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都没从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看自己的村庄,这景象让他惊讶。面对午后雾气中的风景,他下意识地动着手指头,仿佛那是个东西,他一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位老太太刚才焦虑地看着他爬树,现在她仍然在树脚下,冲上面喊,让他不要再爬了。但埃德温没理睬,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树。武士命令他放哨,他就小心挑选了这棵榆树,他知道这棵树虽然病恹恹的,却蕴含着力量,会欢迎他。而且,这儿是观察那座桥的最佳地点,还能看到通向桥的那条山路,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三名士兵在和骑马的人说话。骑马的人已经下了马,抓着焦躁不安的马的缰绳,正和士兵们激烈争论。
他了解树——而这棵榆树就像斯特法。把他扛走吧,丢到树林里烂掉。大一点的孩子们总是这么说斯特法。“没法干活的老瘸子不都该这样吗?”但埃德温看到的是斯特法的本来面目:一位老武士,身体里仍然隐藏着力量,见识甚至比长老们还要高。村子里只有斯特法见过战场——他的两条腿就是在战场上伤的——因此,反过来,斯特法也能够认出埃德温的本来面目。有些男孩子比他力气大,可能会把他按到地上、打他,并以此为乐。但只有埃德温拥有武士的灵魂,其他人没有。
“我观察过你,”老斯特法有一次对他说,“在暴风雨一样的拳头之下,你的眼睛仍然镇定,好像要记住每一拳。这样的眼睛,只有最好的武士冷漠地穿过激烈的战场时,我才见过。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令人生畏的人物。”
现在,这已经开始了。这正在成为事实,就像斯特法预料的一样。
一阵大风吹过,树摇晃起来,埃德温换了一下手,抓住另一根树枝,再次努力回想早上发生的事情。他阿姨的脸扭曲变形,都认不出来了。她一直在尖叫着诅咒他,但艾弗长老没让她讲完,把她从谷仓门口推开,同时也挡住了埃德温的视线,让他看不见她。他阿姨对他一直不错,不过,就算她现在要诅咒他,他也不在乎。不久前,她还想让埃德温喊她“母亲”,可他从没喊过。因为他知道,他真正的母亲在路上。他真正的母亲不会那样冲他尖叫,还要艾弗长老把她拉走。今天早上,在谷仓里,他听到了真正的母亲的声音。
艾弗长老把他推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接着门关上了,他阿姨那张扭曲的脸——所有那些脸——都消失了。一开始,马车只是谷仓中央一团巨大的黑影。慢慢地,他看出了马车的形状,他伸出手,木头摸上去腐烂潮湿。外面,那些声音又开始叫嚷起来,然后又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先零零散散,随后连续几声,伴随着木头破裂的声音,谷仓里似乎不那么黑了。
他知道,噪音是石头砸在薄板墙上发出来的,但他不予理会,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马车上。马车有多久没使用了?为什么歪歪倒倒地立在那里?如果没有用,为什么要保留在谷仓里呢?
这时候,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一开始很难辨别,因为外面很吵闹,还有石头砸墙的声音,但后来慢慢清晰起来。“这算不了什么,埃德温,”她说,“这算不了什么。你可以轻松地承受。”
“但是,长老们不一定能一直挡住他们,”他朝黑暗中说道。他的声音极低,一只手还在抚摸着马车的一侧。
“这算不了什么,埃德温。根本算不了什么。”
“石头可能会把这薄墙砸穿。”
“不要担心,埃德温。你难道不知道吗?石头是由你控制的。你看,你面前是什么?”
