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母亲的情人来找她,我刚好放学一个人在家。他教育我,你这么美,不要轻易給陌生人开门。
一
我的母亲是个懦弱又疯狂的人,奋不顾身离了两次婚。父亲是第三任老公,比她小8岁。
那时,父亲刚毕业工作两年,而母亲已经33岁,还拖着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在1980年代的小城镇,这种恋情十分少见:一个是离异的农村妇女,一个是书香门第的大学生。自然这遭到了家长强烈的反对。
于是,他们偷了户口本出来,领了证。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这和母亲的姿色有关系。而我好像继承了这点,甚至青出于蓝。
爱情的终结也毫不意外。结婚几年后,家里开始有了无休止的争吵。母亲抱怨柴米油盐的昂贵,以及高知公婆的难以伺候。矛盾随之升级,母亲怀疑父亲有了情人,吵闹无用之后便闹到了单位里。父亲丢了工作,一气之下,只身到南方打拼。
我那时候还小,并不清楚父亲为何离开,母亲当时的解释是,为了给母女俩更好的生活。那时候,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是很伟岸的,他很爱我。
父亲离家后,我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才上小学,我脖子前已经挂了一个翻盖手机,那时电话都还没有广泛普及。我时常给她们买价值几元的蛋糕和饰品,因此身边从不缺朋友。在人群中,我简直是个小公主。
初中时我谈了恋爱。对于懦弱又有点愚笨的人来讲,美丽简直是场灾难。我迷恋于被男生们环绕的感觉。女生们渐渐显示出敌意,嫉妒我有钱以及漂亮。
很快我的成绩下滑,加之自己聪明有限,后来勉强上了一所还不错的高中,还是因为交了赞助费。
回头看,我才理解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因为一次微小的改变,可能就是改变命运的多米诺骨牌。
二
高中离城镇远,是一所以军事化管理闻名的学校。母亲一直没有工作,于是父亲大手一挥,在学校附近买了一栋房子,让她住过去专门照顾我。房子虽然很近,母亲仍然坚持让我住校,周末才回家,说是住校有利于我专心学习。
我根本不屑于日复一日钉在座位上埋头读书。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素面朝天、土得掉渣的学生群里,鹤立鸡群地存在着。老师们也不喜欢我,他们觉得升学率才是最重要的。初中时,我曾被老师表扬多次的小女生文字,到了高中,就变成了无益于学习的无病呻吟。
叛逆的情绪肆意生长。很快,我有了一个男朋友,以及一个“结拜哥哥”。他俩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也是密友。
我时常和男生们聚会,众星捧月般坐在中间。他们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两边发力将我挤来挤去,将我四脚朝天抬起来,或者挠我的痒痒。我享受着他们对我的好,所以他们提议喝酒时,我也尝试了。
男朋友说我脸颊酡红的样子很漂亮,我从微醺喝成了大醉。迷迷糊糊间,我们初尝了禁果。清醒之后,我佯装镇定,内心却如塌了一般。从此我不愿面对男友,经常避开他。
我开始逃课。晚上五节晚自习,最后一节班主任会来巡视,只要赶在那之前回来就行。我也学会了如何装作通校生,若无其事地走出校门。
人是很难了解自己的,这种愈发叛逆的行为,可能只是某种逃避。有时候,我干脆找个借口回家住。一向放纵我的母亲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我别太晚回家,小乡镇不安全。
有一次不知为何,想念母亲的心情强烈地抓住了我。那时天已经很晚,校门关闭了。我想起男生们经常翻墙出去玩,便央求哥哥带我翻墙出去。宠溺我的哥哥同意了,并且送我到楼下。
我慢慢往楼上走,想着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小镇的房子大都老旧,楼道间有股霉味。这时隐隐听见家里有人说话,我没有敲门,只是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传来男女混合的喘息声。
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状况。声音越来越大,无需贴着门也可以听到了。我索性坐在门口,屈腿将自己紧紧抱住,不知不觉竟坐了一夜。
天蒙蒙亮,我听见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仓皇跑下楼,在鲜有人迹的街上游荡了一会儿——像个游魂般,估摸着是平时回家的时间点了,才回的家。
母亲准备了早餐等我。看着她笑盈盈的脸,竟觉得她漂亮了不少。霎时,我明白了经常来家玩的叔叔是怎么回事。这些叔叔会给我带礼物,过一段时间便会消失,然后是下一个。
我只低头吃饭,赔着笑脸,像往常一样。想起在外辛苦赚钱的父亲,我觉得哀伤。但遇到这样令人不知所措的难题,我只会下意识地绕开。
三
在学校里,我成绩下降得更快了。男友苦苦哀求我不要离开他,我只觉得厌烦,却也没有勇气做决定。后来我对哥哥道出苦恼,他当时没有什么反应。几天之后,我听到教室里的喇叭播报,说他们俩因为打架而双双被记过。从此,我就多了个前男友。
