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有一条谚语说:自己做的青稞酒,再苦也得喝下去。这些日子里,桑结甲措就是在大口大口地喝着14年来自己酿造的苦酒。
转眼到了第二年正月,康熙皇帝命他回奏的限期已经到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给皇帝写了一封密奏信:
“众生不幸,第五世达赖喇嘛于壬戌年示寂,他转生的净体今年已经15岁了。当时因为担心西藏的民众由此而发生动乱,所以没敢发丧。现在应当请新达赖坐床了,时间想放在藏历十月二十五日宗喀巴圆寂的纪念日。恳求大皇帝暂时不要宣布或泄露出去。至于班禅,是因为还没有出过天花,所以才没有敢应召去京。济隆已经畏罪潜逃到康巴地区去了,尚不知藏在何处,我已经没收了他在拉萨的产业,以后当竭力把他捕送到北京去,到时候乞求皇上能保全他作为一个受过佛戒的人的性命……”〔1〕
桑结甲措把密奏写好之后,选派了心腹之人尼玛塘夏仲等,连日赶送京城。
他急等着皇帝的批复。能否得到宽恕,吉凶尚难预料,他的心绪日夜不得安宁。只是有两点可以使他得到些许的宽慰,一点是噶尔丹毕竟还在人世,不无死灰复燃的希望;另一点是那个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必要时就可以立起这根新的支柱。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对今日出现的危机形势是有过预测、有过准备的,不然,可就一筹莫展了。
他虽然不愿意设想自己有下台的可能,更不敢揣测有掉脑袋的一天,但是在等待皇帝批复的时日里他能做些什么呢?不知怎的,他产生了整理自己的著作的念头。说干就干,于是埋头改订起他的手稿来,以此来强行排遣内心的忧虑与惶恐。在已经完成的几部著作中,他比较满意的是《五世达赖灵塔记》和《五世达赖诗笺》;再就是关于历算方面的《白琉璃》,关于医药方面的《蓝琉璃》,关于寺庙方面的《黄琉璃》。如果有时间,他还准备写文史和法典方面的文章以流传后世。不过,他毕竟不可能把主要精力用在这种事情上,因为生前的显赫比身后的荣耀对他有着更大的吸引力,攫取权力比留下著作更为重要。不然他就不会是一个毁誉不已的第巴,而是一位更有成就的学者了。
尼玛塘夏仲一行带着桑结的密奏,朝东北方向一路奔去。在几个驿站上都听到同样可靠的消息,说皇帝已经统领着数不清的精兵良将正向西南方向进发。他们吓得面面相觑,却不敢言语。心想,是不是真的亲自来讨伐桑结甲措了呢?如果是那样,就怪我们路上走得慢了,信送到得迟了,惹怒了龙颜。于是日夜兼程,不停地换马。他们一个个跑得面黄肌瘦,骨头都像断了似的。三月间,果然在宁夏迎见了皇帝。
康熙到底出来干什么呢?他考虑,当时在中国西部广大地区的蒙古部族共有四大部,即杜尔伯特、土尔扈特、和硕特和准噶尔,统称厄鲁特或卫拉特。其中最强大又最有野心的就是以噶尔丹为首的准噶尔部。如果不把准噶尔彻底歼灭,即使京城一带不再受到威胁,西部地区也还会燃起战火。于是在二月间开始了第三次御驾亲征。
噶尔丹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后不到一年,虽然又纠集了一些人马,但他毕竟不是皇帝的对手,一经交战便连连败逃,一个月内,所属的部众已剩下不足千人。他想回到他的老根据地伊犁去,但是那里已经被他哥哥僧格的儿子策妄阿喇布坦吞并了;他想退到青海去,但是那里的部属也已经相继叛离了;他派他的儿子塞卜腾巴尔珠尔到哈密去征调军粮,又被回族人抓住献给了皇帝;最后,他想到西藏去投奔桑结甲措,但是西路屯留军已经阻绝了通路;皇帝还亲率着大军紧追不舍。众叛亲离的滋味儿,走投无路的处境,丧家之犬的沮丧,使他的野心完全破灭了,精神最后崩溃了。绝望之中,他终于在闰三月的一天,端起了一碗毒药,自言自语地说:“我受了骗,也骗了佛,骗了人,最终骗了自己。康熙皇帝太厉害了,和他打仗是最大的错误!我后悔极了……”说罢,将毒药一饮而尽。这年噶尔丹53岁。
