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下午)
我是于十八号到广东来的,前天学生会代表来说要开一个欢迎会,我想这件事是不大好的,因为我还没有到享受开会欢迎的程度。这事真有点困难了,若是不说几句话,那对于诸同学的好意未免辜负了,要来说话,可是又无什么话可说。
对于我的本身,社会上有许多批评和误解,而对于这些误解和批评,我又没有工夫做文章来辩护辩护。譬如有人说,我是对社会的斗争者,或者因为这句话,引起了诸位对于我的好感。可是,我得要申明:我并非一个斗争者,如果我真是一个斗争者,我便不应该来广东了,应该在北京、厦门,与恶势力来斗争,然而我现在已到广州来了。
从前我很惹人讨厌,这里也讨厌我,那里也讨厌,到了厦门,厦门也讨厌我,我实在无地可跑了,这时恰好中山大学委员会打电要我来这里。
我为什么要来呢?我听人家说,广东是很可怕的地方,并且赤化了!既然这样奇,这样可怕,我就要来看,看看究竟怎样——这样我便到此地来了。
我到这里不过一礼拜,并没有见什么——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可怕的。就是红颜色的东西,也不大看见。
据我二只眼睛所看见的,广东比起旧的社会,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并不见得有两样。我只感觉着广东是旧的。虽则,有许多情形,我还没有看见到的。
但如列宁纪念的电影,这在外省确实看不见的;又如许多工会,在外省也看不见的。但这并不稀奇,并非可怕,这原应该是很平常的现象。
我总觉得广东未见得有新的气象,许多外省人说广东可奇可怕,我想或者他们的眼睛生了什么毛病吧。
或者因为我到广东未久,所观察的不多,浅薄得很,所以没有见出可奇可怕来也说不定。但我可以说,广东民众所受的压迫要少些,比较去了一点。至于社会的现状与从前是相同,许多要做的要建设的还未着手。例如拿文艺一项说吧,实在沉静得很,跑到中央公园,公园中间竟有一个观音像摆着,我并非因为观音是菩萨而反对他,我以为就是观音也要做的好一点。
中山先生是开国的元勋,广东是他建设民国的根据地,又是他的故乡,但我们跑到街上一走,我们只看见有孙先生的照相,但并没有他的画像。
文艺出版物也很少,我只看见《广州文学》一样。
因此,我要问:广州许多青年哪里去了?这或者可以解说,他们忙得很!诚然他们是忙一点,有种种运动,种种工作。但哪有这么多人全是忙着的?广州青年在精神上的表现实在太少了,这是什么缘故?既然不是“忙”一个字,那就是第二个字“懒”了,若不是懒,我实在找不出第二句说话来。
这样一个沉静的社会,于我是很好的。因为许多朋友,从前相好的来会会我,而许多新的朋友对我又表示好感,所以斗争的事还没有。至于旧的和我们斗争的,也没有在后面跟着来——这样,使我懒下去,倒也觉得很是舒服。
在这样沉静的环境下面,要想生出什么文艺的新运动是不容易的。大家这样子懒下去是不行的,我们要得紧张一点,革新一点。
然而广东实在太平静了,因此,刺激和压迫,也不免太少了。诸位青年不知怎样感觉着,我呢,我觉得不大舒服。因为我从前受的刺激和压迫太多了,现在忽然太轻了,我反而不高兴起来。我好比一个老头儿,本来负着很重的担子,他负惯了,现在忽然肩膀上的担子放下来,他必须觉着少了什么似的,大不高兴起来了呢。
这个时候,我以为极像民元革命成功的时候,大家都以为目的没有了,要做的事也做完了,个个觉得很舒服了。
民元已过去了,民国也算成立了,但文艺上有了创造没有?
