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新婚燕尔
上回《女大当嫁》讲到“鬼脑壳”的故事让秀巧领悟到虽已是新中国,但禁锢国人多年的封建枷锁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重如泰山,她一个小女子根本无力反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谢公明与女儿交心当天,美德起了个大清早,前往竹山。一路上,她紧赶慢赶还是走了一上午,藏在大山深处的竹山实在偏远,曲曲折折的山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更让美德绝望的是,当红梅把她引到蛮牛家中时,年代久远的土砖房着实寒酸,家中除了一张吃饭的方桌,几张简易的木床和几把竹制的藤椅,再无他物。一个身着黑色粗布衣的妇人正在烧柴火煮红薯,屋内黑烟滚滚呛得人直掉眼泪。见此情景,美德呆立门口良久,沉默不语,不禁对秀巧的未来担忧起来。
红辣子见家中突然来了个打扮精致、气质不凡的贵妇人,连忙热情招呼:“红梅妹子,这城里夫人到我屋里来做么子啊?别让客人在门外站着呐,快进屋喝茶啦!”
看出美德心思的红梅赶紧圆场,招呼着伯母到蛮牛家中坐下。一碗温热的甜茶开场,几句寒暄的话语铺垫,美德终于与这未来的亲家熟络起来。
“我屋里穷得叮当响,哪能高攀你谢家,谢夫人你莫听那红梅夸我家蛮牛如何如何嬲赛(能干的意思),你们家大小姐哪能到我们这山冲冲里面来恰红薯咯!”性情直率的红辣子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事。
“婶娘,你就莫不识抬举了,我这伯母也是听我说过很多蛮牛的事迹,所以才肯定这门亲事的。再说了我不也是谢家大院长大的,不也在竹山过得好好的。”见红辣子打退堂鼓,红梅赶紧圆场。
“亲家母,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教导我们人人平等,再也没有地主和佃农之分,我也是看中了你家蛮牛,才放心把闺女嫁过来,你就莫再推迟哩。”美德接过话茬。
正当红辣子不知如何应答时,在农委忙完公务的蛮牛回到家中。此刻,美德总算见识到了红梅口中那个年轻有为的农委主席。21岁的蛮牛,身形高大,骨骼健硕,方头大耳,眉目清秀,虽穿着一套陈旧的中山装,但气宇轩昂,有着一种年轻干部特有的朝气。
听母亲介绍完对方的来意后,蛮牛以革命干部特有的方式与美德握手,当得知给自己介绍的对象正是上次来院子里的“洋学生”时,蛮牛心里一万个愿意,但他还是压抑着内心喜悦,劝解道:“我虽在农委工作,但薪酬微薄,目前还只能靠务农养家,只怕谢家大小姐跟了我会恰亏。”
进屋后,美德的心一直悬着,她在担心自己的决定会不会误了女儿终身,但从见到蛮牛那一刻起,她知道这个选择没有错。“蛮牛,你的大名在富水乡早已家喻户晓,但今日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有你这么年轻上进的后生伢子,把我家秀巧托付给你,我算是放心了。”见蛮牛有所迟疑,美德说出了心里话。
说话间,红辣子已将灶头上逢年过节才舍得割下的腊肉洗净,热心留红梅和美德吃中饭。在这顿红薯配腊肉的丰盛午餐中,两家人定下了婚约,七日后去谢家大院迎亲。
在家以泪洗面几日后,秀巧逐渐接受了这个“女大当嫁”的现实。出嫁前,她跟父母提了最后一个要求,嫁到竹山去可以,但婚后必须同意她把未上完的高中读完。见女儿已经妥协,谢公明也满口答应,只要家中未被打成地主,一定送秀巧修完学业。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约定的婚期已到。身着一身红装、盖着大红盖头的秀巧,静待如意郎君前来接亲。听闻农委主席大喜,五个村的锣鼓队、龙灯队、舞狮队都来了,他们一路上敲锣打鼓,吹着欢快的曲调,抬着大红花轿浩浩荡荡地来到谢家大院。那天的蛮牛意气风发,穿着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带着大红花,走在队伍最前列。
拜见完岳父岳母,蛮牛将秀巧抱上花轿,带着接亲队伍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在富水乡有个风俗,哪家办喜事,当家人如果在当地人缘好,路过每家每户时,都会放迎亲炮仗。作为农委主席的蛮牛自然喜炮连连,在喜庆的炮声中龙灯队耍的风生水起,舞狮队也不甘示弱,纷纷使出看家本领,锣鼓队更是锦上添花,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好不闹热。
最引人注目的是轿夫的独门绝技——摇轿子,跟着锣鼓队的节拍,身强力壮的轿夫们踩着节点如扭秧歌一般舞动了起来,富有弹性的轿杆上下起伏,摇得轿子里的秀巧花枝乱颤。
