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嘴巴却越来越近。酒气熏人。
她吃力地躲闪着,突然,身子松了。纠缠他的男人好像凭空消失。四处都是人。没有面目,不知来去的人。刚才那个男人是否真实?
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边上问她:“去哪?”
“洗手间。”
他指了个方位,她无暇看他,跌跌撞撞朝洗手间跑。到女厕,她用冷水猛击脸面,才略微地清醒一些。
头顶的射灯本身很暗,因为酒吧烟雾缭绕的氛围和下雨的缘故,镜子雾茫茫的,像得了高度近视。
在刚才的纠缠中,她的头发散了,她干脆将发圈拉下来,以手代梳理了理,她将头发笼到胸前,对着镜子编辫子。镜子太暗了,只有模糊一团,她不由伸出手去,抹了抹,然后,她整个人顿住了,一张脸在她手心下,触手可及。
那是张男人的脸,下颌瘦削,轮廓坚毅,眼睛里一团火,似在迸射愤怒。她的手仿佛被烧着了,痉挛了一下,她连忙转过身,但身后什么都没有。她再度将目光投到镜面,其实只有她,阴沉沉地对着自己。
她没有招呼文卓,独自回家。
第二日,她捧着犹自昏沉的脑袋给文卓电话,抱歉地说自己昨天醉了,问文卓在哪,请他吃早茶。文卓支吾着说,我退房了,有急事要回上海。嘴里却不停发出嘶嘶哈哈的好像是牙疼的声音。
她觉得不对,再三追问,文卓终于说,我被打了。
“什么?谁打你?”潘宁吃了一惊,“你在哪?我马上过来。”
“别过来了,皮肉伤,没事。我一点不想见你……哎哟,真的是你哥吗?管得也太宽了吧。潘宁,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你说是唐末打你——”潘宁一屁股跌回床上。
“潘宁,以后不要见面了。拜托拜托,我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
潘宁虽然对文卓也没认真,可好歹人家也算是客,到她地盘上第一天就被打回去,还有天理、王法吗?唐末他究竟以为自己是谁?一股怒气顶上脑门,潘宁忍无可忍,拨唐末手机,那厮大概自觉理亏关了手机。
躲得了电话,躲不了老巢吧。潘宁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拔脚冲出去,把门关得震天响。吓得甄晓慧在边上想:这是谁要倒霉了呢?
潘宁站在唐家门前深呼吸,以免愤怒扭曲了形象,稍微镇定一点后即砰砰砸门,砸到手疼后又改踢,以为他龟缩起来了正要走,门却突然开了,她一个趔趄,直接撞到他身上。
问题是他似乎刚从床上下来,上身没穿任何衣物,腰间仅胡乱地围了条毯子以作掩饰。潘宁仿佛烫了似的推开他,说,你穿上衣服。
“我还要接着睡觉,你要审讯请移驾我房间。大小姐。”
“你会允许罪犯躺床上做笔录吗?”
“如果罪犯是你我会的。”
潘宁一阵无语。唐末望着她红扑扑的脸忽然很想小便,转去厕所。
他知道她是为文卓来的。
昨夜,他始终放心不下潘宁,就给发仔电话,告诉他文卓的体貌特征和下榻酒店,让去蹲点。他如此交代:如果有女士跟那家伙进房间,超过半小时没出来,就直接撞进去教训。
发仔三人守到凌晨,果然看到文卓跟一个女的勾肩搭背从计程车出来,半小时后他过去以警察的名义要求开门,文卓抖抖索索开后,发仔等从两人衣冠不整的情形断定有奸情,以扫黄名义将他带走,找了个僻静处略施薄惩,并警告他珍惜生命,远离潘宁。
等到发仔将女性体貌特征汇报给唐末的时候,唐末才知误会一场,不过一想那厮白天还跟潘宁在一起,晚上就找别的女人上床,实在是欠扁,打了也就打了吧。关掉手机,安然入睡。
卫生间传来唐末响亮的撒尿声,让潘宁委实害臊,满腔愤怒被这不自在稀释不少。
唐末冲完水出来,潘宁已经萌生退意,只想象征性质问几句就溜。
“你打文卓了?”她扭着头问,中气一点不足。
“哦,他嫖妓,被扫黄的抓个正着。”