回到家里,我认识了几个新叔叔。他们都对我很友善,也许是想讨好母亲的缘故。
有一晚,我独自呆在家里,新认识的一个叔叔来敲门。我说母亲不在,两三个小时之后才回,礼貌地泡了茶接待他。
房子不大,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住,两间卧室之外,客厅连着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见他盯着我看,当时我以为是错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不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女性躯体力量的单薄。
这个侵犯了我的男人——我母亲的情人之一,一边对我做罪恶的事情一边说,你应该小心一点的,你这么美,男人都想和你睡,以后不要随便放男人进屋。他大致是这样教导我的。
等他走后,我不知所措,想要去洗澡,腿却没有力气。我发现了母亲丢在桌上的烟,抽出一根,微微颤点燃,吸了起来。我从未喜欢过烟味,自然也没有瘾,当时并没有尝出任何味道。
母亲终于回来了。为了不伤害到这个女人,我尽量简单地叙述刚刚发生的事。母亲呆愣了一下,很快抽泣起来,又变成嚎啕大哭。她抱着我说对不起,更多的是在哭诉,自己的命有多苦,婚姻的艰难,以及家庭的不幸。她说她心疼两个女儿。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累了,我问妈妈,要报警吗。此时她却沉默了,只道她来处理,让我先睡觉。还要上课呢,她说。
那天之后,来家里的客人由叔叔们,变成了阿姨。母亲对我更加好了,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就是绝口不提那件事。提过一次,请求我不要告诉父亲。你爸爸知道了该多伤心啊,她说。
我当时信了,后来才渐渐想通:倘若爱着女儿的父亲知道这事会怎么做呢。母亲已经离过两次婚,她离不起了。
我觉得自己肮脏至极,索性破罐子破摔,要求和哥哥发生关系。我不知道是否能够称之为爱情,正如我不知道出于对外貌的喜欢或迷恋,是否能够称为爱情。渐渐地,我发现我那些好朋友们,兄弟,哥们,看着我的眼神,和那天夜晚的叔叔如此相似。
我欺骗不了自己了。对于我的外表,我既憎恨又离不开。很快,我成为了女同学口中坏女生的典型。我要求转校,请母亲编了个理由,说服父亲花大价钱将我送回市里的学校。
四
我不再爱交朋友,成了冷漠得有些孤僻的人。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害怕、恐惧,以及懦弱。我惧怕男生眼里的欲望,女生眼里的嫉妒与戒备。
人生像是一只废弃的塑料袋,在风里无意义地卷起落下。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和男生谈过恋爱。恶心。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母亲也不喜欢与我讲话了。我乐得如此。之后一天,她询问我,是否能让她的大女儿住到家里来。
这姐姐是她第二次婚姻的产物,比我大5岁。高二这年,我16岁,我第一次见到她。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可”字,体形微胖,我便叫她胖可,从未叫过她姐姐。从没有。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这个姐姐过得比较辛苦。她上的职高,需要自己打工赚生活费和学费。等她大学快毕业时,后妈便把她赶了出来。见面之后,她和想象中一样难看,然而我惊异于她眼里的清澈,没有嫉妒或者怨恨。
“你真漂亮啊,真好,妹妹。”她说。
期间父亲回来过,他很大气地对胖可表示了欢迎。父亲在我心里一直是伟岸温柔的男性,半夜起床从走廊路过的时候,会看见他帮睡在客厅沙发的胖可捏好被角。
清晨的餐桌、中午的客厅、夜晚的灯光之下,我看见胖可时,她眼神里的光芒都是很坦荡很温柔的东西,又很坚强。我逐渐靠近她,生命中第一次出现了怯弱之外的神彩。
很快她从睡客厅沙发转为和我一起睡。母亲对此很感激,以为我对胖可的好,是出于对她的理解和报答。
我有了久违的安全感,为我们姐妹现在才见面而感到惋惜。据我所知,直到我出生之后,胖可才回到生父家去生活。我为此感到遗憾,曾在一个午后追问母亲,为什么不让胖可和我们一起生活?毕竟不是养不起。
母亲说,你真当我这么狠心?是她自己坚持要走。
自认为和胖可已经足够信任和亲密后,我一再追问她这个话题。长久的沉默后,她告诉我,小时候父亲对她的拥抱与抚摸,即便她那时还幼年无知,也感觉出某些异常。她更能明白母亲的不易,因此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生父家庭里。
我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心,问她那些我无意间看见的夜晚。她说,以为长大之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有时候,睡着之后感觉有人在摸我的,睁开眼睛看见你爸爸对我笑着说,怕我没盖好着凉,此后我便整夜整夜失眠,直到和你睡在一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胖可湿漉漉的眼睛。她红着眼眶说,妹妹,对不起,破坏了你爸在你心中的形象。