“一辆破烂的旧马车。”
“噢,这就对啦。围着马车走,埃德温。围着马车一圈一圈走,因为你是骡子,系在大转轮上。一圈一圈走,埃德温。你转,大转轮才会转,你转,石头才会不停地来。一圈一圈围着马车转,埃德温。一圈一圈围着马车转。”
“为什么我要转轮子呢,母亲?”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脚已经开始围着马车走了。
“因为你是骡子,埃德温。一圈一圈转吧。你听到了那尖锐的破裂声。你不转轮子,那声音就无法继续。转啊,埃德温,一圈一圈转。围着马车一圈一圈转。”
于是他听从她的命令,手放在马车挡板的上方,双手交替,以保持冲劲。他就这样转了多少圈?一百?两百?他不停地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神秘的土堆;另一个角落里,窄窄一线阳光落在谷仓的地板上,有一只死乌鸦侧身躺着,羽毛仍旧完好。在微弱的光亮中,这两个东西——土堆和死乌鸦——也一圈一圈地转。有一次,他大声问道:“我阿姨真的诅咒我了吗?”但没有回答,他想母亲是不是已经走了。可随后她的声音又回来了:“尽你的职责,埃德温。你是骡子。不要停。你控制着一切。如果你停下来,那些声音也会停。那为什么要害怕它们呢?”
有时候,他绕着马车连续转三四圈,也听不到一声尖锐的噼啪。随后,好像是要补足一样,一下子会传来好几声噼啪,外面的叫喊声也会上升到新的高度。
“你在哪里,母亲?”他问过一次。“你还在路上吗?”
没有回答。过了几圈之后,她说,“我本来会给你兄弟姐妹,埃德温,给你很多兄弟姐妹。可现在你只有一个人了。所以要为我找到你的力量。你已经十二岁,差不多成人了。你一个人要抵得上四五个强壮的儿子。找到你的力量吧,来救我。”
又一阵风摇动榆树,埃德温心想,他藏身的这个谷仓是不是狼群进村那天大家躲藏的地方?老斯特法经常跟他讲这个故事。
“孩子啊,你那时候还很小,可能都不记得。狼大白天就来了,三只,若无其事地直接走进了村子。”这时斯特法的声音会充满鄙夷。“全村人都害怕得躲藏起来。有些男人在外面的地里,这是真的。但村里还有很多。他们躲在打谷的谷仓里。不光是妇女和孩子,男人们也躲起来了。他们说,那些狼有奇怪的眼睛。最好还是不要去惹它们。所以狼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它们咬死了母鸡。吃掉了山羊。而这时候全村人都躲起来了。有些躲在自己家里。大多躲在谷仓里。我是个跛子,他们把我丢在原地,坐在手推车上,这双烂腿伸在外面,就在明德里德夫人家外面那条沟旁边。狼朝我走过来。来吃了我吧,我说,我可不会因为一头狼而躲进谷仓。但狼群没理会我,我看着它们从身旁走过,皮毛几乎都擦到了这双没用的腿。它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它们走了很久,那些勇敢的男人才从躲藏的地方爬出来。大白天来了三头狼,这儿却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
围着马车转圈的时候,他想到了斯特法的故事。“你还在路上吗,母亲?”他又问了一次,但同样没有回答。他的腿开始累了,而且他真的不愿意再看到那个土堆和那只死乌鸦,最后她终于说道:
“够啦,埃德温。你干得很卖力。现在,如果你愿意,召唤你的武士吧。把这事了结了。”
听到这话,埃德温感到宽慰,但他继续围着马车转圈。他知道,召唤维斯坦,需要巨大的努力。和头天晚上一样,他必须从内心深处发愿。
但他还是找到了力量,他一旦相信武士已在路上,便立即慢下了脚步——就算是骡子,一天快结束时也会赶得慢一些,他满意地发现,噼啪声越来越少了。等安静了好一阵子,他才停下来,靠在马车边上,慢慢调匀呼吸。接着,谷仓的门开了,武士站在耀眼的阳光里。
维斯坦走进来,没有随手关门,似乎是要表示他的鄙视,无论门外最近聚集过什么样的敌对力量。门开着,谷仓里便有一大块方形的阳光,埃德温看看周围,黑暗中很突兀的马车,这时候显得破烂得可怜。维斯坦当时就直接喊他“年轻的战友”了吗?埃德温不太确定,但他还记得武士领着自己走进那块阳光里,拉起他的衬衫,查看伤口。然后维斯坦直起身,回过头仔细看看身后,低声说道:
“我年轻的朋友,你遵守昨晚的承诺了吗?关于你的伤口?”
