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以他惊世骇俗的自私,把王羲之《兰亭序》的真迹带走了,令后世文人陷入永久的叹息而不能自拔。它仿佛是在人们视野里出现、又消失的流星,一场风花雪月、又转眼成空的爱情,令人缅怀、又无法证明。它是一个传说、一缕伤痛、一种想象,朝朝暮暮,模糊而清晰地存在着。慢慢地,它终又变成一个无法被接受的现实、一场走遍天涯道路也不愿醒来的大梦,于是各种新的传说应运而生。有人说,唐太宗的昭陵后来被一个“盗墓狂”盗了,这个人,就是五代后梁时期统辖关中的节度使温韬。《新五代史》记载,温韬曾亲自沿着墓道潜进昭陵墓室,从石床上的石函中,取走了王羲之《兰亭序》,那时的《兰亭序》,笔迹还像新的一样。宋人所著《江南余载》证实了这一点,说:昭陵墓室“两厢皆置石榻,有金匣五,藏钟王墨迹,《兰亭序》亦在其中。嗣是散落人间,不知归于何所。”
如果这些史料所记是真,那么,《兰亭序》在唐太宗死后,又死而复生,继续着它在人间的旅程。在宋人《画墁集》中,我们又能查到它新的行踪——在宋神宗元丰末年,有人从浙江带着《兰亭序》的真本进京,准备用它在宋神宗那里换个官职,没想到半路传来宋神宗驾崩的消息,就干脆在途中把它卖掉了。这是我们今天能够打探到的关于真本《兰亭序》的最后的消息,它的时间,定格在08年。
但人们依然想把它“追”回来,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去“追”,那就是临摹。临,是临写;摹,则是双勾填墨的复制方法。与临本相比,摹本更加接近原帖,但对技术的要求极高。唐太宗时期,冯承素、赵模、诸葛贞、韩道政、汤普彻等人都曾用双勾填墨的方法对《兰亭序》进行摹写,而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刘秦妹等则都是临写。宋高宗赵构将《兰亭序》钦定为行书之宗,并通过反复临摹、分赐子臣的方式加以倡导,使对《兰亭序》摹本的收藏成为风气,元、明、清几乎所有重要的书法家,包括赵孟頫、俞和临,明代祝允明、文徵明、董其昌,清代陈邦彦等,都前赴后继,加入到浩浩荡荡的临摹阵营中,使这场临摹运动旷日持久地延续下去。他们密密麻麻在站在一起,仿佛依次传递着一则古老的寓言。他们不像唐朝书法家那样幸运,已经看不到《兰亭序》的真迹,他们的临摹,是对摹本的临摹,是对复制品的复制,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对《兰亭序》的重述。
但这并非机械地重复,而是在复制中,渗透进自己的风格和时代的审美趣味,这些仿作,见证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真理。于是有了陈献章行书《兰亭序》卷、八大山人行书《临河叙》轴这些杰出的作品。清末翁同龢在团扇上书写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中一段跋语,虽小字行书,亦得沉着苍健之势;无独有偶,他的政治对手李鸿章,也酷爱《兰亭序》,年过七旬,依旧“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有家藏一宋拓兰亭,每晨必临摹一百字,其临本从不示人”。
于是,《兰亭序》借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手,反反复复地进行着表达。王羲之的《兰亭序》,像一个人一样,经历着成长、蜕变、新陈代谢的过程。在不同的时代,呈现出不同的形状。这些作品,许多为故宫博物院收藏,许多亦在午门的“兰亭特展”上一一呈现。它们与我近在咫尺,艺术史上那些大家的名字,突然间密密匝匝地排在一起,让我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出气,而面前的玻璃幕墙,又以冰冷的语言告诉我,它们身份尊贵,不得靠近。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历代文人,为什么对一片字纸如此情有独钟,以至于前赴后继地参与到一项重复的工作中?写字,本是一种实用手段,在中国,却成为一种独特的视觉艺术——西方人也讲究文字之美,尤其地古老的羊皮书上,西方字母总是极尽修饰之能事,但他们的书法,与中国人相比,实在是简陋得很,至于日本书法,则完全是从中国学的。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像中国这样陷入深深的文字崇拜。这种崇拜,通过对《兰亭序》的反复摹写、复制,表现得无以复加。