“胡扯,明明是你派人打的,天下是你家吗?你想揍谁就揍谁,你懂不懂法?你们警察跟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他行得正站得直又怎么可能被打?潘宁,你看看你的眼光,什么人啊,跑来见你第一天,跟别的女人上床。而你,居然为这种人渣,向我申讨。我不过是路见不平,匡扶正义,让他吃点苦头,下不为例。好了,困得很,我接着睡觉,你请回吧——”唐末觉得身体有点不大对劲。
可是潘宁不领情,“你还当英雄事迹显摆啊,唐警官,你无不无聊,半夜三更去堵人家房间干什么,人家嫖不嫖妓关你什么事,要你多管闲事打人啊?他好歹跟我一个圈子,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他,你就不能给人留点自尊啊。”
“自尊,给谁自尊?幸好那女的不是你,要是你,你看看,我把他骨头一根根全拆了都可能。”
潘宁实在听不得这个法盲警官的话,气冲冲道,“我说完马上走,如果你是为我好,我谢谢你,但我的事拜托你别插手。他是怎样的人,我会辨别,我如何行为,我自己也可以负责。唐警官,你太闲的话就去撞墙,别在我面前充家长,OK?如果你非要想做我哥,拜托你成熟一点,你别以为上帝造人俩手就是用来搞暴力的。”
她觉得自己说得漂亮,转过身,正要摔门离去,听得背后一声暴喝,“潘宁,你给我站住。”
她顿了下,预感不好,不管不顾要走,可是没几步,就被一个暖烘烘的身体抱住了。
“你干嘛?”她一阵惊惧,伴随着心脏急剧地跳荡。他的手牢牢捆缚着她,喘着气说:“那么,我来告诉你上帝造俩手是干什么的?“”
“你别发神经病。”她踢腾着腿试图反抗,但只片刻,就被孔武有力的他压到床上。
他只穿着薄薄一片三角短裤,身子奇热无比,望向她的目光一片茫然,又带着本能的狂热。她害怕,“唐末,你是我哥,你别乱伦。”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声说:“你说的,我算哪门子哥。我不想做你哥——”没说完,低头亲吻起来。
他怎么敢?潘宁无比震惊,跟着无比慌乱,因为从没想过,他们两个人还会演上这一幕,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疯了吗?不想活了?如果被她父亲知道——她想跟他谈判,可是说不了话。他吻得很深沉很霸道,不容置疑,也不能讨价还价,那属于征服。
“那王八蛋这么亲过你?”
“你再敢让别人动你我拆了他然后拆你。”
“宁宁,嗯,宁宁……”
她晕头转向,身子发轻、发热,而他的唇磁性十足地,牢牢吸附她,让她在目瞪口呆中渐渐放弃武装,像叶扁舟一样随他颠过一个又一个浪头。原来吻是这样的!每次当他的唇短暂抽离时,她的心里就会升起这样一个惊叹号。
“唐——”
“嘘——”他的手探到她衣服后面,熟门熟路地解开她的胸罩扣子,再挪到前方,抚摸她的胸部。
她从没被人这样过,想着不行,再进行下去就彻底乱套了,可是理智即便控制得了自己,也控制不了他。他将脸埋在她的胸口,像孩童一样认真地吮她的乳头。
她想笑,真的想笑,那里头什么也没有啊,他怎么可以模仿得那么像。大概就是这股想笑的冲动让她积攒的反抗之力遁于无形。好像回到很多年以前,他们玩过家家的游戏,一切都当不得真的……
在彻底缴械前,好像自己对他说了句,你轻一点。
可他一点都不轻,他有的是力气,他的力气是生猛与粗暴的,那一刻,他按住她试图退缩的身体,用霸王硬上弓的姿势,毫无通融地楔入。她所有感官在锐疼中惊醒,而后——真是活见鬼,居然集体爆发出漫天的烟花。
她描绘不出那种感觉,只是低沉地叫了起来。
他们彼此匀了下气,他侧到她身边要抱她,她推开了他,坐起身穿衣服。
“宁宁,我——”
“别说话,我恨你。”
他一低头就看到床单上的血迹,不觉得愧疚,就是有点忐忑。他知道刚才自己做得投入,有那么片刻,他觉得她也是爱他的。但身体脱离后,就觉得这个想法有点自作多情。他徒劳地看着潘宁三下两下套上衣服,害怕她就这么走了,再不会回头。
“你可以洗个澡。还有,如果不想弄出人命,记得吃药。”
“闭嘴。”她不看他,有点哆嗦地把鞋子拔上。她说不清对他什么感觉,这会儿,全是来势汹汹的羞耻感,太糟糕了,居然把初夜毁在这个人手里。
