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侠退了出去,轻轻地掩上门。
屋内很亮,但是有很安静。王爷缓缓地吹灭四处的灯,只剩下桌上的一盏,他执起灯台,边说边转身:“不早了,睡吧。”
身后并没用动静,紫来站在那里没有动。
王爷迟疑了一下,回过头。
紫来正沉默地望着他,四目交汇,他看见了她眼里的害怕和欲言又止的不舍。
他缓缓地回身,把灯台放在她床头的小柜子上,低声说:“经过这么一闹,是鬼也被赶跑了。”
紫来默默地勾着头,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呆呆地坐着,出神。
他站在床边,沉吟片刻,忽然说:“你睡吧,我守着,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他点点头,示意她睡。
紫来迟疑了一下,终于脱下了鞋,将脚抬上床铺,刚要探手去扯被子,他已经俯身提起了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她愕然地看着他,他却一脸平静,只说:“把被子盖好。”
紫来默默地被子捋好,依旧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着王爷。
“我不是鬼呢,”他忽然笑了起来:“有我在,鬼不敢再来了……我是王爷,身上有王者之气,鬼害怕。”
她眨了眨眼睛,怯怯地问道:“你怕鬼吗?”
“不怕。”他笑得更厉害了,虽然狡猾又市侩,但到底还是个孩子,白天的一个玩笑,真是把她吓着了。
“那你怎么知道鬼是怎么想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被子里伸出手指,慢慢地把被子往上提,预备随时蒙住脑袋。
他露出奇怪的神情:“我哪里知道鬼是怎么想的?!”
“我在山谷下看到榈月,你说不是榈月,是鬼……是孤魂野鬼幻化而成,专门来迷惑我的……”紫来嘶嘶地吸着凉气:“你怎么知道鬼会变成榈月,而且是要来迷惑我……”
“鬼都是这样的,它若不变成你最爱的人,怎么能把你引诱了去?”王爷思忖着说:“不是我知道鬼怎么想的,而是鬼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鬼怎么会知道我想什么?”紫来把被子提过嘴巴,只露出鼻孔出气。
“它当然知道,它是鬼啊。”王爷看她吓成这样还抑制不知好奇心,更是好笑,于是逗她:“要不,我把鬼叫来问一问?”
“不要!”紫来尖叫一声,用被子蒙住了头。过了许久,才又轻轻地拉下来,露出骨碌碌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查看。
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今晚上肯定就睡不着了。王爷拖长了声音道:“好了,本王在这里,鬼是不敢来的,你还是别胡思乱想了,闭上眼睛睡觉!”
黑亮的眼睛里,紫光扑闪了几下,她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还没等王爷移开眼光,她又睁开了眼睛,问道:“鬼会到我梦里去么?”
王爷怔了一下,安慰道:“别怕,你若是做噩梦,我就叫你,醒了就没事了。”
“我不怕它去梦里,”她却出乎意料地回答:“它要是在我梦里,变成爹爹就好了……”
他柔声道:“你很想你爹是吗?”
她用力地点点头,深情地说:“我最喜欢爹爹了,他读好多书,懂很多知识,说话慢条斯理,总是那么温和,从来不发脾气,他喜欢看我荡秋千,每次只要他在家里,一定会在架子下推我,让我荡得高高的,好像在飞一样……”
“我喜欢看爹爹读书和写字的样子,那么专注,脸上好像还挂着微笑,有时候我偷偷地跑进书房去看他,他都没发觉,连我爬到了他的椅背上,他都不知道……我就趴在他脖子后面学猫叫,吓他一跳,他也不生气,只是不看我,拿了手中的笔朝后点点画画,画我一个大花脸,然后他就会说,天上有个仙女被王母娘娘罚到我们家里来做花脸猫,名字叫小紫来……”
一切都好像随着述说回到了过去,那美妙的时光历历在目,紫来忽然嘻嘻地笑起来,望着帐顶,仿佛看见父亲慈爱的面容,渐渐地,那面容淡淡地化开,又徐徐地变成另一个熟悉的脸庞,重叠过后,渐渐清晰,如廉……
紫来依稀间又见街口的书摊,如廉正在看书等客,她恍惚着,轻声说:“我第一次看到如廉的时候,他就是在书摊旁边,那么专注地读着一本书,那神情,象极了爹爹……”
“他总是让我想起爹爹,也是那么修长高挑的身形,也是那么和善微笑的模样……他说话的语气,斯文腼腆,好象爹爹,就连他看书的样子,侧着头,抬眼看我的那一下,那眼神,那神态,都那么象,那么象……”她的声音慢慢地忧伤:“我以为,他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夺去了我最爱的爹爹,上天拿一个如廉来偿还我……可是……他不是爹爹,爹爹是不会弃我而去的……”
她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也晃走了伤心,晃散了眼眶里的水汽,重又变得冷静。
“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还记得那天,他出门时抱我一下,我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心里觉得好轻快又舒服……”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等我长大了,才知道,那种感觉,应该叫做幸福……”
她吸了一下鼻子,飞快地抹去泪水,然后望着王爷说:“你……让我想起爹爹……”
她缓缓地把头转向里面,幽声道:“你身上有爹爹的味道……爹爹身上的味道,就是这样的……那天他最后一次抱我的时候,我记得那味道……”她默默地用被子捂住脸,想压抑,却还是忍不住心痛的抽泣。
王爷默默地望着她,片刻的沉寂之后——
“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你爹。”王爷吃吃地笑着说:“如果你愿意,以后直接叫我爹也行——”
她满脸泪痕地侧过身来,看他一眼,愕然。她那么动情地说着,竟然没有打动他,没有打动也就罢了,还这么没正形地开玩笑,比起自己在山道上为他蒙古屈辱岁月洒下的同情之泪,这个家伙,也太没心没肺了!
