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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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处女作

阿旺嘉措回到寺中,同伴们都已经睡了。他摸到了火镰,一边默念着腹稿中的诗句,一边打火点灯。颤抖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一连打了五六下。有一下还打在了手指上,才把带硝的草纸打着。他吹出了火苗,点燃了酥油灯,把纸垫在一册《甘珠尔》〔1〕经上,刷刷地写起来。

写了几句之后,便突然停了笔。他觉得这样写,感情倒是表达出来了,但是句子太散,太长,读起来和平常人们说话没有什么区别;排列起来也不好看,像一只不合脚的大靴子。诗要有诗体呀,就像仁增汪姆一样,既有真挚的情意,又有美丽的外形,内外一致才是完美的。

那么用什么体呢?他想起了西藏古代文学中有一种六言四行体,但它每三个字一顿,一句才两顿,用起来又像穿一只太紧的靴子。他想到了那成百上千首的民歌,其中的“谐体”不是每一句可以三顿吗?群众不是非常喜欢它吗?他又想起一位经师说过,内地的古代汉文诗中,有一种叫“三台词”的,也是六言四行三顿,好,就这样定了。于是他重又像从沙粒中淘金一般,选择最精确的语言,写下了他第一首诗篇: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百年偕老,

就像大海深处,

捞来奇珍异宝。

当他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时,兴奋地用力一戳,几乎把纸戳破。他非常满意自己的诗作,十分自信确有诗才。他回头望了望,想找一位同屋的朋友来欣赏一番,但他们全都睡熟了。这时他才发现,同伴为他留下的晚饭——小半锅土巴〔1〕,就放在他的身边,他一摸,早就凉了。他不想吃,炽热的爱情使他忘记了饥饿。

他吹熄了灯,躺下来休息,却一点儿也不困。他大睁着眼睛,详详细细地回忆着白天的奇遇,回味着那种种甜蜜的情节。

一道月光从东窗射了进来,正照在他的胸前,触发了他的灵感。他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顾不得去打火点灯,借着月光又写下一首。字迹有些凌乱,笔画也有重叠,但是还能认清。

从那东方的山冈,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含母爱的姑娘脸庞,

浮现在我的心上。

月亮越升越高,室内越来越亮,阿旺嘉措目不转睛地望着圆月,它的光正像仁增汪姆的目光一样温柔,毫不刺眼,随你看多久都行,决不会生你的气的。

“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阿旺嘉措心里这样念叨着,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来,又借着月光写满了为仁增汪姆祈福的文字。呆了很久很久,月光转出了卧室,他才把布条揣在怀里,像婴儿一样微笑着睡去。

第二天,阿旺嘉措上完了课,复诵了一段《西藏王统世系明鉴》〔2〕,急忙向街市走去。他故意从远路绕行,为的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挂起那条为仁增汪姆祈福的幡儿。

他来到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跟前。他想,应当把福幡挂到树梢上去,那里风大,摇摆得快,能为仁增汪姆多祈福一万次,十万次。但那树身的周围栽满了带硬刺的干棘枝,显然是防备羊群来啃树皮。他决心把围槛拆除出一个缺口,爬上树去。为了仁增汪姆,就是刺破了手,跌破了头,也心甘情愿。当他正要动手的时候,望见在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放羊的男孩子,长得比他高些,正警惕地盯着这个方向,看样子这棵树是他家的财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了,但是就这样走掉的话,岂不被人怀疑是想干什么坏事而没有得逞吗?干脆照原来的打算把福幡挂上去好了。

挂完了福幡,又把干棘枝重新栽好,在朝街市走去的路上,又一首诗吟成了:

为爱人祈福的幡,

在树梢迎风悬挂。

看守柳树的阿哥呀,

请别拿石头打它。

他在一家较大的商店门前停下了脚步,心想,今天是第一次去看望自己的情人,一定得买件东西送她。即使为了那一吻,为了报答她的情意,就是送一座金山也应该。他摸了摸怀中,银子都在,数目还不小哩。在波拉巴桑寺的时候,那森冒着风雪来看他,告诉他家中的房子已经锁好了,租种的五克〔1〕地也退了,三头牛卖的钱,一部分布施了寺院,一部分交了阿妈的死亡税,一部分用在了丧葬上。剩下的一小部分全都带来交给了他。他进了商店,边看边想,拿不定主意,因为他还不知道仁增汪姆最喜欢什么或者最需要什么。最后,选择了一个镶银的松耳石头饰。余下的钱,大概还够买一双靴子。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小店铺。仁增汪姆正坐在门内,半个身子探到街上张望着,好像料定他准会出现似的。

