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格萨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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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说起来,神子将要降生的这个家庭血统高贵,但人世间血统高贵的家族总是枝枝蔓蔓的,像一丛老灌木那么枝杈众多,在外人看来,比实际情形还显得夹缠纠结,非常复杂。

啊,因为岭是藏地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先说说整个藏地情形吧。

藏地最古老的是六个氏族。他们分别是直贡的居热氏、达隆的噶司氏、萨迦之昆氏、法王朗氏、琼布之贾氏、乃东之拉氏。可这些古老的氏族并不能保证其始终如一的生命力,时移势迁,后来的藏地,最为有名的就是新崛起的九大氏族了。面对这九个氏族,那六个老氏族系统的成员免不了心绪纷繁。那么,就让这九个令人崇敬的氏族的名字,像泉水一样涌现吧。他们分别是:嘎、卓、咚三氏,赛、穆、董三氏,以及班、达、扎三氏。这些新氏族和老氏族分布在整个青藏高原。从天界望下去,西邻大食的阿里地方的普让、古格和芒玉三围,分别被雪山、岩壁和晶莹的闪光所环绕。视线移往中间,是名为玉日、卫日、耶日和元日的卫藏四部落,然后就是朵康六岗了。那里的群山被六座神山所总领,这些总揽其成的神山分别叫做玛扎岗、波博岗、察瓦岗、欧达岗、麦堪岗和木雅岗。黄河、金沙江、怒江和澜沧江四条大河萦洄其间。山冈和河流之间,是牧场与农耕地带相互穿插,很多村庄星散其间,被一些高耸的城堡所总揽。所谓上中下岭噶十八部落,便广布在四水六岗的广阔地带。歌里是这么唱的:“像断了串线的珍珠散布到每一个角落,像被风撒播的草种广布在四野之间。”

天哪,还没有说完,那就继续往下说,嗡!智慧的长者有格言,要把参天大树认,光顾树干怎周全?必得脱了靴子往上攀,捋遍所有分叉与枝蔓!嗡……列位看官耐烦点!

小路走通就能上大路,且让我戴上说唱帽。嗡!先得说说这说唱帽,看看这形状像高山,金丝银线走其间……好,好,头上的帽子明天再表,还是说说统领着岭噶十八部落,高贵无比之穆族吧。天哪,现在的人越来越着急了。这位看官说什么?你说我从贵族的世系又扯到地理上去了?好吧,你看我都急着想往下告诉你了。我来把岭噶穆族的枝枝蔓蔓一一告诉你吧。

话说穆族传到曲潘纳布这一代,赛妃生子拉雅达噶,文妃生子赤江班杰,姜妃生子扎杰班美,自此家族分折为三支。这也就是穆氏长、仲、幼三系之由来,穆氏家族在岭噶崛起已经百年有余。转眼间,幼系又过了三代到老总管绒察查根的父亲曲纳潘。这个男人也娶有三个妃子。绒察查根的母亲是绒妃。噶妃的儿子叫玉杰,这个勇士在与北方霍尔王战争时,陷于霍尔人阵中。穆妃生子就是天界为神子所选的生父森伦。这时,这一辈中年纪最长的绒察查根早就娶妻生子了。老总管的妻子梅朵扎西措生有三子一女。而森伦依天界之意再娶龙女梅朵娜泽之前,已从东方伽地娶回一个汉家女子,生有一子叫做嘉察协噶。嘉察协噶还有一个通晓多种神变之术、身任幼系达绒部长官的叔叔晁通。传说嘉察协噶生来就显出正直勇敢的英雄相,一个月大的时候,就比草原上一岁孩子的身量还高大。啊,年轻人,前传叙过,一部正传已然开篇。

[说唱人:机缘]

“就像他弟弟一出生,身量就如三岁孩子一般大!”

“更说明他的来历不一般!”

“请往下讲!”

“前面的大山已经被搬开,不要问我为什么,故事里的大山想要搬开就搬开。看吧,岔路众多的大山已经被搬开,宽阔的大路已经出现!”

