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格萨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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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初春时节,格萨尔君臣一行终于回到了岭国的边界。

先是山神前来迎接,呈上山中的珍宝。然后,专程到边界来迎候国王的将军与大臣也来到了。他们说:“王子扎拉与珠牡王后早已经望眼欲穿了。”他们还捎给国王一件珠牡与梅萨亲手绣制的衣衫。

“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首席大臣也还康健。”

“这也是一个好消息。”

“王子扎拉处事稳重。”

“这个消息让我心宽。那么,坏消息呢?”

“岭国有上天护佑,国王离国的三年,没有发生大的灾害,无论是风灾雪灾,还是虫灾。”

“那么坏消息呢?”

“首席大臣嘱咐过,不要一见面就告诉让国王忧心的消息。”

“我已经忧心忡忡了。”

“禀告国王,老将军辛巴麦汝泽快要不行了。王子扎拉早把他从霍尔接到王城医治,却不见好转。他也捎来口信,盼望国王早日回国,唯愿临死之前能见上一面。”

格萨尔知道,辛巴早些年就该战死于征服赤丹王的阵中,幸得嘉察协噶英灵护佑才得幸免,又多活了这么些年。但是老将军受愧悔之情的折磨,这些年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早些结束阳寿对他未尝不是彻底的解脱。这时,天上有仙鹤飞来,落脚在营地之中,发出悲凄的鸣叫。大臣们从仙鹤脖子上解下书信,呈于国王面前。这信是辛巴麦汝泽写来的,他听说国王已经回到岭国,怕自己支撑不到国王回到王城的时候,便请求国王允许他从王城起程,以期在半路遇到国王作最后的告别。格萨尔当即修书一封,命王子扎拉陪伴老将军顺官道前来,希望君臣能够在半途相见。

王子扎拉收到回信,当即率领一支队伍,护送气息奄奄的辛巴麦汝泽上路了。

见王子护送在病榻之旁,老将军吐出了第一口鲜血。他由衷赞叹:“嘉察协噶的儿子,在马背之上是多么英武啊!”

辛巴麦汝泽终于在半路上望见了招展的旗幡和国王的身影。

他吐出了第二口鲜血,说:“有幸追随如此英雄的国王建功立业,我是多么荣幸啊!”

在国王没有催马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命人擦干净了血迹,替他梳理失去生命力滋养而显得干枯的银须,自己拼命从病榻上坐直了身子。这时,国王已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急步来到他的跟前。辛巴麦汝泽悲喜交加:“我尊敬的国王啊,我是岭国的罪人,但国王还在临死之前满足老臣最后的心愿,可是我已经没有气力起来施礼了。”

格萨尔听了这番倾诉,内心痛如刀绞:“辛巴啊,你最初虽对岭国犯下罪过,后来却对岭国的事业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闻听此言,辛巴吐出了郁结于心的第三口鲜血,微微一笑便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恋恋不舍盯着国王的目光渐渐涣散,失去了神采。国王替他轻轻合上了双眼。因为伤心,格萨尔在路上停留了一天。第二天,火化了老将军,格萨尔又命人将骨灰送回霍尔建塔安葬,一行人才继续上路。

王子扎拉、首席大臣和众位王妃率众出王城几十里,扎下大帐迎接国王归来。酒宴上,格萨尔接受了太多的祝酒,脑子不禁有些昏昏然,他想闭上眼睛清醒一下,首席大臣又亲自前来请他,让他高居于大帐中央的宝座之上,接受人们的朝贺。如今的岭国是如此强大,不要说帐外云集的百姓,光是有名有姓的大臣、将军、万户长、千户长,有品级的内宫侍应,到他座前献礼,同时求他祝福,就足足用了三四个时辰。这情景自然让格萨尔喜不自胜。但到后来,悲伤慢慢袭上了心头。珠牡问国王为何锁起了愁眉。

格萨尔轻轻敲击被酒弄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我在想,有哪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未曾看见?”

珠牡跪下来:“大王是在想念嘉察协噶吧,岭国人都知道,王兄捐躯有我珠牡的过错,但我已经……”

格萨尔举起手,制止了她:“你起来说话,岭国人都知道他已成为天上的战神,你就忘记了曾经的过错吧。”

珠牡起来,说:“我知道了,国王是没有看见老将军辛巴。”

“他已经往生了。”

“那么……”

“对了,是我勇敢的妃子阿达娜姆。珠牡啊,你是岭国众妃之首,她替岭国征伐四方,独自领军镇守边关,难道你就没有想起她?”