康熙皇帝在看了桑结甲措的密奏以后,半天没有说话。对于桑结的回禀,他并不满意,但这位第巴的态度还算说得过去,眼中毕竟还有朝廷。他又深谋远虑了一番,觉得目的已基本达到,还是以冷静处置、宽厚对待为好,因为第巴是五世达赖亲自选派的主事人,而蒙藏各部又都尊奉达赖;准噶尔刚刚平定,内地的局势还未完全稳定下来,如果对桑结甲措追究过严,非治罪不可的话,恐怕会引起边地的不安。还是各自找个台阶下吧,何不顺水推舟,答应他的恳求,暂时了结这段公案呢?于是朱笔一挥,写了一个“允”字。这使桑结甲措度过了一次很大的危机。
尼玛塘回到拉萨,直接跑到布达拉宫来找桑结甲措。桑结正在写他的新著《白琉璃释疑答疑》,已经写了一百多条问答。尼玛塘不等通报就进了桑结的书房,桑结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消息不坏,特意拿出日喀则仁布县出产的黄色玉石碗来,斟上酥油茶,让他边喝边汇报。
桑结甲措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顿时有了攀谈的兴致。虽然紧接着有许多重大的事情要办,比如怎样安排六世达赖的坐床,何时将五世达赖的遗体葬入灵塔,有没有可能建立一支归自己指挥的强大的军队来抗衡和硕特部留驻在西藏的八个旗的兵力,等等,但此刻不妨先轻松一下。
“你觉得康熙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问尼玛塘。
“挺和善的。当然,我是说对我,在我去拜见他的时候,皇上竟然在行宫的二门屈驾相迎……”
“那不是对你,”桑结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对整个的西藏,对达赖喇嘛在蒙古各部的影响。看来,他是很懂得在什么时候发怒,在什么时候微笑的。了不起呀!”
“对对!他确实是柔和起来像云朵,厉害起来像钢刀。有两件事我是在这次头一回听到的,正好能说明皇上的脾气。”
“哦?说说看。”桑结把手稿推向一边,对尼玛塘所说的两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件事是康熙十三年,吴三桂又对清朝来了个反戈一击,在云南发兵起事。康熙皇帝派了大军向云南进攻。当时,伟大的五世给皇上写了封信替吴三桂求情。”
“这我知道,那是一件很容易得罪皇帝的事情。信我是看过的,上面说:吴三桂若是投降了,就饶恕他;若是坚决抵抗,就割让他一块地方罢兵算了。皇帝没有答应。”桑结说着,不禁又回忆起自小就受到五世宠爱与信任的情景。
“后来,皇帝的大兵围了云南,吴三桂的儿子吴世曾经给五世写过一封密信,你知道吗?”尼玛塘神秘地说,好像现在还怕人听到似的。
“啊?这个我可没有听说!连五世自己也从未提起过。”
“那当然,因为密信在送来的路上被官军截获了,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什么内容?”桑结急忙问。
“问题就在内容上。信中说,他们把云南的中甸、维西两地割送给西藏;西藏呢,派兵去帮他攻击皇帝。”
“真有此事?”
“一点不假!”
“怎么皇帝没有追究过呢?”
“皇帝看了这封密信以后,既没有怀疑,也没有生气,只是笑了一笑,把它丢在了一边。真是柔和的性子,好脾气。”
桑结甲措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庆幸五世达赖也像他一样度过了眼前发生的危机。停了一会儿,他又问:“第二件事呢?我很愿意知道。”
“刚刚发生不久。”尼玛塘眉飞色舞起来,“去年六月,皇帝在蒙古草原打败了噶尔丹,本想继续追击,可是粮食不够用了,一时运不上来。收兵回去吧,又怕暴露了真情,路上遭到袭击。皇帝灵机一动,噶尔丹的代表格垒沽英不是就在军中吗?于是把他召进大帐,对他说:‘现在放你回去,对你的主子说,叫他快来投降。朕在这里等你,限七十天前来回报,过了期限,朕就继续进兵。’”
“真有智谋啊!!”桑结赞叹地说。
“您听啊。正在这个时候,主管衣食的官员进来了,他叫达都虎,也没看看皇帝跟前站的是什么人,就照实地启奏说:‘军中的米就要光了。’皇帝大发雷霆:‘达都虎蛊惑军心,推出斩了!朕就是吃雪也要穷追,誓不回军!’等把格垒沽英打发走,还派人随着监视了20里,你猜怎么着?皇帝这才下令:班师回朝!”