文艺这个东西大不可少,究竟我们还有意思,有声音,有了这些,我们便要叫出来,我们有灵魂,得让他叫出来使大家知道。虽然有的是旧的意思,有的是新的意思,但不论新旧,也当一齐叫出来。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了,有声的发声,有力的出力,现在是可以动了,是活动的时候了。
然而有许多青年都有一个“怕”字的心里,他们怕幼稚,怕人家骂。幼稚是不要紧的,最初虽然是幼稚,但可以生长起来,发展出去,如一个幼孩,他虽然是一个幼孩,但并不见得幼孩是可羞耻的。所以作品虽然是幼稚,但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地方,这是不要紧的,我们不要怕。
有的以为怕人家骂,这也不要紧,若是没有人骂,反而觉得无聊得很。好比唱戏,台下的拍掌喝彩,固要唱下去,就是喝倒彩,也要唱下去,不管他怎样,我们只要,只尽管唱,唱下去,唱完了,才算。
就是思想旧也不要紧,也可以发表,因为现在是过渡的时期。现在纵有旧的思想,也可以叫出来,给大家看看。
可是旧的对于新的是不是全无意义吗?不是的,是很有意义的,有了旧的,才可以表示出新的来。有了旧的灭亡,才有新的发生,旧的思想灭亡,即是新的思想萌芽了,精神上有了进步了。故不论新的旧的,都可以叫出来,旧的所以能够灭亡,就是因为有新的,但若无新的,则旧的是不亡了。譬如人穿上新的衣服,但身子仍然是旧的,这是不能亡的好例。
我以为文艺这个东西,只要说真话,暂时总可以存在的,至于将来,可也不必管他。这时候是过渡的时代,不过新的运动应该要开始了。
我将来能不能有什么贡献,是不敢说的,但我希望以中山大学为运动的中心,同学们应该开头着手努力了。我觉得我是无力来帮忙的——我已无学问,又没有创作力,况且学问与创作力是不可以并存于同时间的。
我要做教员,我便不能创作;我要创作便不能做教员。编讲义的工作是用理性的,而创作需要感情。如今大编讲义用理性,明天来创作用感情,后天又来编讲义又变为用理性,大后天又来创作,又来用感情,这样放了理性来讲感情,或放了感情,便来讲理性,一高一低,是很使人不舒服的。
或者我将来的讲义编得不好,而创作也弄得不好,所谓一无所成,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将来,广州文艺界有许多创作,这是我希望看见的,我自己也一定不站在旁观地位来说话,其实在社会上是没有旁观地位可说的,除了你不说话。我年纪比较老一点,我站在后面叫几声,我是很愿意的,要我来开路,那实在无这种能力,至于要我帮忙,那或者有力可以做得到。现在我只能帮帮忙,不能把全部责任放在我身上!我把他放下了,虽然他们要骂我,我也不管他。譬如抬一样东西,要把他抬得高高,我可以帮忙抬一抬,但要使他抬得高,必然要大家一起来抬才行的。
最希望的是,中山大学从今年起,要有好的文艺运动出现,这个对于中国,对于广东,对于一切青年的思想都有影响的。诸位青年创造力的发现,这对于我是觉得很有意义的。
我这次到广东,要说带了什么好消息来,事实上并不见得是如此,因此我很抱歉,无什么话可说,我只希望大家努力,至于努力的结果如何,是很难说的。可是大家做做总不会错,做起来总比睡着的好,像死般沉寂下去的好得多。永久的做,你做了更有人接下去,有什么思想,有什么意思,便发表出来,要这样不断地努力的干下去。我能不能这样做下去而有成绩,我自己不知道。诸君能够这样做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样不间断地做下去,将来一定有一定的收获了。有的人我很不赞成,他们做文艺的东西,做了二三年便不做了,画也画了几年便停笔了,这都是不好的。
诸位现在都不过二十岁左右,从今天起便努力继续地做,若到六十岁,有了四十年这么长久的时候,一定有一个有价值的结果的,若希望二年后便有成绩,这是很难的,结果必然会失望,但我们在短期内,虽没有好成绩,我们不要失望,我们只管做下去,我在广东一天,我有力可以帮忙诸位来研究与创作。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中山大学《校报》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