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喀则这座后藏的名城,坐落在年楚河平原上,比起拉萨所在的拉萨河河谷来,要宽阔平坦得多。但是仓央嘉措的心情却比在布达拉宫时更为郁闷。
他拒绝受格隆戒的态度谁也无法改变,他退格楚戒的行动虽然不能为五世班禅所接受,但他自以为是已经退了。这些事情的内幕,当时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只有几个头面人物清楚。他们不但不会宣扬,而且还竭力保守秘密。因为教主退戒关系重大,它伤害着班禅的面子,动摇着第巴的坐椅,降低着黄教的威信。只有拉藏汗沉静地观察着,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表现得有些超然,同时继续在操练自己的兵马。
第巴和班禅的出发点虽然不同,但有着共同的想法,即挽留六世达赖在扎什伦布寺多住些日子,希望他还会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仓央嘉措也明白他们的用意,但为了表示自己不愿再受黄教教规的约束,便时常穿着俗装到街上去游逛,并故意当着班禅派给他的侍从的面,向一个背水的姑娘表示好感,好让他们相信自己决心还俗。
这位姑娘名叫江央,有两个诱人的特征:眉毛特别细,皮肤特别白;然而却是一个对人无礼貌、毫不动感情的人。仓央嘉措从河边到街上一直跟着她,不自然地献着殷勤。她却一言不发地低头走着,既无怒气也无笑容,直到家门口才说了一句话;“少爷,你找错人了。”随后,就关上了大门。
仓央嘉措苦笑了一下,心想:人生真有意思,有些事你会拒绝别人,有些事又会遭到别人的拒绝。他们拒绝和被拒绝的理由是千差万别的。像这背水的姑娘,一定拒绝过不少人吧?她的理由是什么呢?大概是骄傲于自己的美丽,美丽是幸运的,也确实是可爱的,但它并不永恒。回到寺中,他写了这样三首诗:
我心如新云密集,
对你眷恋求爱;
你心如无情狂风,
一再将云朵吹开。
木船虽无心肠,
马头犹能向后顾盼;
无情无义的人,
却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你那皎洁的面容,
虽像十五的月亮;
月宫里的玉兔,
寿命却已不长。
因为六世达赖喇嘛在这里颇受注目,他和背水姑娘的事,很快在寺内的一些人中私下传开了。仓央嘉措知道以后,想到那些“向房主借到房子,还想和主妇睡在一起”的达官贵人,又想到许多穿着袈裟的人的风流韵事,深感不平。他写道:
我和红嘴乌鸦,
未聚而议论不暇:
彼与鹞子、鹰隼,
虽聚却无闲话。
他故意把这些诗拿给班禅去看。班禅忧心忡忡地发现,他对约束的反抗,已经开始越过了放荡的界线。班禅对他完全失望了。这也叫人各有志,水各有路吧。责备是没有用的,他于是和第巴商定,请驾回宫。
仓央嘉措回到布达拉宫,整日闷闷不乐,因为第巴仍在暗中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去山下会见情人。
第巴询问过盖丹以后,也十分担心六世的身体。他从盖丹那里看到了六世的一首近作,遂决定立即去看望他。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请看我消瘦的面容,
是情人害我生病。
已经瘦骨嶙峋了,
纵有百医也无用!
桑结来到达赖的寝宫,见仓央嘉措正在吟哦他的诗稿,消瘦的面颊上垂挂着泪滴,沉浸在诗与情的搅拌中。六世的身体看起来虽然不像诗中讲述的那样羸弱,却显然不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桑结是个颇有文化素养的人,从艺术的角度,他早就暗自赞赏仓央嘉措的诗歌了。现在看到这种情景,就像看到一只在笼子里朝着天空哀鸣的小鸟,不禁动了怜惜之情。
桑结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六世的饮食起居,然后恭顺地说:“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好了。”
“我需要什么,你是知道的。”六世不满地回答着,又习惯地走到窗前,仰望着春日的长空,一动不动。
“唉,怎么说呢?”桑结停了半天才叹息道,“俗语说:青春像彩虹一样短暂,生命像花朵一样易谢。请佛爷千万保重圣体,顾及大局,静下心来默思修行。您在其他方面的需要,我都照办不误。”
仓央嘉措突然转过身来,双目直视着桑结,大声地说:“权力——给你!自由——给我!给我——自由!”说罢,抱住头,痛苦地坐了下去。
桑结感到,一场不愉快的辩论是不可避免了。政治经验告诉他,一是要冷静,二是要准备作适当的让步。
“黄教教主的自由,您都是有的。”桑绪在这句回答中,特意把逻辑重音放在了“黄教”二字上。
“可是连我出宫门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六世争执说。
“我的佛爷呀,那样做……影响不好。如果,您只是去公园散散心,那当然没有什么,可……”
“是的,”六世马上把他的话接过来,“我正是要去公园。我的骨节都快要生锈了,我的马术和箭术都快要荒废了!”
