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戏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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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漫长的流程(1)

一热闹的世界

原始歌舞、祭祀礼仪、巫觋扮演、优的活动,这一些,本来都分散在各个部落、氏族中。等到新兴的封建主在战马上统一国家之后,产生了各方面的交流和汇融,艺术的天地也就出现了空前的热闹。

秦朝非常短促,却也留下了一些具有极高美学价值的筑造工程。长城、泰山石刻、兵马俑、阿房宫……从这些美的实迹中,人们不难领略一种足以延续千余年的制度和精神在方生之时的宏大气魄。

宏伟而疲倦的秦朝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后,汉代,才定下心来,缓过气来,酣畅地舒展出一个东方大帝国的内在生命力。作为这种生命力的对应物,美的实迹也不再仅仅留存在石块泥胎上,而是成了一种欢快活泼、丰富浓烈的社会存在。统治者也开始积极关注,例如他们对于乐府的重视,就对民间艺术的搜集、整理起到了促进作用。

“百戏杂陈”,这一说法,生动地概括了汉代艺术世界的丰富活跃,也体现了中国人在跨越一道重要的历史门坎之后所产生的松快感。

“百戏”之“戏”,意义很宽泛。凡是在当时能引起人们审美愉悦的动态技艺表演,大多包括在内。音乐、演唱、舞蹈、杂技、武术、幻术、滑稽表演片段……交相呈现,熙熙攘攘。

这一系列动态的技艺表演,无所不包,欢快狂放,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同时出现的汉赋,洋洋洒洒,浪漫不羁;还可联想起当时的帛画和石刻,人神同处,古今荟萃……但百戏比它们更生动地体现了一个民族在特定时代的蓬勃生命力。

百戏的各种项目,有时是轮番表演、缀联汇集;有时也会融而为一,构成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张衡(78—139)《西京赋》中对于一个叫做“总会仙倡”的演出节目的描述,使我们依稀看到了一个很有气魄的表演场景:

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逶蛇;洪崖立而指麾,被毛羽之纤丽。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复陆重阁,转石成雷。霹雳激而增响,磅磕象乎天威。……

这与其说是一场演出,不如说一场欢庆盛典。曾经对人们造成巨大威胁的豹罴凶禽、雷电雨雪,在这里已成为一种纯然观赏性的对象;曾经令人崇拜的图腾如白虎、苍龙,也下降为美的苑囿中的普通成员;曾经介乎人神之间的娥皇、女英、洪崖等,也都没有了凌驾于世人之上的缥缈感。

从戏剧史料学的角度来看,张衡的描写未必准确,因为他是在写允许虚构、夸张的赋;但是,由于赋本身也与百戏一样,是汉代美学精神的必然产物,因而他只是对百戏的演出状态作了同向强化,而不是异向夸饰。

张衡本人是一位中国科学发展史上罕见的全才,他创制了世界上最早的浑天仪和地动仪,精通天文历算,令人惊叹地论述过宇宙的无限性,考察过月食的原因。因此,由他来描述百戏演出情况,使人们懂得,百戏中人们对于外部生存空间的超常亲和关系,可以与浑天仪、地动仪和《九章算术》(《九章算术》,成于汉代,世界古代著名的数学著作之一,被国际科学史家看成是中国的欧几里得几何学原本。)互相呼应。

就在汉代这种热气腾腾、融会贯通的百戏演出中,我们可以找到戏剧美存身的新地位、新形态。

在“百戏”中,包含戏剧美成分较多的,是角抵戏。角抵戏原是一种竞技表演项目,可能始源于早年祭祀战神蚩尤的舞蹈“蚩尤戏”:

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任昉:《述异记》。)

这种角抵戏在广场上演出,角抵双方以特定的装束、架势相扑相竞,旁立裁判人员决其高下。(1974年山东临沂金雀山九号墓出土的彩绘帛画中有角抵图,描绘了这种情状。)这种演出,更接近武术比赛。到了汉代,角抵戏从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产生了《东海黄公》这样的以拟态扮演来表现简单情节的节目。

《东海黄公》的情节是这样的:东海地方一个姓黄的老头,年轻时很有法术,能够对付毒蛇猛兽。待到年老力衰,加之饮酒过度,法术失灵。后来有一头白虎出现在东海,黄老头前去制伏,却被老虎弄死了。《西京杂记》对这个表演节目记述得比较详细:

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气力羸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三辅人俗用以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抵之戏焉。(葛洪:《西京杂记》。)

这个节目,张衡在《西京赋》里也有记述,他说得比较概括: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所谓“挟邪作蛊,于是不售”,是指黄公用咒符伏虎是一种伪诈,终于未能得逞。)

看来,《东海黄公》演出时也以武术竞技为重要内容,一个演员扮法术失灵的黄公,一个演员扮老虎,要扑斗好几个回合。但是这种扑斗,已不是两个演员的真正比试。因为比试的过程和结果早就预定好了的:老虎终究要将黄公杀害。

可见,与一般的竞技性角抵相比,这里出现了假定性,而且是情节化的个人假定性。这是戏剧美演进的又一个重要信息。

“总会仙倡”也有拟态表演,但没有构成一种情节化的个人假定性。

因此,《东海黄公》的演出在中国戏剧史上具有界碑性的意义。是角抵,却沿着预先设定的假定性情节线进行;是扮演,却不再有巫觋式的盲目衍伸成分。这里有了一种自由的设定,或者说,有了一种被设定的自由。

