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当篝火木炭上灰色的余烬被清晨的微风吹得四散飞舞时,我便起身穿上高筒软靴和一件睡袍到恩古伊的楔形小帐篷里去把他叫醒。
他醒来时怒气冲冲,一点都不像是我的生死兄弟,我想起来,他在太阳高照前是不露笑脸的,要他从无论什么梦境中摆脱出来还要花更长的时间。
我们在炊火的余烬前交谈。
“你听到那头狮子了吗?”
“Ndio,Bwana.”
我们曾经谈论过“Ndio,Bwana”这个回答,都知道它看似礼貌实为顶撞,非洲人说这句话是为了以表示赞同来摆脱白人的纠缠。
“那你听到几头狮子呢?”
“一头。”
“Mzuri.[1]”我的意思是这个回答比上一个好,他说得不错,看来的确是听到狮子了。他吐了口痰,吸了点鼻烟,又将鼻烟递给我,我取了些,放在上嘴唇下边。
“是不是女主人的那头大狮子?”说话的时候我感到鼻烟正不断刺激我的牙龈和上嘴唇内部,令我非常舒服。
“Hapana,[2]”他说。这个词表绝对的否定。
凯第就站在炊火旁,脸上带着他那充满怀疑,咧嘴不动容的微笑。他已在黑暗中缠好头巾,有一个该掖进去的布头露了出来。他的眼中也流露出怀疑之色,令我觉得毫无正正经经猎狮的气氛。
“Hapana simba kubwa sana.[3]”凯第对我说,眼中含着嘲弄、歉意和绝对的自信。他知道那不是我们已经听到过很多次的那头大狮子。“Nanyake,”他一清早便开了个玩笑。这词在坎巴语中指一头年纪足以征战娶妻生子但喝啤酒还不够格的狮子。他用坎巴语开玩笑是在拂晓时友谊的沸点较低时所作出的表示友好的姿态,为的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表示他知道我正在与非穆斯林坏分子学习坎巴语,并且他对此事是赞许或者说是容忍的。
我记得狮子这件事情的时间已经差不多长于我记得任何事情的时间了。在非洲,如果生活节奏快,你对一件事情的记忆为一个月左右。我们游猎的节奏快得令人应接不暇,而其间已经出现过各种各样的狮子,有萨兰盖据称犯了罪的狮子,有马加地的狮子,有这个地方的已受到四次相同指控的狮子,再加上这头新近入侵既未登记又无档案可查的狮子。这头狮子不过是咳嗽了几声,在附近走动寻觅猎物而已,它完全有权这么做。但必须对玛丽小姐证明它有权这么做,必须证明这并非我们一直在追捕的那头犯过许多罪的狮子。那头狮子足印巨大,左后脚掌上有疤痕,我们对它已多次追踪,但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钻进一片草丛中逃走。从那片草丛它既可能去沼泽附近的密林地带,也可能钻到去丘卢岭的路上必经的那个老村庄旁边长颈羚地带里茂密的灌木丛中去。它的狮鬣漆黑浓密,使它看上去几乎周身呈黑色,它头部巨大,每次甩开玛丽向远处跑去时头都俯得很低。这头狮子我们已追捕好多年了,它可决不是一头轻易供人照相的狮子。
天已亮,我穿上了衣服在生好的火堆旁喝早茶,等候恩古伊回来。一会儿,我就看见他肩上扛着长矛大步流星地穿过草地往回走;他脚下的草仍披着露水,湿漉漉的。看到我他便向火堆走过来,在身后的湿草地里留下了一串脚印。
“Simba dumi kidogo,”他说,告诉我那是头年幼的雄狮。“Nanyake,”他说,和凯第一样开了个玩笑。“Hapana mzuri for Memsahib.[4]”
“谢谢,”我说。“我去让女主人继续睡。”
“Mzuri,”他说着便离开了炊火。
一会儿,阿拉普·梅纳就要来向我们报告那头据称在西边山地里的一个村落里杀死了两头母牛并拖走了其中一头的黑鬣狮的下落了。马萨伊人受那头狮子的害已经很久了。它行踪不定而且不像一般狮子那样回头来吃自己的猎物。阿拉普·梅纳的理论是那狮子曾有一次回来吃它杀死的猎物,谁知当时的巡猎员在那头猎物里下了毒,狮子吃完后便害了场大病,从此它便吸取了教训,决定一旦拋下猎物就决不再回来。这个理论虽然可以解释那狮子为什么总是游移不定,但仍不能说明它对那些村落的袭击为什么这么没有规律。由于十一月份的阵雨后草长得很好,附近的草原上、盐碱地里和灌木地带中猎物都很多,恩古伊和我都认为那头大狮子会从山地出来回到草原,到沼泽的边缘地带来寻找猎物。它在这个地区通常都是这样觅食的。
