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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3)

唐末本来还心存希望,希望自己看走眼,希望他另有苦衷,及至听到这番所谓的心里话,只想骂一声老混账。

“潘局,我也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吧。”他清清好像锈掉了的嗓门,顿了顿,说,“我查夜来香,查宁远,不瞒你说,不那么无私,我有私心,希望自己破大案,立功受奖,甚至破格提拔。我有虚荣心,这虚荣心还不浅。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把你也查进去。我很……你可能不能体会我的心情,不单单是因为你是宁宁的爸爸,我母亲的丈夫,而是……怎么说呢,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把你当偶像一样的崇拜,我一直想,为什么你不是我爸爸,我多想你是我爸爸啊,破过那么多案子,抓过那么多坏人,受人们尊敬爱戴。我想我长大后一定要像你一样。所以,当第一次看到你跟李元春吃饭,回来的时候,他的司机塞给你一个信封时,我感到,幻灭。社会风气是不好,可是,我觉得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啊。潘局,我今天邀你到这里,跟你说话,我希望,你把我说服,让我把这些玩意撕碎扔向大海。希望,你能让我对你保持一贯的尊敬。可是现在我很悲凉。连你这样的人都无法善始善终,那么,是不是说,我们这些还有点理想的年轻人,即便不堕落,也会向风气投降,变得庸俗。缉私,就是份职业,不必当成立身之本,加入情怀。我们拿点工资,吃吃喝喝,看看八卦、发发牢骚也就够了。是不是这样。”

潘时人目中闪过晶莹,他笑一笑,面色又变得和煦如春,“孩子,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领情。好了,不早了,快回去吧。宁宁还等着你呢。”

潘时人望着大海潮涨潮落,等到摩托车声终于消失的时候,他开口了:“元春,你出来吧。”

矮小发胖的李元春像只轮胎一样从岩石后滚了出来。

“你找了个好女婿呀。正气凛然。说得我都想弃暗投明了。”

“别讽刺了,我跟他一个年纪,比他还正。你也听到了,他在查我,证据七七八八搜了不少,关键是不屈不挠要捅到天上去,我该怎么办?”

“你怕什么,简单。收拾这种驴脾气的人我最擅长。你只消告诉我一个尺度。”

潘时人打哈哈,“我女儿的幸福都指着他呢,我可不希望他缺胳膊少腿的。”

“明白。你看,我们在这吹够了冷风,身体乏得很,不如去世纪洗个桑拿?”

“元春,我的身家性命都奉到你手上了,你总该跟我交个心,宁远的董事长究竟是谁?”

“哈哈哈哈,老潘,急什么吗?等以后咱们成一家人了,就知道了吗。……你看,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从来没让你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吧。分寸我都懂的,到你这位子上,不做什么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成全。……香港那批货,听你的话没出库,总不能永远存着吧……”

9

总体来说,潘宁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是失望的。

因为身体素质不好,她听从医生的劝导,办了停薪留职在家保胎。她一天的日子大概是这样的:早餐,看书,做孕妇操,听音乐,中饭,午睡,小区散步,上网或看书,晚饭。起先,还能体会到做准妈妈的快乐,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未免无聊。

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是唐末回来;最沮丧的时刻,是唐末来电说有事回不了。

后者是常态,前者是偶然。这就让本该备受呵护的孕妇备尝冷落,心里的躁郁之气日日攀升,亟需发泄;而唐末工作忙压力大脾气爆,两人针尖对麦芒,经常为一点琐事上纲上线,把难得的相聚时光弄得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比如说,唐末深夜回家,其实潘宁也没睡着,因为烦他不顾家,她会冲他吼:这么晚,你索性就别回来了。一回来,就把人家吵醒,讨厌死了。当他试图跟她诉诉苦的时候,她会说:你们单位那点破事我才不要听。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我一天没说一句话。而在唐末那里,这一天是在高温40来度的舱内度过的,没有热乎乎的饭菜吃,只能啃方便面就矿泉水,目力所及就是一望无涯的海,海浪颠簸着,恨不得把胃里的东西都鼓捣出来。结束任务,大家都累成一滩泥,别的同事都在宿舍睡了,只有他为了见老婆一面,花上两个小时往家赶,偏偏潘宁还不领情,说话夹棍带枪。