桑结甲措点着头,又摇着头说:“不好对付啊!他的智勇之光犹如日月,我们的智勇之光只似星星……”
尼玛塘扫兴地住了嘴。
桑结甲措又陷在了忧虑之中。他知道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和固始汗的子孙们的关系都很难处好,因为他对他们缺乏五世达赖那种感情。他们对五世是有恩情的,是皇帝给了五世隆重的礼遇,给了他空前荣耀的封号;是固始汗派兵镇压了黄教的敌手,帮他建立了噶丹颇章〔1〕政权。而自己呢?不但和他们之间无恩可言,而且积了不小的怨。好在他的身上有一副刺不进的金甲,那就是将要坐床的达赖六世!谁的手中有达赖,谁就能牢牢掌握住西藏的大权。
入秋季节,在门隅地区,一切开过花的植物都过早地成熟了自己的果实。阿旺嘉措和仁增汪姆的爱情也过早地成熟了。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也特别炎热。阿旺嘉措褪下上身的外衣,把两只袖子交叉地系在腰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改桑的小店。
改桑和仁增汪姆照例像迎接亲人和招待贵客一样地请他坐下,位子的拥挤正显示出他们的热乎。
仁增汪姆发现阿旺嘉措今天的神情不同往常,说不上是严肃还是兴奋,就问:“你是要来说什么事吧?”
“你猜对了。我要跟阿妈改桑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大概是和她有关吧?”改桑指着外甥女。
仁增汪姆扭了一下身子,用袖口捂住半个脸,眼睛忽闪了几下,低下了头。
“是……是这个意思。”阿旺嘉措严肃地说,“今天早上,师傅告诉我说,我学习了六年,已经期满了。您知道,我是个没有了父母的人,可是在我出生的地方还有间小房子,也有伯伯那森,哥哥刚祖那样的好朋友。那里的气候、风景,比这里还要好些。你们如果不嫌弃我,不嫌弃那个小村子,又觉得这小店也不容易再开下去的话,就请搬去吧。种地、放牧、砍柴……我都会干得好的。你们如果舍不得这里,我也可以留下。从今以后,我们就成为一家人,行吗?”阿旺嘉措的眼睛里射出期待的光芒。他是诚恳的。
“好孩子!这可真是一件大事!”改桑既高兴又犹豫,如果要离开这座小店,有多少事情要办啊。对她来说,不亚于要搬一座山,移一条河。虽说从错那到邬坚林路程不算远,对于要携带许多什物的一个少年和两个女人来说,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出征。不过随上他去倒也应该,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懂得留恋自己出生的地点;记得自己幼年的朋友,更难得的是他看得出这座小店确实不容易再开下去,该想个长久之计。是呀,自己已经老了,仁增汪姆也大了,总是要出嫁的。自己晚年的凄惨是可想而知的。现在,佛爷赐福,给她送来了一个这么好的少年,将来不就是她的儿子吗?想到这里,她流泪了。这是母亲的泪,幸福的泪!哭了一阵,她才对阿旺嘉措说:“我和仁增汪姆,全靠你了!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呢?走,还是留,当然都行……不过,让我再想想好吗?仁增汪姆,你说话呀,你说呢?”
仁增汪姆只是点着头。在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支红教喇嘛结婚的队伍,新娘已经是她自己了。
突然,外面街上发生了骚乱。马蹄声、吆喝声、奔跑声响成一片,阵阵尘土在阳光下飞腾起来,扑进了店门。人们的面孔不停地闪过,充满了惊恐和好奇。
他们三个一起走到门口,急忙向街上张望。啧啧!有喇嘛,有当地的官员,有尾随的儿童,还有此地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那么多威武的士兵。这支并不整齐的队伍,没有谁显出凶恶的样子,只是东张西望地,像在寻找着什么。
在错那,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场面,看热闹的人也空前的多。但是谁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旺嘉措在穿袈裟的人当中发现了他的一位经师,他闪出门去,紧追了几步,在经师的背后小声地问:“师傅,怎么回事?”