“是的,先生。我正是按你的话去做的。”
“你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好心的阿姨?”
“我没告诉任何人,先生。尽管他们相信那是食人兽的咬痕,并且因此恨我。”
“年轻的战友,让他们继续这样相信吧。如果他们知道你的伤口是怎么来的,那可要糟糕十倍。”
“那和你一起去的我那两个叔叔怎么办,先生?难道他们不知道真相吗?”
“你的叔叔们虽然勇敢,但当时很不舒服,没有进营地。所以只要我们两人保守秘密就行了,等伤口愈合,任何人都没必要怀疑了。尽量保持伤口干净,白天或晚上都不要抓。明白吗?”
“我明白,先生。”
早些时候,他们两人在爬山,埃德温停下来等候两位上了年纪的不列颠人时,曾努力回想与伤口有关的情况。当时他站在矮小的石楠丛里,拉着维斯坦那匹马的缰绳,脑子里没有清晰的印象。但是,现在埃德温在树上,看着桥上细小的人影,回想起了那潮湿的空气和那黑暗,回想起了小木笼子上盖的熊皮的强烈气味,以及笼子颠簸时小甲虫落在头上和肩上的感觉。他想起自己调整姿势,抓住面前摇摇晃晃的栅栏,以免笼子在地上拖的时候,自己被甩来甩去。然后一切又安静下来,他等着熊皮被拿开,等着新鲜的空气涌到他四周,等着借助火堆的光亮看一眼夜晚。这种情况当天晚上已经发生两次,因此他并不是特别害怕。他还记得其他事情:食人兽的臭味,还有那个邪恶的小东西往笼子松动的木柱上撞,迫使埃德温尽可能往后靠。
那个小东西动作很快,很难看清楚。他当时觉得,它形状和大小像个小公鸡,但没有喙和羽毛。它用牙齿和爪子攻击,而且一直发出粗哑尖锐的叫声。埃德温相信,木头柱子能够挡住牙齿和爪子,但那个小东西的尾巴不时会碰巧打到笼子上,那笼子就显得脆弱多了。幸好,这东西还小——埃德温猜测应该还处在幼年期——似乎并不知道它的尾巴有很大力量。
当时,小东西的攻击似乎没完没了,但现在埃德温觉得,实际上时间并不长,后来那个小东西就被用绳子拽走了。然后熊皮砰一声落下来,一切又漆黑一片,他又得抓住木柱,因为笼子被拖到另一个地方。
这样的情况,他经历过几遍?只有两三次吗?还是有十次,甚至十二次?尽管当时的情况糟糕,但是第一次之后他也许就睡着了,后面被小东西攻击,都是梦到的。
最后一次,熊皮很长时间都没有取下来。他等待着,听着那东西粗厉的叫声,有时候很远,有时候近得多,还有食人兽互相讲话时的咕哝声,他知道这次情况会不一样。正是在那焦虑等待的时刻,他请求有人拯救他。他是从灵魂深处提出这个请求的,因此几乎就等于祈祷,等这请求在他脑子里成形,他立即觉得能达成所愿。
那一刻,笼子开始颤抖,埃德温意识到,笼子整个前面的部分,包括防护栅栏,都被拉到了一边。这让他往回缩了缩,与此同时,熊皮被拉下来,那凶恶的东西冲他猛扑过来。他坐在那儿,本能地抬起脚踢出去,但那东西非常灵巧,埃德温只好用拳头和胳膊乱打。有一下子,他以为那东西已经抓住了自己,还瞬间闭上了眼睛,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对手只在空气中乱抓,拴它的绳子正在往后拽。只有在类似的少数情况下,他才能清楚地看到那东西的模样,发现之前的印象还算准确:那东西看上去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不过头长得像蛇。它又冲埃德温来了,他只好再次努力把它打开。接着,突然之间,笼子的前部又回到原位,熊皮又将他罩在黑暗之中。后来,他身体扭曲地挤在小笼子里,才感觉到左侧肋下疼痛,也感觉到那儿湿漉漉、黏糊糊的。
