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故事很长很长,听得紫来的心很重很重,还未等王爷落音,她就先一声“唉”叹了出来,而后,是久久的无言。
身为皇子,也会有如此不堪回首的际遇,天命真的如此不可违吗?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磨难呢?她想起了佛语,人生轮回,活着便是受罪。不是这样的痛苦,就是那样的痛苦,不到死,不会止歇,痛苦难道真是跟每个人生而俱来,并且与生命同存的吗?那,做人究竟要如何去超脱?只能是看透生死,才能超离烦忧吗?
王爷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那脸象白瓷般反射着细釉的光彩,微微颦着的眉含着淡淡的悲伤。他的心轻轻一动,她真实的凄然,是为他吗?他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她侧头望过来,看着他。
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到过她的脸、她的眼睛。
她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庞,额头高高的,宽宽的,虽然还垂着些碎发,仍旧可以看出大气的轮廓;眉毛前锋低,慢慢往上,略呈一字,到眉峰处一个润弯,斜斜地拖下来,使本来刚阳的气质顷刻间变得柔美;笔直的鼻子线条流畅,娇小的鼻头微微内收,鼻翼平平地斜落下来,勾勒得非常柔和;红润的嘴唇轻轻地闭合呈“一”字,唇型略长,合在她脸上却刚刚正好,不厚不薄,加一分减一分都不行;椭圆形的脸上,白皙的皮肤丰润含水,颊上是淡淡的飞红,从皮肤下面透出来,呈现出一种嫩嫩的粉色,仿佛吹弹可破。
王爷的眼睛,停在紫来的眼睛里,象着了魔。
她眼睛是小片女贞子树叶的形状,圆润有型,晶莹清亮,说妩媚又带着隐隐的罡气,说威严又含着深深的俏丽。尤其是那眼珠子,黑中带着淡淡的紫色,显得高雅而又魅惑,清傲而又迷蒙,仿佛有种摄人的精光,在里面游走流动,吸引着他的魂魄,诱惑他去捕捉。
王爷楞楞地盯着紫来的眼睛,只觉得自己迷失在那片淡紫色里,透过那淡淡的紫色,他依稀又看见了那年夏天,灿烂的花事;他一见倾心的紫藤花,怒放在紫来的眼中,湮没在那片淡紫的色彩当中……
忽然,紫来眨了一下眼睛,淡紫不见了。王爷回过神来,他默然许久,似在等待紫来开口,可是,紫来一直没有开口。
他抑制不住地,又去看她的眼睛。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就象有一股清泉,流光闪动,带起心波粼粼。
他猛地有些不安起来,极快地收回了眼光,匆忙间找了一句话岔开自己的失神:“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不剩饭?因为那些常常饥不果腹的记忆,所以养成了不浪费食物的习惯。”
她无言地,看着他,脸上漫起丝丝的怜惜。
“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却控制不住自己眼光的游离,那淡紫一瞬间已经投射进了他的心底,这一低问,仿佛是怕惊散她眼里的淡紫光晕。
她又眨了一下眼睛,他心底一颤,那样分明地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样淡的忧伤,却是那么绵长。她低低的声音,象微微的风一样送过来:“苦尽甘来,多好啊……”
他眼睛里晶亮的光彩一闪,轻轻地笑了,但是她,却在他的笑容里转过了身去。
远处,依旧是云雾缭绕,看不真切,似有仙山,又似有深渊。紫来不知道,她有没有王爷那么好的运气,能够等到苦尽甘来,她的境况一如往昔从未改变,甚至,没有一丝可以改变的征兆,让她的心,沉重得就像注入了铅。
“我哥哥因为在蒙古那么多年的遭遇,性情变得很消沉,遇到什么事,都是戚戚忧忧的,动辄就是悲观地去想,悲观地去做……怀柔也许是一个君王需要的品质,但若是太过了,就容易被大臣们左右朝纲,那些官爷们,都厉害着呢……能用你想都想不到的伎俩,变着法子逼迫你……我哥哥常常被气得发晕……”王爷低低地说。
紫来点点头。她还记得书房里,王爷和李大人的一番对话,看样子,这些难缠的大人们是在欺负皇上软弱。想来皇上身体不好,也是被这样气的。
“我虽然身为监国,非常憎恨大臣们这样的作为,但是即便是看不惯,提哥哥着急,却也不能插手太多,毕竟哥哥才是皇帝,很多的决断还必须他来做。不管他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我内心是赞成还是反对,都必须维护他。”王爷说罢,转身朝前:“我们慢慢走,边走边谈。”
紫来缓缓地跟上。
王爷斜过身子,看紫来正提着裙子,慢慢地上阶梯,于是说:“把裙摆扣在腰带上吧,这样就不妨碍走路了。忘记提醒你了,该是要穿短装出来的,明天换了吧。”
紫来依言,好歹把两只手腾了出来,不用老提溜着裙摆,人也轻松多了。
