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其实也有一些其他方面的激励,来什么运动就推什么积极分子,学雷锋积极分子、学《毛选》积极分子、批林批孔积极分子、体育积极分子等等。
前几样奖状我从来没拿过,初一时同桌是个结实微胖的圆脸女孩,她每天煮早饭时都对着灶里的火光读《毛选》,一篇接一篇地背诵,所以学《毛选》积极分子总是非她莫属。她一登台拿奖状我就羡慕,但她一下了台我就忘了羡慕。
我背不下那些话,反正也没人逼着背。每年的文体积极分子是我拿到的唯一奖状,我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都是玩的东西,还能被表扬。
高一时重新调整班级,很巧,两个宣传队的男生和我同一班。从附近初中也升上来一些新人,其中一个女生坐在我前排,清秀,娴静,脸窄长,唇非常薄,说话细声细气,轻轻咧嘴笑起时,唇边一颗小黑痣一跳一跳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曾是乌龙江边那所小学宣传队的。有了她,恰好两男两女,可以排出很多花样的节目。
从另一所初中还来了一位胖乎乎的女生,脸圆得像只球。总是笑,动不动就咯咯咯大声笑,嗓音甜美高扬。她始终未被校宣传队接纳,只是代表班级登台。独唱、小合唱时,她也很正儿八经地唱革命歌曲,但私下里她唱《洪湖赤卫队》,唱《人说山西好风光》《我的祖国》《九九艳阳天》《苦菜花开》。
“娘啊娘啊,儿死后,你要把我埋在高坡上,将儿的坟墓向东方……”我没想到歌竟然可以唱死唱坟墓;“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呀,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这暧昧得简直很奇怪啊!“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青春居然还可以被如此吟唱。高中两年,这个能唱很多“文革”前电影插曲的女生,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的笑声和那些歌滋润了那个岁月。后来她是一家民营工艺厂老板的妻子,好多年没联系了,我现在有点想她。
邻班也有两个校宣传队的女生,当我们还按惯性排少数民族舞时,她们却赴福州请人教跳芭蕾舞《沂蒙颂》。“蒙山高,沂水长,军民心向共产党心向共产党……”没有舞鞋,也不似我们当年傻乎乎地以男式塑料鞋代替,但动作全部芭蕾舞化,身体完全打开,幅度极大,抑扬顿挫舒展流畅,与早些年县剧团翁毓玲教我们跳的《纳军鞋》是一路风格的。真漂亮,她们排练时,宣传队的几个女孩都忍不住跑去学,仿佛一下子备下了B、C、D、E诸多配角。有人开玩笑说,到汇演时要是你们谁病了也没关系啊,我们随便哪个都可以代劳。
演出后十几天,那两个女生中个子稍高的那个果然就病了,住院、病危、死亡,一切突如其来得像场噩梦。她其实早就有严重的肾病,只是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完全看不出来啊,难度这么大的舞她都敢跳,她对自己的体力如此自信。肾病得控制盐分的摄入,但她是家中独女,偏偏爱吃咸东西,父母怎么拦都没用,就一下子恶化,救不了。这些都是我们半懂不懂听来的,究竟什么病,又因什么去世并没人真正弄清,全傻了,一连几天凑在一起脸色苍白地交换消息。她入殓时弄出很大动静,因为死在医院,按当地风俗不能回家,尸体只能摆在家门外,请来乐队弹奏,还请人念经做“迷信”。好多同学结伴去她家,我也跟去,离二三十米处又不敢了。后来听人说她化了很好看的妆,脸蛋和嘴唇都红红的,好像要演出,衣服也是粉红色的,像演出服装。不过她的鞋后跟被剪开,这样做鬼就跑不快了,跑太快怕她会去追哪个活人,尤其可能把谁家男孩子拖到阴间当丈夫。