马萨伊人生性爱挖苦人,而且牲畜对他们比财富更重要,因此据探子告诉我有一个首领曾说过我的坏话,说我本来有两次杀死那头狮子的机会,却干等着让一个女人来动手。我便带话给那位首领说要不是他手下的年轻人都像婆娘一样整天在拉伊托齐托克镇上喝金吉普雪利酒,他就没有必要让我去帮他打狮子,不过我还是会保证下次那头狮子再进入我们领地时把它杀死。假如他愿意把他的年轻人带来,我会和他们一起执矛将狮子杀死。我还要他到营地来和我谈一下这件事。
于是他和另外三名长者一天早晨来到了我们营地,我此前已差人去叫探子来当翻译。我们谈得很好。首领说探子误传了他的话。他说猎长金·克先生对该杀的狮子从不手软,非常英勇善猎,他们对他充满信心,衷心爱戴。他还说记得上次干旱我们在这里的时候猎长就曾打死过一头狮子,而且还与我及他手下的年轻人一起打死过一头作恶多端的母狮。
我回答说这些我都是知道的,猎长有责任,这次是我自己有责任杀死任何骚扰牛群、驴子、绵羊、山羊或人的狮子。这个原则我们决不违背。但现在是女主人信奉的宗教要求她必须在圣婴耶稣的生日前杀死这头狮子。我们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对我们的部落来说这是非做不可的事。我保证圣婴耶稣生日前给他们看那狮子的皮。
和往常一样我对自己的演说感到有点惊愕,说完后也和往常一样心中一沉,后悔不该下那样的承诺。我暗暗对自己说,玛丽小姐这么一个女性如果要想能在圣婴耶稣生日前杀死那头已掠夺成性的狮子,她必须属于一个比较好战的部落才行。不过至少我没有说她每年都必须做一件这样的事。凯第对圣婴耶稣的生日是十分重视的,因为他曾经参加过许多经常上教堂的甚至是笃信基督的白人老板的游猎活动。那些白人老板中的大多数人并不让主的生日影响打猎,因为他们为游猎花了一大笔钱,而且游猎的时间又那么短。但他们总会吃一顿特殊的晚餐,晚餐时要喝酒,可能的话还要喝香槟,总是把那天当作特殊的日子看待。今年这个日子就更为特别了,一来是因为我们的营地是永久性的,二来是因为玛丽小姐对此这么认真,而且很显然这是她的宗教很重要的一部分,伴随有这么多仪式,尤其是与那棵树有关的仪式,素来讲究秩序和仪式的凯第便对此事给予特别的重视。关于树的仪式对他尤其有吸引力,因为他在成为穆斯林前信奉的一种宗教里,一丛树是最重要的。
营里那些粗野的异教分子相信玛丽小姐部落的宗教一定是宗教中较为严酷的种类,因为它要求教徒在不可能的条件下杀死一头长颈羚和一头恶狮,并对一棵分泌某种混合物的树木顶礼膜拜。那棵树分泌的液体能使马萨伊人情绪激昂,发疯般地想要作战和猎狮,幸亏玛丽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清楚凯第是否知道分泌液体是玛丽小姐选中的这棵圣诞树所具有的特殊功能之一,但我们中间有五个人是知情的,都很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这几个人并不相信狮子是玛丽小姐圣诞节义务的一部分,因为他们跟随她追踪那头大狮子已经有几个月了。但恩古伊提出一种理论说也许玛丽小姐那年非要在圣诞节前杀死一头黑鬣的大狮子不可,由于她身材矮小看不到高高的草丛里的情况,开始得便特别早。她九月份就开始打猎,就希望在年底或者圣婴耶稣生日(不管是什么时候)之前能杀死一头那样的狮子。恩古伊对那个生日的时间不太肯定,但知道它在另一个大节日即新一年的诞辰之前。新年是他领钱的日子。
切罗对此一概不信,因为他曾看到过许多狮子让白人太太杀死。不过看到没人帮助玛丽小姐,他的想法便有些动摇。许多年前他曾见我帮波琳小姐打猎,因此对目前这件事感到大惑不解。切罗过去很喜欢波琳小姐,对玛丽这位脸上有刻痕、显然与我来自不同部落的妻子的感情则远远超过了喜欢。玛丽一侧的脸颊上有几条十分精细的刀刻痕迹,前额上也有一些水平的很浅的刻痕。这些疤痕是一场汽车事故后古巴最高明的整容师留下的杰作,除了像恩古伊这样擅长寻找几乎难以察觉的部落标记的人是没人能看得出来的。
恩古伊有一天曾非常鲁莽地问我玛丽小姐与我是否来自同一个部落。
“不是,”我说。“她来自我们国家北部边界上的一个部落,她那块地方叫明尼苏达。”
“我们看到她的部落标记了。”
后来有一次我们谈论部落和宗教问题时他问我我们是否会把那棵圣婴耶稣的生日树酿造成酒喝。我告诉他我想不会,他便说:“Mzuri.”
