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60多岁的祖父自此后,被替阴阳头,坐飞机,被人揪着胡子批斗,受尽屈辱,但对我的影响绝对不是这些所谓的苦难。我说不上为祖父难过,我只是觉得丢人,我甚至痛恨祖父,为什么他曾经这样坏?居然反革命,居然是什么残渣余孽。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凶狠的打手会这样正气凛然,那些挨打的——我曾经尊敬的老师和邻居伯伯,为什么他们这样低声下气?如果他们没做错,一定会反抗的,只有做错了才会甘受侮辱。总之,我的人生观一下子就扭曲了。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那段历史,用硬性的阶级身份成功阻断了我们对是非、美丑的天然感知。
这是第一件事,可以说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却被迫去懂了。第二件事发生在我而立之年,实话实说,即便是现在,我想起来,仍旧会很激动。我先交待一下,我的父母不堪折磨,在文革中自杀了,但是我的祖父却在受尽屈辱后活了下来。我读书读到小学毕业,然后就是砍柴种田、放牛放羊养家。改革开放后,我离开祖父到了厦门,一开始就在码头给人扛包,兼做点小买卖。我记得出事那天是我生日,我去邮局给祖父汇款。机器出了故障,汇不,我就骑着自行车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总感觉不大对劲,好像被人跟踪,我一阵紧张,加快速度。我快,后面的人也快,没过多久,“呼啦”一下,冲过来几个人来,把我的自行车架住。我问干什么,他们也不解释,劈头盖脸对我一阵打,我当时喊救命,没有用。打完后,我被他们拖到一辆车上,手上戴上手铐。
我的脸上、手上全是血,我大声质问他们是谁,为什么打人?其中一个叫我老实点,另一个在我身上掏东西,我的钱、钥匙和证件被他们搜出来,我以为碰上了抢劫的,抢到后就该放我走了,可不是。他们说,他们是某某派出所的。我要求他们出示证件,他们非但不给看,还给我当胸来了一拳,叫我乖乖闭嘴。
车到中途,进来两个穿警服的,又拎进一个如我一般被打成歪瓜裂枣的小伙子。见到穿制服的,我反倒是安定下来,想既然是警察,事情总是可以说清的,就怕碰到黑道,那么钱什么的就统统要不回来了。
又开了大约半小时,到了某公安局分局,我和那小伙子被拖下来,带到一楼大厅。门口有闪光灯迎着我们,我们被勒令蹲着,低着头,供人拍照。我觉得我受到了屈辱,屡次想说话辩白,但是又怕被他们打。之后,我们换车又到了某某派出所。我被双手拷在讯问室的窗子上,高度正好需要我垫起脚尖,那种姿势你不知道有多累。我想,到了这里,人身安全总该有保障了吧,谁知,进来一个大个子,上来就给我几记老拳,然后才问我干什么的,哪里人,我一一回答,话还没完,就被他摁住头,很很撞了几下。
大约10分钟后,又换两个人进来,继续问我干什么的,我又说做买卖的,他们说我不老实,又打。我像沙包一样,被打来打去,我当时绝望地很,想,派出所里怎么都是土匪一样的人。我什么法都没违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平时我对警察是很敬畏的,但那天的遭遇让我彻底改变想法。
后来,他们让我在一个文件上按手印。我没能看清是什么文件,总之已经被打怕了,让摁什么就摁什么。当时我特别想上厕所,跟他们说了,他们不让,给我量身高、拍照、验指纹。再把我带到刑警室,一个警官问我,同伙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讲什么,那个警官一个耳光上来,我大声说,我真不知道,你们打死我也没用。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良心发现,讯问从这时才慢慢走上正轨。核对笔录,我发现有两处跟我说得不符:一是说我是在知道他们的身份后才被带走的,二是说我涉嫌走私,有“刑事拘留三天”字样。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他们不让撒尿,我把尿撒到了裤子里。
我被拷着度过漫长一夜。第二天一早,一个警官问我是谁,知道后对看守说,你们怎么还关他?把手续办了,放他走。然后对我说,你胳膊上怎么有条疤呢?言下之意,我有疤,他们才抓我。我不明白,我有个疤犯法了吗?