埃德温再次调整了一下他在树上的落脚点,右手伸下去轻轻摸了摸伤口。疼痛已经不厉害了。爬上来的时候,粗糙的衬衫有时候会摩擦伤口,痛得他直咧嘴,但如果像现在这样不动,伤口几乎没什么感觉。那天上午在谷仓里,武士在门口检查伤口时,那里看起来也不过是一簇细小的洞而已。伤口很浅——没他以前受过的很多次伤严重。然而,由于人们相信这是食人兽的咬痕,才引起了这么多麻烦。当时要是他更加坚定地面对那个东西,也许根本就不会受伤。
但他知道,面对考验,他并没有做出耻辱的事。他从没害怕得大声叫喊,也没有祈求食人兽发发慈悲。那个小东西开始冲过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但后来他都抬着头,与它对抗。实际上,他临危不乱、思路清晰,还能发现这个小东西处在幼年期,因此完全有可能让它感到害怕,就像我们可以让一条任性的狗心生畏惧一样。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睛,努力瞪着它、吓退它。他知道,他真正的母亲会因为这件事而为他感到特别骄傲。没错,现在他想起来,那东西一开始的突袭结束之后,攻击就慢慢不怎么凶狠了,反而是埃德温渐渐控制着战斗。他再次回想那东西在空气中乱抓的情形,现在看来那似乎不是要继续战斗,而是被绳子勒住了喉咙,惊慌失措。实际上,食人兽很可能认为埃德温是打斗的胜利者,所以这个做法才被终止了。
“我观察过你,孩子,”老斯特法说过。“你有某种罕见的东西。有一天,你会找到人教你本领,与你的武士灵魂匹配的本领。那时候你会真正成为令人畏惧的人物。你不会躲在谷仓里,听凭狼在村庄里大摇大摆地走。”
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武士选择了他,他们要一起去完成一项任务。可他们的任务是什么呢?维斯坦没有讲清楚,只说他远在东方沼泽的国王现在正等着听任务完成的消息。为什么和这两个年老的不列颠人一起上路呢?他们到每个路口都要休息。
埃德温向下方凝视着他们。他们现在正和武士热烈地讨论着。老太太已经不再劝说他从树上下来了,三人在两棵大松树的掩护下,看着桥上的士兵。埃德温在树上,看到骑马的那位又上了马,正朝空中打着手势。然后,三位士兵似乎从他跟前走开了,骑马的人调转马头,离开桥,又下山回去了。
埃德温之前想过,武士为什么不愿意一直走山间的主路,坚持要走山谷一侧陡峭的小道;现在原因很明显,他是希望避开骑马的人,比如他们刚刚看到的那位。但是,现在看来,他们要继续往前走,就必须到下面的路上,从桥上经过瀑布,而士兵们仍旧在那儿。维斯坦在下面,能看到骑马的人已经离开了吗?埃德温想告诉他这一情况,可又觉得不能在树上喊,以免士兵们听到动静。他必须从树上爬下来,去告诉维斯坦。之前有四个潜在对手,也许武士不太愿意正面冲突,现在桥上只有三个人了,他可能会认为形势对自己有利。如果只有埃德温和武士两个人,他们肯定很早就下去直接面对士兵了,维斯坦之所以小心,肯定是因为这对上了年纪的夫妇。维斯坦带着他们,肯定有充足的理由,而且他们对埃德温一直很和善,但作为旅行的同伴,他们还是让人丧气。
他又想起了阿姨扭曲的面孔。她已经开始尖叫着诅咒他了,但那现在都不要紧了。因为他和武士在一起,他也在路上,就像他真正的母亲一样。他们也许能碰上她,谁知道呢?看到他站在那儿,和武士肩并肩,她一定会感到骄傲。和她一起的男人们一定会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