“啊!您在这里?”经师猛一回头,同时高兴地叫了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阿旺嘉措,就朝着那些骑马的人喊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所有的喇嘛、官员、士兵以及看热闹的人群,都向着经师跑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旺嘉措完全莫名其妙了,他意识到怕是有什么灾祸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或者有什么意外的重大误会牵连了自己。但他并没有恐惧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过。
“找的就是您!是第巴亲自下的命令啊!”经师说。
“我?第巴?”阿旺嘉措迷惑极了,“第巴找我干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您有佛缘,要您去受戒。”经师笑着说,“大喜事啊!快去吧。”
一个士兵牵来了一匹空着鞍子的枣红色大马,几个喇嘛和官员客气地请阿旺嘉措骑上。阿旺嘉措迟疑着,不肯上马。
“不要害怕。我们是第巴派来保护您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
阿旺嘉措回头寻找仁增汪姆和改桑,看见她们母女两个正钻过人群朝他这边挤过来。她们被士兵拦挡在外围,发疯似的往前冲着,一个士兵举起鞭子威吓。
“不要动手!”阿旺嘉措朝那个士兵喊着,“那是我的阿妈和阿佳。”
士兵收起鞭子,歉意地后退了几步。
“先去休息,明天就要起程到拉萨去了。家人如还有话说,今晚请他们到宗政府来谈吧。”一位官员催促着阿旺嘉措,让他和自己都快些离开这个乱哄哄的、扬着尘土、晒着烈日的地方。
这突如其来的事变,使阿旺嘉措像挨了当头一棒,昏沉了很久都醒不过来。什么佛缘?受戒?拉萨?第巴?……拉萨是黄教的圣地,受了戒岂不就永无和仁增汪姆成婚之日了吗?这怎么能行?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晚上,他连什么时候上了马,什么时候来到了宗政府,什么时候派人去请的仁增汪姆,都记不清了。
阿旺嘉措在院子里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仁增汪姆的到来。在夕阳的余辉中,一丛丛深红的、浅红的八瓣菊开得分外娇艳,几只不知疲累的蜜蜂贪恋地吮吸着花蕊,不肯离去。他阿旺嘉措又何尝愿意离去呢?第巴的命令,寺院的权威,是他所无法抗拒的。看今天街上人们的眼睛,有多少人在羡慕他呀,羡慕他能得到这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羡慕他能到圣地拉萨去,羡慕他能到距离达赖很近的地方去。但他自己却没有半点幸运之感,他只觉得自己可怜,可怜得不如这花蕊上的蜜蜂。他想他应当是一只蜜蜂,能够在他喜欢的地方自由自在地飞舞、采蜜。这红艳艳的八瓣菊不就是仁增汪姆吗?如果没有她,也许到拉萨去做一名黄教喇嘛并非是无法忍受的事,说不定还真能修成正果呢。可现在,他怎么能舍得下这位情人呢?唉!他又怎么能不舍下这位情人呢?第巴的命令是无法抗拒的。他的心愤愤不平起来,遥远的、尊贵的第巴,怎么会知道他呢?怎么会命令到他的头上呢?又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刻对他下达这种命令呢?他望着八瓣菊,念出了这样的诗句:
凛凛草上落霜,
飕飕寒风刮起;
鲜花和蜜蜂儿啊,
怎么能不分离?