这是因为文字在中国文化中占有绝对的中心地位,它的地位,比图像更加重要,也可以说,文字本身就是图像,因为汉字本身就是在象形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李泽厚说:“汉字书法的美也确乎建立在从象形基础上演化出来的线条章法和形体结构之上,即在它们的曲直适宜,纵横合度,结构自如,布局完满。”中国人把对世界、对生命的全部认识都容纳到自己的文字中,黑白二色,犹如阴阳二极,穷尽了线条的所有变化,而线条飞动交会时的婉转错让,也容纳了宇宙的云雨变幻、人生的聚散离合。即使在宗教的世界,文字的权威也显露无遗,比如佛教史上重要的北京石经山雷音洞,并不像一般佛教洞窟那样,在洞壁上进行彩绘,而是以文字代替图像,在洞壁上镶嵌了大量的刊刻佛经,秘密恰在于文字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密密麻麻的文字,以中文讲述着来自印度的佛教经典,这种以文字代替图像的做法,也被“视为佛教中国化的另一种方式”。
除了摹本,《兰亭序》还以刻本、拓本的形式复制、流传。刻本通常是刻在木板或石材上,而将它们捶拓在纸上,就叫拓本。仅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兰亭序》刻本,数量超过00,刻印时间从宋代一直延续到清代,源远流长,仅“定武兰亭”系统,就分成“吴炳本”、“孤独本”(均为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落水兰亭”、“春草堂本”、“玉枕兰亭”(均为故宫博物院藏)、“定武兰亭真拓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诸多支脉,令人眼花缭乱。
画家也是不甘寂寞的,他们不愿意在这场追怀古风的运动中落伍。于是,一纸画幅,成了他们寄托岁月忧思的场阈。仅《萧翼赚兰亭图》,就有四件流传至今,分别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唐代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卷、故宫博物院藏宋人《萧翼赚兰亭图》卷、辽宁省博物馆藏宋人《萧翼赚兰亭图》卷、故宫博物院藏明人《萧翼赚兰亭图》轴,幅不同朝代的同题作品,在午门的“兰亭大展”上完美合璧。此外,还可看到北京故宫所藏宋代梁楷的《右军书扇图》卷、台北故宫藏南唐巨然《兰亭修禊图》、宋代郭忠恕《摹顾恺之兰亭燕集图》、宋代刘松年《曲水流觞图》、元代王蒙《兰亭雪霁》、明代李宗谟《兰亭修禊图》、明代仇英《修禊图》、明代赵原初《兰亭图》等画作,不断对这一经典瞬间进行回溯和重放,在各自的视觉空间中挽留属于东晋的诗意空间。画家的参与,使中国的书法史与艺术史交相辉映。这至少表明照搬西方的学科分类对中国艺术进行分科,是不科学的,因为中国书法和绘画,是那么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像骨肉筋血,再精密的手术刀也难以将它们真正切割。
眼前这些古老的纸张,就这样形成了一条漫长的链条,在岁月的长河中环环相扣,从未脱节。在这样一个链条上,摹本、刻本、拓本(除了书法之外,上述画作也大多有刻本和拓本传世),都被编入一个紧密相连的互动结构中。
白纸黑字的纸本,与黑纸白字的拓本的关系,犹如昼与夜、阴与阳,互相推动,互相派生和滋长,轮转不已,永无止境。中国的文字和图像,就这样在不同的材质之间辗转翻飞,摇曳生姿,如老子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周而复始,衍生不息。”中文的动词没有时态的变化,那是因为在中国人的精神结构里,时间的概念是模糊不清的;过去、现代、未来的关系,有如流水,很难被斩断;所有的过去,都可能在现实中翻版,而所有的现实,也将无一例外地成为未来的模板。西方人则不同,他们对于时态的变化非常敏感。对他们来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它们是性质不同的事物,各自为政,不能混淆、替代。在他们那里,时间是一个科学的概念,它是线性的,一去不回头,而对于中国人来说,时间则更像一个哲学的概念。于是,中国人在循环中找到了对抗死亡的力量,因为所有流逝的生命和记忆都在循环中得以再生。《兰亭序》的流传过程,与中国人的时间观和生命观完全同构——每一次死亡,都只不过是新一轮生命的开始。对中国人来说,时间一方面是单向流动的,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另一方面,又是循环往复的,它像水一样流走,但在流杯渠中,那些流走的水还会流回来。因此,面对生命的流逝,中国人既有文学意义上的深切感受,又能从过去与未来的二元对立中解脱出来,获得哲学意义上的升华超越。
