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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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白虎关(十二)

“黄丝扣结下的撒鱼网,网不到清水的浪上。”

1

安抚了花球媳妇后,孟八爷进了老顺家,想劝兰兰回心。他红口白牙,答应了莹儿妈,就得兑现。老顺也希望丫头能婆家。花球女人那一闹,老顺又是破财,又是丢人,身心疲惫到极点了。丫头要是再待下去,不定还会闹出事来。他认定啥都是原配好。男人“休前妻,没饭吃。”女人更糟糕,要是挑三拣四,挑花了眼,准没好果子吃。老先人就说:“瓜里头挑瓜,临完了挑个苦瓜。”所以,他对孟八爷说:“你好好劝劝她。你那嘴,死人也能说得夹不住屁。……就是,跳弹啥哩?咬了牙,三忍两忍,一辈子就了活了。”

兰兰却木着脸,一副任你剐杀的模样。孟八爷忽然没了底气。

猛子妈明白兰兰的心。作为过来人,她太了解丫头了。若不是涉及到憨头,她不会叫丫头嫁白福。若不是又涉及到猛子,她会嘴上使上三吨力气,叫丫头离婚。但现在,看丫头吧。

兰兰脸上带着修行人特有的淡然,先开口了:

“我知道,白福干活厉害,是个庄嫁好手;我知道,赌博和打女人不是啥大毛病;我知道,啥都是原配好,头餐面好吃;我知道,活上一天是两半日子,眼一眨,一辈子就过去了。”她问孟八爷:“你有没新鲜些的?”

孟八爷出乎意料地张开了口,说不出话。

兰兰望一眼妈,淡淡地说:“你们当娘老子的,除了拿丫头换,再没个别的本事娶媳妇?”说完,一语不发,出了书房。

孟八爷望望老顺,说:“没戏了。”老顺这才明白:兰兰真铁心了。他们忙活了多日的事儿,叫兰兰几句话,就搅黄了,猛子妈一急,又流泪了。

静一阵,孟八爷发话了:“丫头说的,也有道理。猛子又不是没人嫁。丫头给哥哥换了,又给兄弟换。想想,也不是回事儿。那钱,总能生发。”妈抽泣道:“不是钱的事儿。”

“她是舍不得叫媳妇子去哩。”老顺叹息道。

“人家也不想去……这么好的家,哪里去找?”妈抹去泪,“不过,咋说呢?只要人家双方愿意,钢刀也砍不断哩。”

孟八爷明白她的话:兰兰不过去,由了她去。只要猛子和莹儿两人愿意,莹儿妈也没法。……这想法,不是没道理。大官也管不住女儿嫁穷汉。秦腔里有好多这种事。娘老子嫌贫爱富,姑娘却私订终身。问题是,人家,那是有爱……那个情的。猛子那愣头,会不会盘弄女人的心?不过,这事儿上,也是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有些灵丝丝的女儿心,偏叫愣头钓了去;就说:“这话,倒也是的”。

老顺望望老伴,望望孟八爷,一脸惘然,却听得老伴又说:“要不,先叫他们圆了房再说。生米做成熟饭。”老顺这才明白了老伴肚里的牛黄。“呸!吃屎哩。人家一个寡妇,你欺着叫人家死哩?我还以为你能迸出个啥好屁?”老顺耸着鼻头,望老伴,像望一堆狗屎。

老伴涨红了脸,撒泼似道:“你有啥好屁?放一下,我听听。”

孟八爷笑着劝一阵,对老顺说:“她说的,怕是最好的法儿呢。”“好啥?缺德哩。”“缺啥德?霸王硬上弓了,当然缺德。两相情愿了,不就是好事吗?感情这东西,虽说抓不住摸不着,可没它不行。没感情硬来了,就成强奸了,就犯罪了,碰到风头上,乓,一颗铁大豆,把本也赔了。有感情了,多坏的事也是好事。明明是个见不了人的丑事儿,也成风流韵事,成交桃花运了。这事儿,没边没啥的。那界线,就是感情。要是猛子和媳妇子有了感情,她‘老插花’拿个铡刀,也砍不断。硬砍,我们还告她干涉婚姻自由哩。白福和兰兰,没感情,你硬捆,也犯法哩。就这样……这法儿,也不妨试试。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似海深。要不了几天,再没感情的,也拉不开了。”

老顺这才不说话了,但一想莹儿妈,心中总是嫌疚。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总是内疚。