珠牡垂首,沉默不语。

“女人啊,我以为嫉妒之火已经在你心中熄灭了。”

“阿达娜姆捎来过书信,说她过去杀孽太重,在遥远边城重病缠身,所以,我才没有告知她国王归来的消息。”

格萨尔叹息一声,找来首席大臣,要他禀告阿达娜姆的消息。首席大臣马上找来阿达娜姆手下做事的人。首席大臣是这么说的,“来一个在阿达娜姆将军手下做事的吧。”

格萨尔说:“我听见你不叫她王妃,叫她将军。”

“我的国王,这表示我对她无比的尊敬。她有王妃的美丽,更有将军的正直与勇敢。”

格萨尔问首席大臣叫来的那个脸膛白净、双眼聪慧的人:“你在王妃手下做什么事情?”

“翻译,图画边疆的山川地形。阿达娜姆将军还有一封信捎给你。”

“呈上信来。”

“将军知道国王不识文字,临行之前,将军一字一句告知,小臣全都记在心上。”

阿达娜姆一封信字字深深情,说她不悔为了众生福祉背叛了自己的魔国王兄。说她与国王虽然相聚日少,分别苦多,但男欢女爱,一刻千金,值得终生庆幸。更庆幸自己虽为女身,但一身武艺,跃马疆场。如今岭国声名远播,大业垂成,想到自己追随国王,也有尺寸之功,深感荣幸。可怜自己出身魔国,未曾归附时也曾食肉寝皮,作恶多端,所以才正当盛年而染上重病。病中格外思念夫君,渴求恩爱,但知国王去异国除妖,山高水长,自己的阳寿已经是以天以时辰计算。如果再不能面见夫君,就以此信泣血作别。

这封书信由那白面小臣字字念来,首席大臣和国王眼里都沁出了滴滴泪珠。

珠牡也惭愧地低下头来,泪湿衣衫。

格萨尔高叫一声:“江噶佩布!”

神马备着全套鞍鞯,闪电一样飞奔到主人面前。

格萨尔翻身上马,那神马便腾空而起,向着阿达娜姆镇守的边关腾云而去。没有凡人随行,一人一马,一主一仆,不需半日便来到了阿达娜姆镇守的边城。但是,格萨尔来晚了。阿达娜姆已经死去多日了。格萨尔去得也正是时候,阿达娜姆麾下的士兵与百姓正为她举哀之时,却从王城传来消息,那里正在为国王归来举行盛大的庆典。酿酒汲干了一个湖泊的水,薰香采净了九座山上的香柏树。正当所有人汹汹然深感不平的时候,格萨尔驾着神马从云端降落了。他站在城头:“你们不为王妃举哀,反倒怨愤冲天,是什么道理!”

人们都跪下了,为了国王的降临,为了女将军的死而哭出声来。

格萨尔感到奇怪:“为何不为她举行超度法事?”

“国王有所不知,临终之前,将军就嘱咐不要举行法事。”

原来,阿达娜姆病重的时候,除了服一点草药,拒绝了喇嘛来为她念经祛病。她说:“念经好像召鬼祟。”喇嘛却摇头说,格萨尔收服这女魔头时,百密一疏,没有把她的魔性彻底祛除。阿达娜姆却不为所动,临终之时,除了派手下去王城,献上边关图形与捎去口信,又向身边人交代后事:“现在的佛僧,不要请来作我枕边的上师,他口中念着超度经,心中念着马和银。他说要超度亡魂,却是无识无见的空论。待雄狮大王从伽国归来,请把我的几件随身物品送给他!”

[说唱人:地狱救妻]

在大段的念白后,盘坐在地上的说唱人站起身来,把说唱帽飘于胸前的彩带拂到背后,长声吟唱:

“头戴首饰金与银,

犹如天空之群星,

把它献于国王手。

颈上珊瑚玛瑙串,

更比草原百花艳,

把它献于国王手。

贴身绸缎百花衫,

好似空中彩虹现,

把它献于国王手。

头上这顶白盔帽,

原用魔国精火炼,

把它献给国王手。

身上这袭白盔甲,

阿达娜姆亲缀连,

把它献给大王手。

腰上囊中三金箭,

原是国王亲手赠,

把它献给大王手。

阿达娜姆生魔国,

后随国王供驱遣,

临终欲别不得见,

祝岭国基业万万年!”

这一番唱得荡气回肠,下面的听众中竟是欷歔一片。但是,也有一个年轻喇嘛呼一下腾起身来,高声打断了他的演唱。这个喇嘛指责他在演唱中攻击上师与佛法:“一个人怎么能够拒绝佛法的护佑?”