长此以往,他任务结束晚了就不再回家,心情不爽的时候,宁愿找朋友喝酒解闷。这落在潘宁眼里,又是不关心她的罪证。

有一日,潘宁半夜醒来上厕所,看到电视屏幕无声地亮着,一片蓝汪汪的光泄在地板上,照亮沙发上趴着的一个身影。指尖下垂处滚着几个易拉罐,有酒气逸出来。

她怒从心中起,过去把电视关了,又去推他。

“哦,宁宁,我吵醒你了?”唐末努力朝她微笑,但口腔喷出了酒气。

“谁让你喝酒的?”潘宁板着脸,“把衣服脱了,洗澡去。”

“就喝了一点点。哪个男人不喝酒?我明天还要蹲点,洗了也白洗。你别管我,去睡吧。”

潘宁看了他几秒,动手剥他衣服,“就要你洗,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宁宁,我真的很累,让我睡一会儿。我不跟你似的,不用上班,想怎么睡怎么睡?”唐末拂去她的手,侧个身,将脸朝向沙发背。

“喂,你以为我喜欢?天天没人说话,一天重复一天的单调,我都快闷死了。我巴不得工作,要不是为了照顾你孩子我现在至于这样吗?”

“那也是你孩子好不好?你别老一副不情不愿为我牺牲的样子。”

“本来就是因为你,我根本没打算要孩子,可是你连安全套都不戴就——”

“是你同意的。”

“我那会儿阻挡得了你吗?”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成语的意思你是不是要好好领会?你自己守牢了我能奈你何?别动不动跟我翻旧账。喂,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半夜三更也要跟我磨牙?”唐末的火气慢慢聚拢起来。

“谁要跟你吵,你说这邻里邻居都是你同事,怎么人家就能循规蹈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庭与工作两头兼顾,两头都顺?我真怀疑是不是G市走私太过猖獗,又或者你们局里其他同志都挂了,就剩你老哥们一个战斗在前线。好吧,要是做到我爸的位置,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能体谅,可你不就一小兵吗?别把自己当总理好不好?”

“你是嘲讽我混得差?”

“不敢。”潘宁根本不怕跟他凶,她一觉睡好正有饱满的精力吵架,不说说话,憋了一天的嗓子都要生锈了,“夜来香的案子,以为你能破获,然后立个一等功,提拔个科长什么的,可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到现在徐曼是自杀还是谋杀都没搞清楚。”

“你懂个屁。”

“你能不能不说脏话?还有,把无辜的人弄进去,结果失踪了,很多年过去了还没个定论。你们警察是吃什么的?”

“说来说去,你就是放不下他?”

“活生生一个人突然就消失了,你叫我怎么释怀?谁叫你把我扯进去的。我后悔死了,当初以为你是缉毒英雄,结果你狗熊都不如。我跟你说,他要有事,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你。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给人用刑了,你这个人什么做不出?”

“你闭嘴。”唐末架住她的肩,眼圈里都是血丝,“告诉你,那案子我从来没有放弃。就是因为不妥协,他们要把我发配到H岛。”

H岛是G关下面的隶属关,离G市4小时车程,地处偏僻,条件艰苦,派到那边工作,称流放或者下放。

“你什么意思?”潘宁一惊。

唐末放缓语气,“宁宁,很多事,我没法告诉你,是纪律,也是不想破坏你的心情。我不求你做贤妻良母,我知道你也不可能是,但好歹体谅体谅我成吗?我很累。”

潘宁蹙蹙眉头,“有没有找找爸爸?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愿去,爸爸或许可以说上话。”

“他?”唐末冷笑了声,又息事宁人道,“好了,你就别掺和了。总之,我跟你保证,有生之年,我会把夜来香的案子破了,让你跟你的心上人见上面,哪怕是尸体骨灰,总之给你个交代OK?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怎么可以这样轻飘飘地谈一个人的死?如果不是你——”

“那你要我怎么样?为他殉葬?”