天色黑了下来,还不见仁增汪姆的身影。他几次要出门去找,去谈心,去作暂时的告别,去宽慰她也宽慰自己——既然会突然离去,也可能会转眼重逢,让她等着,等着他的归来。但是宗政府门口的卫兵,总是礼貌地,然而却是坚决地把他挡了回来。他一直在院中徘徊,不时地望着门外,捕捉着每一个人的影子,倾听着任何一次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一回不使他的希望落空。
门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了。他还是不进屋去,抬头望着天空。一道流星,又一道流星,像是在互相追逐着。他真想变作一颗流星,坠落在仁增汪姆的小店里。
直到这时,才来了一位喇嘛,对阿旺嘉措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您在本地没有亲属。姑娘仁增汪姆,只是您的朋友。您很快就要受戒,再不能接近女人。仁增汪姆已经向宗本〔1〕和寺院起了誓,作了保证,不再和您来往了。请您安静歇息,明早还要上路。”这位奉命传话的喇嘛像念经一样地背诵完了上面的话,面无表情,毫不迟延地走了。
阿旺嘉措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什么,他已经到了大门口。只听得卫兵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不清楚,神秘人物。”这是喇嘛的声音。脚步声也消失了。
阿旺嘉措想大声地叫喊,想奋力地抗争。怎么,连和亲友见面也不行了吗?但他没有喊出声来,他向谁喊呢?谁来听他喊呢?他只能在心里喊,对自己喊。他确实听到了自己的喊声,把天上的星星都要震落了。完了!他和仁增汪姆的缘分尽了!天哪……
他怏怏地回到屋子里,点燃酥油灯,写下了这样两首诗:
爱情渗入了心底,
“能否结成伴侣?”
回答:“除非死别,
活着绝不分离。”
和我集上的大姐,
结下了三句誓约,
如同盘起来的花蛇,
在地上自己散脱。
他自己反复读着,泪水涌出了眼眶,他伏在诗笺上哭了很久。他想,未来的一切尚难预卜,命运之神是无比强大的,要去的哭不来,要来的也哭不去。只是他心爱的仁增汪姆,为什么一遇到突然的事变,就作了那样的保证呢?于是他只有用这样的诗句来安慰和劝解自己:
已过了花开时光,
蜜蜂儿不必悲伤;
既然是缘分已尽,
我何必枉自断肠?
酥油灯燃尽了,他才含着泪水睡去,恶梦中还呼叫着仁增汪姆的名字……
八月。桑结甲措开始为阿旺嘉措的坐床忙碌起来。因为坐床是新达赖正式继承前世达赖位置的盛大典礼,仪式的隆重在西藏是无可比拟的。而且六世达赖的坐床带有明显的突击性,弄不好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
阿旺嘉措的受戒地点使他颇费思谋。他原来决定在聂塘的诺布尔康举行,为此,他已经秘密地请班禅立刻从日喀则赶到聂塘来。现在他又考虑到,聂塘距离拉萨只有40里路,一旦公布了匿藏灵童多年的真情,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新达赖的安全不易保证。于是他又决定把受戒地点改到冈巴拉大山那边的浪卡子去,那个地方离拉萨较远,东面和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羊卓雍湖,西去有翁古山之险,北上有冈巴拉之雄,即使出了什么事,局势也好控制。谨慎总是有好处的,就像有时候冒险也有好处一样。他又下了两道秘密通知,一是请班禅转道浪卡子,一是让阿旺嘉措一行也到浪卡子去,谁先到达就停下等着。他自己也准备赶到那里。
对于达赖汗和拉藏王子,他一点儿信息也不愿透给他们。他心想:皇上我都瞒了多年,还不能再瞒你们几天吗?欺君之罪都没有追究,你们蒙古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再说,如果一定得同你们商量,岂不是我主动承认了自己是受你们管辖的吗?
桑结甲措走到布达拉宫的平台上,望着白宫的东、西日光殿——达赖的寝宫,得意地自语着:“我就要为它请来主人了……不,他只是个孩子罢了。大事还得由我来办啊!”
阿旺嘉措一行来到浪卡子时,主持他受戒的班禅还未到达,就在寺院中住了下来。为什么要在此地停留,没有人知道。一切都还笼罩着神秘的色彩。
浪卡子是一个开阔而平坦的地方,紧靠着羊卓雍湖的西岸,索称歌舞之乡。阿旺嘉措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景致。他再三要求走出寺院,到外面去领略一下湖边的风光。到了第三天,终于得到允许,条件是不可走远,不可乘船进湖,还要有侍卫和随从跟着。
他站在湖边,微风拂动着他的长发,掠起湖面的波纹。湖水是深蓝色的,天空是深蓝色的。湖水无边,天空无际,天映水,水映天,连空气都蓝了。一切都是那么明净,像玻璃制成的锦缎。湖中的石岛,湖岸的苍山,远峰的积雪,都争着把自己的影子投到湖水的深处,永无厌足地浸泡着,谁也不能拉它们出来。黄鸭、白鸟、天鹅……成群地在水面上浮游着,好像岸边草地上的牛羊一样安详。
阿旺嘉措心想:怪不得民歌中唱她是“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呢!又怪不得民间传说她是一位仙女变成的呢!人们常以为看景不如听景,这一回可是听景不如看景了。
一条巨大的细鳞鱼跳出了水面,挺了一下身子,又弯曲着柔软的腰,闪着银白的光,钻入了水底。是仙女的衣襟上散落出来的一颗宝石吧?
