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贵的客人来住过了,可我们的生意并没有起色,依然是一副旧样子。包括稀疏的客人,包括旅店的落寞。我大哥很是魂不守舍了一阵儿,茶饭不思了一阵儿,但慢慢地,他也恢复到旧样子里去,不好也不坏。
也不知他从谁的手上借来了本书。在灯下看,在槐树的阴凉里看。那是一本很旧的书,线装,印在薄薄的宣纸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萎。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要知道,我大哥并不认识很多的字。我想,他不会懂得里面的意思。我想,他只是找本书来读,无论是本什么样的书,他想在书里找到些什么。事实上,他和这样的书有些格格不入,书中的文字于他简直是种嚼蜡。
尊贵的客人来住过了,可我们的生意并没有起色,依然是一副旧样子。那问题出在哪儿呢?
我们的旅店在交河镇的东边,距离东城门很近。那时,交河镇上还有很厚的城墙,少年的时候我常和二哥到城墙下面挖土鳖子。那是一种扁平的黑棕色小虫,头很小,胸前有三对足,背部边缘有淡黄色斑块。它可以入药,能破瘀血,续筋骨,我们将它卖到药店,能换一些二分一分的铜币,归入到自己的私房钱里。
交河镇的城墙比我们的旅店苍老多了,但也坚固多了,站在城墙的下面,你会依稀寻到一些旧日里“我们也曾阔过”的痕迹。我们也曾阔过,这让几乎天天到老槐树下面讲古的老人们瞧不起泊头,瞧不起河间。他们算什么,出过太傅算什么,出过娘娘算什么,当年,我们比他……在没事的时候,我愿意凑到他们面前去,听他们讲那些过去的传奇。只是他们身上都有股重重的霉味儿,和那些住店人的气味很不一样,但同样能堵住人的鼻孔,让人不敢痛快呼吸。
不知什么时候,东城门的门楼上,周围的槐树、柳树和松树上落了不少的乌鸦,它们在那里建巢、繁殖,时不时,乌鸦的叫声会非常清晰地传入我们的耳朵。它们有时也飞到我们门前的大槐树上来,树冠的下面落下了不少的鸟屎。它们的叫声简直是一剂很苦的中药。父亲时常抱怨,他说他年轻时,东城门上根本就没有乌鸦,那时,如归旅店的生意多好啊,过年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分到一些碎银子,或者是银圆,自己去买些一直想要的东西。我父亲把如归旅店的衰败归结到一点,那就是乌鸦所带来的不祥,是的,是乌鸦!它是一种不祥的鸟,我们的祖上也这样认为。现在,它粘上我们了,它们盯上了如归旅店。
父亲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和乌鸦们旷日持久的战争也就开始了。
他驱赶落到我们家槐树上的乌鸦。他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只要乌鸦一落下来,在树叶中还没来得及将自己藏起,我父亲已经赶到了,他用土块、石子向上面投掷。他用一根竹竿,在上面绑了一条红色的布条来驱赶乌鸦,这根竹竿后来被他带到了东城门的门楼上。父亲带着竹竿爬上城墙驱赶乌鸦很快成了交河镇的一景,每次我父亲带着竹竿走向城墙方向的时候会遭到一些人的围观,妇女们叫上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叫上邻居,在我父亲的后面指指点点。四婶说,别人拿我父亲当成是一个有病的疯子,是杂技团里的小丑,我父亲的举动充实了那些人的饭后茶余。四婶对我父亲说,哥哥,你和老四真像,你们真像亲兄弟。父亲马上变了脸色,他向四婶的方向伸伸手,但很快便缩了回来:“什什么话!”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可他不能不对付那些乌鸦。一个算命的瞎子也说过,如果我们要想发达,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必须要赶走乌鸦。
他不能把这根竹竿交到我们任何人的手上,发火也不行,使用拳头也不行。母亲也出来为我们说话,她说他爹,你也得为孩子们想想,他们三个都还没有成家,要整天扛根竹竿赶乌鸦,谁还敢给咱的孩子提亲?是不是这个理?