“为什么?”
“你们有杜松子酒喝,我们有啤酒喝,没有人认为玛丽小姐应该喝那种酒,除非她的宗教规定她喝。”
“Mzuri,”他说。“Mzuri sana.”
还是回到那天早上的事吧。我等着玛丽自己醒过来,这样她就能得到充分休息睡一个好觉以保证精力充沛。那头狮子并没有让我担心,不过我想它仍然想得很多,而且都把它与玛丽小姐联系起来。
野狮子、掠夺成性的狮子和那些在国家公园里供游人拍照的狮子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这就好比那些会一路搜索你设下的陷阱并将它们捣毁,并将你小屋的屋顶掀翻,吞吃你的储备粮,但又不露踪迹的老灰熊与黄石公园里会到路边来供人照相的狗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诚然,公园里的熊每年都会伤害游人,游客如果不呆在汽车里就会有麻烦。即使在车里他们也可能会遇到麻烦,有些熊还会发狂,不得不处死。
习惯于被喂养,时而拍几张照片的“照片狮”有时会从它们的保护区出走,由于已经学会不惧怕人类,它们最终总是被背后有职业猎手撑腰、号称是体育爱好者的人及其妻子杀害。但我们的问题不是要批评其他人是如何杀死或准备杀死狮子的,而是要找到并让玛丽找到且杀死一头聪明、具破坏力,而且久经沙场的狮子,而且所用的方法虽不受我们宗教的制约,却被某种道德准则所限定。玛丽小姐遵循着这种准则打猎已经有很久了。这种准则十分严厉,切罗尽管热爱玛丽小姐,也感到不耐烦起来。由于突发情况他已被猎豹抓伤过两回,他认为我在用一种过于严苛且具有轻微谋杀性的道德标准要求玛丽。但这标准并不是我发明的。我是从老爹那儿学来的,老爹在他最后一次带领游猎队猎狮时,仍希望一切事情都能与从前一样;那时候猎取危险猎物的过程还没有被他一直骂作“这些该死的车”所弄得糟糕和变得容易。
这狮子已让我们跌了两次跟头,两次我都能轻而易举地打到它却都没有打,因为它是玛丽的。上次老爹因为急于想让玛丽在他离开我们之前能打到那头狮子而犯了一个错误,就像任何努力过头的人都会犯错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都坐在篝火旁,老爹抽着烟,玛丽则在写日记。她把所有不想对我们说的话,她的麻烦和失望,她不想在谈话中展示的新知识和恐怕一谈论就会大大失色的胜利都倾注在日记里。她在用餐帐篷里就着煤油灯写,而老爹和我则穿着睡衣,披着睡袍,穿着防蚊靴坐在篝火边上。
“这头该死的狮子聪明极了,”老爹说。“要是玛丽再高些我们今天就可以打到那头狮子了。不过这是我的错。”
他绝口不谈那个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错误,我也是。
“玛丽总有一天会打到那头狮子的。不过你要记住,我认为那头狮子不是很勇敢,只是太聪明了。但它要是被击中就会勇猛得多了。你可不要让它有这种机会啊。”
“现在我的枪法还可以。”
老爹没接我的话。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实际上不只是还可以。不要过分自信但要保持你现有的自信。“它总会犯错的,到时候你就能打到它了。要是有头母狮发情就好了,那样它就会被引诱出来。不过母狮现在都快要下崽了。”
“它会犯什么样的错呢?”