那仙女是谁呢?该不是仁增汪姆吧?虽然不会是她,可应该是她。如果这湖水真是仁增汪姆变的,他将毫不犹豫地跳进去,醉死在幸福的甘露之中。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座牛毛帐篷跟前。闻到熬茶的香味,才感到又渴又饿了。一位老牧民看到来了个清秀的少年,动了好客之心,请他进去喝奶茶。阿旺嘉措发现帐篷杆上挂着六弦琴,在得到主人的允许之后,就取下琴弹唱起来。他弹唱的是次丹堆古的曲调,唱的是最近他写的那几首情诗。老牧民端坐在柔软的羊皮上,听得入了迷,双手扶膝,双眼微闭,像是坐化了的活佛……由此,若干年后,西藏民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这位老牧民后来知道了阿旺嘉措就是六世达赖,胸前抱着一大块新鲜酥油,背后背着一腔风干羊肉,怀里还揣着人参果和奶渣,到拉萨去看望阿旺嘉措。他站在布达拉宫前,对着像星星一样无数的窗子,放开嗓子大喊:“喂——阿旺嘉措!”僧官们因为他竟敢直呼达赖原来的名字,把他捆起来要割他的舌头。这惊动了六世本人,遂把他请进宫去,向这位老阿爸赔礼。六世看到老人的鞋子破了,就把自己的金丝锦缎云底藏靴脱下来送给他。从此,羊卓雍湖边的牧民,都爱穿这种靴子。
34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于九月初从扎什伦布寺赶到了浪卡子。紧接着,44岁的第巴桑结甲措也从拉萨到达。两个人立即举行了会谈,让14岁〔1〕的阿旺嘉措坐床。
当班禅和第巴告知阿旺嘉措,他就是第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净体的时候,他震惊万分,逐渐解开了心中的疑团。他,出身于信奉红教的家庭,竟然一下子成了黄教的领袖!他,一个从小放牛的少年,怎么会一下子坐上这样崇高的尊位!他,一个时刻思念着情人的青年,如何去充任主持千万人修行的神职!他,一个和屠宰人交朋友、认小店主做阿妈的平民,忽然间竟要接受神圣的班禅和威严的第巴的崇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佛的旨意?还是命运的安排?或者是一场梦?这是在开一个荒唐的玩笑吧?
然而,这一切却都是无可否认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人们接受既成事实的能力是很强的——不管是荣是辱,一旦突然降临,都是很难逃避的。
第巴桑结甲措按照他事先的安排,在浪卡子寺院的大经堂里向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阿旺嘉措敬献了五彩大哈达,行了拜见礼。从拉萨和日喀则等地前来恭迎灵童的高级僧俗官员也都进行了参拜。随即在五世班禅罗桑益西的主持下开了个半公开半保密的会议,这个会议除了聆听第巴的讲话之外,没有别的内容。第巴的流利的谈吐,高雅的言词,诚恳的态度,使大家无不折服。经堂里一会儿鸦雀无声,一会儿发出喷啧的赞叹,一会儿响起轻轻的唏嘘。
第巴说:“伟大的上尊——第五世达赖喇嘛,把泥石一般的鄙人视为金子,置之于摄政地位。鄙人虽以各种理由再三辞让,他却一方面严令鄙人不要推诿,一方面又向下进行了宣布,并对以护法为业的厄鲁特蒙古为首的施主们也进行了宣谕。这一切不仅书写在布达拉宫三梯门的墙壁之上,而且还按上了祥瑞的一双掌印。这都是大家知道的事实。”
大经堂发出低沉的共鸣,那是人们的一片“是!是!”的回音。
第巴接着说:“大慈大悲的、永远注视着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化作身穿黄色袈裟、头戴黄色法帽的超越一切的殊胜之佛——达赖五世,他亲临雪域佛地,为生活在浊世的众生,宣扬如大海一般的、不尽的佛法功业。他是福泽的明灯,根除众生的愚昧;他像藏宝的大海,是一切善业的源泉;他是祥瑞垒成的高山,给人荫凉的大树,佛法无边的太阳!就连他的生辰年月也和净饭王之子释迦牟尼完全相同!”