那一年她才十六七岁。
这事很快过去了,对于学校而言无非少了一个学生,对于宣传队来说,她本来也不是最核心的那几个之一,总之都无关紧要。我也继续吃喝玩乐,每天东游西逛不谙世事,但是一入夜,想象她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却成为重大主题,挡也挡不住。这么年轻居然也会死?这是我之前万万想不到的,之前我以为死是老人的专利,而老离我还有几万年之遥,即使偶尔听到哪里哪个小孩因病死掉,也觉得不过像小人书里的故事,不真实得如同骗人的鬼话。但这个邻班的女生却不同,她明明不久前还活蹦乱跳,明明我们还跟着她一起跳《沂蒙颂》,明明刚刚开过A角B角C角的玩笑,突然之间说死就死了。
我终于也开始对自己不放心了。急性黄疸性肝炎时吃了很多西药,白毛藤、扁柏之类的中药也接连喝下,还打过很多B针剂。它们全部被我讨厌,偷偷丢掉药片,或者趁母亲不注意吐掉草药汁等等,每回成功都得意地哧哧小笑,此时却后怕得想抽自己几巴掌。转氨酶早正常了,医生说已经痊愈,但真的没事了?会不会因为没吃够药量留下病根?会不会忽然也恶化?也无法救?
也死去?那几个月我再也不敢右侧而睡,肝在右侧,我怕它压累了,生出是非。
人生的险恶第一次山一样横亘眼前。我那时想,要是我活不过二十岁,母亲怎么办?
宣传队总难免有风花雪月。
最早被触动是小学时,排京剧《沙家浜》里一个片段,需要七八个男生,男生中有个叫某光,女生则有一个叫某娜。某娜是我同班,而且同桌,我们一起去排练不上课,课桌总是蒙着一层灰。《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是《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激情四溢,豪迈得惊天地泣鬼神。排练时都好好的,该唱该跳都没异样,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人把歌词改了,改成:“要学那,某光和某娜!”大声唱,追着他们两人唱,唱得嘻嘻哈哈开心快乐。是他们两人真的有苗头被发现,还是纯属恶作剧?我相信应该是后者,都才多大啊,混沌未开,两人都不过十岁出头。小学一毕业,某娜的父母调另一个县工作,她也就消失了,而某光本来比我高一两个年级,后来因为休学,到高二时又与我同班。中学毕业几年后,有次同学聚会,见到某光,他原先在本县税务部门工作,已调邻县了。正奇怪为什么要有这种反常规的调动,他自己揭了老底,说因为老婆在邻县,他的老婆就是某娜。某光最大的特点是不肯正儿八经讲话,嘴角永远挂着恶作剧的坏笑,所以我没信。他急了,反复强调不是胡闹,“她真的是我老婆!”我眼瞪大了,愣了半晌,唱一句“要学那,某光与某娜”。
人生果真有传奇啊,他们究竟是排《沙家浜》时就有故事发生,还是仅埋个种子,后来机缘巧合才春暖花开?问某光,他又恢复淘气样,打着哈哈,语焉不详。两天后电话响了,是某光打来的,他说有人要跟我说话。还不等我回过神来,话筒里换成了女声,嗓门很大,很兴奋,她说:“我是某娜啊!”前年夏天,某光的电话又来了,还是道一句有人找我,然后某娜声音又传来了。这次多说了几句,关于生活,关于孩子,她的言语间都是幸福和满足,不时有脆亮的笑声雷一样炸开。她说有空见见面啊!我说好,却一直未见上。她留在我记忆里骨架奇小,脸窄窄的,嘴更小,精致得像枚小瓷器,那副样子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衔接不起来的。对着话筒那么澎湃地说话,按经验推测是个胖肥健硕的女人,脸宽阔,下巴挂满赘肉,两条腿行走时都会摩擦出悉悉率率的声响——今天的某娜是这样的吗?应该不是。但愿不是。