她走到门边,突然转过身,看着茫然无措的他,说:“我不告诉我爸,你也别告诉你妈。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看到他喉结动了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还是赤着身体,坐姿犹如孩子,有一点害怕失去的脆弱。她感觉内心最敏感处传过细微的悸动,这悸动有着最原始的母性,差点让她说出软话。但她克制住了,迅速转过身。
“宁宁,别恨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在门响的时候追出来。
4
潘宁连着好几天失眠了,晚上是她最难挨的时候,她的大脑皮层被唐末牢牢占据着。她刀刻火灼地想着他,准确地说是想那个早上,既羞耻又激越,既抗拒又动荡,这样的自己她都觉得不认识了,那样无聊,那样八卦,那样鬼祟,那样招她骂。
但她不得不承认,各种情绪就算沸腾如麻辣火锅,当中也没有憎恨这一味调料。
她觉得自己有点害怕见他了。这种状态近似青春期她被伙伴们取笑成他媳妇时。她那样忐忑,那样羞耻,但未必不偷偷琢磨着媳妇的真正含义。
那次后,唐末还是会时不时来她家转一圈,眼睛很明显地在找她,她尽量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实在躲不过就耷拉脑袋不看他。落在他眼里,大概还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吧。她需要给他这样的印象,让他少来烦她。
她数着回程的日期,浪费着离开前心绪不宁的日子。为了尽量少见到他,她一反常态,经常出去访亲问友。去的最勤的要算是小潮那里。
小潮是她上大学后唯一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这对往日的情敌因为共同的失去而情投意合惺惺相惜。
“你还不打算交男朋友吗?再这么熬下去,身体也受不了啊。”小潮结婚后,说出的话总是生冷不忌。她靠一对胸器征服了一家企业的老总。现在,俨然一副贵妇人的派头,做做美容搞搞园艺,穿一身名牌约人在五星级酒店喝个下午茶,所谓的事业就是用老公的钱做慈善。这样的生活,读书的时候引以为耻,现在人人称羡。这是个物质至上的社会。
“话又说回来,你还是处女吧,处女没有生理问题,只有心理问题。”小潮眼睛闪烁了下,凑向她,“跟你说件事。我打赌我见到了他。”
“谁?”
“易慕远。”小潮煞有介事地吐出那三个字,而后观看了下潘宁的反应,“宁宁,你别不信,我打赌一定是他,就开着车,从宁远集团前面的广场出来,我正好过去,擦车而过时,我们对望了一眼……不会认错的,虽然隔了那么多年,可他那个气质别人模仿不来。因为这个意外,我激动了好几天,可问了好多同学,没人知道他在G市,更没人有他的联系方式。”
“我想,你看错了。”潘宁垂着头,手里捏弄着一张餐巾纸,对折,再对折,直到成为一个小小的豆腐块。没有人像她那样知道内幕——他极有可能遇害。她自然希望他平安,但这些年,她对他一直用的是缅怀的方式。
“哎呀,你怎么不信呢?绝对是真的。可惜我当时脑子不好使,要追上去叫住他就好了,记下车牌号也行啊。”小潮喝了口养颜茶,晃着脑袋唏嘘道,“真想不到他母亲是贩毒的,牵连他都不能参加高考,不然北大清华还不由他挑。不过看他上次的着装,也算是成功人士,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吧。我只是纳闷,他来G市怎么也不联系你,你可是一直在等他。”
潘宁并非在等他,只是无法拔掉心中那根刺。当然,这些她是没法跟小潮说的。同学们并不知道慕远失踪的真相,只有她知道自己难逃其咎。所以,她认为即便慕远如小潮所说在G市,恐怕也不会来找她。她呢?如果确凿知道他在哪里,会义无反顾地去求他宽恕吗?大概也不会。他们两个人,恐怕只能令对方走出自己的生命。有个念想已经是对往日最好的交代。
潘宁抽了抽鼻子,听到自己无比幽远地说:“他能活得好好的,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我跟他不可能了。”