仁增汪姆高兴地站了起来,把他请进内室。昨天那幅垂着的布门帘,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撩开来斜挂在门边。阿旺嘉措往室内扫了一眼,似乎比铺面还小还黑。他感到惋惜和不平,这样美丽的姑娘竟住在如此不美的地方!她应当坐在彩云上,坐在莲花中,坐在宫殿里才对。

阿旺嘉措用恳求的语调说:“我很想送你一件纪念品,不知道买得对不对。请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说着,双手捧出松耳石,“请你一定收下!不然,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仁增汪姆没有让他为难,双手接了过去,“我很喜欢,它比什么都珍贵,因为……是你送我的。”

阿旺嘉措放心了,殷勤地说:“来,我给你戴上。”

“不行啊。”仁增汪姆立刻从头上取了下来。

“怕人看见?”

“姨母会问:‘这么贵重的东西,从哪里来的?’”仁增汪姆学着姨母的腔调。

“就说我送你的呀。”

“你?你是谁?她认得你吗?她喜欢你吗?说不定还要骂你呢!”仁增汪姆提心吊胆地说,“她管我管得可严啦。”

是啊,一个女人,从小到老都是受人管的。谁都在管她,父母和一切长辈,丈夫和一切同辈,子女和一切晚辈,还有不成文的法律,令人生畏的佛命……而且管得那样严厉,那样不公正,以致扭曲了她们的性格,使她们的血液中流动着自卑、虚荣、狭隘、脆弱、做作……这些并非女性所应有的东西。消除了这些东西该多么好!当然,变成了泼妇也是可怕的。他喜欢仁增汪姆,就是因为她最具有女性的美,又没有一般女性的弱点,她含蓄而又大胆,大胆而又细心。

“你为什么把门帘撩开呢?”阿旺嘉措问。

“你说呢?”

“该不是怕看不到外面,有人会偷拿货摊上的东西吧?”

“当然不是。”

“那,放下来好吗?”

“不好。”仁增汪姆摇摇头,又加了一句,“反而不好。”她调皮地挤了挤眼儿,“姨母去迎商旅的马帮去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隔壁传来了六弦琴的声音。那指法是纯熟的,那优美的曲调是阿旺嘉措早已熟悉的。音乐这个东西,有点像酒,越陈越好,越熟悉越亲切,越能醉人。

在琴声的伴奏下,响起了苍老浑厚的歌声:

山桃花开得很美丽,

成群的鹦鹉压弯了树枝。

姑娘你是否愿跟我去?

那里是春光明媚的净地。

“唱歌的是谁呀?”阿旺嘉措怀着敬慕探问。

“名叫次旦堆古〔1〕,是个热巴〔2〕,也是邦古〔3〕,怪可怜的。”

“诗、音乐,怎么和不幸、乞讨连在一起了呢?”阿旺嘉措忿忿不平地自语道。

琴声和歌声都断了。

“明天,你能再出来吗?”仁增汪姆担心姨母就要回来了,只好另外约一个见面的时间。

“能。”阿旺嘉措不加思索地说。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好吗?”

“当然好。除了寺院,哪里都好。”

“谁去你的寺院?”仁增汪姆扭动了一下身子。

“你说吧,去什么地方?”

“你没听见老热巴的歌吗?”

“山桃花盛开的地方?”

“对,南面的山谷。”

“行。什么时间?”

“中午。”仁增汪姆说着,端起半盆清水,走到店门外,左右望了望,见没有姨母的身影,假装着泼脏水,回头招呼阿旺嘉措,“快走吧。”

阿旺嘉措赞赏她这个聪明的举动,领会了她的谨慎的用心,乖乖地、迅速地挤出了房门。当他擦过仁增汪姆身边的瞬间,听见了一种像蜜蜂翅膀发出的声音:“绝对秘密!”他深深地点了下头,像领到了最高的奖赏,兴高采烈地朝寺院大步走去,似乎前面不是摆满了佛像的寺院,而已经是开满了桃花的山谷。

山桃花的花瓣儿被几只鹦鹉踩落下来,落在阿旺嘉措和仁增汪姆的身上。

“你能对我发个誓吗?”阿旺嘉措生怕失去了她的恩爱。

“我对神山发誓,你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仁增汪姆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两人久久地依偎着。阳光下,树木的影子飞快地移动着,从北边转到了东边。

“我给你念一首诗好吗?”

