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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乒乓江湖(2)

例如,我们总是弄不清专业选手如何凝聚瞬间的巨大爆发力击打乒乓球。那些看起来瘦弱矮小、手腕纤细的女孩儿竟然拉出了如此凶悍的弧圈球,我们这些腰圆膀阔的大汉为什么总是找不到感觉?一个球友聊天时说,他曾经与几个专业选手切磋,几乎接不住他们的所有发球与弧圈球。事后那些孩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师,你和我们这些人打过球,才能知道乒乓球到底旋转得多厉害。向自己摊牌是一个痛苦的时刻——我们无奈地叹一口气终于承认,有生之年,我们再也不可能技惊四座,以至于让蔡振华、刘国梁这些教练刮目相看。

尽管如此,我们这一帮业余的家伙仍然不会不思进取。提高技术的空间十分有限,能否考虑另一些捷径?于是,展示智慧的时机到来了。一个家伙每丢失一分球就要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的手臂太短,我认为他没有找到正确的突围方向。要求自己的胳膊多长出一寸,攻克此类人种学的难题绝非一年半载,更多的球友选择的是改善工具——改换贴在球拍上的胶皮。目前为止,多数球拍贴的胶皮是“反胶”。“反胶”表面光滑,接触球体之后的摩擦可以使之产生程度不同的旋转。现在,许多球友换上了称之为“长胶”的胶皮。“长胶”的表面布满颗粒,触球之后制造的旋转正好与“反胶”相反。对于久经沙场的专业选手,这仅仅形成不大的干扰;然而,“长胶”的怪异轻而易举地挫败了我们这一帮业余的家伙,多年构筑的攻击体系即刻瘫痪,颠倒的旋转与飘忽的球体飞行线路让我们的力气全都用错了地方。“长胶”的使用在遭遇战之中效果显著。对方惊慌地摸索了两三盘刚刚开始有点儿适应,比赛恰好结束。

不过,还有一些球友对于“长胶”的使用十分不满,胜之无趣,败之不服。除了技术不适而产生的恼怒,他们觉得“长胶”有点儿像旁门左道,近似于武侠江湖之中使用暗器或者下毒药。尽管乒联颁布的规则从未禁止这种新型工具,但是,鸡鸣狗盗,壮夫不为。对于“长胶”咄咄逼人的挑战,我们可以置若罔闻,拒绝回应。我们没有责任像专业选手那般兢兢业业地取胜,多少可以放纵一下自己,必要时甚至耍一点儿小脾气。即使哪一场对决的确无法绕开,大败亏输也不必内疚。快乐是这一帮业余的家伙享有的特权,我们没有必要迁就什么“长胶”而影响自己心情。哪一个人要是谴责我们蔑视技术革新,可以用略为无赖的口气回敬:世界冠军已经失之交臂,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委屈自己?

我和所有的球友无不大度地宣称,我们不在乎打球的胜负。年过半百,满头花白,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如今还会有什么胜负的游戏看不明白?职务、待遇、排名座次以及专业领域名声早已不放在眼里,谁还有闲情斤斤计较乒乓江湖的战绩?打球就是出一身大汗,遏制大腹便便的倾向,如此而已,岂有他哉?然而,事实雄辩地证明了我们的虚伪。胜固欣然败亦喜?我肯定没有人真心相信这种漂亮话。

我曾经与外地一位实力相当的球友酣战五局,最终以两分的优势险胜。那位球友带着遗憾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一场球你可以得意地说一年。我的记忆之中,这是最有风度的战败表述。我的多数球友——包括我自己——总是倾向于夸大自己的辉煌而遗忘自己的败绩。只要事隔三天,我们的幻觉通常会把上一场的失败转述为胜利。两个球友分别叙述他们之间的一次对决,我们几乎不可能了解谁是失败者——每一个人总是自己嘴里的赢家。许多球友时常因为分歧的叙述面红耳赤地争执不休,甚至赌咒发誓。不久之后,好几个球友的身边都备有一个小本子。每逢取胜,他就会立即掏出本子要求对方签字画押,认真的态度绝不亚于负责债务的账房先生。

对于另一些球友来说,篡改历史多少有些不安,他们的策略是动用出色的修辞技术,将彼此之间的胜负叙述得似是而非。两个文学教授曾经搏杀了一个下午,据说战绩是悬殊的八比二。然而,失利的一方对外声称自己总算赢了两盘。午夜时分他接到了声讨的电话,对方气势汹汹地要求他背诵文学批评的首要原则。他的回答十分坦然:当然记得,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实事求是啊。

对方气恼地质问,那你怎么能说你赢了两盘?他依然不改那一副天真烂漫的腔调:我可不就赢了两盘吗?