“都都都都是废废物!”父亲的火只好继续积在自己的肺里。
竹竿不好举了,而且也实在起不到太多的作用,乌鸦们飞走了还会飞回来,慢慢它们也没有了惧怕,和我父亲玩起了心跳的游戏。父亲上去,它们就飞得略远些,依旧忙自己的,只要保持警惕就是了。父亲挥动竹竿,它们再飞,而一等他的竹竿落下,乌鸦们也跟着落了下来,在竹竿够不到的地方。城墙边的树也太高了,这根竹竿够不到任何一个鸟巢,即使把它们捅下来,乌鸦也会在距离不远的地方重新搭起,它们有意看父亲的笑话。
父亲喂了猫,养了狗,还不止一只。之前父亲不喜欢养猫,养狗,他的理论是它们吃得太多,而且还到处拉屎,但这次不同。这些猫和狗有它们的用处——它们长到一定的时间,一定的个头,父亲便把它们装进一个自制的箱子里,放到东城门的门楼上。他想用猫、狗,把那些乌鸦和它们的雏鸟咬死,至少是吓跑,免除后患——不过,那些黑压压的乌鸦们倒没表现出什么恐惧来,望着父亲带去的大箱子,惨惨地叫着,甚至朝刚露出头来的猫和狗张望。被放到城墙上的猫和狗却不行了。它们早早表现出恐惧来,在箱子里撕咬,这恐惧大概是父亲带它们登上城墙的时候就已埋下了,恐惧已经漫过了它们的头顶,不要说它们要面对的是乌鸦,就是带肉的骨头和鱼也会把它们吓跑——所以,无论放在城墙上的是猫,是狗,不出三分钟,它们肯定会尖叫着,竖着全身的毛冲下城门楼,以比我父亲快几倍的速度回到家里,或者不知去向。败下来的、回到家里的猫与狗落到父亲手里绝没有什么好下场。我们家的槐树下埋了好几具猫和狗的尸体,父亲杀死它们,还会把它们的骨头也咬牙切齿地敲碎,这样也不足以泄掉父亲的怨气。只有一只黄色的狗没有被父亲杀死,它逃下来,在父亲的脚下趴着,换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眼神和表情,任父亲怎么踢它都不再起来——父亲终于有些心软了,其实本质上,他也不是什么恶人。它被留了下来。这是条母狗。
春天是那样的季节,草开始发芽,虫开始复活,大雁北飞,燕子回家,猫和狗开始发情,夜晚的时候时常要听一晚上它们异样的叫声,而我的大哥,也在春天的夜晚反复叹气,心事重重。我说了,那只被父亲留下来的狗是条母狗。我家院子里的狗一下子多了起来,不时,我们会被几只狗的撕咬吵醒,让人心烦意乱。大哥的感觉比我们更甚,他的心烦意乱里滋生出了约有六钱的恶毒。他要下手了。
是一个傍晚,父亲正好不在。大哥领着我们家的黄狗出去,回来的时候它的后面多了一只带有黑色斑点的白狗。它很粗大,面相凶恶,但一进我们家院子,它就变得温顺无边。它在我们家黄狗的屁股后面来回嗅着。大哥上去拍拍它的头,他的六钱恶毒已显现出来。
母亲没能阻止住大哥,或者她根本没有想过要阻止,一天到晚的狗叫让她也烦透了。她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大哥拿起了蓄谋已久的木棍,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出全身的力气,眼睁睁看着那只带有黑色斑点的白狗从黄狗的一侧倒下去。它的头上涌出了血,嘴角涌出了血,两股鲜血在地上缓缓爬行,交汇在一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狗的两条后腿在不自觉地抽动,后来就不动了。母亲骂了大哥两句,因为距离较远我也没听到她骂的是什么,只看见她指挥着我大哥把那只白狗拖到南偏房的屋檐下。
她烧水去了。
随后,她又走了出来,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把一把刀子递到我大哥的手上。
第二天早上,我们家的饭桌上就出现了大盆的肉。冒着雾一般诱人的香气。母亲没有解释肉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我们谁都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着肉,那天,我们家的空气有和往日不一样的充沛。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二哥竟然没有问肉是怎么来的,同样对此事一无所知的父亲也没有问。南偏房的屋檐下,渗到地里的血并没有被我母亲和大哥擦净,还有细小的痕迹在。