“诗?我怕是听不懂吧?”仁增汪姆说,“我不认得字呀。”

“你会懂的。”

“佛经里的吗?”

“我作的。”

“你会作诗?”

“会。”

“谁教你的?”

“你!”

“我?”仁增汪姆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我自己还不会,怎么教你呢?”

“诗不是文字写成的,是情意点燃的;你点燃了我,我就会作诗了。”阿旺嘉措对于自己这几句临时想出的回答,暗自满意。

“我不信。你现在再作一首试试。”仁增汪姆拂去了落在脸上的花瓣儿,因为脸蛋儿被它搔痒了。

阿旺嘉措想了一下,轻声地念给她听:

我和情人幽会,

在南谷的密林深处。

没有一人知晓,

除了巧嘴的鹦鹉。

饶舌的鹦鹉啊,

可别向外面泄露!

“懂吧?”阿旺嘉措念完以后,偏着头故意问。

“不但懂,还挺有意思呢。”

“你说得很好,好极了!”

“什么好极了?我说什么了?”

“就刚才那两句话呀。诗,不让人懂不好,懂了没有意思也不好。汪姆,你真聪明!”

“我又不会作诗,哪有你聪明呀?”

“不,其实你很会作诗,只是你写不出来,自己感觉不到罢了。你就是诗,诗就是你,还用作吗?”

“我……我有什么好的……”仁增汪姆微闭起双眼,斜倚在阿旺嘉措的怀里,品味着不准鹦鹉泄露的甜蜜。

“汪姆,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要想,专心一意地听我再念两首诗,都是我写给你的。”

仁增汪姆那双瞪大的眼睛,闪出受宠若惊的亮光,但立刻又紧闭起来,专心地听着。

阿旺嘉措把昨晚写的两首诗倾吐给情人。仁增汪姆赞赏着,想象着……阿旺嘉措,诗,爱情,春天……融合成了浓烈的青稞酒。她,醉了。

过了些天,改桑又出去忙进货的事了,仍然由仁增汪姆照看小店。依着阿旺嘉措的请求,他们一起去拜访那位老热巴——驼背老人次旦堆古。

次旦老人见阿旺嘉措像对阿爸一样地尊敬他,像对老师一样地请教他,虚心向他学习曲谱,学习弹琴,泪水便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来,滴湿了琴弦。

“我是流浪了大半辈子的乞丐,是人们瞧不起的下等人。唉,命苦啊!”次旦不再是只向琴弦寄情了,而像是对亲人诉说着,“我是一心敬佛的人。我听说拉萨的白噶寺被改为屠宰场,血淋淋的皮子盖在佛像上,牛羊的内脏挂在佛像的手臂上。我吓坏了,对那些灭佛的人诅咒了三天。”

“那是历史上的事了,是在藏王赤松德赞年幼的时候,由信奉苯教的大臣干的。”阿旺嘉措向老人解释说。

“你知道?你说得可对?”次旦惊疑了:这位少年真有这样的学问?

“这是西藏史书《巴协》〔1〕上写的。”

“噢……”次旦接着说,“我爱佛、敬佛,可总是改变不了今生的贫苦。酥油堆成山,没有我尝的份儿;奶子流成河,没有我喝的份儿。漫山遍野的牛羊,没有我的一根毛;大仓小仓的青稞,没有我的一碗糌粑。江河的水清了又浑,浑了又清;我身上的伤痕裂了又好,好了又裂。山高多白雪,人穷多不幸啊!你们不嫌我穷苦,不嫌我下贱,一进门就献给我一条哈达,你们的心像这哈达一样洁白呀……”

“多么感伤的控诉!”阿旺嘉措心里说,“多么动人的语言!为什么这些话没有人刻出来印成书呢?”他看了仁增汪姆一眼,仁增汪姆已经抽泣起来。

“阿爸次旦!”阿旺嘉措是决不会叫他次旦堆古的,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尊重、同情和安慰,“俗话说: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人也不会骑狗。是的,我们虽然没有马,诗和音乐不就是可以供我们驰骋的骏马吗?”

