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第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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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土地谣

袁省梅

小院子,一条细长的帽辫子在一双苍老的手上窸窸窣窣地编着。金黄色的麦秆细溜溜,嚓嚓嚓,如蚕啮桑叶般,清脆细小的声音不断从那双手上飞出,麦秆也就一根一根地续接起来。早晨的阳光清清淡淡地泄了一地,慢慢地爬上了编帽辫子的女人身上,温暖地铺展开来。你忽然觉得,挑在檐角上的那个太阳是女人编出来的。用手上细长的麦秆,嚓嚓嚓,嚓嚓嚓,上来下去,一点一点编出来的。

老头蹲在菜地边,擦铁锨擦锄头,用一块青石把铁锨锄头擦得清亮清亮,亮得映出了一张苍老默默的脸来。青石和铁锨摩擦发出的脆响,叮当叮当,一声一声都揉碎在这朝霞般的慈祥里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让女人停了手,她担心地抬起头说,不要擦了,没用了。

你编那有用啊。老头停下手,看眼前的菜地。狠狠的、硬硬的话语头般,在金黄的阳光上。

再看它也是鸡尻子大。女人不屑地扁扁嘴。

鸡尻子大我也爱看。老头不回头,秃鹫般蹲在地头,你编那干啥,现在谁还戴,又不是要到地里去。

没人戴,挂我眼眉前,我看,我看着爽快。女人气呼呼的,细碎的声音霎时响亮了,叮叮叮。

就是这鸡尻子大的土地,常常让老头看成三亩五亩。老头的两块地,南门前一块老牛坡一块,都是好地。地不欺人,种啥收啥。犁镂耙磨,老头一点不耽搁,该做啥就做啥。小麦玉米豆子花生,老头跟着节气一步一步地走,收了一料又忙着种下一料。忙,老头也欢喜。有地,就有粮食,有了粮食,还有啥愁心的。

可是有一天突然没了地,院子没了,菜园子也没了。村里的土地被一家企业征收了,村子迁到了城市的小楼里。一家挤着一家,一家一小块豆腐块院子。老头的土地也就剩下眼前这块鸡尻子大了。再小也是土地,哪能荒了。翻地施肥浇水,老头把鸡尻子大的土地打理得细致、松软。老头忙完自己的土地,又忙邻居家的。左邻右舍都是年轻人,谁种过地啊?谁有心思花在土地上啊?邻居看老头帮他们把地种得郁郁葱葱,茄子辣椒西红柿,初夏吃到深秋了,地里又长满了菠菜芫荽。邻居高兴地从地里揪个黄瓜,咔嚓咔嚓吃着,笑眯眯地对老头说,叔,亏得你帮我们种菜啊。老头摇着头说,不要亏了地才好。

看着自己种的一块一块的菜地长得繁茂,老头欢喜地好像又看见了南门前老牛坡的地了。老头像从前一样,撵着节气走,收了油菜韭菜,又种下南瓜豆子。从前的日子又回到了老头的眼前,一天天让老头塞满了各样菜蔬,新鲜又饱满。

也不知是哪一天,邻居家砌起了院墙。一家砌了院墙,家家都砌了院墙。

老头踅在巷里,停在一家院墙前,又停在一家院墙前。老头看不见院里的土地,老头不知道圈在高高院墙里的土地都种了什么。老头心想,再小也是地啊,可别荒了。砌院墙是因为有一家丢了东西,大白天的,防盗门被人撬了。

老头天天都在巷里,拔了这家菜地的草,又给那家的菜地浇水。老头没看见小偷。听人这么说,老头的心里很不得劲。老头的心跳得脱脱的,没言语,蹲在自家的菜地前,一根旱烟管吃得吧唧响。

老头家的院墙也被儿子给砌了起来。老头说,砌了院墙,太阳进不来,菜也长不好。儿子说,菜是小事,安全是大事。

夏天的时候,邻居都从院子出来,嚷嚷着,热死了,一点风都进不来。邻居从老头家门前走过,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茄子辣椒,想起了以前从菜地里摘个西红柿拽个黄瓜,不用洗,随便一擦就咔嚓咔嚓地吃。

叔呢?多久没见着叔了。

是啊,都是这院墙隔的。

高高的院墙投下了浓深的黑影,老头蹲在黑影里,听见墙外人们的话,看着眼前的菜地,吧唧吧唧地吸烟。女人编完了麦秆,没有麦秆了。女人说,过年收麦时,裁些麦秆子。老头头也不回地说,到哪给你裁麦秆子啊,现在都是收割机收。嚓嚓嚓过去,哪还有麦秆子。停了一下又说,还编啥啊编,谁还戴你那草帽子。女人赌气地说,我戴。

老头不吭气了,蹲在菜地边,小小的菜地在老头的眼里又一幻一幻地变成了三亩五亩,变成了好大一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