美丽的“一一”注定也会有些故事,只是她比我高两届,即使有暧昧消息,传到我耳边时也已是云淡风轻了。有一年学校里突然多出三位瘦削的高个子男生,他们是三兄弟,他们都拉小提琴。老大好像转眼就毕业了,老三是我同学,老二长得最好,腼腆、青涩、干净。他入学不久就进校宣传队了,很沉默,几乎没听到他说过话,却被活泼的“一一”爱上了。“一一”的母亲不同意,反对无效,山盟海誓愈加坚定。斗争过程的戏剧化我是后来才听到的,不多,零星点滴而已,却似颜料落入清水,慢慢洇开。
初二上学期加入校篮球队后,我的个子开始迅速往上拔节,座位因此从第一排持续向后移,一直移至倒数第二排。身体跑步追上,脑子却仍然没有发育。
除了打篮球,还被田径队招入,我觉得忙极了,忙得生活里没有其他空隙。
有天晚上忽然听到哭声,不是一般的哭,有唱歌般的嘹亮广阔,而且是合唱。循声而去,是宣传队排练场楼下的小会议室,一群人,男的女的肥的瘦的像叠稻草般层层叠叠围了几圈,看不到他们的脸,脸都朝下,两臂张大,互相勾住肩膀,就这样绵长地、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我趴在窗户目瞪口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看不到脸没关系,他们一个个即使是后背也是我所熟悉的,跳舞的,拉手风琴的,吹笛子的等等等等,都是在校寄宿的几位朝夕相处的宣传队员。他们凑在一起哭,却把我落下了。
一会儿老师来了,劝了半天,哭声息下,圆圈散开,头抬起,可是彼此仅对看几眼又猛地往前一扑,手又勾住彼此的肩膀,再哭,再号啕,壮阔似波浪汹涌。原来是毕业季,第二天就有几人要离校,于是不约而同聚在一起,伤感至极。
“人生自古伤别离”,这是我后来读到的诗句,那时却不懂,那时除了有些许被他们集体行为所抛弃的落寞外,便是哧哧暗笑。至于吗?至于吗?
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迟熟并不损害生命的最终质量,却可能错过一些窗外风景。《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之类的小说里,有一鳞半爪与男女爱情相关的文字暗香浮动,看了不免好奇,却还是没开窍。开窍也是一种能力的体现吧,有些人天生对自己的身体敏感,早早进入女人的性别自觉中顾盼生姿。前几年房子装修,有次逛家具城,女设计师把她三岁多的女儿一起带上。那是个小美人,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的,她自己显然知道这一点,经过每一面镜子前都停下来,扭腰、举手、做表情,久久不肯离去。如果远处有年纪相仿的男孩,她眼光就飘来飘去的,肢体摇曳生辉。这令我有点不悦,几乎震惊。一朵花居然可以这么早就开放啊,想到自己的从前,真是自愧不如。
高二下学期时一封厚厚的信寄到我手中,字很好,词很丰富,落款却没有名字,而是一句毛泽东的诗。我相信诗是一个谜语,写信的男生可能惧于我母亲是本校教师而不敢公然标明身份,他是谁?是谁?到底是谁?我对这个谜底的好奇远远超出信本身,看后随手就把信扔到桌上,却给班上一个男生寄去一封信,他有一个独特的姓,信中我洋洋洒洒分析毛主席这句诗与他姓之间的关联,言语间几乎溢满自以为是的得意,并且要他回答:我猜得对不对。他没有回答,一直到今天,见了面他也从来不置可否。或许这事他早忘了?或许信的真正主人并不是他?本来我也忘了,但写这篇长文时,许多似乎早已消失的往事都嘶喊着、蹦跳着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它们穿着隐身衣已经委屈在某个角落太久了,忽然被召唤,顿时翩然起舞。