“对、对、对,聪明善良的年轻人,我用双脚走了数不清的路,今天才知道我也有一匹骏马!”老人感激地说着,向阿旺嘉措俯身致敬。

阿旺嘉措连忙还礼说:“不敢当……阿爸次旦,有几首诗,您能把它弹唱出来吗?”阿旺嘉措摸了摸次旦怀抱着的六弦琴。

“琴是破旧了,新曲还是能弹的。”老人说着,拨出一个合弦,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不过,还要看它合不合格律,牛鞍子是不能安在马背上的。”

“你先念给他听听。”仁增汪姆出了个主意。

阿旺嘉措背诵了他的四首处女作。次旦兴奋极了,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拍了一下大腿说:“能唱!你们听着!”

次旦眨巴着眼睛,调好琴弦,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便一首接一首地弹唱起来。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好,阿旺嘉措的诗又十分上口、易记,他竟一句也没有唱错。曲和词结合得那样顺畅、恰当、自然。旋律的优美,感情的深沉,使一对年轻人的心灵融化了。诗,一旦和音乐结合,它的韵味,是纸上的文字和口中的朗读都比不过的。

起初,仁增汪姆还经常探出头去望一望,兼顾着她的小店铺,后来听得入神了,索性不再管那铺子。她从来不曾想到,世界上能有一个这样可爱的人为她写了这样美好的诗,又在她的面前歌唱出来。她记得看藏戏的时候,曾经羡慕过被歌颂、受爱戴的公主,但那是由别人扮演的;而此时,她仁增汪姆却是真真实实地坐在这里被爱恋着,赞颂着。她像是在做着一个见不得人的梦,羞红了双颊。

改桑由于进货遇到了麻烦,很不舒心,带着一身的疲累和满腔的焦躁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到垫子上,继续生那个赶马帮的商人的气。听到隔壁响起了六弦琴,更加烦躁起来。“又弹,又弹,穷开心。这个次旦堆古!”她嘟囔着,真想跑过去呵斥他一顿。渐渐地,她听清了那些新鲜的词句,都是她从未听到过的,也决不是那个一辈子没有娶得起老婆的老头儿能够编得出来的。多么感人的歌呀!简直是在哀悼她早已失去的青春,又像在召唤她对于当姑娘时候的回忆。人生是这样短暂,歌却是不凋的松柏……老邻居的弹唱,她本来已经听腻了,今天倒像是第一次听出味道来,还引出了不同往常的思绪……

琴声停了。这时她才发现,仁增汪姆不在家中。再朝货摊巡视,啊?少了一双靴子。是卖掉了吗?我的不安分的小店员哪里去了呢?她大概不会走远……对,一定是到隔壁听唱去了!是啊,这么好的歌,真应当坐守在琴边去听。不过,也不能扔下店铺不管啊!

“仁增汪姆!仁增汪姆!”改桑从小店里探出身子,朝隔壁的小木板房里喊。

“哎!我在这里。”仁增汪姆从现实的梦中惊醒,慌忙答应着跑了过来,亲切地叫着,“姨母,您回来了?您累了吧?”

“是有点累。真像是春天的老牛,卧下就不想起来。”改桑捶着后腰,接着问,“听歌去了?”

“嗯。”仁增汪姆不再作任何解释,静等姨母的责备。

“好歌呀!”改桑没有责备她,虽然她不该擅离职守,更不该去听那种并不适合少女听的东西。这一次改桑格外宽厚,许是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再也享受不到青春的欢乐,就嫉恨晚辈去享受欢乐的青春吧?

“刚才卖掉了一双靴子?”“靴子?”仁增汪姆慌忙用眼睛在货摊上数着。

“不是少了一双吗?”

“是……是的……是少了一双……”

“哪里去了?”

“我……”

“我买了。”阿旺嘉措站在小店门口,红着脸说。

改桑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英俊少年,作为老妇,她心中萌动着母爱,作为店主,却不能不对于这样一位“顾客”产生怀疑。

她礼貌地朝阿旺嘉措点头笑了笑,转过脸来问仁增汪姆:“钱呢?”