之后,胖可再没有提起过此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所看到的,又是慈父在侧,其乐融融的场景。可是我多么地心疼她,至少,对于当年的离开,我希望母亲不要误解她,或者怨恨她。
我着实愚笨,挑了一个与母亲独处的夜晚,小心翼翼地谈论起这些。母亲最开始闪烁其词,随后便流泪,哀叹自己婚姻的艰难不顺,紧接着责怪姐姐,说她太过于敏感。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她说。
我急于为胖可“洗脱冤屈”,开始提供更多的细节与证据。母亲哭得更厉害,我似乎惹怒了她,她讥笑地反问我,那么,造成了什么实质的伤害吗?没有吧。那么,你这些话,像什么样子。
我闭了口,突然意识到,否认,只是对现实的逃避罢了。我悲哀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能够怎么办呢?人生走了一多半,三次婚姻,她没机会了。
我再没有触碰过这个话题,一切都沉默在我的记忆里,一如当年我坐在楼梯间的那个晚上一样。
五
从胖可身上,我逐渐发现并学会欣赏女性的另一种美。
她无意间看到我高中写的小说,对我说,虽然我看不懂,妹妹,不过我觉得你写得真好,比我看到的大部分小说都好看,你应该继续写下去。
我畏寒,胖可便将我的手脚暖起来。我痛经,她便会煮好姜汤递到嘴边。胖可学历不高,可是她努力、踏实,很快找到了工作。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她十分高兴,请我到她觉得很高级的一直舍不得去的餐厅吃饭。
虽然,我早已去过这餐厅多次,我还是很开心,因为胖可的眼神。
我问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胖可有点疑惑,说,你是我的妹妹啊,不对你好对谁好。顿了一顿又说,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妹妹,而且你长得这么漂亮,性子也好,看见你便想对你好。
我喜欢她的拥抱,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是真正有安全感的。渐渐地,我觉得胖可越来越漂亮了。她只是有点胖,但很有气质,我为自己之前粗暴的判断而感到歉疚。
我在学校变得越来越沉默,反而有了更多的时间专心学习。在升学率不算高的学校,我也上了个二本,挺满意了。我坚持报了当地城市的大学,说是想学旅游管理,想要当导游,不需要走太远。其实我是惧怕外人,贪恋胖可给我的温暖。
在我读大一的时候,胖可终于恋爱了。她很开心,要介绍男友给我认识。见面的那天,我精心打扮了一番。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生,只是有一点羞涩,不太敢用眼睛直视人。
之后每一次见面,我都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希望给胖可丢脸。那个男生一直都很腼腆,习惯于和胖可对话。只是在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身上有目光粘着。
胖可从未多想什么,她还嘱咐男友,多照顾我。
直到某一天,胖可对我说,她想嫁给他。那时的我,努力维持着面部妥帖的笑容,内心已被巨大的阴影蒙上,腹部有沙沙的略似于潮湿疼痛的感觉。很快我将这归结于对男性本身的不信任,这么好的胖可,应该有最好的爱情,那样的男生怎么值得托付呢?
那些虚假又美好的东西,都经不起检验。我想戳破这斑斓的气泡。
我开始单独约他出来。一次又喝了酒,比我想象得还容易,我们发生了关系。他说我很漂亮,觉得配不上我。他喜欢我。虽然对不起胖可,他会对我负责。
我听了之后,只觉得更加悲哀与恶心。我为男性一贯浮于表面的审美而感到无可奈何,又暗自庆幸。在爱情方面,我是多么卑鄙,一如我的母亲。我说这是个意外,也不可能喜欢他,让他离开。
胖可知道后,并没有怪我,只是对那个男生很失望。看着她难过,其实我也很难过。我知道胖可一直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家,我感到无比抱歉。
于是我买了一只加菲送给她。我们可以一起养它,我说。
这事翻篇得很快。温柔、善良、坚强的胖可,花更多的时间在工作上了。一次我向她提议,等我工作以后,一起攒钱买一间小房子吧,我想给你一个家。胖可一贯地宠溺我,说,好啊。她只当我想和她有一个姐妹房。
其实我是知道结果的,但不愿意承认。我是一个坏女孩不是吗,我只是不想失去我最爱的人。
我知道这是罪恶的,只能请求原谅。可是应该请求谁的原谅呢?我只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而我也是知道的,这种感觉此后越来越强烈,逼得我去正视。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爱她。
作者 王攸,大三学生
编辑 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