2

妈瞅个空儿,把莹儿答应招小叔子的事,告诉了猛子。猛子却一脸漠然。明明是自己的事,却又觉得是别人的。怪。

妈乐滋滋地说:“这事儿,谁都没意见。莹儿妈也同意,就这样定了。”

猛子这才认真了妈的话。说实话,对莹儿,猛子只把她当成“嫂子”。莹儿对他的吸引力,远没双福女人强烈。猛子喜欢野些的,露些的,浪些的,胖些的。这些,莹儿都没有。莹儿清秀,清秀就显得单薄,缺了双福女人的那种跳突突的性感;莹儿含蓄,含蓄了就呆板,没有那种叫人心里直晃势的“浪”劲;莹儿清凌得像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了,形象就因之虚了,少了那种实在的强烈的诱惑。他只喜欢女人身上有一骨碌一骨碌的肉。一笑,那肉浪浪地跳。搂到怀里,那肉便浪浪地乱滚。最好,再急里骨碌地跳弹,再由他降伏后浪叫一阵。对,就是这种。

莹儿却不是。

但很快,猛子还是动心了。他知道,当个“贼女人”――也就是城里人说的“情人”――浪些的好;当个“女人”――也就是老婆,还是莹儿合适;但也不好明里说啥,只说:“急啥?我还小呢。”

妈破口笑了,啥也没说,但猛子觉得她说了好多话。想当初,他被双福捉了奸,爹打他,他一句话就差点把爹噎死:“有本事,你给我娶啊,打老子,算啥本事?”现在,爹妈要给他娶,他却说:“还小呢。”一想,连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了,就搓搓脑袋,笑了。

妈笑道:“这事儿,就定了。你可别给我翘羊头,我按下这头,那头却起了。”就出去了。

妈一把话挑明,猛子就想见莹儿了。他想看看这个将要做他“媳妇”的,变成啥样儿了。可莹儿却蜗在小屋里,连个面也不闪,时不时的,听到她逗娃儿的声音。那声音水性十足,温柔到了极致,竟在“土牛木马”似的猛子心中也温柔出一种旋律了。刹那间,他浑身燥热,出了门,进了北书房。

兰兰已把北书房改造成佛堂了:窗上,蒙块黄布;墙上,挂块红布,里面供着佛像。条桌上,献着枣儿、花糖、和几个软儿梨,燃着香,点了清油灯。兰兰正在桌前的蒲团上捻一串珠儿,捻一个,嘴动一下。那架势,叫猛子感到好笑,就打趣道:“哟,女神仙。”见兰兰却不接茬,理也不理,便觉没趣,退了出来。

猛子出了庄门,随性走去。忽听得一阵“花儿”,循声望去,见月儿正在沙丘上练唱。月儿练得很投入,把个颤音练了又练。听一阵,猛子就烦了,笑道:“成了成了,羊都吓惊了,还以为狼来了呢。”月儿见是猛子,鲜活了脸。猛子喜欢月儿的笑。月儿的笑很灿烂,是一览无余的灿烂,是雨后晴空似的灿烂,是少女独有的灿烂。猛子接触过的那些女人,缺的,就是这灿烂。他忽然有点“爱”月儿了。这一“爱”,心奇怪地晃势了。心一晃势,就想到自己和莹儿的事来,想:还是“姑娘”好呀。

月儿问猛子:“你妈给你说过个事儿没?”“啥事?”猛子装糊涂,但明白她已知道那事了。

“好事。”月儿又笑了,笑一阵,却眯了眼,望远处。好一阵,才叹口气:“可惜了。”

“啥可惜?”猛子的心又晃势了一下。月儿痴痴地皱了眉,说:“女人,命咋这样苦?”

月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望一阵,却将视线转到了远处。开始,她的眸子里只是茫然,渐渐有了潮气,渐渐又凝了几滴泪。她忽然唱了――

黑了黑了实黑了,

麻荫凉掩过个路了;

眼看阿哥走远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黑烟的大锅里烙馍馍,

蓝烟把庄子儿罩了;

杜鹃儿啼来血水儿淌,

不死就这么叫了。

不信摘不下星星来,

不信揪不下月来;