“噢,它肯定会犯错的。你会知道的。我希望我可以不必在玛丽打到它之前离开你们。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要保证她睡得好。她打这头狮子也有很久了。让她休息好也让那头该死的狮子松口气。别逼得它太紧了。要让它有自信。”
“还有什么说的吗?”
“让她不断地打些猎物,如果可能的话,要让她增强信心。”
“我曾经想让她试着走到离猎物五十码远的地方,后来想还是二十码好。”
“也许会有用吧,”老爹说。“我们其它方法都试过了。”
“我想会有用的。然后她就可以练习较远距离的射击了。”
“她的枪法真是糟糕透顶,”老爹说。“这两天没人知道她会向哪儿开枪。”
“我想我算出来了。”
“我也是。不过千万不要把她带到离狮子二十码的地方去。”
老爹和我第一次坐在篝火旁,或者说篝火余烬旁讨论射杀危险性猎物的理论和实践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爹对那些靶场里训练出来的,或者专打美洲旱獭的猎手是既没有好感也没有信任感的。
“他们能在一英里外打掉球童顶上的高尔夫球,”他说。“我说的当然是木制或铁制的球童,不是真球童。从来没打偏过,可一旦要在二十码开外打狒狒就不行了。”狒狒那么庞大的身体都打不中,号称是神枪手却浑身打战抱着那杆该死的枪朝四方乱晃,我看着也害怕发抖起来他吸了口烟。“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你看到他射中危险的猎物或者发现他很喜欢到离动物五十码或更近的地方去打。短距离射击可以显示枪手的内在素质。我们缩短与猎物的距离是为了打得准,可那些没本事的人一靠近猎物保准打偏。”
正在我回想着老爹的话快活地追忆过去的时光和这整个旅程并为不能再和老爹一起出猎感到难过时,阿拉普·梅纳走到火边对我行了个礼。他行礼时总是满脸严肃,但手一放下就绽开了微笑。
“早上好,梅纳,”我说。
“Jambo Bwana.村里的人说得不错,那头狮子杀死了两头牛,一头被它一路拖到一片很厚的灌木丛里去了。它吃完后没有回来取另一头牛,而是去沼泽那边喝水了。”
“是那头脚掌有疤的狮子?”
“是啊,老板。它这会儿该向这里过来了。”
“好极了。有什么其它消息吗?”
“他们说关在马切科斯的茅茅越狱逃跑了,正向我们这个方向过来呢。”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谁说的?”
“我路上碰到的一个马萨伊人说的。他是乘一个印度生意人的卡车过来的,他也不知道是哪家铺子的车。”
“去拿些吃的吧,我过会儿还得和你谈谈。”
“Ndio Bwana,”他说着行了个礼。他已经在村里换了套新制服,看上去精神焕发,欣喜异常。一来是他带来了两条好消息,二来他是个猎人,而我们很快就要出猎了。
我想我最好是到帐篷里去看看玛丽小姐是否已经醒了。要是她还睡着反而好。
玛丽小姐已经醒了但并未全醒。如果她有事必须在四点半或五点醒过来,那她起身是很利落,从不愿意拖拉的。不过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慢。
“怎么回事,”她半睡半醒地问我。“为什么没人叫我?太阳已经很高了。怎么回事?”
“昨晚的狮子不是那头大狮子,亲爱的,所以我就让你多睡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不是那头大狮子?”
“恩古伊去查过了。”
“那我的狮子在哪儿?”
“它还没到这儿来呢。”
“你怎么知道的?”
“阿拉普·梅纳回来了。”
“你要不要出去查看一下野牛?”
“不。我现在准备什么都不管了。我们有点小麻烦。”
“我能帮你吗?”