潘宁冷笑道:“你就算了吧。对了,我还没问你,你是不是每周去见影子?希希上次来说漏嘴的。你没时间跟我说话,可是你每周都抽时间去吃她做的饭……”

唐末站起来,拽过查验服,冷冷的表情,“我还是走了。反正不让睡。”

“滚吧,有种别回来。”

唐末努力调匀呼吸,说:“潘宁,我跟你说,你再这么无理取闹……”

“怎么样?想离婚是吧。没关系,随便。不过孩子归我。”潘宁像个斗士,昂头挺胸。

唐末狠狠瞪她一眼,嘭地把门关上。

房间陡然空寂。潘宁瘫坐在沙发上,如被遗弃的怨妇。她想,如果是慕远,绝对不会这么野蛮地欺负她……悔不该没有主见地任凭他作践。想着想着,她的眼睛蒙上雾,轻轻啜泣起来。

门又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她一个警醒,连忙抹泪,而后先声夺人嚷道:“你怎么不走呢?你这么出息,回来干什么?”

唐末说:“我不回来你还不哭死?”

他靠近她,把她拥住,摸着她的肚子说,“豆豆,爸爸不是想惹妈妈生气。爸爸只是累了。爸爸有时候确实没有耐心,不该对妈妈吼。爸爸现在就听妈妈的话去洗澡。”

潘宁低下头,说:“算了,你别去了。我给你拿床被子,你小心别感冒了。”

“不,我要跟你和豆豆一起睡。”

潘宁把脑袋抵到他怀里,“我不好,你别搭理我。”

“我知道你很闷。等过了这阵子,我好好陪你。”

这是他们最常规的吵架经过。虽然大多时候会握手言和,但中间的争锋相对也很伤人。当然,她和唐末也不是永远像斗鸡一样,也有很温馨的时候。大多是一觉醒来,他趴在她身边听胎音,跟他儿子煞有介事地说话,清晨干净而耀眼的阳光洒进来,在他发丝上蹦出五彩光芒,他坚硬的轮廓变得柔和,甚至有一丝童稚的神情,这时候她由衷感觉幸福,也开始如他那样相信她将有个儿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那是他给予她的礼物,代替他守在她身边。

日子就这么一地鸡毛地流过去。

快到年末的时候,有一天,小潮给潘宁打电话,邀她参加一个慈善拍卖晚宴。小潮有钱有闲,最爱策划各色慈善活动,以消遣无涯时光,同时洗涤灵魂,为晋身天堂铺平路径。

潘宁说:“我也不是有钱太太,又是这副样子,还是不去凑热闹了吧。去了,也是增加你们负担。”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就是送你一份惊喜。”

“喜从何来?”潘宁试探。

“那么好奇的话就来吧。如假包换的大惊喜。不过,我真有点怕你太受惊呢。”

“最讨厌你这种吊人胃口,又一副就不告诉你的样子。”

“呵呵,就是要急死你。来吧,反正你在家也无聊。对了,千万别带家属。”小潮跟着又补充。

“那人面子大得很,我想带,人家还未必肯赏光呢。”

“说实话,真怕唐sir找我算账。……不多说了,到时我来接你。”

聚会订在世纪安泰酒店。那天下了点雨,不大,但给G市带来了几分萧瑟秋意。去之前,潘宁略微收拾了下,化了淡妆,穿上小潮送的价值不菲的孕妇装。揽镜自照,也别有一番风韵。

大概是因为唐末不怎么在身边,事事亲历亲为的缘故,潘宁一直不胖,从后头看甚至看不出有孕在身的样子,但从前边或侧面看,6个月的肚子已经很可观了。

她俩差不多是第一拨到的。小潮将潘宁撂在会客室内间休息,自己则去处理些会务工作。

陆陆续续有客人被领进来,大多是一身大牌雍容华贵的有钱太太。潘宁跟他们都不熟,只是笑笑。她们彼此有认识的,就热络攀谈起来,多讲丈夫的生意经、子女的养育经,捎带服饰与美容。外间是男士,不知讲什么轶事,不时爆发出轰的笑声,比起这边的鸡零狗碎倒更场面一点。

不多时,外间男人们皆站起,潘宁看到众人簇拥着一个谈笑风生的中年男子到了。潘宁认出是王副市长,本地新闻中时见他尊容。长得其貌不扬,但闪烁的小眼睛透露着精明。有个矮胖的穿背带裤扎领花的男人在他身前身后应承,不时说出几句俏皮话,引得众人捧场送笑。潘宁知道这人就是此间酒店的老板并宁远的总经理李元春,她结婚之日他也曾这样鞍前马后地应承过父亲的贵客。

