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旦出了名,获得了某种声誉、头衔或地位,便会引起各种不同的反映。朝他包围过来的有崇敬、羡慕、嫉妒、嘲讽、责难、猜测、请教、亲近、疏远、谄媚、欺骗、忠告、利用、挑剔、吹捧、诬蔑等等。由此又产生出这样那样的妄传。不过,妄传再多,也无非是善意的与恶意的两种。难怪有人说,在名人的身边自古以来就会聚着人类的美德与丑行……
在仓央嘉措的故乡,人们知道他当了达赖以后,就流行起许多传说:说他是一位先知,幼年的时候就说过:“我要到拉萨去,有人会来欢迎的。”还说他在少年时代,有人几次从不丹前来谋害他,都被他预先察觉,躲过去了。还有个传说是:五世达赖对这位转世替身曾有过“埋名隐姓为众生,须得守密十二年”的授记,因为第巴的权力过大,使他超过了三年,到了十五岁才离开本土去拉萨坐床……这个涉及第巴的传说,流露出人们对他未来命运的担心。
故乡的人们在传说着他,他却一点也得不到故乡的消息。
又是深秋了。六世选了一个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日子,到宫后的空地上去练习射箭。他特别爱用南方的竹子弯成的弓,这种弓被称为南弓,十分坚韧,寄托着他对家乡的思念。他喜欢用响箭,因为这种箭没有铁制的尖头,只装有一个带风眼的小葫芦头,射出去以后,即使失手也不会伤人,还一路发出悦耳的哨音。
他极少参加政治活动,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何况又换了俗装,谁也不会想到达赖喇嘛会在没有大批喇嘛高僧、僧俗官员前呼后拥的情况下单独出行。今天,他依旧只带了盖丹一人,是为他竖靶拾箭的。
他这样做是桑结甲措允许了的。桑结在度过匿丧危机之后,权势正达到炙手可热的程度。他担心六世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增加对权力的欲望,因此在心中明确了一条原则:只要他没有与自己争权的欲望,什么都是可以允许的,起码是可以容忍的。
仓央嘉措常来射箭的地方,不久以前还是一片荒滩。由于修建布达拉宫,年年月月在这里挖土,形成了大坑,地下的泉水和天上的雨水使它又变成湖。人们在周围栽种了杨柳,更使它有了秀丽的景色。再以后,又垒了小山,盖了楼阁,筑了围墙,发展为著名的龙王塘。也有人叫它龙王潭,藏语叫做宗加鲁康。因为传说里面有龙,在湖心还修筑有“龙宫”。
仓央嘉措在柳林中漫步,落叶扑打在他的面颊上,打几个旋儿又掉进水中。布达拉宫的倒影从没有这样清晰,这样色彩鲜艳而又端庄安详。他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忽然发现自己长高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
秋天的景色,最能触发人纷纭复杂的感情。有的人会有一种成熟感,成就感,满意于自己是一棵结了果子的大树;有的人会有一种凄凉感,没落感,伤痛于自己像一株枯黄凋零的小草;有的人会有一种实力感,奋斗感,自豪于自己像一座迎战霜雪的山峰;有的人会有一种清爽感,享受感,陶醉于自己像一位主宰自然的骄子……世界上有多少真正的艺术品诞生在秋天啊!
仓央嘉措站在拉萨的秋光里,禁不住动了思乡之情,诗句又涌上心来: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但他既不是杜鹃,也不是燕子。他要飞翔,他要自由,他要接近自己的愿望,只能凭借天风来鼓动他想象的翅膀。
风啊,从哪里吹来?
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情侣啊,
风儿把她带来!
他深信他初恋的情人能够谅解他,一直爱着他,到处打听他,痴心等着他。他仰望着高天的云朵,在含泪的眼珠上闪着这样的诗句:
西面峰峦顶上,
朵朵白云飘荡,
那是仁增汪姆,
为我烧起高香。
盖丹走来禀报说,箭靶已经立好了。他懒洋洋地接过弓箭,顺着盖丹的手指朝箭靶望了一眼,不管距离的远近,心不在焉地射出了一箭。箭脱靶了,一直飞出还没有筑好的矮矮的围墙,恰好射掉了一个行人的帽子。那人先是一怔,随即拾起了帽子,拍了拍尘土,站在那里向四面寻视。当他看到湖边有一个穿着华贵、手拿南弓的青年时,惊奇转成了愤怒,他不能忍受那位贵族少爷用这种方式在他身上寻开心。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不习惯受这样的侮辱。他既不肯向那位少爷吐舌致敬,也不想躲开了事,他站在原地,挺起胸脯,怒目圆睁,好像在说:你敢再来一箭试试?!
