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力与感情能获得理想的调和,就能产生最好的演员。
--卓别林
(一)
20世纪20年代初是无声电影的成长期,这时期的电影主要以外在的明显而夸张的动作来表现情绪,而缺乏细致的心理刻画。演员角色表演也大都千篇一律,不是绝对的好人,就是糟糕的坏蛋。连卓别林也听到一些影评家这样阐述:
“无声电影没法表现心理状态;要表现心理状态,它最多只能是通过一些明显的动作,如男主角把女的按在树干上,狂热地对着她的嗓子眼儿噗哧噗哧喷气;或是挥动椅子,打砸笨重的东西。”
而自从成立联美公司以来,卓别林也面临着来自四面八方合并的压力,这些压力也使公司有人曾想让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参与公司的股份。尽管这一势头被卓别林压制住了,但他迫切地需要创造出一部不同以往的电影来占领市场,也立稳新公司的脚跟。
无疑,《寻子遇仙记》的成功给了卓别林信心,他相信自己还能有更大的突破。他要拍摄一部正剧,一部没有自己参演的充分刻画心理的正剧,而材料也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1922年夏天,卓别林在一次聚会上结识了当时名噪一时的舞蹈演员蓓吉。她是一个鞋匠的女儿,曾经参加过歌舞团,凭借自己的长相而五嫁百万富翁,有个爱恋他的青年居然为她而自杀。
在见到卓别林时,虽然蓓吉的手上戴着的20克拉的钻石还在闪闪发光,但她却对卓别林说自己想过平凡人的生活,嫁一个老实男人,生几个孩子。她还谈了自己和一位出版商的风流韵事。这些都触动了卓别林的创作灵感。于是,《巴黎一妇人》的腹稿在他的脑海中打好了。
影片表面上是一段风流韵事,其实是一部讽刺和描写心理的影片,正如导演在片头字幕上所提到的那样:
“人类不是由英雄和叛徒组成的,而是由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组成的。”
可以说,这样善恶交错的人生才是生活的常态。因此在影片中,卓别林没有描写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一些受命运摆布的普通人。
《巴黎一妇人》的剧情大致为:
年轻的法国农村姑娘玛丽(艾德娜饰)与约翰·米勒(卡尔·密勒饰)私订终身,他们决定私奔。但就在私奔的当晚,约翰的父亲暴病身亡,约翰没有及时赶往车站。玛丽打电话给约翰,约翰也没说清楚,玛丽以为他变了心,便只身前往巴黎,并沦落为富翁皮埃尔(阿道夫·孟饰)的情人。在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约翰便同母亲移居巴黎,艰难度日。一次,他与玛丽偶然重逢,重燃爱火,然而终究无法回到从前。约翰最终为爱而死,玛丽同约翰的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
《巴黎一妇人》的主要情节设置虽然简单,但在无声电影时代,在缺乏活泼的声音和丰富的语调的情况下,人物内心的刻画却并不容易。卓别林冥思苦想,极其巧妙地利用演员们表演的细节,精心地设计了对比和细腻的拍摄手法,以此来达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
就像影片开头一幕,表现一对父女的冲突:
黄昏,阴暗的小巷中,一座古老的房子,阁楼的窗户上映出女人的柔美身影。镜头一转,一只打开的衣箱赫然放在床上,表明女儿要外出。玛丽正在点燃煤气灯,突然,一个黑影出现了。他脸色阴沉地朝楼上的房间看了一眼,然后开始上楼。楼上的玛丽吓得呆若木鸡,显然她是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父亲迅速地从外面锁上门就下楼了。玛丽冲向房门,根本打不开门……
这一连串地动作已经让观众完全明了了父女之间的冲突。
(二)
《巴黎一妇人》在人物心理刻画上也充满了层次感,突破了电影简单地表达高兴或者生气的心理模式,比如当玛丽的女友拿着社交新闻的刊物,告诉她皮埃尔的风流消息时,她只是冷冷地接过刊物,只瞟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扔在了一边,仿佛并不在意;接着,她点燃了一只烟来掩饰所受到的刺激。最后,她笑嘻嘻地把女友送到门口道别,然后迅速跑回来找出那本刊物,情绪冲动地仔细看着那条消息……
此外,一段刻画玛丽复杂矛盾心理的设置也很值得称道,卓别林是通过道具“项链”将其呈现了出来:
当玛丽与穷画家约翰旧情复燃之后,她回到寓所,见到皮埃尔百般怨恨,甚至想分手了之。她质问皮埃尔:
“我爱你,可是你给过我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皮埃尔随即便拉起玛丽脖子上的宝石项链作为回答。他做出认真仔细地打量着宝石项链的神情,自然,这一举动伤害了玛丽的自尊。玛丽狠狠地扯下脖子上的宝石项链,将其扔到了窗外。然后望了一眼皮埃尔,离开他的身边。
皮埃尔做出无所谓的表情,随即拿起了萨克斯管吹起来,而此时的玛丽却坐不住了。她不安地望着窗外的大街,发现乞丐把那串项链捡走了。玛丽连忙让皮埃尔出去要回来,皮埃尔置之不理,反而更加起劲儿地吹着萨克斯管。
心急火燎地玛丽追了出去。为了体现她的焦急,卓别林让一只狗跟她一起飞奔。玛丽最终追上了乞丐,夺回了宝石项链。但是,她的鞋跟也跑掉了,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家。皮埃尔见到她这幅样子,乐得不得了。
