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格特舰长是一位优秀的海员，更是“亚伯拉罕·林肯”号的灵魂。他已经完全同他的船合二为一，生死与共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来指挥这艘战舰。关于那条鲸鱼类动物的问题，他心里没有丝毫的疑问，他不允许船员在船上讨论这只动物的有无。他坚信这怪物的存在如同诚实的妇女相信有利维坦[1]一样，他深信这动物的存在并不是因为理智，而完全是出于信仰。这怪物有是肯定的，他发誓要把它从海上坚决灭掉。犹如迪厄多内要去迎战骚扰他海岛的大蛇一样，不是法拉格特艇长杀死独角鲸，就是独角鲸杀死法拉格特艇长，没有第三条道路可选。
海员们一致认同他们长官的看法，他们始终在争论着、猜测着和预计着各种遇见怪物的机会，并且始终对辽阔的海面进行细致的观察，丝毫不敢有半点松懈。不是每一个海员都抢着要到桅顶横木上去值班，倘是换了另一种情况，谁都会讨厌这种苦差事的。只要太阳挂在天上，船桅边总是挤满了水手，即使踩在船甲板上，双脚被烫得难以接受，他们依旧矗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其实，此刻“亚伯拉罕·林肯”号的船头压根还没有碰上太平洋的一滴海水呢。而船上所有的人员，无不希望遇到独角鲸，用鱼叉刺死它、再拖它到船上、然后一起宰割它。他们个个都十分仔细地观察着大海的动静。还有，法拉格特舰长曾说过，谁先向他报告独角鲸的消息，就能得到二千美元的奖金，不管他是练习生还是水手、水兵还是军官。
所以，不难想像“亚伯拉罕·林肯”号船上的眼睛有多忙，忙得足以称自己为“阿耳戈斯[2]”了。至于我，自然也是不甘落后，每天该做的观察都是亲自上阵，绝也不让他人代劳。
这艘船足可以叫做“多眼号”了，理由的确是相当充分的，因为除了孔赛伊，所有人的眼睛都积极地关注着此事。
我前面提过，法拉格特艇长心思细腻，他带了捕巨鲸所用的各种设施，即使一搜专门的捕鲸船也不会有如此完备的设施。我们船上的武器：从手投的鱼叉，到鸟枪的开花弹，乃至用炮发射的铁箭，一应俱全，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其中一门超完善的后膛炮被安装在前甲板上，厚厚的炮身，窄窄的炮口，曾经在1867年的万国博览会中展览过这类炮的模型。这门珍贵的大炮是美国制的，能发出重达四公斤的锥形炮弹，射程是十六公里。
所以说，“亚伯拉罕·林肯”号的歼灭性武器是应有尽有，最妙的是还有捕鲸手之王内德·兰德在船上。
内德·兰德是典型的加拿大人，双手矫捷，在这种危险的叉鱼职业中，他至今未逢对手。他镇定敏锐而又大胆机智，身手十分了得，除非是这长须鲸狡猾出众，或是那抹香鲸天生聪明绝顶，否则，绝对不可能从他的鱼叉下逃生。
内德·兰德大约四十岁，他身材高大魁梧，身高有六英尺多，身体健壮有力、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言语不多，脾气有时也十分暴躁，火气比较大。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风度，尤其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他面部的表情更突出。
我觉得法拉格特艇长请此人到船上来，是相当明智的。这个人，单从手和眼两点来看，只他一人就可等于全体船员。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比喻，只好将他比作是一架高度的望远镜，甚至是一门能随时发射的大炮。
说是加拿大人，几乎就能说他是法国人。尽管内德·兰德很少与人接触，但我必须承认，对我，他却别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或许是因为语言的魅力，我们攀谈起来。这位捕鲸手的家乡在魁北克，当这城市归还法国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群勇敢的捕鲸手了。
渐渐地，内德·兰德有了聊天的兴致，我很愿意听他讲在北极海中冒险的经历。他常常用诗一样的句子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战斗和打鱼的故事。他的故事具有史诗的味道和色彩，我听他说，那感觉仿佛是在听一位加拿大的荷马吟咏北极的《伊利亚特》。