我闲常多半在几个老对手的圈子里打球,没有多少兴趣远征。有人劝我广交群贤,见识多种球路,总是与那几个老对手较量又有什么意思?然而,我得承认,我的心愿就是赢那几个老对手。既然没有义务过五关斩六将问鼎乒乓江湖的王者宝座,那么,为什么不考虑立地成佛?赢得下那几个老对手肯定比战胜陌生人有趣。战胜陌生人的幸福随着他的消失而淡隐,一个抽象的记录无法添补后续情节。相反,那几个老对手总是与自己息息相关——他们要么可以长期充当所欲征服的目标,要么可以不断地验证自己的成功。每逢挫败他们,我总是愉快地想起一个寓言:甲乙两人进山遇到了老虎。甲转身欲逃,乙发愁地说,我们的奔跑速度不如老虎啊。于是,甲胸有成竹地对乙说,我只要比你跑得快就行了!

的确,我们已经不在乎职务、待遇、排名座次以及专业领域名声,但是,我们决不肯故作潇洒,慷慨地通融乒乓球的战绩。这些战绩领不到奖金,无法纳入晋升考核,也无助于在太太跟前增添威望,那么,为什么我们如此吝啬?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过来:我们之所以不在乎职务等等玩意儿,不就是因为还能在乒乓球上争一个短长吗?

双脚踏在这个世界最大的球体上,挥拍击打这个世界最小的球体,这可以视为乒乓球运动的哲学表述。必须承认,我们控制小球的功夫远远不及上帝掌管大球。乒乓球属于个人竞技,不像篮球或者排球可以由众多球员彼此声援,相互呼应;同时,乒乓球技术细腻繁杂,微弱的心理波动即有可能干扰击球的命中率。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球台面前如同被推上了祭坛,一切表演必须独自完成。不少球友正式参赛的时候脸色惨白,双手颤抖,裁判的声音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双脚浮动如在梦中。一声令下,对方发出了一个旋转球,他们几乎不知所措,手腕僵硬,木讷迟钝,这时与通常的水准判若两人。这是中邪了吗?他们无奈地转过脸来望着场外的教练,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一局乒乓球赛的胜负不仅表明了技术的完美程度,同时还是一个心理学事实。我自己做过统计,我击球出界的数量远远多于击球下网。引用精神分析学解释这种屡犯的失误,不断出界来自无意识对于乒乓球网的过度回避。我愿意承认,这种心理与日常生活之中厌恶近身纠缠以及陌生躯体的触碰同出一源。

这是我恋上了乒乓球而放弃篮球、排球的原因吗?由于球台制造的隔离,乒乓球有效地避免了两具汗水湿透的躯体难堪地碰撞。

当然,我没有理由过分夸张无意识的效力。回想贫乏的少年时代,我与乒乓球的相遇几乎无可选择。提到时髦的球类运动,现今的年轻人肯定首选足球,另一些讲究身份的中年人津津乐道的是网球或者高尔夫球。然而,我的少年仅有乒乓球相伴左右。由于庄则栋这一代国手的骄人战绩,乒乓球成为国家倡导的运动项目。如同巴西的孩童从小就在街头踢足球,中国乒乓球高手如云显然必须追溯至那个时代的刻意推广。然而,由于可怜的几文经费,所谓的推广仅仅是用水泥砌就几张球台搁在学校的操场角落,球台上摆几块砖头充作乒乓球网。我曾经在各种球台的代用品上打球,饭桌、床板,还有卸下来的门板。据说乒乓球是网球的变种。一个下雨的日子,两个英国网球手球瘾难熬,他们独出心裁地把网球搬到了餐厅的桌子上。用轻薄的赛璐珞球代替软木球和橡胶球,已经是二十世纪初期的事情,“乒乓”是形容赛璐珞球与球拍和球台接触的声响。当年的乒乓球是欧洲贵族的游戏。他们怎么也无法想象,二十世纪的下半叶,众多中国少年正在水泥球台或者门板的两端挥拍鏖战,这种地方竟然也可以奇妙地充当世界冠军的摇篮。