仓央嘉措十分懊悔自己的粗心,觉得应该向那人道歉。他把手中的弓扔给盖丹,大步向矮墙走去。那人也立刻向矮墙走来,以迎战的姿态来迎接仓央嘉措,同时高抬起右臂,抖短了长袖,握住了腰刀的把子。
盖丹惊慌极了,急忙跑上去喊:“佛……”又突然收住口,因为在这里是不能暴露六世达赖的真正身份的。他只好转对那人挥手,命令式地喊着:“退下!走开!快走!”他宁肯让自己挨几刀,也绝不能让佛爷受到一根毫毛的伤害。否则那还得了!即使第巴本人和全藏的僧侣不处他极刑,他也会成为千古罪人,无法再活下去的。如果他能为保护达赖立下功,流了血,那就会成为活生生的护法金刚,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何况他觉得这位年轻的六世确有许多可亲可敬的地方。可惜的是作为喇嘛,平时都不准携带武器,而他在陪六世一起更换俗装的时候,也竟忘了可以佩带一把钢刀出来。
仓央嘉措却迅速地制止了他想要扑上去的冲动。那人也就站在了墙边。仓央嘉措笑着走近他,摊开双手说:“很对不起,请不要动怒,我完全是无意的。我的箭法不高,一时失手了。既然射中了你的帽子,我们就有做朋友的缘分,是吗?”
在一位英俊少年十分礼貌地说着充满歉意、友好的话时,谁还会以敌意相加呢?那人的右手松开刀把,也赶紧伸出手来行礼说:“原来是这样,没啥!做朋友不行,我和你不是一口锅里的肉。”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等。”仓央嘉措叫住他,“我们来谈一谈不行吗?……当然,如果你不太忙……”说着,在矮墙上坐了下来。
跟在身边的盖丹可真是思绪万千。他遗憾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又庆幸事件的平息。他对于六世向一个乞丐般的俗人说出这样客气的话大不以为然,这哪里还有达赖喇嘛的威严?五世达赖可不是这样的。甚至各个寺院的活佛和堪布〔1〕、格西〔2〕等,都懂得处处要居高临下,自视高贵,何况达赖?但他又一想,佛爷总是慈悲和善、爱护众生的,他现在又穿了俗装,并不以达赖的身份出现,这样做也是对的。
“我不忙。就是肚子闲不住。”那人说着,也坐到了矮墙上。
仓央嘉措高兴了,他多么希望有不穿袈裟、不穿官服的人不用敬语和他谈话呀!〔3〕他端详着对方,忽然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他过去熟悉的东西,当然不是那破旧的穿戴。是什么呢?面孔?眼睛?或者神态?说话的语调……
“你是干什么的?”仓央嘉措问。
“什么也不干……不是什么也不会干,是没有活可干。”
“不是本地人吧?”
“门隅人。”
“哦?那可是个好地方!我……”仓央嘉措差一点说出不应当轻率说出的话,忙改口说,“我问你:到拉萨来做什么呢?”
“找人。”
“亲戚吗?”
“不,是朋友、弟兄。”
“没有找到?”
“找到了,可是见不到。”
“为什么?”
“他,住得太高了。”
“就是住在高山顶上,也是能够见到的。他是什么人呢?”六世又动了好奇心,想问到底。
“请你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不信。再说,马有失蹄的时候,人有失口的时候,万一我哪个词说错了,冒犯了佛爷,被抓去治罪,可就划不来了。”
“没关系,我刚才射箭失了手,你不是也没有怪罪我吗?你就是说话失了口,佛爷也不会怪罪你的。说吧,你要找的人他在哪里?”
“就在跟前。”
“跟前?……”仓央嘉措一惊。
那人指了指几乎是压在头顶上的布达拉宫,说:“瞧,他就在那里边,离我多么近!可就是见不到。为了来找他,翻山过河我如走平地,可是没想到来到跟前了,这些石头台阶却爬不上去了。把门的人比金刚还凶,骂我是骗子、疯子、魔鬼。要不是我跑得快,少不了挨一顿毒打。唉,他在里面当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不会不请我进去。唉,也难说,供在净瓶里的白莲花,也会忘记是从泥塘里长出来的呀!”