汉之后,中国历史进入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从三国鼎立,五胡十六国,到南北朝对峙,隋朝的统一和覆灭,始终充满了紧张的危迫气氛。但是,这并不减少统治者对于各种技艺游戏的兴趣。相反,权力的更替,世事的无常,更诱发了娱乐享受的需求,推动了粉饰太平的竞赛。结果,百戏杂陈的景象依然壮观。

后魏道武帝天兴六年冬,诏大乐总章鼓吹,增修杂戏。……明元帝初,又增修之。撰合大曲,更为钟鼓之节。

……

后周武帝保定初,诏罢元会殿庭百戏。宣帝即位,郑译奏徵齐散乐,并会京师为之,盖秦角抵之流也。而广召杂伎,增修百戏,鱼龙曼衍之伎,常陈于殿前,累日继夜,不知休息。(马端临:《文献通考》)

到了隋朝,这一切就更其铺张了:

万方皆集会,百戏尽来前,临衢车不绝,夹道阁相连。……戏笑无穷已,歌咏还相续,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假面饰金银,盛服摇珠玉。宵深戏未阑,竞为人所难。(薛道衡:《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诗》。)

待到唐王朝的建立和巩固,经济文化全面繁荣,艺术气氛空前浓郁,中国戏剧的聚合过程也加剧了。戏剧美的结晶物被更多地滤析出来、累积起来。歌舞小戏和滑稽表演,就是这方面的成果。

二歌舞小戏

歌舞小戏是一种初步的戏剧形态。

巍巍唐代,收获了熟透了的诗歌之果、散文之果、绘画之果、音乐之果,也收获了虽未成熟,却也清脆可啖的小说之果、戏剧之果。

让我们看看两个比较著名的歌舞小戏。

《踏摇娘》

《踏摇娘》又称《谈容娘》,唐天宝年间的常非月曾以一首诗描述过这个歌舞小戏演出时的情景:

谈容娘

举手整花钿,翻身舞锦筵。

马围行处匝,人簇看场圆。

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

不知心大小,容得许多怜!(见《全唐诗》(七)。)

这个演员举手整了整头上的花钿,就在露天剧场的戏台上起舞了。观众拥挤着,连骑来的马匹也在场外围成了圈。台上的歌吟,观众大声应和;剧中的情绪,演员婉转传达。对此,诗人不禁感叹了:这么多观众的同情和爱怜,演员的心域究竟有多大,能不能容得下?

《踏摇娘》的演出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北齐时有一个姓苏的丑汉,(有的典籍记为“后周士人苏葩”。)很要面子,没有做官,却自称“郎中”。每次喝醉了回家,总是殴打妻子。妻子长得很美,挨打之后只能向邻里哭诉,乡亲们对她非常同情。

演出时,扮妻子的演员徐步入场,唱述心中的忧郁。她的步履,是技巧性很高的舞蹈性踏步,踏时摇顿其身,构成了这个小戏的典型特征,因此人们也就称之为“踏摇娘”。“踏摇娘”在边踏步边歌唱的时候,旁边有人伴唱,每到一个小段落,伴唱者齐声应和道:“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这里的“和来”是一种和声词,没有什么意义。)后来那个醉醺醺的丈夫上场了,夫妻殴斗,丈夫虽凶,却醉步踉跄,丑态百出,引起观众笑乐。

起先,妻子也是由男演员扮演的,后来改由女演员扮演。据记载,一个叫张四娘的女演员就擅长于演《踏摇娘》,她能歌善舞,扮相也好。

《踏摇娘》的演出,多种典籍都有记载,可互相参证比勘。其中最著名的是唐代崔令钦《教坊记》中的一段:

《踏北齐有人,姓苏,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怨,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著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摇”;(《唐书·音乐志》称作“踏摇娘”,文曰:“妻悲诉,每摇顿其身,故号‘踏摇娘’。”《刘宾客嘉话录》载:“隋末有河间人鼻酣酒,自号郎中。每醉必殴击其妻,妻美而善歌。每有悲怨之声,辄摇顿其身,好事者乃为假面以写其状,呼为踏摇娘。今谓之谈娘。”《太平御览》引《乐府杂录》:“妻悲诉而摇其身,故号《踏摇娘》。”本书从“踏摇”说。)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

以近代戏剧观念来看,这样一个小戏,实在是够简单的了。但是,它不仅长时间地出现在审美水平绝不低下的唐代,而且大受欢迎,这是什么原因呢?事实上,《踏摇娘》自有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后世中国戏曲的不少美学特征,在《踏摇娘》中已可寻得端倪。

第一,《踏摇娘》的简约格局,对应着寓言化、类型化的美学风致。

中国古代思想家在思辨方式上有形象性的要求,而中国古代文学家对艺术形象则有“载道”的追求,两相遇合,决定了中国文艺在总体上的寓言化倾向。艺术形象常常是某种观念形态的浓缩赋型,具有明显的比喻性,因此又大多是类型化的。李渔(1611—1680)在《闲情偶寄》中说:

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闲情偶寄》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