那一天一夜的细节历历在目,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法忘记。我知道我从此跟以前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慕远在他压抑着的语气里体会到了深沉的激愤。他联想起自己被绑架受过的屈辱,登时与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们诬陷我走私,我就真的走私成全他们。其实这之后,随着我祖父平反,重新成为中医界的泰斗,并被某些国家领导人接见,我的前途日渐顺遂。依靠祖父的关系,我积累了人脉。其实走私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钱的意义。我不缺钱,也对钱没兴趣。走私的利润,我用来行善做好事,取之于国用之于民,不比被贪官腐败好?”野狼微微一笑,又道,“我把走私当成事业,跟那些警察博弈让我心醉神迷。不过现在,我觉得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逗我家毛头玩。”
慕远说:“你为什么找潘时人的前妻做太太,我不相信你纯粹是爱她。”
野狼哈哈大笑,说,“一开始当然不是,就是跟潘时人玩嘛。潘时人是个很好的对手,有点智谋,但是刚愎自用。他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一定是后悔的。南子是个好女人,她跟我结婚是赌气,我知道的,但我用心经营,她便投桃还李,毛头生下后,她做了全职太太,一门心思照顾我和孩子。我跟她讲有保姆照顾,她说吃一堑长一智,最后发现,一家人安安稳稳比什么都重要。南子从不知道我是野狼,也不知道我跟潘时人的过节,我希望你继续保守秘密,别让她们母女知道。国内的走私生意我不打算继续下去,但是要收手又有点困难,因为牵涉面太广了。老实说,我把你带出国,培养你,是有目的的,我希望你能帮我接手国内的生意,由黑转白最好,不能的话,至少让我安全地金盆洗手。我从见你第一眼起,就觉得你跟我很像。有想法,有毅力,又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当然我现在说良心,你大抵会觉得好笑。”
“你怎么觉得我会同意帮你做那些龌龊事?我的父母都是被你害的。”
“你可以这么说。但某种程度上讲,走上这条路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没人逼他们。另外,你当然也有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强迫你。”野狼拿起诊断报告,抛给慕远,“我希望你做好准备,你的命运可能会跟你想象得不一样。就像我在30岁之前也绝对不会相信自己会做出以后的事情来。”
慕远心脏狂跳,预感不好,但他还是沉稳地把那张纸看下去。
报告不足百字,但他看了很久很久……
3
天光熹微,借着缓下来的雨声,慕远迷糊睡去。还没睡熟,就被哐哐的砸门声惊醒,他披衣起身,看到二楼走廊上站着同样被惊醒的潘宁。他们上下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睡眠质量均很糟糕。
“我去看看。”慕远说。
打开门,是邻居来通风报信,陈阿婆刚刚咽气了。
慕远一惊,连忙跟潘宁过去。雨渐渐地停了,村子上空飘满了雾。黛色的古建从浓雾中洇出个轮廓,仿佛宣纸上一点水墨。村人纷纷从四面赶来,彼此见了,也没什么寒暄,一头扎入帮忙的队伍,搭灵棚,烧斋饭,置办寿衣……一切都在忙碌而有序地进行。对他们来说,死亡是生活的常态,正如出生一样,并不见外。他们唯一的责任就是好好送走她。
雾加重了冥世气息,却并非悲哀,只是万古长空的寂寥。究竟,死是件说不清的事,然而又都是每个人的结局,这就给后人留下些殊途同归的感叹。这感叹让人心生敬畏,连举止都小心翼翼起来。
慕远带潘宁转过搭建中的灵堂,进入卧房,一眼就望到床上直僵僵躺着的阿婆。阿婆已穿好寿衣,理好头发,身上搭着墨绿色云纹的锦被,眼睛是闭着的,神色既不安详,也不痛苦,没有谁能知道她最后一刻停在哪里,也没有谁能知道她此刻又是去了哪里。
在无知面前,死亡变得高大神圣起来。人在此时,大多会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与其说出于对死者的悼念,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身的脆弱。
人,无论多么强大,终归驯服不了死。