一旦从故事里出来,晋美就不是一个敏于应对的人了。

咄咄的逼问还在继续:“你为什么要借这个魔女的口攻击替人超度的上师?”

“我只是讲述一个故事,你知道……我只是一个仲肯,一个……”

不等晋美说完,那个袒臂的喇嘛两掌相击,发出一声亮响,说:“攻击上师,不敬佛法,就是妖异之人!”

刚才那些还被故事里的真情感动着的人,这时都觉醒过来了。对不敬佛法与上师的人发出了嘘声。这对晋美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历,一个仲肯被听众驱逐了。他都起了身,还想分辩,“你们知道,我只是传达……”喇嘛再次响亮击掌,晋美只好收拾起行头自己走路了。

他很害怕,那么多人做出凶狠与厌弃的表情是令人害怕的。他走在路上还在浑身颤抖,但他决定让自己不要害怕。于是,他想这是一个神授的故事,是神要他讲的,那他就不应该感到害怕。他甚至想到,自己应该返回那个地方,把故事讲完——使故事完整是一个说唱人的责任。但他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转过身去,迈开坚定的步子。他继续快步向前,离开那个地方。他知道自己还在害怕。他恨自己会如此害怕。直到走得很累了,他才在野外一株巨大的松树下停下了脚步,把身子倚靠在粗大的树干上喘气休息。

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还在说:“我害怕。”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梦中空空荡荡,谁也没有出现。作为神的格萨尔没有出现。作为国王的格萨尔也没有出现。他醒来,四周寂静无声,听得见一枚枚松针脱离了枝头,落在地上。这时,他内心已经平静下来了。讲述这个故事是他的命运,那么害怕又有什么用处呢?其实,他也听说过说唱人在一些地方被驱离被指控的故事。理由都是一样,故事里那些人的言行有违于佛法,但那都是老一辈说唱人的经历了。那时,好多地方,寺院有禁令,格萨尔的故事不得进入。难道是自己进入的是一个曾经的禁地吗?

他又继续上路了。在下一个小村庄,他对十几个围拢来的人把阿达娜姆的故事讲完。

岭国的女将军死后,灵魂飘飘悠悠,七七四十九天后,被小鬼引到了阎罗殿前。

阎王惊异道:“你这女人真不一般,脸上部是少女相,脸下部却是个男子汉,口不净冒着腥臭气,手不净血迹未曾干。上身仿佛乌云遮,下身还有黑雾盘。”

阿达娜姆感到十分惊异,自从脱离了肉身,自己只是感到自己的存在,却未曾看见或感到自己有具体的存在。

阎王喝道:“你还敢怀疑我的眼光,你是谁?快快报上名来。”

“阿达娜姆,岭国王妃,镇边大将。”

阎王大笑:“原来是你!看来你在人间并未做多少善事,所以死后才露出原来的妖魔之身!”

“斩妖除魔不是善事?”

“修建铺路才更有功业。”

“镇守边关、庇护百姓不是善事?”

“你所做的尽是杀戮之事,何不生时多多听闻佛法,供奉上师?”

这时,阿达娜姆的右肩上出现了一个拇指大的白色小人,开口说话:“有威力的阎王,分辨善恶的法王,我是这女人的同来神,她的情形我知晓,她是岭国女英雄,肉食空行所化身,格萨尔神王的妃子,做过许多大善事,请把她向极乐世界来接引。”

白色小孩刚说完,阿达娜姆的左肩上冒出一个黑色的小孩:“我也是她的同来神,所有底细我知情,她是九头妖魔的后代,三岁之时就有杀心,杀过多少飞鸟与畜生,杀过权势崇高的长官,杀过马上英雄汉,杀过长发之妇人,如此魔女怎超度,应该堕入地狱遭报应!”

阎罗听了两人的话,一时难做决断,便叫小鬼把上善恶秤来,那把秤的小鬼上来,附耳问阿达娜姆可有礼物奉上,阿达娜姆说自己连身体皆已失去,一魂飘荡,哪还能有礼物携带在身。结果,连称了十八次,小鬼报给阎王的结果都是此女恶行重于善行。

阎王说:“虽然你也在岭国做过些善事,但究竟是为魔之时罪孽太重,归附岭国入了正道,却又不尊佛法,轻慢上师,只好判你下地狱去了,等你苦熬五百年,再作区处!”

于是,阿达娜姆的魂魄就被下到地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