“思笔双绝”的王沂孙曾写:“把酒花前,剩拼醉了,醒来还醉。”一场醉,实际上就是一次临时死亡,或者说,是一次死亡的预演,而醉酒后的真正快乐,则来源于酒后的苏醒,宛若再生,让人体会到来世的滋味。也就是说,在死亡之后,生命能够重新降临在我们身上。
面对着这些接力似的摹本,我们已无法辨识究竟哪一张更接近它原初的形迹,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的那个晴日,就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放大了,它容纳了000多年的风雨岁月,变得浩荡无边,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把个人的生命投入进去,转眼就没了踪影,但那条河仍在,带着酒香,流淌到我的面前。艺术是一种醉,不是麻醉,而是能让死者重新醒来的那种醉,这一点,已经通过《兰亭序》的死亡与重生,得到清晰的印证。在这个世界上,还找不出一个人能够真正地断送《兰亭序》在人间的旅程。王羲之或许不会想到,正是他对良辰美景的流连与哀悼,对生命流逝、死亡降临的愁绪,使一纸《兰亭序》从时间的囚禁中逃亡,获得了自由和永生。而所有浩荡无边的岁月,又被压缩、压缩,变得只有一张纸那么大,那么的轻盈可感。
它们的轻,像蝉的透明翅膀,可以被一缕风吹得很远,但中国人的文化与生命,就是在这份轻灵中获得了自由,不像西方,以巨大的石质建筑,宣示与自然的分庭抗礼。中国文化一开始也是重的,依托于巨大的青铜器和纪念碑式的建筑(比如长城),通过外在的宏观控制人们的视线,文字也附着在青铜礼器之上,通过物质的不朽实现自身的不朽,文字因此具有了神一般的地位,最早的语言——铭文,也借助于器物,与权力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纸的发明改变了这一切,它使文字摆脱了权力的控制,与每个人的生命相吻合。文化变成均等的权力,汉字的优美形体,也在纸页上自由地伸展腾挪。仅从物质性上讲,纸的坚固度远远比不上青铜,但纸上的文字却更长久。这是因为在纸页上,中国的文字成了真正的活物,自由、潇洒和率性。它放开了手脚,可舞蹈,可奔走,也可以生儿育女。它们血脉相承的族谱,像一株枝丫纵横的大树,清晰如画。当一场展览将这十几个世纪里的字画卷轴排列在一起,我们才能感觉到文字穿越时间的强大力量。纸张可以腐烂、焚毁,但那些消失的字,却可以出现在另一张纸上,依此类推,一步步完成跨越千年的长旅。当那些纪念碑式的建筑化作了废墟,它们仍在。它们以自己的轻,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重。“繁华短促,自然永存;宫殿废墟,江山长在。”那一缕愁思、一握柔情,都凝聚在上面,在瞬间中化作了永恒。一幅字,以中国人的语法,破解了囿于时间和死亡的哲学之谜。
王羲之死了,但他的字还活着,层层推动,像一只船桨,让其后的中国艺术有了生生不息的动力,又似一朵浪花,最终奔涌成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
那场短暂的酒醉,成就了一纸长达千年、淋漓酣畅的奇迹。《兰亭序》不是一幅静态的作品、一件旧时代的遗物,而是一幅动态的作品,世世代代的艺术家都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印迹。如果说时间是流水,那么这一连串的《兰亭序》就像曲水流觞,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举起这酒杯,抒发自己对生命的感怀。而那新的抒发者,不过是又一个王羲之而已。死去的王羲之,就这样在以后的朝代里不断地复活。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象——永和九年,有无数个王羲之坐在流杯亭里。王羲之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王羲之。酒杯也从一个王羲之的手中,辗转到另一个王羲之的手中。上一个王羲之把酒杯递给了下一个王羲之,也把毛笔,传递给下一个王羲之。这不是醉话,也不是幻觉,既然《兰亭序》可以被复制,王羲之为何不能被复制?王羲之身后那些接踵而来的临摹者,难道不是死而复生的王羲之?
大大小小的王羲之、长相不同的王羲之、来路各异的王羲之,就这样在时间深处济济一堂,摩肩接踵。很多年后,我来到会稽山阴之兰亭,迎风坐在那里,一扭身,就看见了王羲之,他笑着,把一支笔递过来。这篇文章,就是用这支笔写成的。
原载《十月》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