不信喊不回春风儿,

不信叫不出血来。

唱不了几句,月儿就一脸泪光。那花儿,也成哭诉了。

猛子发现,这“姑娘”,咋疯疯颠颠的?忽而笑,忽而哭的,莫名其妙。

“还是莹儿好呀。”他想。

3

听到猛子的声音,莹儿像听到鸡叫一样,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听到了一个声音而已。那份淡漠,连自己也吃惊。虽说她答应了嫁,但嫁就嫁吧。女人生来,就是嫁人的。嫁谁也是嫁。两嫁相较,能嫁个好一点的,也就算好命了。既然谁都觉得自己应该嫁猛子,那就嫁。守寡,在别人眼里,反成怪物了。先前,女人不守寡是怪物。现在,守寡倒成了怪物。反正,女人稍不注意,就成怪物。那就平顺些活吧。守着个“盼头”,总比没“盼头”好。

现在,莹儿又多了个“盼头”。一见娃儿,莹儿心里就溢出一股奇妙的感情。这感情,竟和跟灵官接触时相似。她吃惊了。说不清她是把对灵官的爱嫁接到孩子身上呢?还是她当初就将灵官当成了孩子?或者,女人对男人的爱,本来就掺和着母爱呢?莹儿说不清。那感觉,倒也不因说不清而淡了,反倒温水似荡开来,荡呀,荡呀,就荡满身心了。

吃晚饭时,莹儿发现,猛子怪怪地望她,让她很不舒服。她倒是希望他和以前那样,望她跟望兰兰一样。现在,那眼神怪怪的。莹儿很不舒服。

洗了锅,喂了猪,莹儿懒得看泡沫电视剧,就进了小屋,反扣了门。逗娃儿玩一阵,乱想一阵,又为月儿备一阵课,想想下次该教的那些“花儿”令,就脱衣睡了。娃儿的皮肤很嫩,搂在胸前,莹儿感到了一种母亲才有的温馨,渐渐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莹儿觉得有个东西在捣自己。她一下子惊醒了。手一摸,觉出是个木棍。从一端光滑的质感上可以断定,这是她常使的那个榔头把。窗子上本来有玻璃,后来,不小心弄碎了玻璃,就糊上牛皮纸遮风。那榔头把弄破了牛皮纸,探进来,伸伸缩缩,一下下在被儿上捣。

幸好娃儿挨窗睡了,不然,棍儿在嫩脸上捣一下,怕是个青印呢。

“谁?”她问。

木棍儿停止了动作。莹儿明白,是猛子,别人做不出这事。

“我。”一个压低了的声音,果然是他。

莹儿的身子一下子发紧了。她很紧张,传出去,丢人哩。这挨刀货,咋能干这号事儿?她大着胆子问:“啥事?”许久,才听到猛子压低了的声音:“有个事儿,急事。”

莹儿当然明白他说的“事儿”是啥,心奇怪地放松了。她捉了棍儿,慢慢外推,说:“有啥事,明天说。”她很想狠狠说两句,又怕对方难堪。

“我可翻窗子里……我可从门头窗里进哩。”那声音颤抖着,变了味儿。

门头窗没安钢筋,进个人没问题。莹儿的心哗哗地跳了,很害怕,却又奇怪地觉出了婆婆隐在夜里窥视的眼睛。这一想,心又静了。“你进,我可喊了。”她说。

“别。那事儿,你不是也点头了吗?”

莹儿皱皱眉头。这时,她才奇怪地厌恶起那事儿来。那事儿就是为了这“事儿”。莹儿厌恶心大盛。她压低嗓子,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还是,憨头,女人。欺,负,寡,妇,算,啥,东,西!”

木棍凝了一阵,慢慢抽回了。静了许久。

莹儿“看”到了猛子那尴尬之极的脸,心又软了,缓了语气说:“馍馍不吃,在盘儿里放着哩。”这话的含意是,我迟早是你的人,急啥?

一阵窸窣,进了西书房。

莹儿大惊,这愣头,和爹妈睡一屋,竟敢摸来干这事?

4

猛子颠手颠脚地摸上炕,觉得自己要羞死了。第一回叫女人拒绝,令他无地自容。想到憨头,他羞得狠不得用刀捅几下胸膛。

憨头消失之后,猛子的羞愧淡了,但仍不理解,那算啥欺负?从双福女人身上,他知道,女人渴望男人……世上,竟有拒绝男人的女人?