紫来忿忿间,陡然悟出,他是在调侃自己。她恼了,愠道:“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一个鸡蛋砸到城墙上没破,砸到你脸上破了!”
他确实皮厚,被这样抢白,还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比喻,这叫什么比喻?这么损他!亏她想得出,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啊——
她斜着眼睛,看他笑得那么纵情,直恨得咬得牙齿吱吱响。
王爷笑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止住笑,俯身轻轻地拍了拍被子里的她,柔声道:“既然不开心,就不要去想了。”
他脸上有一种难得的柔情,带着怜惜和疼爱,紫来一顿,心因此而微微颤抖,恍惚间,有种奇怪而又奇妙的感觉从周身蔓延,她赶紧抓了被角来擦脸,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王爷悠然一笑,唤道:“紫来——”
紫来望过去,眼睛里还有水意,也还有些些的躲闪。
王爷微笑着,猛地象想起了什么,变戏法似地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出来,递过去:“你认得这是什么?”
这是个什么东西?
紫来拿在手里,端详着这个奇怪的东西。象牛头的形状,只有半个手掌大,是陶土烧制而成,暗红的外表很沉厚,上着一层发亮的细釉,上面有一个大一点的孔,下面的两面有八个孔,前六后二。紫来把玩了一下,数着那九个孔,然后才不确定地说:“是埙吗?”
王爷点点头。
“怎么会这么小?”紫来奇怪地问。
“这是特制的牛头埙,埙有很多种形状,除了传统的卵形埙,还有葫芦埙、握埙、鸳鸯埙、子母埙、牛头埙等多种类型。”王爷解释道:“埙有雅埙、颂埙之分。你们通常看到的是雅埙,形体较大,状如鹅蛋,音响浑厚低沉;我这是颂埙,一般状如鸡蛋,形体较小,发音高于雅埙,音质更清丽悠扬。”他看一眼紫来,问道:“你对埙了解多少?”
紫来想了想,说:“我只知道,埙是《诗经》中所载的29种乐器之一,常常和一种用竹子做成的吹管乐器篪配合演奏。《诗经》里就有‘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这样一句话,意思是说兄弟两人,一个吹埙一个吹篪,表达和睦亲善的手足之情。”
王爷嘉许地点头道:“能知道这个就不错了,你还读过《诗经》?”
紫来轻轻点头:“楼中乐坊里,有时候唱古词,我觉得好听,为了找出处,就读了《诗经》。”
“为了奖励你能认出这么难认的埙,我吹首曲子给你听。不过,条件是,你闭上眼睛……”王爷说着,把埙凑进了嘴边。
紫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稍稍的停顿之后,轻灵的旋律响了起来,流畅的长吟浅浅地飘荡,那么轻盈地散开,好像一个个音符都有了生命,在紫来的眼前和耳边跳动,活泼如山涧溅起的水珠,四处轻点;温柔象山间的薄雾,如烟无形;那清灵却仿佛带着无穷的穿透力,如温和的笑脸,一点点地印在她的心上。她从来没听过如此悠扬美丽的乐曲,柔韧地摇摆,绵长地回荡,她觉得她已经不是自己,身体象云朵一样地飘了起来,飞上云端,看见纯净湛蓝的天空,看见无边墨绿的山峦,看见薄纱一样的人间……
她仿佛,是天境的仙女,踩云而过,莲步轻移,俯视红尘漫漫……
王爷凝神地吹着,一曲又一曲。
紫来在王爷动听的埙声中静静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