但是,牧羊人晋美眼前却什么都没出现。

在雪山与草原之间,有很多人都曾在各种情境中与注定要传唱千年的古歌猝然相逢,却又擦肩而过,之后的机缘就只是聆听,而不是为了祈求众生福祉,为了怀念英雄而吟唱。老艺人说:“年轻人,看看这河湾,河水拍击石岸,发出的并不是空洞的声音。我在此地此时与你相遇,也是一种特别的机缘。让我帮你把英雄格萨尔伟大的世系梳理一番。”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只能建议你把自己与这伟大故事遭逢的所有情境都重温一遍。”

“什么?遭逢?我只是梦见。”

老艺人淡然一笑:“遭逢就是梦见。”他拨弄手中的琴弦,那铿然的金属振动声,让年轻的牧人感觉非常,脚下的大地在旋转,天上的云彩在飞散,天门要敞开,神灵要下来。但那只是片刻之间的感觉,当老人的手指离开了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一切又都轰然一声回归到原位,茫然懵懂又像一道沉重的帘子遮断了他眼中了悟的亮光。

晋美梦呓一般说:“琴声,琴声怎么消失了?”

老艺人有些后悔,也只能认为是机缘未到,才让自己的手指离开了琴弦。他把琴装进琴袋:“如果眼下就是你的村庄,我会停留一晚,在村前那株枝杈长成龙爪的老柏树下为众人演唱。”

晋美知道在自己所居住的这个小小村庄,艺人演唱时得不到足够的布施。他下决心要为老艺人杀一只羊。老艺人说:“一个好牧人不会在春天里杀掉母羊,想歌唱英雄只需来听老夫抚琴歌唱。”

这一天,晋美面对着雪山,在杜鹃花零星开放的山坡上躺下,他望着雪山,期待着富于启示的雪崩爆发。阳光很暖和,他很快就睡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梦见。熟悉的焦躁之感又浮上了心头。他起身往雪峰下面的湖泊走。走着走着,就见湖边出现了一个帐幕。那个帐幕无论是式样还是质地都强烈地显示其属于遥远的过去,是这个世界刚刚开始时的那种帐幕。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孩子出现在面前。

“你是……”

“我不是!”

他想说你就是那个神子,但那孩子迅速就否认了。人家都没有问完,就立即否认,说明他正是那神子。但是,他面孔脏污,刚出生时那通灵般闪烁着宝石光彩的眼神也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凶巴巴的神情。这孩子对他做一个鬼脸,转身去追逐一只刚刚钻出巢穴的狐狸。狐狸逃命的方式是变成很多只狐狸。那孩子也变出同样多的分身,每个分身去追逐一只狐狸。晋美看见满坡满眼的狐狸和觉如。当每一只狐狸都被眼露凶光的觉如踏在脚底时,满山都是血污横溢。每一个觉如的分身都把狐狸的尸体撕扯开来,把四肢、内脏、血肉四处挥洒。只有一个觉如把死去的狐狸踩在脚下,在山冈高处端立不动。那是觉如的真身,看着自己那些分身制造出来的血腥场景,他的神情也错愕不已。晋美禁不住大叫:“神子!”但那孩子眼中并没有闪现出他期待中的神采,但他好像也听见了来自一个凡夫俗子的叫声,因为晋美看见他带着困惑的神情抬头看了看天空。好像是受到了某种触发,他低下头再看满山屠戮的血腥时,脸上出现了怜悯的神情。于是,那些分身都消失了,众多死狐的分身也消失了。他拖着那只死狐走下山冈,在他面前消失了。

晋美这时知道自己其实还在梦中。梦境有梦境的自由。神子消失了。他的视线转移到水边的低矮帐房。那个心事重重站在帐房门口向远处瞭望的妇人,正是觉如的母亲,龙女梅朵娜泽。丈夫森伦不在她身边。

为什么她不住在夫家的城堡?

为什么她面露愁容?