小潮一个怔忡,紧接着又笑了,“也是,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不过,我个人觉得,做不了情人,也是朋友吗,见见面也无妨的。要找到他也不算难。”小潮热络地说,“他是从宁远出来的,或许跟宁远公司有业务关系。你爸不是海关的吗,他们做进出口的,跟海关熟着呢。宁宁,我有个预感,你们还是会见面的。其实,见慕远第一面,我就觉得他是那种坚忍不拔的人,对情感也是一样的,爱上谁,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他离开你一定有难言之隐的。”
确实有的。潘宁在心里说,是我欺骗了他。
又在乱糟糟的苦闷状态中挺了几天,潘宁实在呆不住了,打算提前走,这日,正要去买票,被甄晓慧叫住,“宁宁,小唐过几天要出差,你能不能陪他去挑些衣服什么的。本来是我这个当妈的该做的,但是,现在年轻人的时尚我又不懂,只怕我买的东西他嫌老土。”
“呃……”潘宁想说影子呢,偏偏脸莫名其妙地红了。甄晓慧连忙道:“就这么定了,下午,我让小唐来接你。”
中午的时候,唐末过来了,潘宁呆在自己房间没有出去,听得甄晓慧在外头说:“要不你跟宁宁出去吃吧。钱带够没有?我再给你支援点……”
唐末敲了下她的房门,她心如擂鼓。但没等她答复,他就自顾推门进来了。
这是那次后,他们第一次单独见。潘宁觉得有点别扭,也不看他,嗡声说:“你出去吧,我换下衣服就走。”
唐末靠近她,她本能地缩了缩。唐末笑了,说:“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你这几天,避我如蛇蝎。”
“你本来就是——蛇蝎。”潘宁板起脸,说,“你是不是跟你妈说了?不然她怎么这么热情地撺掇。”
“你提醒我了,我现在就去说。多光荣的事啊。”唐末作势转身。
“你敢!”
唐末顿了顿,脸色柔和下来,“宁宁,我——
“别道歉,道歉你也是做了,做了还要人原谅太卑鄙。”
“我不是要道歉。”
“哦,你连道歉的念头都没有?那真是人品有问题了。”
唐末忍住笑,“我的人品在你眼里一贯不好,我也不想拨乱反正。我只想跟你说,我跟影子分了——”
“有没有搞错?唐末,我跟你说,虽然我们之间发生了些意外,但不代表那些意外能通向另一扇门。”潘宁瞪着他。
“你们学文科的,修辞用得就是好,不过跟我这种人别这么文绉绉的,直接说不可能就是了。我跟影子不是最近分的,好多年了,我告诉你,只是让你不要背负什么道德压力。”
“混蛋,你对我犯了罪还要我充满负罪感?”
“我的意思,我现在是自由身,你如果喜欢我,犯不着心里交战。”唐末凑到她面前,“我对你还是有一点吸引力的,不是吗?”说着,他的吻扫过了她的唇,带给她心乱如麻的感觉。
几日后,唐末送潘宁去火车站,正赶上春运返程高峰,他们俩在排队的人群里一点点挪着。
后面的人推,前面的人撞,旁边的人塞,他们很快被挤得满头大汗,唐末伸过一只汗津津的手,拉住潘宁,“你怎么跟小狗似的,钻到这钻到那,跟好了,别把自己弄丢了。”
上火车又费了些时间,列车员不让送上车,说,“人太多,进去就出不来了。”
唐末说,“没事,同志,我能保证自己出得来。这箱子她拎不动。”
列车员发火了,“你看看身前身后,人多不多?非常时期,谁都不让上。”
潘宁接过箱子,对唐末说,“你就回吧,我能行。”
唐末无可奈何,帮潘宁把箱子托上去了。潘宁冲他挥挥手,就往里头走。
里头人流之多超乎她的想象,别说过道,连厕所、盥洗台都挤满人,后边还有人拼命上来,车厢的密度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扁。原本不算怎么重的行李箱,现在绝对成了累赘,潘宁卡在它和人之间,膝盖顶得生疼,每行一步,都伴随着趔趄,就这样,用了大半小时才勉强痛苦不堪地进了车厢。
而她的座位还在远远的那一头。要通过密度这么大的人流过去,简直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