“这倒是我的失职之处。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跑马射箭了。不过,作为第巴,作为您的助手,理应不辞劳苦,尽心公务。您是需要多活动活动圣体的。从明天起,您就常到公园去吧。不过,为了安全尽量不要让外人发现为好。”桑结有了告辞的意思,想这样结束这场谈判。
“我有个想法,”仓央嘉措的诗人的想象力活跃起来,“从宫后面偏下方的石墙上,另外开一个小门,这样,不用来回走那么多路,上下那么多台阶,就可以直接到附近的公园里去了。也不易被人看见。”
他述说得很实在,像一个建筑师那样地计算着。他又是兴奋的,心中充满了某种模糊的向往。
他等待着桑结的明确回答。这位扁头第巴的头,有时也是圆滑的,他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甚至从面部表情上也难找出一点赞成或者反对的影子。仓央嘉措急切地催问了几次,他依旧一声不吭,像一个哑巴。这种在某种事情上保持沉默的本事,这种任对什么都不表明自己态度的做法,不是任何人都能学得会的,这大概也是善于处世和处事的一种才能吧?你着急也罢,生气也罢,都无济于事。反正权在他手里,他不点头是办不了的。
第巴的不吭不响,不坐不走,不是不非,使仓央嘉措动怒了。他从箭囊中拔出一支箭来,“啪”地折为两截,丢在第巴的面前:“如果连这个要求都不答应,那么从今天起,在任何场合我都拒绝再穿袈裟!你把我赶出宫去好了!”
桑结惊慌了,连忙辩解说:“请您息怒。我是怕在宫墙上破土,冒犯了神灵。”
“我不就是神王吗?这是你们都承认了的,皇帝也是承认了的,蒙古人也是承认了的!”
“是的,当然是的。我是想,总要选一个吉祥的日子……”
“那就叫我的卦师去卜个卦好了。”
第巴桑结甲措在五世达赖圆寂之后,这才第一次感到了达赖喇嘛的权威;在聆听了皇帝七年前的那个敕谕之后,第一次尝到了被训斥的滋味。他感到这位黄教叛逆者竟抽出了一支利箭,向他的头上射来……
布达拉宫的后墙上,终于挖开了一个旁门。仓央嘉措有了个便于出入的通道。但他无法摆脱侍从的跟随,任他发怒也好,恳求也好,既不能将他们斥退,也不能将他们劝回。他们宁可得罪善良的佛爷,也不敢违抗严厉的第巴。第巴的命令是下得很死的。因为自从发生了六世在日喀则退戒的事件之后,他就忘不了拉藏汗向他射来的冷峻目光。五世达赖死后秘不发丧,仓央嘉措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以及十五岁时突然坐床,都是他一手导演的。他使固始汗的子孙们蒙受了不被放在眼里的耻辱,他们是不会轻易忘记的。六世的放荡一定会为他们提供报复的借口,所以他决心不再让六世单独活动了。但他多少也意识到现在这样做为时已晚。真是顾此失彼呀!原先他担心六世会醉心于亲自抓取政教的实权,使他降为名副其实的助手,因而有意放纵了这位年轻的教主,希望六世把兴趣放在其他方面。这一点,他毫不费力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但是多情而又痴情的仓央嘉措却没有把自己的脚步停留在使第巴满意的标准线上。诗人完全无视第巴对他的自由的限制,执意地追求着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第巴知道,仓央嘉措对于他并无敌意,目光中从来没有拉藏汗望他时的那种难测的险情。从根本上讲,他还是个天真的、任性的孩子,而且是个聪明善良、有脾气、能写一手好诗的、世上少有的孩子。要是让这样一个孩子既不进政治的圈子,也不出宗教的格子,那是很困难的。明着来吧,他不敢,又不忍,也无效;只有暗着来,从暗中设法控制他,约束他,必要时从侧面给以警告。事已至此,他只有采取这样的办法了。
仓央嘉措为了摆脱侍从的跟随,曾经想过各种办法,但都不可取。唯一可取的,是由他自己掌管旁门的钥匙。有一次他用命令的口气让看门人把钥匙交给他,看门人却磕着响头拒绝了。这位看门人把钥匙揣在怀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嘴里反复地念着一句经文似的话:“求佛开恩,这是小人应尽的职责。”