正是这时,花轿里红盖头被摇掉的秀巧,透过门帘的缝隙见到了那个与她相伴一生的男人。此时的蛮牛正在给迎亲队伍的乡亲们发烟,佩戴大红花的他春光满面。从未见过蛮牛,生怕父母把自己嫁给像“鬼脑壳”那样男人的秀巧,看到高大英俊的丈夫后,满意地将红盖头盖了起来。
迎亲队一路欢歌,原本一上午就可到达的路程,在路上耽搁了大半天。这让坐等已久的证婚人——黄道士急了眼,他从清晨等到了黄昏,终于听到了此起彼伏的炮仗声越来越近了,迎亲队伍终于到了竹山村茶水坑院落。
蛮牛家简陋的土砖房也在当日被热心的乡亲装饰一新,堂屋门口贴上了“苍松翠竹笑颜生,普天同庆姻缘成”的对联,几个偌大的喜字将屋子里装满了喜气。
在恩师黄道士的见证下,蛮牛与秀巧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之时,母亲红辣子笑得合不拢嘴,兄弟铁牛和山牛艳羡不已。可在将入洞房之时,从未见过城里妹子的乡亲们不答应了,他们纷纷要蛮牛掀起新娘子的红盖头,将闹洞房直接放在堂屋,让大家分享这份喜悦。
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蛮牛将秀巧的红盖头掀了起来。皮肤白净,面容姣好的秀巧一露面,堂屋里欢呼声一片。“蛮牛啊!你这哪是讨了个新娘子,分明是娶了个仙女回来。”瘸腿的狗二爷忍不住大发感慨。此言一出,泼辣的狗二娘吃醋了,拽着狗二爷的耳朵就将他拖出了婚礼现场,见此情形,众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新娘子,给大家唱首歌吧!”不少乡民提议道。在学校时经常下乡文艺演出的秀巧也并不怯场,她说道:“现在是社会主义新时代,不如我给大家唱个国际歌吧!”秀巧大大方方地回应道,还从未听过《国际歌》是何“洋把戏”的乡亲们一片欢腾。“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秀巧唱完后,乡亲们意犹未尽,纷纷提议要秀巧教教大家跳舞。
在学校文艺队秀巧学会了扭秧歌,每次下乡搞宣传时她还是秧歌队的领队。见大伙这么热情,她就现场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场面出现了,在秀巧的带领下堂屋里几十号南方人跳起了北方的秧歌,不少喝多了米酒的酒鬼更是边跳边吐了起来。生怕乐极生悲的黄道士赶紧把控局面,宣布婚礼圆满礼成,将二位新入送入了洞房。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本是千金难买的洞房花烛夜,蛮牛与秀巧的第一次对话却是围绕复学之路。“我出嫁前,父母已答应我去龙城读完最后一年高中,盘缠学费由他们负责,蛮牛你能答应我吗?”进入洞房后,秀巧把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我蛮牛能娶到你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去求学我没有理由阻拦你。”见新婚妻子用殷切的眼神看着自己,憨厚的蛮牛只好如此应答。
“那我明日就前往龙城,夫君你可莫要怪罪!”听到蛮牛的回答,秀巧心里的心头落了地,她迫不及待要回到龙城,完成自己的夙愿。
“娘子,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是全力支持,不要说一年,哪怕是十年我都愿意等。”蛮牛坚如磐石的回答,给秀巧吃下定心丸。但秀巧的内心始终无法接受这个嫁入深山的现实,新婚夜里她没有上床睡觉,在窗前的方桌上趴着睡了一晚,恍惚间她觉察到蛮牛为她披上了一件大衣。她心头一热,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在方桌上积成“水潭”,心中的苦楚却没有减少半分。
第二日清晨,秀巧背上行囊前往龙城,但也埋下了祸根。
她这一冒失的举动,在竹山这个山窝窝里可是前所未闻的叛逆之举,不少乡亲议论是不是城里妹子反悔了?是不是地主婆崽子欺骗了我们农委主席?一时间议论纷纷,也引起了富水乡政府的关注,在秀巧前往龙城半个月仍未归时,乡政府派遣调查组对这一地主阶级与农委主席的婚事展开调查。
最终调查组认定这一离奇婚事是地主阶级想腐化我革命干部的手段,罪大恶极的地主谢公明使用“美人计”迷惑农委主席,企图划分为富农。这一结论立下后,秀巧的父母锒铛入狱,“骗婚”事件成为富水乡天字一号新闻。
为尽快救出岳父岳母,蛮牛连夜赶往龙城,找到正在学校上课的秀巧,要其出具一封书信表明双方是自由恋爱,与阶级成分划分毫无瓜葛。蛮牛将这一按着秀巧手印的书信带到乡政府后,虽救出了秀巧父母,但调查组裁定:蛮牛政治立场不坚定与地主阶级结婚,开除农委主席一职,秀巧家实为地主阶级,行径卑劣,应立即将家中田地、房屋、财产一律充公。
一个月后,家中被划分为地主,丈夫被开除公职的秀巧在龙城毫无生活来源,只好放弃学业,返回竹山,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