仓央嘉措心中的疑冰开始裂缝了,为了使它迅速消融,赶紧催问道:“直说吧,你找的到底是谁?”
“阿旺嘉措。现在叫仓央嘉措。”那人豁出来直呼达赖的名字了。
“胡说!不准讲佛爷的名字!”盖丹忽然大声呵斥起来,看样子想扑过去捂住或者抽打那人的嘴,但却被六世制止了。
仓央嘉措一下抓住对方的双手:“你是……刚祖?”
“是的。你怎么知道?你是……”刚祖惊疑地张着大嘴。
“我就是阿旺嘉措呀!”
“不,不像,你别哄我,他已经当了达赖喇嘛了,你不是他。”刚祖把手抽回来,怎么也看不出这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也不相信达赖是这种样子。
“刚祖,你忘了?‘我就要在肉和骨头上洒稀饭,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还有那首歌:‘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牛啊,快快地走吧,吆喝的声音响彻山冈……’”仓央嘉措低声唱起来。想起童年的悲欢,他的声音颤抖了,哽咽了,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刚祖站起来,后退了两步,突然跪下去,用哭音喊了声:
“佛爷……”再也说不出话来。
仓央嘉措急忙扶起他,两人对视着,破涕为笑了。
“走!一起回宫。”六世说。
不知所措的盖丹,这才应了一声,赶忙去收拾箭靶。
他们朝西走了不远一段路,来到布达拉宫的西北角,沿着通向后门的斜坡甬道朝上走去。
盖丹见六世对一个卑贱的人当贵客一样往宫里引,非常不自在,好像使他也降低了一截似的。他理解不了一个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丢下架子;尤其是达赖,是最神圣不过的,怎么能和屠宰人并肩走路?而他自己却跟在屠宰人的身后。听听那名字吧,刚祖?多么粗野!鄙俗!虽说佛是爱众生的,但众生毕竟都在佛的脚下呀……忽然,他想起一句话来,这才苦笑了一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又一次敬服了六世。这句话是:结满果子的树枝,总是弯弯地低垂着。
仓央嘉措一路走着,向刚祖问询伯伯那森的情况。
“阿爸死了。”
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望着天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叨念了一会儿,又昂首向天,寄托哀思。
天上,几只大鹰在凌空盘旋。
在仓央嘉措的记忆中,那位健壮、刚强、侠义、豪爽的伯伯,永远是生命力的象征,是不会死去的。是他穿着皮衣,冲开波拉山上的风雪,跑来告诉他阿妈去世的消息。那森留给仓央嘉措的最后印象,不正是一只雄鹰吗?
刚祖述说着:“宗本甲亚巴老爷没完没了地收屠宰税,越来越要得多。阿爸被逼急了,干脆抗拒不交。甲亚巴就用皮鞭抽他,抽得满身是血。阿爸就骂他:‘我宰了一辈子畜牲,今天才知道,真正的畜牲就是你!以往我全宰错了!’老爷就用刀子扎他,并恶狠狠地说:‘我宰了你才真不过是宰了一头畜牲!’阿爸说:‘你等着吧,我和当今六世达赖喇嘛的佛父佛母是朋友,佛爷总会知道的,饶不了你的!’这一下,把老爷吓坏了,急忙给阿爸松绑、赔礼,税也不要了。可是已经晚了,阿爸倒下去了,再也起不来了……”刚祖的眼里喷着怒火,竟没有流泪。
“是这样!”仓央嘉措愤愤地说,“我要告诉第巴,一定惩治凶手!”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沉重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在进宫的坡道上交响着。
六世请刚祖在书房里坐下。自己进了卧室,盖丹替他换了服装,然后出来陪客。侍从们忙了起来,献茶的、端水的、焚香的,摆食品的,川流不息。六世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又嘱咐盖丹说:“你也去休息吧。”然后对刚祖说:“你一定饿了,随意吃吧。”
刚祖反而拘束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样的珍奇、华贵、神圣、庄严,使他感到有些窒息了。原来人世间还有这种梦想不到的地方!即便是一架最小的楼梯,如果没有几大包酥油,也是擦不了这样光亮柔滑的。
仓央嘉措看出了他的局促,诚恳地说:“你不要客气。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的长兄。”
雄厚的物质力量,至高的尊贵地位,第一次展现在刚祖的眼前,他像一座山受到了地震的晃动。他望着仓央嘉措身上那朝霞一般夺目的袈裟,不禁作出了这样的回答:“请您千万别再这样说了,我不敢,也不配。我是个……您是达赖喇嘛呀!”