“钱……”仁增汪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噢,对不起,改桑阿妈,”阿旺嘉措补行了礼,往怀里掏着,歉意地说,“钱在这里,刚才……因为听次旦阿爸的弹唱,忘记给了。”说着,把买过松耳石头饰以后的全部剩余恭敬地放在木板上。

“对对,现在给也可以,反正人又没走嘛。”仁增汪姆顺着说。

“人是没走,”有经验的改桑断定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鬼,故意盘问阿旺嘉措,“那么,靴子呢?”

“……”

“你买的靴子呢?”改桑又追问一句。

“靴子……大概……大概是丢了。”

“丢了?刚才你到什么地方去过吗?”

“刚才……就在次旦阿爸家里。”

“那怎么会丢了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请您不要责怪她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仁增汪姆。

改桑顿时明白了,同时感到了那种被人捉弄了的羞辱,认真生起气来,嗓门儿也变大了,冲着阿旺嘉措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引着我的仁增汪姆说假话?这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年纪耍的什么花招儿?看你长得倒还不错,样子不像个坏人;可海螺虽然洁白,肚子里却是弯弯曲曲的。老老实实地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旺嘉措像罪人一样地僵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头越变越大,大过了雪山,大过了天空……从哪里说起呢?唉,只怪自己太大意了,太鲁莽了,太感情用事了。这下可好,惹怒了这位厉害的家长,以后再难以和心爱的姑娘来往了。他想到这里,真是悔恨万分。他像被炸雷击中一样,呆呆地挺立着,一动不动,似乎灵魂已经飞走了,只剩下肉身。

“石头扔进水里,总要有个响声。我问了你老半天,你可是说句话呀!”

阿旺嘉措嘴唇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他叫阿旺嘉措,是我的朋友!”仁增汪姆挺起胸脯,来救援自己的情人了。

改桑一听她说出“朋友”二字,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日夜守护在她身边的女儿,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交了朋友!她明白,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又预示着什么。天哪,仁增汪姆到底不是亲女儿,她把这么大的事都隐瞒着,不对自己讲。原以为她年纪还小,谈情说爱还早呢……这真是老年不知少年心啊!

她望着站在面前的仁增汪姆,第一次明显地表露出挑战的神态。她感到这只小鸟正在扑打翅膀,就要起飞了,也许要永远地飞走了,她就要被丢弃了,她的母爱就要被小伙子的情爱粉碎了。她伤心,她恼怒,终于爆出了一声吼叫:“什么朋友?什么阿旺嘉措?一定不是好人!”

“改桑拉!你听我说……”一直在门边静听着事态发展的次旦奔了过来,“他可是个聪明、善良的小伙儿,是个天才呀!”

“天才?”改桑撇了撇嘴,“呆头呆脑的样儿,什么天才!”

“不,改桑拉,他的诗写得好极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我唱过的歌比牛毛还多,却是头一回唱这么好的词儿啊!”

“就是刚才你唱的那些?”

“是呀,那都是他写的!”

“真的?”改桑吃惊了。

“真的!”次旦说。

“是真的!”仁增汪姆也说。

“改桑阿妈,是我才学着作的。”阿旺嘉措说。

改桑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站在面前的少年,突然,把靴子钱塞回到他的怀里,命令地:“拿回去!”

“这……”阿旺嘉措心想,这可糟透了,倔犟的改桑连钱都不收我的,一定是不肯就此罢休。惩罚吧,我认了,为了仁增汪姆,罚我去跳山涧也行!

“靴子,我送给你了!”改桑的脸上有了笑意,“你的诗写得那样动人,还不值一双靴子吗?”

仁增汪姆扑到改桑的身上,第二次叫了声:“亲阿妈!”叫得那么清脆,那么甜。改桑觉得心上的冰块一下子全都融化了。

“次旦阿爸,是您弹唱得好。我送给您了!”阿旺嘉措把靴子钱硬塞到次旦手里。

“不!……这……好,谢谢!谢谢!”老艺人接过了钱,抹着泪水,转身回屋去了。

六弦琴像瀑布一般地响起来……

后来,据街上的一个小孩说,那双靴子是被一个过路的人偷走的——在老次旦弹唱阿旺嘉措的处女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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