“不用,亲爱的。你再多睡会儿吧。”
“如果你不需要我我是想再多睡会儿。我刚才正在做好梦呢。”
“看看你能不能再回到梦里去。你要是起来了就让我们给你弄早餐。”
“我再多睡一小会儿,”她说。“那个梦真是太美了。”
我把手伸到我的德子下摸到了枪套里的手枪,枪套连着的吊带。我在盆里漱洗了一下,用硼酸溶液冲洗了一下眼睛,用毛巾捋了捋头发;我的头发因为剪得太短,梳子、刷子都用不着了。然后我穿上衣服,右脚向枪套的吊带里伸进去,把带子拉起来,再将挂手枪的皮带扣好。过去我们从不用带枪,但现在往身上系手枪就像扣上长裤的裤裆开口一样自然。我又用一个小塑料袋装了两只备用弹夹,放在猎装右边的口袋里。其余的备用弹药我放在一个带旋转式瓶盖原来装肝油丸的广口药瓶里。那只药瓶原来装的是五十粒红白色胶囊,现在却装着六十五发空心子弹。恩古伊和我一样也带着这样一只瓶子。
大家都喜欢这支手枪,因为它什么都能打:珠鸡、小鸨、携带狂犬病毒的豺,还有鬣狗。恩古伊和姆休卡喜欢看我用手枪打鬣狗。一扣动扳机,便能听到狗吠一般短促清脆的枪声,屈膝飞奔的鬣狗前方扬起阵阵尘土,然后砰、砰、砰几声,鬣狗就放慢脚步打起转来。这时恩古伊会从我口袋里掏出一支满满的弹夹递给我,我装上弹夹,再往地上开一枪扬起一阵灰尘,接着又是砰砰两声,鬣狗便滚倒在地四脚朝天了。
我向外走到伙计营房那里去和凯第谈一谈出现的新情况。我让他到我们两人可以单独谈话的地方去;他松松垮垮地站着,俨然一个看破世情深谋远虑的老者,神情中半是怀疑半是取笑。
“我相信他们不会到这儿来,”他说。“他们是坎巴族的茅茅,没有这么蠢。他们一定会听说我们在这里的。”
“我唯一的问题是假如他们到这里来怎么办。他们来了我们能到哪儿去?”
“他们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会?”
“我只要想想如果我是茅茅会怎么做就行了。我是不会来的。”
“但你年纪大,有头脑。他们可是茅茅啊。”
“不是所有茅茅都没有头脑的,”他说。“这些可是坎巴人。”“我同意,”我说。“但他们是在保留地里宣传茅茅组织的时候被抓的。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被抓?”
“因为他们喝醉了吹嘘自己有多么了不起。”
“对了。他们到了有坎巴村的地方就会要喝酒。他们也想吃东西,但如果他们和酒醉被捕时没什么两样,他们最想吃的就是酒。”
“他们不会还和那时一样的。他们这回是从狱中逃出来的。”
“他们会到有酒喝的地方去的。”
“很有可能。但不会到这里来。他们是坎巴人。”
“我必须采取措施。”
“好吧。”
“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的。营地里一切都好吗?有人生病没有?你有什么问题吗?”
“大家都很好。我没什么问题。营地的人都很快活。”
“肉怎么样?”
“今晚我们要吃肉。”
“角马的肉?”
他慢慢摇了摇头,又咧开嘴算是笑了一下。
“许多人吃不到。”
“多少人吃得到呢?”
“九个人。”
“其他人吃什么?”
“黑斑羚不错。”
“这里黑斑羚太多了,我又找到两头,”我说。“我会弄到今晚吃的肉的。不过我希望日落时再打猎,这样晚上山里吹来的冷空气就能把肉冻一冻。我希望你们把肉包在干酪布里,这样就不会被苍蝇叮坏。我们在这里是客人,我又是负责的。我们不能浪费任何东西。从马切科斯到这儿要花多长时间?”
“三天。但他们不会来的。”
“请让厨师给我做早餐。”
我往回走进用餐帐篷,坐到桌子旁,又从空木箱做的简易书架上拿了本书。那年出了很多有关从德国战俘营里逃生的书,我手里的这本就是关于越狱的。我把书放了回去又重抽了一本。这本书名为《最后的手段》,我想应该会更容易让人忘记不愉快的事。
我刚把书翻到酒吧港的一章就听到一辆摩托车飞驶而来的声音。我从敞开的帐篷后部望出去便看到一辆巡逻警车以全速穿过营地,掀起了一团尘土,连刚洗完的衣服上也沾上了灰。顶篷敞开的汽车在帐篷旁如一辆比赛用摩托车似地紧急刹了车。年轻的警官走进帐篷,利索地敬了个礼,又向我伸出了手。他个子很高,肤色白皙,看他的脸将来不会飞黄腾达。
“早上好,老板,”他说着摘下了警帽。
“吃过早饭了?”
“没时间,老板。”
“出什么事了?”