我之所以要不吝笔墨地描绘这位大胆的捕鲸手，那是因为在患难中产生和巩固了的友谊紧紧地抱成一块儿。啊！英勇的内德·兰德！希望我再活一百年，以便能够更永远地留你在我的心底！
那么，内德·兰德怎么看待海怪问题的呢？我承认，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独角鲸。船上的人，也只有他不赞同大家的看法。他甚至有意避开对这件事的探讨。但是我想，总有一天他会讲到这事上来的。
7月30日，也就是我们出发三个星期之后，船在傍晚时分抵达了距巴塔戈尼亚海岸三十海里、与白岛同一纬度的位置。
当时，我们已经越过南回归线，著名的麦哲伦海峡就在距离我们不到七百海里的南方。用不了一星期，“亚伯拉罕·林肯”号就要行驶在太平洋的浪涛之上了。内德·兰德和我一起坐在尾部甲板上，注视着这神秘莫测的大海——至今人们还无法触及它的底处。说着说着，自然而然地，我把话题引到了独角鲸的上边了，又聊到关于这次远航失败或成功的各种猜测。后来，我看到内德·兰德一言不发，就直截了当地让他发表意见。
“内德·兰德”我问他，“您为何怀疑我们此次追逐的鲸鱼类动物存在呢？您有何特殊的理由来怀疑？”
这位捕鲸手在答复我之前，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瞅了我一会儿，依旧是他惯有的姿势，只见他用手拍一下他宽大的前额，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沉思。他说：“阿罗纳克斯先生，我当然有我的理由。”
“内德·兰德，我知道，您是捕鲸专家，对海中庞大的哺乳类动物都十分熟悉，按理说，您应该很容易承认存在这个庞大的鲸鱼类动物的存在，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一个怀疑这事的人竟然是您！”
“教授，我想这是您弄错了。”内德·兰德说，“若是平常的人相信有极为特殊的慧星穿过天空的、有太古时代的植物住在地球上，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地质学家、天文学家，决不承认有这类荒谬怪诞的东西存在。同样，打鲸鱼的人也是如此，我追逐过很多鲸鱼类动物，我也用鱼叉也叉过许多，而且还叉死过好几条。然而，那些鲸鱼无论如何凶残，如何有力，它们的长牙也好，尾巴也罢，都不足以把一艘汽船的钢板撞坏。”
“内德·兰德，可是，有许多独角鲸用牙齿把船底钻通的传闻。”
“木头船，或许可能”加拿大人回答，“但是，就算真的这样，我没有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因此，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承认抹香鲸、长须鲸、独角鲸能把钢板撞透的！”
“内德·兰德，您听我慢慢说……”
“不，教授，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可以听您的。也许是一条庞大的章鱼也说不定……”
“不，内德·兰德，那更错了。章鱼是软体动物：光从它的名字就知道它的肌肉一点也不坚强。就算章鱼有五百英尺长，它也不会属于脊椎动物，它绝对没有能力损坏斯科蒂亚号或“亚伯拉罕·林肯”号这样的船。所以凡是有关这类怪物或海怪的事件，都应看作是无稽之谈。”
“那么，生物学专家”内德·兰德带着些许嘲讽的口吻说，“您是坚持相信存在庞大鲸鱼类动物吗？……”
“是的，内德·兰德，我再重复一遍，我之所以相信，是因为我有确凿的证据。我坚信海中的确存在这样一种哺乳类动物，它属于脊椎动物门，如长须鲸、海豚或抹香鲸一般，拥有异常坚实的躯体，并且长有一颗角质的大长牙，具有超乎想象的巨大穿透力。”
“唔！”这位捕鲸手哼出了一声，同时摇了一下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请您注意”我又说，“我诚实的加拿大人，假如真的存在这样一种动物，假如它生活在海洋底层，假如它要活动在离海面几英里深的底下，它肯定具有有无比坚强的身体。”
“为何你肯定它一定具有坚强的身体呢？”内德·兰德问。
“因为如果生活在相当深的水里，必须要抵抗水的压力，那就一定要有难以估量的超大力量与之抗衡。”