晋美在梦中发出了疑问,但是,这个千年以前的妇人没有听见。梦中的东西总是随意出现。一下就有了一棵树,一只画眉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不是鸟鸣是人话:她儿子忘了自己是神子,随意使用天赋的神力,杀死了很多野兽与飞禽,觉如使人们厌恶了。

晋美替觉如辩解:“很多妖魔邪祟都化身成了飞禽与走兽。”

“他是这么说,却没有人相信他!”

“我知道能分身的狐狸是妖魔所化,但他杀死的所有走兽与飞禽都是妖魔吗?”

画眉从树枝上蹦起来:“怎么,你要我说这可怜孩子的坏话?”

“我可怜他的母亲。”

“哦……”画眉伸出翅膀拍打胸口,“你可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笨!”

饶舌的画眉说:“人家又要说我多嘴多舌了,不过,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话刚开头,鬼东西突然惊叫一声振翅飞走了。是觉如来了,他弄来那么多的狐狸尸体,把血肉、腹腔里的污物、脑浆四处抛洒。他把绿色的肠子盘结出很多花样悬挂在树上,甚至悬挂在自家的帐房门上。血腥之气立即就把所有事物都淹没了。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穴居于地下的无尾鼠纷纷逃窜。几乎已经失去神性的觉如对将来要歌唱他事迹的晋美龇牙一笑,吓得晋美要从梦里一路逃到梦外。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逃出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逃到梦外。他果然看见自己在仓皇奔跑,跑上一个山冈,又一个山冈,但山冈还是连绵不绝地像水波一样扑面而来。他想呼救,但无论怎么努力,嘴里都发不出声来。这时,老总管绒察查根出现在他面前。白须飘拂的老总管说:“不要跑了,你也不必害怕。”

他感到背后浪头一样紧迫而来的愁云惨雾猝然散开,头顶立即天清云淡。但老总管却愁眉紧锁:“他把你吓着了?”

晋美使劲点头,疑问同时从嘴里冒出来:“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不和母亲一起住在城堡里面?”

老总管盯着他看了半天,摇摇头说:“我做了一个梦,说你能得到天界的信息,说你能告诉我这个缘故。”

“我的梦还没有做完,我刚刚走到天界门口,天神的面孔还没有出现。”

“我看也是,我没有从你眼睛里看到来自天界的灵光。”

这话说完,老总管就消失了。晋美也随即从梦中醒来。他突然发现,眼前所见的山冈、湖水、河流,正是梦中所见的景象。

黄昏时分,把羊群赶回村子的路上,他还为自己梦中所见而困惑不解。因为他梦见的情景和别人故事里的说法大不一样。

在火塘边坐下,吃过简单的晚餐,他有些昏昏欲睡了。铮铮然的六弦琴声让他精神一振,想起了早晨路遇的说唱艺人。

老艺人穿上了像戏曲舞台上的那些角色一样的锦缎长袍,围坐于他下方的人们早就在催他开唱,老艺人却只是埋头抚弄琴弦。当晋美出现在火堆前,他才面露微笑,猛一下站起身来,朗声开唱: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那个有缘人已出现,牧羊的懵懂汉,你是想听哪一段?”

晋美焦急地喊道:“那神子刚刚四岁半,天生的神性已褪完!”

闻此言,熟悉故事的众乡亲们立即一片哗然。但那老艺人只把双手往下按了按,犹如国王发了令,人们立即静下来,仿佛使柴堆上火苗呼呼抖动的风都转了弯。

寂静中琴声铮然作响,仿佛月光照彻地面。

这里,不同的说唱人的版本会出现分歧。

原来,天神降临人间,也不能天然就是众生的领袖,也要经过必需的曲折,使众生心折口服,最后才能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那觉如的一举一动,都在天神视线之内,虽然没有再派人去授予神通,但他自带的神通与凡人相比已大不一般。连与术士与邪魔多有往来,且有着那么多人类卑鄙经验的晁通也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这是一部正要展开的戏剧,那么这主角刚刚登台就如此表演,已经背离了导演的安排。或者,这大出意外本就是导演更有深意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