他想不通。

满以为,那榔头把一捣,得到的,是惊喜地迎合。那门,会倏地大开,扑出两坨软软的肉来。谁料,热屁股溻到冷炕上,还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通。

羞死了。

猛子屏息,听听屋里动静。爹是睡死了的,那呼噜,响几十年了,丢进火里也得三分钟才能烧断。妈没声音。猛子记得,他忍着乱蹦的心下了炕,摸出门时,妈是有声音的,是一种轻微的咝咝。在呼噜和咝咝的鼓动下,他才敢大了胆子,赤了脚,到小屋门口,推了几下,推不开,才取了榔头。

现在,妈的咝咝没了。莫非,她醒了?一想妈醒了,猛子又觉得脸上着火了,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狱的油锅里变成白沫。真羞死哩。

也许,妈一直就没睡。夜里,电视上有个当娘的不同意女儿嫁个工人。妈说:“那娃子,傻瓜一个。生米煮成熟饭,还能由了那老妖?”爹却臭了一句:“谁都养儿女哩。你的姑娘叫人拐了,你咋样?”记得,妈怪怪地望了自己一眼。

但猛子溜出去拿榔头,不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镜头:莹儿坐月子时,为怕受风,不敢外出,就在院里圈个席子,倒些灰,叫她撒尿。席子上有个洞。一天早上,猛子从洞里看到了一个白屁股。……今夜,一睡下,白屁股就奇怪地在脑中恍惚了。而且,这不是双福女人的,不是豁子婆姨的,明明安了莹儿那张清秀的脸。他一下子就着火了。

真没脸见人了,他想。一是没脸见莹儿。一个锅里搅勺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夜里的尴尬,白日咋面对?二是怕见妈。妈要是醒着,在黑里睁大了眼,瞅他出去,听到那些话,又见他灰溜溜归来。嘿,真羞死哩。

猛子咬牙切齿地恨自己,恨得牙花子都酸了。

5

次日,却一切照旧。莹儿一如既往地做家务。妈一如既往地忙里忙外。爹一如既往地托了鹰出去。他又逮了三只鹰,为挼它们,老顺忙了个驴死鞍子烂,常常是丢下红鹰,托起黄鹰,候的是青鹰,连肩膀架子都肿了,便老是喝神断鬼。这是他的老毛病,一干活,眼里就没好人,不是打丫头,就是骂娃子,或是专跟“老祸害”过不去,口舌不断。一辈子了。

倒是妈和兰兰有些异样。吃过早饭,妈到北书房里和兰兰嘀咕。忽听兰兰大声说:“我不说!这事儿,想想都脸红。你一个当娘的,咋说得出口?”妈边说:“不说就算了,歪啥哩?”出了屋,见猛子望她,妈一脸慌张。

猛子明白:妈知道夜里的事了,叫兰兰劝他“往好里学”。脸腾地发烧了,赶紧去抚弄架上的鹰,倒叫鹰狠狠啄了一下。“这骚毛。”猛子讪讪地骂。

这鹰的架势,叫他想到了莹儿的拒绝。连这毛虫也欺负自己了,还了得。他突然心绪大恶,去厨房里切块萝卜,戴了皮手套,上前捉了鹰。鹰尖利地叫着,扑打着翅膀啄他。因为有皮手套的保护,猛子由了它啄几下,将萝卜狠狠塞入鹰的口中,迫它咽到嗉里。要不了多久,鹰会很难受。那时,它就会可怜兮兮地咕咕叫。活该。谁叫你欺负老子?涝坝大了鳖也大了?人家喝神断鬼,是占着人家是爹。你是个啥?屌毛。猛子心里平顺了些。

惩治了鹰,出了庄门,却见花球来找他。到近前,花球悄声说:“嘿,娶个女人套了个罐,生个娃娃上了个绊。真是的。上回那娘们一闹,奶受了影响,娃儿吃不饱。爷爷叫生发个兔子,给娃儿摧些奶。走,我和你捉一个去。”

“你得问爹?不然,又会把骂我个贼死。”

“问了……就是他叫我来的呀。他叫我带那个上过兔子的黄鹰。”

猛子这才信了。进庄门时,见莹儿提着猪食桶过来,见了他,也不望,径自向猪圈走去。猛子脸火一样烧了。

老顺的声音传来:“你去归去,腿可得利索些……”

“知道,知道。”老顺话没说完,就叫猛子截了,“玩鹰玩老了,还用你安顿?”他这是借这话题掩饰自己的窘态呢。说完,偷看一眼莹儿,却见她专注地看猪吃食。猪的嗵嗵声很响。猛子吐吐舌头。