仓央嘉措苦笑了一下,久久地沉思不语。童年时代在一起打闹耍笑的朋友,两颗心竟然疏远得如同隔了不可逾越的大山。不,这不是时间造成的,岁月的流逝并不能使真正的亲友彼此疏远,使人疏远的是所谓身份和地位的变化与不同。唉,刚祖啊,请不要把我当做至高的达赖看待吧,请依旧把我看做是像十年前一样的人吧,不要以为我坐在了布达拉宫的日光殿里就有了无边的佛法。他边想边吟着,声音里透出明显的自嘲的意味:
仅穿上红黄袈裟,
假若就成了喇嘛,
那湖上的黄毛野鸭,
岂不也能懂得佛法?
向别人背几句经文,
就能得“三学”佛子称号,〔1〕
那能说会道的鹦鹉,
也该能去讲经传教。
念罢,长叹了一口气,又在想那个老问题:穿袈裟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真正懂得佛学的人又有几个?真正为了超度众生的又有多少?
刚祖认真地用心听着,这诗的大意他是听得懂的,使他不懂的是六世的语调里所包含的忧愁与不满之情。身居这般的高位,不缺吃,不少穿,没有谁敢来欺负、打骂,难道还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吗?现在又轮到他来久久地沉思了。
饥肠辘辘的刚祖守着丰盛美味的食品,还是不动一口,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守着供品。其实他是不信教的,只不过有一点红教方面的常识,对佛也有些敬畏之情罢了。
仓央嘉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自己先吃了一块酥油果子,把大花瓷盘往他面前一推:“吃吧吃吧,就像在家乡的时候那样。”
刚祖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些日子,你是怎样生活的?”仓央嘉措边吃边问。
“乞讨。”刚祖鼓着两个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回答。
“你一点钱也没有了?”
“不,我有很多钱。”刚祖用手抹了一下嘴,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皮口袋来,哗啦一声放在桌上说:“但我一点儿也没动用。”
“为什么?为什么守着银子挨饿?”
“因为这些银子都是你的。”
“我的?我不明白。”
“你听我说。”这时候,刚祖的拘谨逐渐消失了,好像仓央嘉措已经不是达赖,只是他的老乡和朋友。“这些银子,一共有两份,一份是你阿妈去世的时候交给我阿爸的,我阿爸在甲亚巴老爷逼税的时候又嘱托给我。说是在你三岁那一年,有个到印度去朝佛的香客留下来的,一定等香客回来的时候如数归还给他……”
“哦,我明白了。”仓央嘉措的自语打断了刚祖的述说,“就是他留下的。”六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曾来告别的那介扎仓的喇嘛斯伦多吉,当初是他奉了第巴之命留下这笔钱的,只不过谁也没有对自己提起过。对于第巴来说,这是个极小的数目;对于普通的农牧民来说却是大得吓人。可敬的阿爸阿妈,当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选为灵童,他们不肯无功受禄,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动用。可敬的伯伯那森,遵守着朋友的信托,也一直没有动用。传到刚祖的手中,宁肯挨饿讨饭,也还是没有动用。多么诚实、高洁的人啊!是贫穷使他们高洁呢?还是高洁的人才会贫穷呢?
“第二份呢?”六世问。
“我到拉萨来找你之前,把阿爸替你看守的那点儿家产变卖了。现在,都还给你吧。”
仓央嘉措抱起那口袋银子,放回到刚祖的手上,命令式地说:“都归你了!”
“不不,我不能要!”
“那么你说,我们两个,现在谁需要它呢?你连饭都吃不上,而我要银子干什么呢?”
“今天见到了你,你还拿我当朋友,这比什么财富都宝贵。银子再多也会像流水一样地消失,友情才是长存的大山啊!”