看门人不是别人,正是曾被于琼卓嘎拒绝过的土登。看守旁门的任务是第巴交给他的。他自感已经取得了第巴的信任,成了第巴的心腹;他的投靠使自己得到了好处,他从一个为达赖摇旗呐喊的小喇嘛,突然成了一个单独掌管达赖的旁门的人。在他看来,这把钥匙比官印还要值得夸耀,因为它是第巴交给的。单凭这一点,他就坚定了对于第巴的信仰。对于第巴,他心中时常涌现着两种感情,一是想用阿爸这个词来称呼他,一是想更加效忠出力。有时候,他又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角色了,他似乎已经分享到了第巴的一部分权力,又似乎是介于第巴和达赖之间的人物了。
六世平时是不在黄昏和黎明以及天气不好的时候去公园游逛的。所以土登常常利用这些时间来贪睡。但是他为了表示更加尽忠守职,又特意找来了一只黄狗看门,这只狗好像一个难得的长者,既慈祥,又聪敏。仓央嘉措十分喜欢它,每次出门都带上一大块用上等酥油和糌粑调和的粑块给它吃。老黄狗对六世好像有了感情,它时常摇着尾巴来亲吻六世的靴子,从来不对六世发出吠声。
仓央嘉措从喇嘛工艺酥油花的制作上得到了启示,有一次他带着一块和得较硬的糌粑来到旁门,故意借口赞美门锁做得别致,从土登的手中拿过了钥匙,接着又趁土登不注意的时候,在糌粑上深深地印下了钥匙的模型。随后,他把模型交给了塔坚乃,由塔坚乃的铁匠朋友照原型复制了一把钥匙。这样,六世达赖终于靠自己的智慧获得了独自出入旁门的自由。
有了这把钥匙,他就可以摆脱掉土登和那些侍从的监视,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打开那个小小的旁门,去和于琼卓嘎约会了。
一个冬天的夜晚,仓央嘉措轻轻地敲着于琼卓嘎的房门,他一边低声呼唤着于琼卓嘎的名字,一边不时地回顾,这时,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只有布达拉宫和附近药王山上的经幡在冬夜的冷风中瑟瑟地摇动,伴随着远处野狗的狂吠和殿角上铁马的叮当声。他屏住呼吸,感到十分惬意。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诗境和梦境的交融之中。
于琼卓嘎从梦里惊醒,听出是宕桑汪波的声音,这正是她熟悉的、盼望已久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她用激动得发颤的手披上衣服,开了房门,扑上去紧紧搂住情人的脖肩。
他们并不需要借助语言,就充分地表达了别离之苦和思念之情。
“我很想给你买件礼物带来,可是不知道买什么合适……”仓央嘉措抱歉地说着,他确实为此难过。为于琼卓嘎买东西,就是花得分文不剩他的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于琼卓嘎立刻制止他说:“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你只要爱我就行。”她说的是真心话。仓央嘉措深深地感动了,同时心里也默念起这句话:“是的,于琼卓嘎,只要你爱我就行。你多么需要我的爱,我也多么需要你的爱呀!”
隔壁的阿爸多吉没有听见宕桑汪波的到来。在昏睡中,在夜色里,在生命的尽头,在这三重黑暗的覆盖下蜷伏着。后来,他醒来了。盲人的耳朵是特别灵敏的,他很快就听出是女儿和宕桑汪波在谈话。他躺着想了很久,又坐起来想了很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穿上衣服摸到女儿的门前,轻轻叫着女儿的名字。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将老人扶进屋里坐定,等待老人的责备。
“是宕桑汪波吗?”
“阿爸,是我。”
“我要问你几句话。”
“请说吧。”
“你喜欢我的女儿吗?”
“这您知道,很喜欢。”
“永远爱她吗?”
“永远!”
“在我去世以前,不要让她离开我,行吗?”
“当然行!”