“战斗打响了,老板。我们要动手了。十四个人,老板,十四个最不怕死的亡命之徒。”
“有武器吗?”
“都武装到牙齿了,老板。”
“是从马切科斯逃出来的那伙人?”
“对。你怎么会听说这事的?”
“是侦猎员今天早上带来的消息。”
“总督大人,”他说,这只是他一个敬爱的称呼,与殖民地管理者的称号没有丝毫的关系。“我们又必须协调行动了。”
“我随时准备为您效劳。”
“这事你准备怎么做?联合行动?”
“计划该由你定,我只是代理猎长而已。”
“行行好吧,总督大人。帮我们渡过这个难关吧。您和猎长以前也帮过我的忙?这种时候我们必须联合行动,战斗到底。”
“你说得不错,”我说。“但我可不是警察。”
“但你是要命的代理猎长。让我们一起干吧。你有什么计划,总督大人?我会合作到底的。”
“我来竖一道防护屏,”我说。
“能不能让我喝杯啤酒?”他问。
“开一瓶我和你分着喝。”
“我吃了些尘土喉咙很干。”
“下次别把该死的尘土弄到干净衣服上去,”我说。
“对不起,总督大人。我十分抱歉。但我满脑都在想我们的问题,而且以为天下过雨了。”
“前天下过,地早干了。”
“说下去,总督大人。你说你要竖一道防护屏?”
“对,”我说。“这里有一个坎巴族的村子。”
“我对此一无所知。区长知道吗?”
“知道,”我说。“总共有四个坎巴村,都做啤酒。”
“那是非法的。”
“不错,不过你会发现非洲经常有这种事。我建议在每个村子里安插一个人。这伙歹徒里的任何一个一出现那人就会告诉我,我就包围那个村子,我们再一起把他们抓获。”
“不论死活,”他说。
“你肯定要这么做?”
“绝对肯定,总督大人。这些人是亡命之徒。”
“我们应该核实一下。”
“用不着,总督大人。我以名誉担保。但你怎样得到从村子里来的消息呢?”
“我们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已经组织了一支女子后备队。她们十分精干。”
“好样的。我很高兴你作了这个安排。分布范围很广吗?”
“差不多。领头的姑娘十分聪明。完全是地下组织。”
“我能不能什么时候见她一面?”
“你穿着制服就困难些。不过我会考虑的。”
“地下组织,”他说。“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专长。地下组织。”
“有可能,”我说。“这事做完后我们还可以运些旧的降落伞过来练习跳伞。”
“你能不能再透露点内幕情况,总督大人?我们现在已经有防护屏了,听上去挺管用的。但你有的还不止这个吧?”
“我将大部分手下留在身边,但他们完全可以机动地转移到防护屏中任何一个出问题的地方去。你现在回警署去,加强防备。我建议你白天的时候在离这里约十英里的公路拐弯处设置一个路障。你可以从你的里程表上计算出那段距离。晚上把路障移到从沼泽通出来的那段路上。你还记得我们追猎狒狒的地方吗?”
“从来没忘记过,老板。”
“好了,如果你碰到什么麻烦就与我联络。晚上开枪一定要非常小心打着人,那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那里不允许有人通行的。”
“但实际上有人。如果我是你,就会在那三家零售铺的外面各张贴一张布告,宣布几条路上实行严格的宵禁。”
“你能不能给我些人手,老板?”
“不行,除非情况恶化。别忘了,我要帮你防那伙人。告诉你我的计划吧。我给你写张条子你带着,往恩贡那地方挂个电话,我就可以让飞机开过来了。不管怎么样我在别的事情上总是用得着飞机的。”
“好的,老板。我有没有希望和你一起飞?”
“我想没有,”我说。“地上需要你。”
我写了张条子要那架飞机第二天午饭后花两小时飞过来,把从内罗毕来的邮件和报纸也带来。
“你最好回警署去,”我说。“还有,孩子,以后到我们营地来不要再像个牛仔似的,弄得吃的东西上、帐篷里、晾着的衣服上全是灰。”
“我万分抱歉,总督大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谢谢你提供人手帮我处理这个问题。”
“有可能我下午会在镇上碰到你。”
“好极了。”
他喝干啤酒,敬了个礼,便走了出去,一边大声叫唤他的司机。
玛丽走进帐篷,看上去清新动人、神采飞扬。“那男孩是从警署里来的?是什么事?”