“你说得很好!不过,这银子你一定得收下,我送你的东西是不能拒绝的!”六世替他不平地说,“你应当在拉萨住下去,也应当过一过体面的生活,人的生活!买一匹好马,换一套好衣服,盖一所好房子,或者一个商店!”六世越说越激动,“娶一个好老婆,去逛林卡,和我一起射箭……你也应当有酒喝,有酥油吃。你不也是一个人吗?一个更好的人吗?……”
“我有手,有力气,有手艺,还是去当个屠宰人吧。”刚祖憨笑着说。
“不要再去杀生了。”
“好吧,我听你的!”
说话间,盖丹进来禀报说:“佛爷,今天真是个喜日子,您又有亲人来了。”
“什么亲人?”六世心想,我还能有什么亲人呢?啊,莫非是仁增汪姆找到了此地?是的,除了她,还会是谁?真的是家乡的风把她吹来了!他压不住心头的喜悦,急忙催问:“快说,是怎样一个人?”
“是两个人。”盖丹特别地强调了“两”字。
仓央嘉措心想:对,改桑阿妈也来了,她当然也是应该一起来的。接着,他又迫不及待地责问:“为什么不请她们进来?”
“没有问明情况,不敢轻易引进。他们在宫门外……还……还口出不逊。如果不是声称是佛爷的长辈,早就把他们赶走了。”
“就像对我那样。”刚祖插了一句,但又有些后悔,人家不准陌生人和下等人接近高贵的达赖,有什么不对?
“说清楚一些,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六世有些躁了。
“是,佛爷。他们是一男一女。大约都在五十岁以上。男的叫朗宗巴,自称是佛舅;那位女先生自称是佛姑。非要见您不可。”盖丹接受了怠慢刚祖的教训,不敢对有可能真是佛爷亲友的人说出不敬的话,尽管他对这一男一女的蛮横无礼、撒泼纠缠十分难忍。打狗都得看主人嘛,何况他们自称是佛爷的舅父和姑母呢!
仓央嘉措大失所望!觉得这件事既令人厌烦,又十分可笑。他哪里有什么舅和姑呢?不论自己的阿爸和阿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他有舅和姑在这个世上。如果真有的话,即便因为关系不好或者路途遥远没有来往,那起码阿妈会说起他们吧,可是,半句也没有说起过。什么朗宗巴?与我有什么相干?唉,冒充大概也是一种人的智能。只是有被迫的冒充者,有自觉的冒充者;有勇敢的冒充者,有卑怯的冒充者;有可爱可敬的冒充者,有可恨可恶的冒充者……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不过,冒充权贵的亲属的人,一定是属于后面的几种了。
六世中断了自己的推理,为了慎重,转向刚祖:“你听说过我有舅父和姑母吗?”
“没有。”刚祖毫不迟疑地回答。
仓央嘉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盖丹说:“传话下去,我从来没有、绝对没有什么舅父或者姑母!让他们走开!”
“是!佛爷。”盖丹也动了肝火,这一男一女无缘无故地让他空跑两趟,真是可恼。
六世又嘱咐说:“让他们走开就是了,不要打骂,更不必治罪。”
“是。”盖丹泄了气,“佛爷还有什么旨意吗?”
“还有,告诉警卫,我的这位朋友,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进来见我,不得阻拦。”他指了指刚祖。
盖丹连声答应着。稍待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佛兄的名字……是不是可以改一改?通报起来,也……好听一些。”
“叫什么都行啊,改就改吧。‘刚祖’——‘脚先落地’,是有点那个……有点不……”刚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不雅。”六世接上去说,“那就叫……叫什么呢?叫塔坚乃吧。”
“好,好,好极了!”盖丹对塔坚乃行了个礼,“向您道喜啦,佛爷为您起了名字。”
塔坚乃赶紧还了礼。盖丹退了出去。
“我也该走了。”塔坚乃再没有坐下,拿起了帽子。
“请等一等。”六世说,“我要求你办一件事。”
“没说的,叫我去死也行!”
六世笑了。“怎么想到死呢?”他扶住塔坚乃的肩膀,十分恳切地说,“请你再受一次风霜之苦,到错那去一趟。街市上有个小店,是阿妈改桑开的。她有个外甥女叫仁增汪姆,是我的朋友,懂吗?你就说当年的阿旺嘉措请她们到拉萨来,我可以养活她们。”
“我明白。”塔坚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你放心好了。
我明天就走,不,今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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