“好孩子!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了,发誓吧。”
多吉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仓央嘉措还是跪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十说:“我向大昭寺里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发誓……”
老人满意地笑了。双手摸索着,激动地说:“我虽然不是活佛,让我为你们摸顶,为你们祝福吧。”
两人同时把头低下,向老人的手掌伸去。老人摸着他们的头顶,喃喃地说着祝福的话,究竟说的什么,谁也没有听清。只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也越来越抖。突然,声音没有了,干枯的双手从他们的头上无力地滑落下去……
老人死去了,怀着对女儿的爱和对宕桑汪波的信任,放心地死去了。他的死,像干透了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到地面那样自然,像一盏燃尽了酥油的灯在无风处熄灭那样自然。
多吉的去世对于宕桑汪波来说,是一个突然遇到的难题,他必须尽到未婚女婿的责任,安排老人的天葬;他必须考虑于琼卓嘎今后的生活。但他自己又不能出面。作为达赖喇嘛,他无法去做普通人应当做的这些普通的事,然而他又在追求着而且已经得到了普通人过的生活。他像天空,可以亮起闪电,却不能发出雷声;他像大地,可以长出花草,却不能显露泥土;他像温泉,可以涌出热流,却不能直奔大海;他像山峰,可以直插云霄,却不能移动一步。难堪、困窘、别扭、遗憾、痛苦、焦急……如同乱箭不停地朝他射着。但他终不避开,也终不后悔。
他安慰泣不成声的于琼卓嘎,告诉她说:“近日我有紧急的公务,实在不能前来。阿爸的后事和你的生活,我将托我的好朋友塔坚乃来安排,请你一定照他的话去办。”说完,向多吉的遗体施礼告别,匆忙地离开了。他抬头望了望星辰,已经是后半夜了,便飞快地赶往塔坚乃的肉店。
塔坚乃对他在深夜里突然到来十分惊异,急忙问:“你怎么出来的?”
“我在宫后开了个旁门。忘了?钥匙不就是你给配的吗?”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天哪,你怎么一个人独自出来?有什么事?”
“有件事得要你秘密地去办。我们进去说。”仓央嘉措说着就要往内室走。
“不行。”塔坚乃挡住了他,“有她在里边,不方便。”
“谁?”
“我已经结婚了,在你去日喀则的时候。她名叫仓木决,我们俩是……”
“祝贺你!……不过这个以后再说吧。天亮以前我必须赶回宫去。”
“好的,我明白。有什么吩咐就说吧!嘘,小声些。”塔坚乃把耳朵凑了过去。
塔坚乃接受了仓央嘉措的托付以后,执意要将他护送到布达拉宫的旁门。当他们走到旁门门口的时候,农家的公鸡已经发出了第一声报晓的啼叫。
天,更黑了。
塔坚乃遵照仓央嘉措的布置,妥善地为多吉在拉萨北郊的天葬台上举行了天葬。不久,又在央宗酒店的院中盖了一间石砌的小屋,帮于琼卓嘎搬来住。从此,央宗把于琼卓嘎认作干女儿,于琼卓嘎做了央宗酒店的帮手。
当天夜里,仓央嘉措便到央宗酒店里和于琼卓嘎约会。
于琼卓嘎第一次以当垆女的身份请仓央嘉措喝酒。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意过,即席就留下了诗歌: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铃荡子〔1〕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的美酒,
智慧空行母〔2〕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3〕。
酒后的于琼卓嘎,恰似染了一层朝霞的花朵,更加美丽动人。仓央嘉措当晚在这里过了夜:
白昼看美貌无比,
夜晚里肌香诱人;
我的终身伴侣啊,
比鲁顶〔1〕的花更为艳丽。
次日清晨分手时,他们恋恋不舍地相互道别:
帽子戴到头上,
辫子甩到背后。
说:“请慢走。”
说:“请慢坐〔2〕。”
说:“心里又难过啦!”
说:“不久就会聚首。”
当他悄悄回到了布达拉宫旁门的时候,看门的老黄狗摇着尾巴迎接他,他也留下了诗作:
胡须满腮的老狗,
比人还要乖;
别说我夜里出去,
天明时才回来。
又是一个深夜,仓央嘉措在酒店里住宿。上天似乎要给有情人多一些磨难,这一夜,拉萨下了大雪,而仓央嘉措又必须在黎明之前回到宫里。
他回去的时候,鸡叫了,雪也停了。他掩好寝宫的房门,把脱下的俗装丢进衣柜,把靴子扔在靠火盆的地方,开始了疲劳之后的酣睡。