花球看出了端倪,大声道:“莹儿,猛子可偷眼看你呢。小心人家夜里摸上你的炕。”莹儿不接茬。花球讨个没趣,推猛子一把。两人便进屋,取鹰,找了个兔子头,进了沙窝。

猛子托着鹰,一路踢柴棵,踢得尘灰乱飞。连踢了十几个,也没踢出个活物来。

“兔子不会藏这儿。这儿常来人,早惊跑了。”花球说。

“谁说的?哪儿都有。上回,我家后墙的芨芨墩就藏着一个,是个尕兔子,没经验。我正出来喂鹰,它出来了,嘿,正好,一送,就把鹰送身上了。兔子鬼,有时脚踩到它身上,它也不叫。去,折个长柴,赶一下。”

花球跑过去,扭断一个长柴,一下下扫那柴棵。忽然,草丛里蹿出一个灰丸,一眨眼,就到远处的沙丘上了。

“嘿,兔子。”花球大叫。

猛子手一抖,送出鹰。鹰翅划气声很响。一眨眼,鹰兔已在沙梁上扭一起了。沙窝里响起兔子凄厉的孩子似的惨叫。“嘿!嘿!”猛子蹿了上去。

鹰一爪刺进兔子腰里,另一爪插进兔子头部,尖喙啄得兔毛乱飞。猛子取出兔子头,递给鹰,鹰啄起兔头来。猛子趁机从鹰爪下换出兔子,说:“嘿,这家伙拳势好得很。爪子尽在要害上。”

出师顺利。两人兴致很高。花球用长柴继续扫荡。不多时,又赶出一只兔子。

这显然是只狡兔。逃命时,它不是一味亡命,而是时时留意箭一样逼近的鹰。待鹰爪将要插进它的脊背的瞬间,便倏然转身。鹰一下子蹿出老远。待它转过头来,兔子已变成一个灰点。

“嘿!嘿!”猛子大声地叫。

鹰又射了过去,再一次逼近野兔。

野兔忽然弹向空中。鹰又一次扑空。它一飞冲天。

“这个脓包。”猛子骂。

“哎哟,跳那么高。没见过兔子能跳那么高。”花球喘吁吁道。

鹰被激怒了,盘几圈,闪电似的扎下。很快,鹰黑丸般弹起,滚下沙坡,翅膀扑扇着,发出惨叫。兔子却溜下沙洼,消失了。

“糟了。”猛子叫。

到跟前,鹰已瑟缩成一团,惨叫着,全没了那雄视一切不可一世的神态。“蹬了。这鹰完了。”猛子脸色灰白,“爹不骂死我才怪呢。”他伸手在鹰嗉上一摸,手上一片血。

“几天就养好了。”花球安慰道。

“伤是养好了,可鹰完了。它再也不上兔子了。以后,见个死兔子都鬼了。你想,兔子那么大劲,上个沙坡,飕飕飕的,叫它蹬一下,了得。再说,蹬的又是嗉子,那儿最受不得疼。”猛子唏哩着,抱起鹰,捋几下,又捋出一片血迹和几声惨叫。

“兔子。”花球叫道。

一只兔子在山坡上扭动着。这是从沙坡上的布包里跑出来的。它的腰折了,拖着后半截身子,拖出长长的血迹。

猛子抱着鹰,过去,手一抖,把鹰送到兔子身上。鹰却尖叫一声,逃难似躲向一旁,瑟缩着。“瞧,完了。它再也不敢上兔子了。”猛子沮丧地说。

他捞过兔子,狠狠摔几下,说:“嘿,你的命倒大。”

6

果然,没等猛子说完,老顺就跳了起来:“你个吃屎货。你是干啥吃的?你为啥不撵?”“撵了。”猛子嘟囔道。“你为啥不喊?”“喊了。”“放屁。老子放了几十年鹰,叫兔子蹬了几回?你天生一个吃屎的货。务息一个鹰容易吗?这是地道的好鹰,义气,拳势又好。”

猛子不敢强辩,低了头,由他骂。

花球说:“那个兔子贼得很。嘿,一跳那么高。我还没见过啥东西能跳那么高……”老顺白花球一眼。花球便住了口。

“算了。”老伴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是兔子蹬的,又不是人家蹬的”。

老顺吼道,“他们是干啥吃的?撵紧点,不信兔子能缓过劲来?”

