷是这么蒙兆轩的呀,看我来戳穿他!
“怎么会跟从前一样?!”紫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王爷把我带走,根本就没让我会雅园,我现在,在王府里头做杂役,天天洗菜,早上天没亮就得起来,晚上天黑了还洗不完……”她用丝帕捂住脸,擦泪的瞬间又偷偷地打量兆轩的神情,只看见他脸上变了颜色,愈发凄声到:“住的地方又脏又臭……要是姑姑知道,还不知怎么难过呢……”
兆轩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了,紫来趁热打铁,又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直戳到兆轩眼前:“你看看我的手,以后连琴都弹不了了,可惜了姑姑一番心血……”
兆轩看了紫来的手一眼,正要伸手去拉,紫来一缩,揪了帕子胡乱地擦着眼泪:“我真是命苦啊……我不活了……死了算了……”那么恶心的手,怎么能让你看见?只能说说,真倒了你的胃口,那可得不偿失。
兆轩一声不吭地听着,猛一下,抽身就走。
好!紫来心里大叫一声,奏效了,要去找王爷理论了……赶紧一错身,拉住了兆轩。兆轩想甩开她,紫来却死命地拉住。
“放手!”此刻兆轩的鼻子里冒出粗气。
“你不要去找王爷啊!”紫来慌乱而恐惧地喊道:“要是王爷把我送回醉春楼去做官妓,我,我宁愿洗一辈子菜……”
“洗你个大头鬼!”兆轩忽然大喝一声,吓得紫来差点魂飞魄散,只有了出的气,没有了进的气。
看着紫来傻了,兆轩蓦地也息了火气,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没事吧?”
好半晌,紫来才如梦初醒地摇摇头,梦游般地问:“你要去找王爷吗?”
嗯,兆轩重重地点头。
“你,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啊?”紫来吞了口唾沫,这着棋如果没走好,就会适得其反。
“要他看在善卿的面子上,好好待你。”兆轩瓮声瓮气地说:“如若不然,我买了你。”
真是个男人!
一瞬间,紫来很是感动,兆轩要买,说不定,王爷会放,可能性很大,这样紫来奔向幸福的路程就近了很多,跟着兆轩,虽然他年纪大点,可也是个好归宿。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紫来寻思着,她得留着时间等如廉。不是她贪心,而是她,有太多的不甘心。
紫来迟疑了一下,说:“其实,王爷并不是不顾情分的人,若不是看在姑姑的面子上,他不会带我回王府,他要我洗菜,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者是想历练我,或者,是先前的事,他对我有成见,想惩罚我一下……”看一下兆轩,暗示他是上次打兰夫人的事情。
“我不想你们因为我而伤感情,再说,你这样一闹,王爷说不定,还会把一肚子气都撒到我头上,那样你走了,我日子更难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还是放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她必须劝服兆轩,倘若兆轩向想王爷提出索要她,结果显然不太妙。
兆轩沉默许久,紫来的话,多少打动了他,他说:“你讲的也有道理,我贸然问他要你,说不定他还不肯。这个家伙,有时候就喜欢拧着干,你越想要,他越是不给,等你没兴趣了,他又随意了。”他想了想,说:“这样,我就跟他说说善卿,提醒他好好对你,怎样?”
紫来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你。”
“我就受不了你这一谢。”兆轩说:“我新近回得少,是因为太后想今年中秋回去省亲,这一趟出门劳师动众,着我操持,所以事特别多。等她老人家省完了亲,我也闲了,再做打算……”
以前善卿在,他要顾虑善卿的心思,也知道紫来因为善卿喜欢自己的原因必不肯夺姑姑所爱。原本御医说善卿命不久矣,他就打算等善卿去了再跟紫来挑明的,现在善卿已经去世了,一切,都不需要遮掩了。
他看了紫来一眼,笑着,搓了搓手,低低地问:“紫来,你愿意吗?”
用善卿做的挡箭牌已经失效了,现在,她必须重新面对,但是,上天并没有将她赶尽杀绝,中秋之前的时间,春闱已出结果,官职也已分派,她想等如廉,那是大把的时间,非常宽裕。
紫来羞涩地笑笑,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把心底所有的狡黠都隐没了。
嘿嘿,兆轩见她如此模样,只当是应了,于是伸手来拉她:“走,我带你去跟王爷说去。”
“不行呢,”紫来扭一扭身子:“王爷准我出来三天,是跟寺里佛唱阁洗幔帐的,今天才第二天,我得做完事呢……”她笑着,轻声道:“我做完三天就回去……你自己去跟王爷说……”
兆轩笑吟吟地看着她:“好。”
“哎……”紫来又叫住他:“还有,你呀,别跟他说今天的事,和,以后的打算……”
紫来扭捏了一下,似是害羞:“省得他跟你拧着干。”
“我有分寸。”兆轩说着,转身要走,又回头:“那玉佩,小心收好。”
“是——”紫来拖长了声音,娇声应道。
她知道,她的转机来了。兆轩是个久经风浪的生意人,要说什么,怎么说,就象他自己说的,他有分寸。紫来知道,兆轩能办好这件事,她回到王府,就会知道答案。
至少,她有把握,不会再洗菜。
今天是元宵佳节,赶写了一点,加更以祝大家节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