“真的？”内德·兰德眨着眼睛，满脸疑惑地瞅着我。
“真的！我有一些数字可以十分容易证明给您看。”
“啊！”内德·兰德说，“数字！谁都可以随便拿数字来证明自己感兴趣的事！”
“内德·兰德，真的！千真万确啊！这可不是单纯的数学上的数字。听我慢慢跟您说。一个大气压力等于三十二英尺高的水柱压力，这我们大家都能接受吧！可事实上，这水柱的高度是最小的，因为是海水，海水的密度比淡水的密度要大多了。”
“内德·兰德，当您潜水时，您上边有多少倍三十二英尺的水，驱体就要顶住多少倍的大气压力，也就是说，平均每平方厘米面积上就要顶住相同倍数公斤的压力；以此计算，三百二十英尺深时的压力是十大气压，三千二百英尺深时压力就是一百大气压；即是说，大约每两里半深，就是一千大气压。换句话说，假如您潜入到这样深度的海里，您身上每平方厘米的面积上就要承受上千公斤的压力。可是，诚实的内德·兰德，您知道您身上有多少平方厘米的面积吗？”
“当然很多，阿罗纳克斯先生。”
“大约有一万七千平方厘米！”
“啊？有这么多吗？”
“事实上，一大气压比每平方厘米的一公斤重量还要多一点，现在，您身上一万七千平方厘米的面积就要至少承受着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
“那为何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您之所以毫无感觉，没被如此大的压力压倒，是因为进入您体内的空气也有相同的压力，内外相互抵消了。所以您可以承受并毫无感觉到重压。可在水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是的，我明白了”内德·兰德答道，神情变得比较专注了，“因为水只能在我四周，却不会进入我体内。”
“完全正确！内德·兰德。所以，按这样推算，在深处下三十二英尺，您要承受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要是三百二十英尺，增至十倍，便是十七万五千六百八十公斤的压力；如果三千二百英尺，增至百倍，便是一百七十五万六千八百公斤的压力；要是三万二千英尺，增至千倍，就是一千七百五十六万八千公斤的压力；也就是说，到那时候，海水会把您压成薄片，就好像人们把您从水压机的铁板下拉出来的一样！”
“喔唷！”内德·兰德发出一声。
“好，可敬的捕鲸手，现在假如有一种脊推动物，好几百米长，宽度与长度成正比，它们的身躯有上百万平方厘米面积，如果它住在这样深的海底中，那么，它所受到的压力，就要以千百亿公斤来计算了。那么请您算一算，它们的躯体骨架得需要多大的抵抗力，才可以顶住如此沉重的压力？”
“那它们的身体就得像铁甲战舰那样，必须得用八英寸厚的钢板打造才行！”内德·兰德回答。
“好，就像您所说，内德·兰德，您再想想，如此庞大的物体，要是以快车的速度撞向一只船，会造成怎样的破坏？”
“大概……或许……是这样的！”加拿大人吞吞吐吐地回答，上面的一系列数字使他开始动摇，但他不想立刻承认。
“那么，您是否相信怪物的存在了呢？”
“您只是让我相信了一件事，生物学专家，就是说，假如在深海底下真有这样的动物，那么它们的身体力量必须得如您所讲的那样强大！”
“但是，固执的捕鲸手，假设海底下没有这样的动物，那您又怎样解释斯科蒂亚号所遇到的海难呢？”这天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斯科蒂亚号的海难是不可否认的。船底部的也洞是确实存在的，而且一定要堵住不可。当然，仅有一个洞不能说明问题，只是这个洞肯定不会不来由的出现在那里。既然不是暗礁所撞，那一定就是某种动物的作为了。
所以，基于上述理由，我觉得这个动物应该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动物纲、鱼类、鲸鱼目，属于抹香鲸、长须鲸、海豚那一科。至于该把它归入什么“种”“属”，那只能等到找到它后才能弄明白。要想搞清楚这些问题，只能把这个神秘的怪物解剖了；要想解剖它，就必须得捉住它；要想捉住它，就必须得靠内德·兰德叉住它；要想叉住它，就必须得让全体船员看见它；要想看见它，就只能而且必须靠我们的运气。
注释：
[1]典出《圣经·以赛亚书》，是一种象征邪恶力量的海中怪物。
[2]希腊神话中的巨人，长着一百只眼睛，永远有五十只眼睛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