我就读的中学保留了一张陈旧的木制乒乓球台,许多地方油漆剥落露出了木芯。这是我们日日向往的圣地。当年,我们的球拍如同一柄短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中午早早地聚集在学校门口等待开门。我们不断地把那一扇铁管焊成的校门摇得哐啷啷地响,不耐烦的看门老头终于骂骂咧咧地出来,慢吞吞地将一把巨大的挂锁打开。我们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所有的人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操场扑向走廊上的乒乓球台。先行抵达的人气喘吁吁地翻身攀上球台,一屁股坐在桌面上,这个行为宣告了课前一个小时左右的球台使用权大局已定。某些时刻,这个公认的游戏规则可能遭到践踏,例如一批街头的小混混大摇大摆地闯入学校。他们不由分说地抢占了球台,而且强求我们派出一个代表陪同他们打球。我就是在一次陪球之中突然领悟,可以用放高球的方式间接地驱逐他们。我退至远台放出一个个旋转各异的高球,那些小混混不知是计,他们通常模仿电影之中的运动员跳起大力扣杀。三板五板之后,他们开始气喘如牛;不到十分钟,那些小混混就会把球拍一撂扬长而去。我与几个同伴暗中一笑,弱者以退为进的圈套终于奏效。这个计谋的一个附带成果是:小混混的强权主义催熟了我的放高球技术。

这一代许多人都有大同小异的乒乓球故事。那一年在北方的学术会议上遇到一位文学教授。这位仁兄额高发稀,谈吐不俗。他在聊天之中发狠地说,如果手里有一杆枪,他就要抢一幢海滨别墅,然后在别墅中央的大厅里摆上一张乒乓球台。一惊之下,我躬身询问,果然是同龄人。我对于他的好感始于这几句话,而不是日后他的几本影响广泛的学术著作。不幸的是,这位文学教授几年前患上了抑郁症,并且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从十多层高的大楼窗口跳下来,慨然辞世。我猜想他中年之后没有机会打乒乓球,否则,是不是会有另一个迥然相异的结局?

我没有仔细地算过自己的乒乓球球龄,四十多年了吧?当然,现在已经到了持续退步的季节。尽管乒乓球的技术含量远远超出了体魄的强壮,但是,这一副躯体还是慢慢跟不上了。首先陷落的是膝盖。多打几局球,膝盖就会在上楼梯的时候隐隐作痛。没有一个强悍的膝盖,许多乒乓球战术遭到了限制。传统的左推右攻必须满场飞奔,膝盖自作主张地缩小了步幅,有些球差了一两寸居然够不上了。发球抢攻是乒乓球的著名战术,可是,膝盖的疼痛形成了某种精神阻力,侧身击球的那一步突然就不想跨出去。一个球友建议练习直拍横打,这可以有效地弥补脚步迟缓的缺陷。王皓的表演让我们感慨了许久。因循的思想惰性多么顽固啊,直拍横打与横拍的反手击球如此相似,可是,偌大的乒乓球界至今才捅破了这一层窗纸。这个迟到的技术发明对我还有意义吗——肌肉松软,动作僵硬,我是否还有足够的精力改弦更张?我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另一个烦心的失误开始频繁到访:多次的挥拍扣球竟然扑空,飞在空中的乒乓球仿佛身子一缩从球拍底下钻走了。我不解地看着球拍发愣,另一个球友微微一笑:老花眼了吧,对不准焦距了。这时,我终于想到了这些症状的一个总称——老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年龄是运动的天敌。德高望重的年龄到来的时候,足球、篮球或者排球一个又一个地滚出了我们的生命。庆幸的是,乒乓球并没有势利地将老者驱逐出门。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有机会与一位退休的老教授交手。他使用的是老式的球拍和老派的战术。赢下了一局,老教授就会得意洋洋地在球台旁边踱步:告诉你们,我已经六十三岁了!如今,老教授已经六十七岁,每一局他仍然要自豪地宣布自己的年龄,如同一台老式挂钟一丝不苟地报时。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对比:专业选手可以向世界冠军冲刺十年,我们这一帮业余的家伙可以优哉游哉地享受乒乓球五十年。

或许,我还是低估了享受乒乓球的期限。我在一家乒乓俱乐部遇到另一位老者。他的实力稍逊,在我的调遣之下任劳任怨地围绕球台左右奔波。几局球赢下来,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赞叹说,老人家有六十来岁了吧,腿脚还那么灵便。老者轻轻一笑:我已经快八十岁了。当时,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开始,我决定更改我的偶像。庄则栋或者马琳、王皓这些人退到了幕后,我的偶像现在由这一位白发稀疏、皮肤红润的老者担任。乒乓江湖天高地阔,功名利禄仅仅是少数人紧张地盯住的目标。他们忙碌地穿梭于各个赛场上演惊心动魄的剧情,并且押上了各种荣誉和奖金收入。相反,我们这一帮业余的家伙逍遥自在,屡败屡战,率性奔跑在自己开拓的空间。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