“蒙古也不是什么都不好,那里的草原就很美丽,一望无垠,到这个时候,也就是春天,望不到头的嫩芽铺满原野,远看是一片浅浅的翠绿色,近看,就如诗里描写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因为蒙古寒冷,春天比我们这里来得晚些。等草都长起来了,遍野就会开满了格桑花,地没有边际,天也没有尽头,格桑花成片地生长……到夏天,那就更漂亮了,草长得茂密又窜得老高,绿油油象块厚实的地毡,人若躺下便不见了身影,成群的牛羊、马匹,还有一地的苜蓿花,就象漫地低飞的紫色蝴蝶……我们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刁着苜蓿花在草地上打滚……我娘很喜欢这两个季节,她会采很多花插在帐篷里,让我们那四处透风的破帐篷变得很有生机……”王爷在回忆中泛起微笑。
“秋天的草原啊,那又是另一种意境,黄草衰败一地,四处风沙,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凄凉。蒙古的冬天来得早,雪往往也下得很大,我们这里下雪的时候,大家都只顾着好玩,赏雪作诗,当年我们全家,一见雪就犯愁,雪下早了备草料的时间不够,雪下久了怕牲口饿死,雪下大了人出不去,雪下小了变成冰冻,那就更加麻烦……”王爷皱起的眉头凝结起忧虑,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那么冷的冬天,我们都没有衣服穿,娘好不容易用破毡缝了两双鞋,虽然不经水,但是踩雪却还好。娘自己舍不得穿,先保了爹爹,哥哥也担心我生病,把自己的给了我,那么冷的天,脚上就包块破布去拖草料……”
“如果没有经历那样的患难岁月,我们兄弟或许没有这样的感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的身份那么卑贱,哥哥却很是懂事,跟着爹娘去做事,不管多累从不说什么……我四岁的时候,娘还生了一个妹妹,可惜日子太苦,没东西吃,娘没有奶水,小妹妹冬天里冷一场,病了没钱治,就夭了……从那以后,哥哥对我更加地好起来,似乎是怕失去我这个弟弟。家里好不容易有肉吃了,他也总是先尽着我,有时候被蒙古人叫去帮工,赏了点什么好吃的,也是都给了我……所以你看,我就比他个子高,也比他身体好……他瘦得,仿佛风都吹得走,只是如今,好些了。”王爷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开始我就跟你说过了,哥哥的病根也是因我闯祸而落下的(详见第13章)。我总是想,我还能给他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愿意给了他去……”
紫来将头低下去,感觉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这样艰难的岁月,这样懂事的哥哥,怎不叫人伤感?王爷的话,虽然说的是他自己,却也是说进了紫来的心里。这一刻,她想起了姐姐蓝溪儿,也是这般的懂事,这般地心疼她这个妹妹。世间的亲情,都是如此的相同,也是如此的无私。如果将来有一天,她能出头,那么她有的,她也都愿意给了姐姐去。
为什么世间,要有这么的可怜人,要有这么多的磨难呢?佛祖那么慈悲,为什么不能让人们过得幸福一些呢?如果每个人都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多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紫来的眼前,会老是晃动着那茫茫的雪原,那个单薄瘦弱的孩子,穿着单薄的衣物,在风雪中穿行。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的脸,那脸被冻得通红,却充满了倔强,仿佛对生活负气着,不肯服输。
这多象自己啊,在痛苦中面对坎坷的前路,艰难地跋涉,苦苦地求索。
紫来的泪一忽儿涌了出来,为自己,也为那个小小的孩子,根植于她内心那无以言状的心痛,忽然就象王爷口中那漠北的沙尘暴,呼啸着席卷而来。
她抬起衣袖擦过脸颊,小心地不弄出声响,但是等她一抬头,却看见王爷正回身,认真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王爷别过了头去,继续朝前走着,幽声问道:“你跟你姐姐,感情好吗?”
嗯,紫来应了一声,赶紧抹干净泪水,心里嘀咕道,他怎么说着自己的哥哥,又转了我姐姐头上,好像知道我在因为他的话想念姐姐一样。
“你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呢?”王爷停下脚步,转过了身子。
紫来只得也站定,隔着三个台阶的距离,不远不近。
这次王爷似乎并不强求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其实,也是个话不多的人……”
紫来承认,王爷的确话不多,在雅园也好,在王府也好,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夸夸其谈。不过他今天,话似乎不少。
“你不说,就只能我说了,总不能这一路上,象木头一样,傻傻地爬山吧。”王爷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说中了紫来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