这件事后来节外生枝:扔在桌上的信被我母亲无意间看到,她大惊失色中开始质问对方是谁。我摇头,心里嘀咕:我也想知道他是谁啊。母亲半信半疑,她果断把信拿走,最终是撕毁不了了之,还是暗中展开侦查之路?我没有过问,当时不敢问,转眼也没了问一问的兴趣。那一阵母亲肯定加紧对我的看管,不时走到桌旁瞥一瞥我在做什么,我出门后,她也少不了又东翻西翻,以图再有斩获。总是一无所获后,她究竟该庆幸还是失望?她这个已经十六岁,并且身高长到一米六七的女儿原来还是一个不靠谱的二百五。
高一时,那个从乌龙江边升上来的唇边有颗小黑痣的女生,我现在把她称为Y。班上两位宣传队男生中,一个黝黑一个白净,黝黑的那个不是校宣传队常客,只是偶尔被唤去的边缘人物,而白净的那个是男舞蹈队主力,他是W。
当我、Y、W一起在校宣传队排练,再一次次去公社、县里汇演时,从来没觉察到身边这两个同班同学神情有什么不同。高中只有两年,两年我们都这么过来了,然后毕业了,各奔东西了,然后音讯全无。我以为Y和我一样也不再关心W的下落,他虽然长得周正,衣服从来干干净净,喜欢抿紧嘴显出几分高傲的神情,但也仅此而已,与我与Y全无关系。
其实错了,有天在街头碰到一位女同学A,双方惊喜地寒暄后,A就拍着我肩膀问我知不知道Y和W的事。不待我回答,她就饶有兴致地说开了。原来Y和W中学时就谈恋爱了,都能歌善舞,都模样俊俏,恋爱很顺利,毕业后也一直延续,眼看就可以男婚女嫁了,但有一天,Y的弟弟游泳时出了意外,尸体几天后才找到。Y的父母悲伤自不待说,接下去的难题是Y的父母只生了姐弟二人,忽然弟弟没了,Y就不能嫁出去,而必须招女婿上门。如果W家中兄弟众多,这个角色想必他是愿意承担的,但W是独子。那时独子极少,福州话里被称为“罕仔”,W怎么可能弃自己父母而去?山盟海誓在坚硬的现实面前碎了一地,分手成为必然。A说,Y快哭死了。
我见到Y是几年前的一次同学会上,她也来了,乍一看脸,变化不大,脸蛋还是清秀端庄,也还是话语不多,浅浅一笑时,薄薄的唇边那个小黑痣还是轻轻一跳一跳。但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的手掌粗大厚实,指尖有些开裂,隐约布着细碎的褐色纹路。这是一双辛苦的手。她早嫁人了,和丈夫一起开家水果店谋生,那个丈夫自然不是W。同学会总是沸腾的,当年班上男女同学彼此间假正经几乎不讲话,各自被生活历练后,嘴皮子已经油乎乎的一个赛一个,嘻嘻哈哈,各种腥味的玩笑此起彼伏。但那天没有人拿Y和W取乐。W坐在男同学堆中依旧平静地笑着,皮肤仍是细白滋润,变化也不大。
有一瞬我突然起了疑心:A所说的故事真实吗?
一九七三年,有一个叫张铁生的陌生人忽然被我们热爱。他考大学时面对试卷一头雾水,几乎交白卷,于是索性把卷子翻过来写下一封信,这有点像赌博。他赢了,被树为“反潮流英雄”,学上成了,也出名了。我们学校和全国各地一样,开大会小会学习一篇叫《一份发人深省的考卷》的社论,号召以他为榜样。差不多同一时期,一个北方中学生也喊出我们的心声:“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DE,也能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
其实就是不号召,书也已经没法读了。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反击右倾翻案风、评《水浒》、学小靳庄、走“五七”道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整个社会像吃错了药,诸多运动纵横交错,哪还放得下一张安静的课桌?我们这些傻孩子,在营养吸收力最好的时期白白荒废了,却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整天乐呵呵。
后来我一直后怕:若是没有宣传队,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