唏嘘之声像潮水一样溢出经堂,在听众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佛光夺目的大海。
阿旺嘉措听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他想:既然五世这般伟大神圣,我作为他的转世替身,能有那样的修行和功德吗?能担受这样的赞颂吗?他感到自己像一只雏鹰被一股强劲的风吹上了山顶,吹上了高空,吹进了迷茫混沌的天界……他睁大眼睛,扫视了一下众人,强使自己镇定下来。
桑结甲措这样颂扬五世,并不完全是为了树立自己,他对五世的确怀着真挚而深厚的感情。在他的心目中,五世既是他的支柱,他的主宰,又像是他的严父;在这位佛爷和父亲的统一的形象面前,他虽然身为摄政,却依然是个儿童。
第巴继续说:“水狗年二月,伟大的五世潜心闭关修行到下弦月,时至空行母聚集之吉旦——二十五日那天,又对鄙人进行了政教二制的重要教诲,就……圆寂了。”第巴哽咽了,停了片刻,他忍住泪水继续说:“他对我恩重如山,是我今生、死后和来世的一切的救主。我自小就在他的身边,得到了比自己的父母还深的爱抚。政教二制方面的全部事务,不仅承蒙口谕,而且还给以全权委托。与这样的恩师离别,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呀!每想至此,真是悲痛万端,难以忍受!白天公事繁忙还好一些,夜间则常不能寐,情思恍惚,苦不堪言。”
第巴的表情由极度沉痛变得庄重严肃起来:“现在,我要向大家进行解释;也只有到了现在,我才能够向大家进行这种解释——就是为什么在五世圆寂之后,我一直匿不发丧?”
此时,众人屏住呼吸,生怕漏听一个字。桑结甲措也洞察出这一点,特意放慢了讲话的速度:“这首先是上尊的意志。伟大的五世在临终之时留下了遗嘱,那遗嘱完全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声音,要我对他的圆寂严加保密!其次是大神的授记。乃琼大神也严令鄙人:‘如不严守秘密,鳄鱼就要伸出爪子!’这就是说,大神自己要捉拿于我。我竭尽全力找到转世灵童以后,对灵童又竭尽全力地暗中保护。几次想公开这个秘密,请求乃琼大神降旨,大神却说:‘还不到时机。’我不敢擅自做主,事情就这样拖延下来。现在,皇帝已经恩准了第六世达赖喇嘛坐床,鄙人也即将结束在黑夜中摸索的日子。”第巴说到这里,觉得再说下去已无必要,就此结束恰到好处。于是收住了双唇。
众人兴奋地议论着,经堂里嗡嗡之声越来越大,几乎要转为欢呼。他们对于第巴的解释是满意的,至少对他是表示理解和谅解的。连皇帝都谅解了第巴,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阿旺嘉措像是在听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他隐约地觉出并不完全是属于宗教方面的秘密,其中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什么。五世达赖为什么要第巴对他的圆寂保密?乃琼大神为什么对于秘密的公开总不降旨?他还是没有明白。他的好奇心使他沉思了好一阵子。
康熙三十六年(藏历火牛年)九月初七,是班禅为阿旺嘉措授沙弥戒的日子。沙弥戒又称格楚戒,受了格楚戒,就算出家为僧了。对于作为佛教首领的达赖喇嘛,当然是更加不可缺少的仪式。
班禅和阿旺嘉措在寺院的大殿里行了师生礼。班禅亲手给他剪了头发,把第巴桑结甲措特意从大昭寺带来的《显宗龙喜立邦经》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对经书磕了头。这时,才正式给他取了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的法名。
班禅笑着对仓央嘉措说:“按惯例,受格楚戒当在7岁,你却已超过一半的年龄。不过,你是先学经、后受戒。听经师们说,你的学问比你的年龄大得多,是吗?”