“哟,那个快法。”花球说,“嗖一下,就老远。我估摸,火车也没那么快。三撵两撵,都喘不过气来了,还是差一大截子。”

“大声喊,惊动惊动,叫兔子顾不上蹬。”

花球道:“喊了。嗓子都喊哑了。你听,现在还哑呢。”

“那是个老兔子。”猛子悄声辩解。

“老兔子?”老顺指着猛子鼻子,哆嗦着嘴唇,“老兔子?老子没抓过老兔子?你以为老兔子就不得了?”

“上回,你叫蹬掉的……那个……也是老兔子。”猛子低声说。

老顺朝猛子啐一口,“你再嘴犟?糟踏了鹰还有理了?上回我碰的那是个啥吗?啊?!是个兔王。”

花球说:“我们碰的,也是个兔王,那个长,那个大,一蹿老远。”

老顺说,“我碰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兔王。不然,能叫它蹬了鹰?”不觉间,老顺的语气已变成争兔王了。老伴笑了:“都是兔王,都是兔王。不就一个毛虫吗?嚷啥哩?嚷也没法了。”

猛子知道父亲的气出得差不多了,就拿些纱布,出了门,包了鹰的伤口。鹰可怜地叫着,缩成一团,体形竟似突然小了一圈。神态也极为萎靡,似惊坏了的麻雀。猛子抚抚鹰羽。鹰低唤声声,像在诉苦。

刚包扎完鹰,兰兰出来了。花球一见兰兰,眼睛一亮。猛子知道他们的故事,想借故挪开。哪知,兰兰却对猛子说:“我有事,要给你说。”花球以为兰兰找他呢,谁知她却像见了路人似的冷漠,心便灰塌塌了。听兰兰那话,和逐客令差不多,就告辞了。猛子进屋,捞过抓来的兔子追出,扔给花球。

猛子估计妈给她说了啥。想到夜里的事,他懊恼极了。丢人。他晃晃脑袋,有些怕见兰兰了,真怕她冷了脸,教育他一通,叫他下不了台。但低头不见抬头见,躲也不是办法,只好跟了她,到院墙后头。

四下里很开阔,可看到远处起伏着颠簸而去的大漠。大漠上方,是一疙瘩一疙瘩的云,翻腾出奇形怪状来。猛子任目光游了去,心里却在等兰兰说出那些难听的话。谁知,半晌,等来的仍是沉默。一扭头,见兰兰也眯了眼,任目光飞翔。许久,才听到她不易察觉的叹息。

兰兰明显变了。没有了大喜,没有了大悲,脸上超然了许多。她发话了,声音木然,很是机械,“妈叫你生米煮成熟饭哩。怕那个‘老插花’生事。”这“老插花”是“老妖”的形象称谓。老了,头上仍插个花,妖妖道道,招遥过市,老不正经。这里指莹儿妈。

“啥熟饭?”猛子问。话音才落,他便明白了。村里人老说,生米煮成熟饭,丫头成了婆娘。夜里,他就想做那熟饭呢。莹儿却说:“馍馍不吃,在盘儿里哩。”

兰兰又说:“那事儿,缺德。你可不能当牲口。”猛子的脸腾地烧了,以为她知道夜里的事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算借给他的胆子,他也不会干那事了。像那鹰,只叫蹬了一下,就再也不敢上兔子了。

听得兰兰又说:“给你明个心。我可是铁心了。娘家门上不叫蹲了,我就走。死到哪里算哪里。那白家的门,我是死也不进的。”

“谁又撵你呢?”猛子说。他见兰兰的脸比铁还硬。这表情,在双福女人脸上也老出现,便想:“这女人们,咋一说变脸,就换个人呢?驯顺起来,猫一个。硬起来,嘿,怕是比发威的野猪,还硬手几分呢。”

兰兰眯了眼说:“那事儿,强求不得。强扭的瓜不甜。你别听妈的话……反正,我是铁了心的。尸身子也不愿进白家门!你可把你的路走好,不要露水曳到半山坡。”说着,一扭身,进了院门。

猛子愣了半晌,才明白兰兰的意思。那话儿,翻译明白些就是:她死心了,白家不会饶她。不饶,就要往娘家拉莹儿。一拉,他就是和莹儿结了婚,也会“露水曳到半山坡”,半路里打光棍。

那事儿,麻烦着呢。猛子想。

他干咽了一口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