陈嫂给阿婆修好容,往边上让了让,由慕远、潘宁行叩拜礼,然后轻声开导他们:“不要难过,我们这边的人重来世,今生譬如来世的修行,阿婆这么善良的人,肯定是被接去了好地方了,我们就安静地送走她,千万别哭。”
又拿出一只金戒指给宁宁,说,“好像是有预感的,昨天你们走后就交代好了给你,不值什么钱,不过老人的东西放在身边可以获得庇佑。”
潘宁谢过收下。两人走到外间,丧仪已准备就绪。陈阿婆被抬进灵堂后的寿棺。僧人在边上念诵经文超度亡魂。屋前天棚下架起一只大锅,煮好了五彩饭,所有来客都会象征性地吃上一点,然后在灵前叩拜,加入诵经的队伍。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哀乐,也没有哀泣,只有敬畏。
慕远和潘宁虽然不会诵经,也入乡随俗,跟旁人一样盘腿坐在蒲团上。法事的效力不必去在意,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种寄托哀思,祝福亡人的形式。
慕远想着阿婆痛苦的一生:母亲早逝,丈夫阵亡,儿子失踪,晚年得癌……又想大多数人其实也这样,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有难守护。人生本来就是痛苦,自己的苦不比别人更苦,为什么阿婆可以心平气和地走完人生而自己选择了另一条道?既然人人皆苦,为什么不去友爱而选择残杀?
佛声更响,撞击心上。
他摒弃杂念,沉浸于一片似唱似念的喃喃声中,渐渐,整个心魂仿佛获得了一种起伏的节奏。他追随着,上升,腾空,飞翔,感觉自由而舒展……突然一个闪念,打开一片空白,那空白像一个不断收缩的漩涡,转瞬即逝。在坠落到当下的那一刻他恍然有所悟。
吃过斋饭后,太阳突然就出来了,因为空气里含着太多的水分,整个村庄就似笼罩在淡淡的水红中,有着旧貌换新颜的妩媚。
慕远带着潘宁沿着江边的青石板路走,很多的蜻蜓张着透明的翼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路边植物经过了一夜的洗濯,愈发鲜亮干净,闪着泪珠似的光。
慕远对潘宁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不悲伤,只有安宁。”
“我也是,想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
面前是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坡,蔓生的杂草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堆。两人拾级而上。
“村里人死后都埋在这里。没有什么等级与门户之分。反正就是从上到下,一路挤挤挨挨地邻着,这样子,应该是满热闹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慕远说。
潘宁说,“让我们挨着吧。互相串门也很方便的。”
慕远点点头。
“你这就满意了吗?”
“很满意。”
“你傻啊,为什么不求同穴而眠呢?这个时候提,我一般不忍心拒绝。”
“那么小的地方,就我们俩大眼瞪小眼,会厌倦的。”慕远拍拍她的脑袋,“还是做我的邻家小妹妹吧,还能谱一曲《长干行》。”
潘宁捶了他一下,心里却甜蜜蜜的。
“宁宁,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就像现在送走阿婆一样送我,别悲伤。”
“……”潘宁才意识到他犯了罪,会判死刑,方才超脱的心态瞬时烟消云散,“不会的。一定可以争取宽大的。”她噙着泪,拼命摇着头。
“我是说假如。”慕远拥住她,用怜惜的口吻说,“谁都会死的,伟人也会。对不对?这是新陈代谢,自然规律,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但你要好好活着,代我活着,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是有一种美好的生活值得过。”透过密匝匝的树叶,他俯瞰到赤黄色的江以及江中错落的岛屿。水速很急,形成一个个湍急的漩涡,在阳光下像盛开的花朵。
慕远觉得自己很平静。
晚间的时候,雨再次瓢泼而下。潘宁在忧心忡忡中睡过去。早上醒来,看到床头柜上有只手机,是她的。他还给她了。
她开机,有几条未接电话和短信的提示,除了父亲的,并不十分重要。
她想着要不要给父亲回过去,犹豫了阵,还是关机了事。
走下楼,发现慕远不在。门上贴着张纸条:我去买早餐。
潘宁扁扁嘴,想,现在倒是很大方,也不怕她跑吗?