此后的局面就是一干人等围绕王市长唱赞歌。不时有太太被先生引领过去认识。也有单身女子自告奋勇过去套近乎。只有潘宁一如既往稳妥地坐着。

有服务员在李元春耳边说了声什么,他腆着肚子急急出去,须臾领进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潘宁坐得远,未看得十分清楚,想着是哪个权要的公子吧,这时候,却见小潮在套间门口朝她挥手,她放下手里正剥着的柚子,周身散发着柚皮的清香,就这么笑笑地走过去。

小潮目视男人背影,对潘宁说:“你看是谁?”

男人似有第六感,正好侧过身来,与潘宁打个照面。潘宁闪避不及,只能直挺挺迎接目光的扫射,先自壮烈就义。她怔忡着,唯愿自己看错,但记忆还是忠诚地把一张未被时间腐蚀的脸贡献出来,让她在失魂落魄中参照。

这就是小潮馈赠的惊喜,然潘宁只有惊,哪来喜。她攥了攥手心,全是汗。她相信她的面目一定是僵硬甚至扭曲的。

但是他还如以前,温和平静,只不过当目光触及她显山露水的腹部时有刹那的惘然。

他霎了霎眼,目光似乎瞬间濡湿,但或许只是灯光太刺眼。“好久不见,宁宁。”他伸出手来。

久违的称呼带来激荡全身的暖流,然而在涌动的时候,却遭遇时间的寒流。8年后,一切都不作数了。过去种种,如今只成了记忆。

她跟他相握。感觉自己的手颤抖得失去礼节。

李元春在边上兴奋地搓着手,“原来你们认识?”

慕远点头:“我们是老同学了。”

“老同学好啊。那我用不着介绍了。你们好好聊聊。”

“好久不见。”潘宁勉强震住心神。

晚宴,虽然李元春极力撺掇,潘宁还是没跟慕远他们坐主桌。她差不多在他斜对面,隔了一张桌,抬起头,正好可以隐晦地观察他而不必担心被他发现。

他个子高了些,也更瘦了些。脸部轮廓有棱有角,带点苦修式的隐忍。看上去似乎比以前还要寡言,他跟场面上的应酬不多,绝大多数时间在安静地观看节目。拍卖的时候,他也举过牌子,应景似的拍下一两件东西,上台致辞,三言两语,难得不显得敷衍,因为语气诚恳。

潘宁听同桌人议论他,是外商,到国内来寻找投资机会。这次是应主管经济的王副市长之邀而来。

潘宁不知道他这几年走了怎样一条道路,但结果如斯,也算告慰她多年惦念之苦。若非有孕,她会喝个满杯,祝贺他的成功。然后,将他彻底放下,就像搬掉心上的一块大石头。

沉思间,台上氛围忽然热闹起来。主持人因不满足于慕远的寥寥几语,煽动着叫他表演节目,这让潘宁不禁为他捏把汗。但慕远无畏缩之态,让服务生倒满三个酒杯,拿起一杯,很真诚地说:歌我不会唱,舞也不会跳,也没别的特长,我就干了三杯,敬谢大家!

他一杯杯几乎是不停歇地喝,在爆棚的掌声中,潘宁想,他终究也暴露了自己的情绪。

她胃里忽然一阵绞痛。趁着王市长一桌桌敬酒的空档,去了卫生间。

出来后,她没再回饭厅,而是下了楼,在后院草坪踯躅。世纪酒店最奢侈的地方就在于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圈了块大草坪。

雨停了,雨滴在树隙间落下,发出单调的声响。风有点冷,吹过来,带着刺骨的棱角。可她并无知觉,她的心思依旧是恍惚的,好像灵魂远远遁走了,只剩给她孤寂的肉身。

路灯很暗,不打搅的样子,很衬她的心情,转过身去,欧式建筑中一孔孔的灯火也似成了隔岸观火,有点繁华冷落的意思。

他终于出来了。就算是潜意识里存在期望,真来的时候,她还是慌乱。

她背对他默默站着,他也是,在她身后三步之遥顿住。他们都注意到在路灯光的添乱下她的影多情地叠着他的影,就像多年前的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