这样悲喜交加、高尚与卑贱交织在一起的场面,使得故事情节达到了一个高潮。
1923年10月,《巴黎一妇人》首映便获得了电影界专家、学者的热烈欢迎与好评。但在观众方面却产生了一定的地域性。在美国本土,习惯于卓别林喜剧风格的观众不喜欢这么悲伤的故事;而且,每天快节奏的生活也让这里的人们不喜欢接近现实生活的东西。而孕育了托尔斯泰等现实主义大师土壤的俄国观众却很喜欢这种艺术表现形式。
尽管褒贬不一,但这却并不影响这部影片在电影史上的地位以及历史对卓别林个人成就的公正评价。
后世电影人和影评家对该片都给予了很高的褒奖,认为这是第一部以描写心理为主的电影,细腻的心理描写非常成功。同时,这部影片充分显示了卓别林的导演和编剧天才,成为世界电影发展的一个里程碑。此片也是卓别林艺术创作的一个转折点,他已经将无声电影时代的全部技巧应用其间,并且创造出自己独特的电影艺术特色来。
对此,法国导演克莱尔评价说:
“这部电影证明卓别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到处都表现出他的才能,他创造了每一个人物……这是一次革命,……这部影片我看过十几遍,我一直赞赏各个场面的适当处理、他们之间的紧密联系和自然的发展。他们每次总是使你受到感动,每次的方式又总是不同的。我们可以预见到每一个细节,可是它们的人情味是发掘不尽的。”
美国电影艺术家约翰·霍华德·劳逊评则说:
“这部影片的惊人场面和对摄影机的出色运用,使它有资格被称为先锋影片,它预告了将在以后的40年中使用的思想和技术……恐怕任何别的影片都没有对电影词汇作出如此多的贡献。”
而对于这部影片,卓别林本人则认为:
“电影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带到美的王国,这个目的只有在紧紧地沿着真实的道路前进时才能达到。只有现实主义,才能让群众信服。”
(三)
20世纪20年代中期,好莱坞电影产业十分兴盛,不少影院拔地而起,电影大企业建立了合作的轮映体系,并强制影院购买标准化的影片拷贝。他们一方面想以这种方式赚钱,需要有创造性的影片,但是,因为风险巨大又不敢相信新的作品和创新的剧作家。
而与此同时,电影剧本也出现了较为固定的形式,电影剧作家虽然收入增加,但越来越受到制片商的苛刻限制,影响了创作的自由,大量作品缺乏特色和新意,影院放映的好作品也越来越少,导致电影观众人数急剧下降。与电影相比,人们更愿意去戏院看戏。
不过,这种电影产业新的形式也给了喜欢挑战的卓别林以新的机会。与其他创作团队相比,卓别林占有很大的优势:他已成名,又有创作自由度,连制片厂也是自己的。因此,只要作品保持水准,一定能获得巨大的成功。但显然,卓别林需要的并不只是这些。
正如登山者一样,征服了一座高峰之后,他们还想向更高的高峰进发。卓别林拍电影也是如此。他不想坐在功劳簿上数着自己的成就,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在拍摄《巴黎一妇人》之前,卓别林便想拍摄一部史诗,而且是根据自己的御用女主角艾德娜的特色量身制作的。但经过多年的合作,他发现艾德娜已经越来越成熟和老练,并不太适合他早期清新而纯净的女主角要求了。而他也想有所改变,准备拍一部《特洛伊女人》之类的故事片。不过从成本角度考虑,卓别林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后来,卓别林又想到了约瑟芬。这个历史上了不起的女人让他着迷,随即便研究起了与之相关的拿破仑。阅读的深入让卓别林又被拿破仑所吸引了,这位叱咤风云的天才引起了卓别林的极大兴趣,甚至超过了原先设定的故事主角约瑟芬。
继而,自己扮演拿破仑,用史诗形式描绘一个26岁的青年人的意志与勇气,讲到他怎样制服那些百战沙场的老将,消除了他们的妒忌和强有力的反抗等等,这成了卓别林的梦想。但考虑到当务之急及其可操作性,卓别林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一计划,不过拍摄一部史诗片的梦想一直都留在他心中。
因此,刚拍摄完成《巴黎一妇人》,卓别林便酝酿要拍摄一部具有史诗性的笑片,并且由自己担任主演,标准是比《寻子遇仙记》艺术品味更高、更具震撼力。
一个人最难超越的就是自己,想要喜剧影片拍出史诗性更是相当困难。卓别林苦思冥想了一阵,也没有什么新的灵感产生。同以往一样,他一缺乏灵感就去老朋友道格拉斯·范朋克家里坐坐。
在朋友家中吃过早饭后,几个朋友坐在客厅里闲聊,卓别林随手翻看着朋友家中的立体风景照片。那叠照片中有几张是美国阿拉斯加州和加拿大克朗代克河流域风景。在19世纪下半叶,那里是著名的淘金圣地。
照片里展现出这样一副景象:一长列勘探金矿的人们,无比艰难地攀登一处冰冻的山峦……
照片的背面则是颂扬他们克服困境壮举的文字介绍。
这些图片和文字描写让卓别林立即联想起他曾看过的爱尔兰人帕特里克·布林写的一本日记,日记中记述的就是一次淘金的悲剧:
在1846年,一支前往美国西南部拓荒的人在翻越内华达山脉去加利福尼亚时,迷失了方向,被大雪困在高山上。160人的队伍,病饿而死的人不计其数,最后只有18人生还,到最后为了活命甚至要吃同伴的尸体。
这两组信息让卓别林一下子就有了灵感,故事的基本框架和笑料也随之出现。他微笑着对道格拉斯说:
“我的新电影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