我把那帮在马切科斯越狱的歹徒还有其它事都告诉了她。她的满不在乎是在情理之中的。
我们吃早饭的时候她问道:“你不认为现在让飞机开过来代价太大了吗?”
“我必须看内罗毕来的信件,可能还有电报。我们还需要去查看一下野牛拍完要拍的照片。他们现在肯定不在沼泽地里。我们也应该了解一下靠近丘卢岭的那块地方有些什么情况,这架飞机在这件蠢事上可以派大用场。”
“我现在还不能跟飞机回内罗毕去买圣诞节要用的东西,我还没打到狮子呢。”
“我的预感是如果我不着急,让你和狮子都休息好,我们就能打到它了。阿拉普·梅纳说狮子往这边来了。”
“我不需要休息,”她说。“这么说不公平。”
“好吧。我是想让狮子自信起来好犯个错。”
“我希望它会犯个错。”
约四点钟的时候,我把恩古伊叫过来,让他把切罗找来,把猎枪和来复枪一起带过来,又叫他让姆休卡把猎车开过来。玛丽正在写信,我就告诉她已经让他们把猎车开过来了。切罗和恩古伊来了以后,就把帆布床上与枪一般长的枪匣子拖了出来,由恩古伊把那支.557口径的大步枪装配好。他们找到了子弹,数了数,又检查了一下斯普林菲尔德和曼尼利彻步枪里用的实心子弹。这些工作是精彩的打猎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我们要打什么东西?”
“我们必须去弄点肉来。我们要试验一下老爹和我曾讨论过的一个练习打狮子的方法。我要你在二十码处杀死一头角马。切罗和你一起向猎物靠近。”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那么近的地方去。”
“没问题。不要穿毛衣。带着就行了,回来时如果冷再穿上。假如你想卷袖子的话现在就卷吧,亲爱的。”
玛丽小姐有一个习惯,每次射击前都要把猎装右边的袖子往上卷一卷。她或许只是将袖口部分往上翻一下,但这个动作在一百码或更远的距离以外就能把一只动物吓跑。
“你知道我现在不做这个动作了。”
“那好。我提到那件毛衣是因为穿着它步枪托柄对你来说就太长了。”
“好吧?但要是哪天早上我们发现狮子的时候很冷怎么办?”
“我就是想看看你不穿毛衣时开枪会怎么样。看看与原来有什么不同。”
“每个人都在我身上作实验。我为什么不能就这样出去开一枪,把猎物干干脆脆地杀死呢?”
“没什么不可以。你现在要去做的就是这件事。”
我们经过那条跑道向外驶去。前方右侧是断断续续的猎区。在一片草场上我看见两群角马在进食,一只年迈的公角马躺在离一片树丛不远的地方。我对姆休卡点了点头,见他已经看到那头角马便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绕个大圈子把车开到左边去,然后再往回开到树后角马看不见的地方。
我示意姆休卡停车,玛丽便下了车,切罗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玛丽带着她的6.5曼尼利彻步枪,一下地便把枪栓提起来,先拉后推,看子弹滑入枪膛后再把枪栓放下来。接着她又打开了保险栓。
“我现在干什么?”
“你看到那只躺着的公角马了?”
“看到了,我看到树丛里还有两只呢。”
“你和切罗试试看能走到离那头老角马多近的地方。现在的风不错,你们应该可以走到树那儿。你看到那丛树了?”
老角马躺在地上,头部巨大,向下旋的羚角十分宽大,躯体粗壮,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团,十分怪异。切罗和玛丽向树丛接近时那头角马站起身来,在阳光下显得更黑也更怪异了。它的侧面对着玛丽和切罗,眼睛向我们这个方向看,并没有发现他们俩。我对那头角马体型的精致和奇异赞叹不已,心想我们天天见到这些动物对它们太不放在心上了。它相貌虽不高贵但极其不凡,看着它,又看到切罗和玛丽两人逐渐向它靠近,我心中十分高兴。
玛丽已经走到树丛边上可以射击了,这时我便看到切罗往地上跪,而玛丽则举起来复枪,俯下了头。枪声和子弹敲击骨头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传来的,角马黑色的躯体向上一跃,便重重侧倒在地上。其他角马立刻狂奔而逃,而我们则吼叫着向玛丽、切罗及草地上黑乎乎的那团东西冲过去。我们从猎车里蜂拥而出时玛丽和切罗就站在那头角马的旁边。切罗非常高兴,刀也拔了出来。每个人都大叫:“Piga mzuri. Piga mzuri sana,Mansahib. Mzuri,mzuri,sana.[5]”
我抱住玛丽说:“那枪打得太漂亮了,我的小猫[6],靠近猎物时也出色极了。现在为了让它少受点苦,你再向它左耳根部开一枪吧。”
“我不应该打它的前额吗?”