洗漱完,慕远仍没回,她等得心焦,索性也出去。路上碰到阿莲,想起上次的换洗衣服还没收,就跟着阿莲去客栈。结果,因为连日下雨,衣服尚未干。阿莲见她无衣可换,索性带她到家,拿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挑。
村子里,少数民族居多。阿莲不是,但也会经常穿民族服饰参加当地活动,故也存了好几套。她见潘宁的眼光在这些衣物上逡巡,心念一动,说,嫂子,不如,就按我们本地人打扮一回,也给路生哥一个惊喜。
潘宁眼睛一亮,点头。于是,换了褂子和筒裙,又将头发在脑后盘成髻。阿莲在院子里折了支三角梅过来,给她簪上。
打扮完毕,阿莲直咋舌,“妈呀,我一直觉得壮族的服饰很丑,怎么你穿了就这么漂亮。”领着给外间的阿贵看。阿贵笑嘻嘻道,“同样都是女人,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找打。”阿莲顺手拿过扫把,朝他挥去。三人都笑了。
潘宁回去的时候迷路了,兜来转去,问了好些人,才终于看到了“耕读世家”的门楣。
朱门没锁,潘宁推进去。
慕远的房间门开着,但里边没人,桌子上摆着酥饼、豆浆之类的早点,已经凉透了。她想,难不成找她去了?
她上楼,在走廊的窗口,一眼就扫到慕远,躺在她床上,脸上蒙着件她的T恤,胸膛微微起伏,好像是睡着了,垂落的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手机。
难道,他以为她逃了吗?她一省,手在窗上敲了下去。
他听到声响,整个身子像弹簧一般蹦了起来,不过,当触到纱窗上她的影子时,目光又立即暗下去。
“谁?”他沙哑着喉咙问。
这个傻子,居然没认出她。潘宁一阵好笑。
“我找路生哥。”她脆生生叫。
他眉毛挑了挑,疑惑的表情,瞬即意识到什么,拔脚奔出来,她急忙往楼下跑。可惜的是,筒裙迈不开步,被他拦腰抱住。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不安分呢?”他的喉音里有点喜极而泣的意思,“以后再这么乱跑,我就拿根皮带把你拴住。”
“我要真走了呢?”
“那,也只能让你走。所以,宁宁,谢谢你回来。”
“我讨厌那两个字。”
“那么,欢迎你回家。”
“这还差不多。”潘宁马上想到自己的装束,问,“我好看吗?你都没马上认出来。”
慕远连连点头,高兴得脸都木了,“好看,真的好看。”
因为经历了失而复得的小插曲,两人的感情似乎更进了一步。
“你早上去了哪里?那么久。”潘宁吃着冷下来的早餐,问慕远。
“哦,就是买早点,碰了熟人,瞎扯胡侃的。”实际上,村里有干部跟他通风报信,说上头派出所让叫人监视他,也不说什么事。他含糊应付了一下,心里明白,跟潘宁没多少日子好呆了。回到家,发现潘宁不在,以为她被带走了。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还是感觉空落落的。
他在她床上躺着,渐渐睡着。迷糊中,自己好像来到了街上,四处寻找着潘宁。雨哗哗地落着,将天地浇成一团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找了好久,失望而归。推开门,却目瞪口呆地看到房子灯火通明,饭菜香气一阵阵扑鼻而来。
然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奔了出来。是潘宁,穿着阿莲的衣服,像个本地女人一样,在等候爱人的回家。
“你去哪了?饭菜都凉了呢。”她哀怨楚楚地望着他。
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动,“你,没走?”
“我走?我去哪里?这不是咱们的家吗?”
“嗯。是的。我们的家。”他狂喜地吻了她。是的,吻了。那个吻就跟8年前一模一样,轻软,甜蜜,弥漫着奶油的味道。
他还来不及吃那一桌全跟蛋有关的菜肴,就被叩窗声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