“不行不行。”仓央嘉措恭敬地回答,“只不过在寺院里读了几年书。”
班禅把经卷打开,严肃地说:“让我们把格楚戒的仪式举行完吧。”于是,根据经上所列的不偷盗、不杀生、不谎骗、不奸淫等三十六条沙弥戒律,逐条地对仓央嘉措作了简单的讲解,而后说:“现在,宣誓吧。”
仓央嘉措虽然先后在波拉和错那的两所寺院住过6年,但他作为一个俗人,并没有参加过受戒仪式;由于不曾有过出家的愿望,也没有打听过受戒的细节。现在让他宣誓,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是感到自己已经正式坐进了佛的殿堂,他将和穿袈裟的人成为一家,从道理上讲,他应该维护佛教的权益了。但他又觉得这不是他的意愿。他没有责任也没有力量去做那些事情,正像给他披上了狮子的毛皮,他并不自信就是雪山和森林之王一样。
他沉吟了很久,看了看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微笑的面孔,对方正等待他的回答。他不好意思地避开班禅的目光,茫然地巡视着大殿。忽然,他的眼神盯在了凶恶的护法金刚塑像的脸上。对,护法的责任理当由他担承。他于是灵机一动,作了个诗体的回答:
具誓金刚护法,
高居十地法界。
若有神通法力,
请将佛教的敌人消灭。
班禅罗桑益西皱了皱眉头,和善地说:“很有诗才。不过不符合宣誓的惯例。你应当回答说:‘遵守经上规定的一切律条,为众生之事,身体力行。’请复诵吧。”
仓央嘉措照着做了,仪式就算是完成了。接着,以仓央嘉措的名义向罗桑益西赠送了纯金制成的曼札盘,上面放着一尊佛像、一部经和一尊佛塔,分别代表佛的身、口、意;另外还放着一钱重的金块十二包,还有右旋海螺一个,轮子一个,作为受戒的酬谢礼品。而这些东西,都是桑结甲措事先替他预备好了的。
是时候了,桑结甲措回到拉萨,从布达拉宫向整个西藏以及蒙古各部公开地正式发布了下列文告:
伟大的第五世达赖喇嘛已于水狗年圆寂,遵从他的遗嘱,暂不发丧。现在他的转世圣体已从班禅受戒,并经大皇帝批准是为达赖六世。兹定于十月二十五日在布达拉宫司西平措殿堂中举行坐床典礼,赐福众生。希一体周知,准四方欢腾。
文告下面是班禅、第巴、政府大臣、各大寺院堪布的签印。
消息一经传出,僧俗又惊又喜,谁还会说什么呢?即使有人议论,也只是私下说说而已。最不愉快的是固始汗的子孙们,因为这么重大的事情,第巴桑结竟不同他们商量,大大损伤了他们的面子。但是发作又无济于事,也不是时机。何况此事皇帝也已批准了,还派了章嘉呼图克图带着许多御赐珍宝来参加六世的坐床大典。有权势的人是最怕受到权势冷落的,他们怎能不把这笔新账埋藏在心中呢?
十月二十五日既是黄教始祖宗喀巴的忌日,又恰好是他的生辰。本来在这一天,家家要在房上燃灯表示纪念,俗称燃灯节。现在又加上个六世达赖坐床的大典,当然就更加热闹了。遵照桑结甲措特意颁发的命令,拉萨的各条街道打扫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干净过,连树上掉下一片落叶都会有人随手捡起来。
当仓央嘉措穿着用香薰过了的黄色法衣、坐着八抬大轿进入拉萨的时候,所有的房顶上都飘着各种经幡、伞盖和彩旗,松柏树枝沿途燃烧着,螺、号、鼓、钹响成一片。到处有顶礼膜拜他的人群,尊贵的、贫贱的、应该出来和能够出来的,全都出来了。鲜艳的服饰,吉祥的歌舞,雪白的哈达……啊,这就是拉萨!拉萨是这样美丽,这样倾心于他;他也倾心于拉萨。他不禁陶醉了,有些自豪了。刚刚全部落成的布达拉宫,也好像挺立着红、白、黄三色的巨大身躯说:我是为仓央嘉措而出现的。
就这样,贫苦平民、少年诗人仓央嘉措,成了第六世达赖喇嘛。
他坐在布达拉宫红宫第四层的集会大殿〔1〕的无畏狮子大宝座上,接受着一群陌生人的朝拜,好像在继续做着一个奇异无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