那只黄狗,蜷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无精打采。大哥给它端去了几块骨头,它只是闻了闻,就把头偏向了一边。
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父亲还扎了一个丑陋的稻草人。他用了心思,细心地选来了稻草和绳子。在扎稻草人的时候,父亲嘴里含着绳子的头儿,可他还是轻轻唱了起来:“我在城楼上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唱这几句戏词的时候父亲没有结巴,虽然并不成调。
可他要承受的依然是失望。几天后,稻草人成了乌鸦们的另一个栖息地,而且,它身上的稻草对正准备建巢孵蛋的乌鸦非常有用,乌鸦们一边在上面憩息一边用嘴叼走稻草。几天后稻草人更加丑陋了,它越来越瘦,丧失了人形。在风中,它那么孤单无助,让人怜悯。父亲拔下稻草人,顺手把它丢到了城外,经心选来的木棍、绳子和稻草都不再让他心疼。这个一向精打细算的人。
后来,父亲从赵永禄家的药店里买来了毒药。在买药的时候父亲专门向人家解释,这些药是用来毒老鼠的,是用来毒黄鼠狼的,是用来毒臭虫和虱子的。不解释还好,父亲的解释反而增加了伙计的疑心,下午的时候赵永禄便追到我们旅店里。我父亲还是那些话,这些药是用来毒老鼠的,是用来毒黄鼠狼的,是用来毒臭虫和虱子的。最后是我母亲给他解了围,她对赵永禄说,你还不知道你叔那个脾气,掉下个树叶也怕砸破自己的头,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往客人的碗里放,我们不是黑店,谋财害命的事绝做不出来。他其实是想除掉东城门楼上的那些乌鸦,他嫌它们晦气,可让他承认是想去药乌鸦他也不好意思,是不是?赵永禄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叔啊,你和那些乌鸦是干上了,上辈子有仇吧?哈,要是不管用你就再去找我,我还有更烈的毒药!
可以说,一向善良、规矩、怯懦的父亲,在把几片肉浸泡在毒药中的时候是有毒的。他哼着曲子,是另一支,不是“我在城楼上观山景”——然而那支曲子由他来哼同样不成调。把肉用筷子从药水里捞上来,父亲拍拍他的手,然后退上一步,直一直身子。他像注视一件艺术品一样,盯着那几片带着血丝的肉,被毒药浸泡过的肉。尽管光线昏暗,我还是清晰地看到,父亲微微地笑了,他笑了。他的笑里有少有的灿烂。在我们的日常,父亲是很少有笑容的。然而毒药,拌在肉里的毒药却办到了。
第二天,父亲从东城城门的门楼上下来,在他手上,提着三只已经僵直的乌鸦。它们黑色的羽毛被风吹起,在父亲的手中摇晃,有很大的幅度。死去的乌鸦不会理解我父亲的得意扬扬,对他的得意显然并不配合。我父亲也并不需要乌鸦们的配合,它们死了,显示了他的胜利被他提在了手上,就足够了。
就足够了。
那种惨惨的、让人发冷的叫声终于有了停歇,门楼上的乌鸦一起消失了,它们不知去向。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它意味着,我们的如归旅店可能迎来了转机,我们马上要有好日子过了,我们,我们的如归旅店即将成为交河镇上最大的店铺,我们一家人可以吃上肉和饺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穿上丝质的衣服。我们会受人尊敬。可是,我们没等来什么好消息,反而得到的消息是,大伯病了,并且病得很重。父亲和母亲有过几次很秘密的商量,过后,已经不能行动、不会说话的大伯被接进了我们家,接到了如归旅店里。旅店仍然没有好转起来的迹象,父亲说,快快快快了,快快快了,快快了。