过了一阵,土登起床了。雪后乍晴,天亮得似乎特别早。土登站在自己的门口伸了个懒腰,见太阳还没有露面,正后悔没能再多睡一会儿,突然,发现有一串脚印,深深地印在铺满了新雪的地面上。他急忙近前察看,啊,不好!一定是有外贼进来偷盗宫中的宝物了。他迅速打开旁门,果然,从门外一直延伸到向下的斜坡路上,又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及的远方。他感到一阵恐惧,禁不住喊了一声:“来人啊!”但又立刻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心想:这事不可声张,应当趁着路上还没有杂人、清晰的脚印还在的时候,赶快顺着脚印去查找贼人的来处,这样,如果宫中没有丢失宝物,他就把他的失职掩盖起来,如果宫中丢失了宝物,他就可以提供出可靠的破获线索,至少能够将功折罪。他向四周望了望,不见有任何动静,暗自庆幸刚才的喊声没有被人听到。于是飞快地沿着脚印一路寻去,不一会儿就顺利地找到了央宗酒店的门槛,脚印消失了。再明白不过了,贼人是从酒店出来的。他没有敲酒店的门,不想打草惊蛇,有了这个收获也就足够了,他转身往回跑,跑进旁门后把门锁好,又狠狠地踢了老黄狗一脚。
下一步,该查找脚印的去处了。
土登的脚尖和脚印的脚尖朝一个方向并排着向前移动,越走越害怕,越走越急促。当他来到达赖喇嘛寝宫的门前时,几乎吓昏了:贼人竟然一直进入了达赖的卧室,啊,天哪!别是刺客吧?如果是,根据脚印来看是单程的,刺客一定还没有出去。真该死,为什么刚才没有想到脚印是单程的呢?刺客也罢,贼人也罢,反正还在达赖的寝宫里呢。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可转眼又一想,好啊,立功的机会到了!如果能够像猫逮老鼠一样,突然捉住刺客或者贼人的话,就将名扬全藏乃至全国,也定会受到第巴的最高奖赏而飞黄腾达——一个看门的小喇嘛,一下子就变成护教的大英雄!但他想来想去,总感到没有力擒敌手的把握,还是智取为好。于是,他以蜗牛的速度轻轻推着达赖的房门,门慢慢地开了道缝。这时候,早晨的霞光已经从朝东的窗户上射了进来,他看见六世达赖正仰面睡着,嘴里挂着微笑,胸前的被子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困惑了,如果有刺客的话,决不会到现在还未动手。此刻他不敢惊动达赖,只得从门缝中钻进半个头去向房中巡视,望来看去,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后来,他发现了达赖的那双靴子,上面的雪刚刚化掉,由于木炭火盆的炙烤,湿漉漉的雪水还冒着热气;再回头看外面雪地上的脚印,形状、大小和六世的靴底一模一样。他一下明白了,完全明白了!真想不到,竟是佛爷自己刚从酒店归来。而酒店里只住着两个女人:央宗和于琼卓嘎。
他望着安睡在霞光中的六世达赖,望着那张熟悉的、对他一直是冷漠的面孔,偷偷地带上房门,向第巴告密去了。
第巴桑结甲措重赏了土登,并让他在暗中查清两件事:是谁给六世达赖和于琼卓嘎牵的线?又是谁给六世达赖复制了旁门的钥匙?但他没有特意嘱咐土登要对脚印的事严守秘密,因为这是土登的智力所及的。然而世界上有一种怪现象,某些本来应当是长期有效的规定,只要过几天不重申,就有人认为它是自动失效了。于是,人们便可以佯装不知或者遗忘已久,去肆无忌惮地违反它了。
谚语说:夏天管好放牧鞭,冬天管好火盆,平时管好嘴巴。管好嘴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土登当然也在内。何况土登对于自己独家掌握的特大新闻充满了自豪,对于六世达赖不重视自己心怀着不满,更由于六世和于琼卓嘎的关系复燃了他的嫉恨之火。他也是有三五个友好的,他的每一个友好又会有三五个友好……结果,通过老公式的演算——“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加上“千万不要对别人讲”,等于“让许多人知道”——这便使六世达赖的秘密传到了民间。奇怪的是人们并不震惊,也没有谴责他的意思,仅只是当做趣闻、逸闻和传闻罢了。而在一些上层人物中间,则掀起了曾经压在心中的轩然大波,因为这会涉及他们的政治利益。
这些传闻也到了仓央嘉措的耳边。他既没有惶恐不安的心情,也不想追查那个追查他脚印的人。他愿意正视并且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觉得,为了于琼卓嘎,为了自由地去生活,即使被废黜也是值得的、而且是他求之不得的。一个本来就不想当达赖的人,还怕当不成达赖吗?
为此,他写下了几首坦率的、后来得以广为流传的诗篇:
夜里去会情人,
破晓时大雪纷纷;
保密还有何用?
雪地留下了脚印。
人家说我的闲话,
我自认说得不错;
我那轻盈的脚步,
到女店主家去过。
住在布达拉时,
是日增·仓央嘉措;
住在宫下边时,
是浪子宕桑汪波。
休道日增·仓央嘉措,
约会情人去啦!
他所寻求的,
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
事情就这样几乎公开化了。有人来劝戒他,他反驳说:“你们喜欢美好的女子,我也喜欢。你们说我浪荡,难道你们要的我不能要吗?”
唯一能对他采取行动的只有第巴,而第巴也真的要对他采取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