他似乎胸有成竹。
没有了乌鸦的叫声,真的是静寂了很多,甚至让我们感到,无所事事。父亲在院子里和院子的外面拔草,它们长得真快,而且坚韧。拔一会儿草,我父亲就抬头看两眼东城门的门楼那里。那里有白色的云朵挂在上面。我父亲的表情就好像是,他有所期待。他对乌鸦的叫声有所期待。
他的这个表情,和上次战胜母亲喂养的小鸡之后有些不同。那是去年的事了,发生在和乌鸦的战争之前,发生在,济南府的学生们到来之前。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在卖小鸡的人手里买到了几只小鸡,它们毛茸茸的,胆怯地挤在一起,藏起可怜的眼睛。那个卖小鸡的人住在我们店里,母亲和他讨价还价,使用着好话歹话,终于半买半赖,把小鸡买了下来。感觉很不划算的小贩临走从菜地里拔了几根大葱,我母亲呼喊着追了出来,但她也没有真的想把葱要回来,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小鸡在长大。开始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表现太多对它们的反感,即使有小鸡跳到锅台上,跳到菜地里。一个挑剔的客人(可是哪个客人不挑剔呢)一脚踩在了鸡屎上,这使他的旧鞋变得更脏。他跳了起来。父亲用了不少的好话也起不到作用,他威胁要砸碎我们的狗店,他威胁……大哥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冲到那个人的面前:“有种,你砸我们店里的一根草!”哥哥的话似乎激怒了那个人,他顺手拿起一根木棒,但一时没能找到要砸的草——可是,大哥的拳头却在他拿起木棒的那刻挥了出去。他的脸上马上溅出了血,而我大哥的第二拳又挥了过去。
父亲恨上了那些小鸡。只要一让他看到,那些小鸡就遭殃了,他一定要追到自己完全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为止,一只笨些的小鸡把命丧在我父亲的脚下,父亲踩扁了它的头和眼珠。母亲喂养的小鸡在父亲的追赶中成长,它们学会了和父亲打交道的方法,就是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似乎并不警觉,但父亲的脚步一冲起来它们就安然地飞走,落在父亲踢不到抓不到的高处或远处。那些小鸡是母亲当母鸡买的,她和那个卖小鸡的有过仔细地挑选,然而等它们长大了,却多数都是公鸡——母亲不承认受骗,她坚持,这是父亲追赶的结果。她坚持,父亲的追赶把母鸡赶成了公鸡,它们只能这样。如果我父亲继续去追,剩下的那两只母鸡也会变成公鸡,不信你们看。这些鸡虽然相对瘦小,却更善于奔跑和短距离飞翔,而且特别喜欢战斗,邻居家的鸡无论是公鸡母鸡都经常被它们啄得遍体鳞伤,我母亲不知为此向人家赔过多少次笑脸。再大一些,公鸡们显示了更多的凶悍,父亲的优势越来越不明显了。父亲做样子去追赶的时候它们也不跑,而是竖起羽毛,进入战备;而一旦父亲的攻击是真的,它们飞起来朝父亲的脸上啄去,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脱身,飞上了偏房的房顶。四婶看过我父亲和公鸡们的战斗,这成了她的一个话柄,要知道,我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从那之后,我们家再没养过鸡,提到鸡也不行。父亲说养鸡是那些笨农妇们干的活儿。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和她们不一样,不能一样。人往高处走,只有水才流向低处。
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
某个早晨,我们又听到了乌鸦的叫声。时近时远,相互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