“请不要打那地方。就打耳朵根部。”
她挥手让大家退后,打开保险栓,举起来复枪,检查了一遍,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来,把重心移到略往前迈的左腿上,便发了一枪,不偏不倚在左耳与头颅的接合处打出了一个小洞。角马的前腿渐渐松驰了下来,头轻轻地转到一边。这只角马死时显示出一种尊严,我搂住玛丽,将她的身子转过去,这样她就看不到切罗为了使角马成为伊斯兰教徒合法的肉而把刀插进它身上那个突起的地方[7]了。
“我走得离它那么近,打得又那么干净利索,就像你期望我做的那样,你难道不高兴吗?你难道不为你的小猫感到一点自豪吗?”
“你真是太棒了。你靠近它时干得非常出色,你一枪就把它打死了,它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受任何痛苦。”
“我不得不说它看上去大得可怕,亲爱的,而且还显得有些凶恶。”
“小猫,你坐到车里去,把吉妮壶拿出来喝一口。我帮他们把角马装到车后面去。”
“来和我一起喝一口。我刚用来复枪给十八个人打到了食物,我爱你,想和你喝点酒。切罗和我难道走得还不够近吗?”
“你靠近得很漂亮。你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吉妮酒壶放在那只旧的西班牙式双子弹袋其中的一个袋里,其实是我们在苏丹哈米德买的一品脱戈登杜松子酒的酒瓶,以我从前一只很出名的银制酒壶的名字命名。一次战争中我把那只银酒壶带到一个海拔很高的地方,终于使之爆裂开来,一瞬间让我感到屁股上中了一枪似的。旧的吉妮酒壶从来没修好过,但我们把它的名字给了这只矮胖的容量为一品脱的酒壶。旧吉妮壶形状痩长,很适于挂在臀部,银色的旋转式瓶盖上有一个姑娘的名字,但瓶身上既没有它所目睹的战斗的名称,也没有那些从酒壶里喝过酒而如今已经亡故的人的名字。这些名字即使刻成最不起眼的大小,也会把旧吉妮壶的壶身两侧都盖得严严实实。而这只新的、毫无惊人之处的吉妮酒壶的地位却很高,都快成为部落的标志了。
玛丽从壶里喝了一口,我也喝了一口,玛丽说:“你知道吗,只有在非洲纯杜松子酒才像水一样清淡。”
“比水该浓烈一些吧。”
“我是在打比方。如果可以的话我再喝一口。”
那些杜松子酒的味道很好,很纯,使人感觉暖人心脾,周身舒畅,对我来说这酒与水是有天壤之别的。我把水袋递给玛丽,她喝了一大口,说:“水也很好喝。在酒与水之间作比较不公平。”
我把吉妮酒壶交给玛丽,向后车厢走去,猎车后挡板已放了下来,以便把那头角马抬上去。抬起来推进车去后,公角马便毫无尊严可言了,双眼呆滞,大腹便便,头部歪扭得厉害,灰舌向前伸出,犹如刚被吊死一般。恩古伊和姆休卡抬牛时花的气力最大,抬完后恩古伊将手指伸进了离角马肩头不远的弹孔里。我点了下头,我们便关上后挡板扣紧。我从玛丽手中要来水袋洗了洗手。
“喝口酒吧,爸爸,”她说。“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忧郁?”
“我并不忧郁。不过我是想要喝口酒。你还想打吗?我们还必须为凯第、切罗、姆温迪,还有你和我打一头汤姆逊瞪羚或黑斑羚。”
“我很想打黑斑羚,不过今天我不想再开枪了。我还是不打了吧,好吗?我不想把今天的情趣破坏了。现在我只有想打了才会打。”
“你打到它哪儿了,小猫?”我说,心中实在不愿问这个问题。喝酒的时候才问是为了显得轻松些,但又不过于漫不经心。
“正好打在肩部中心。恰巧是正中心。你看到那个洞的。”
刚才从公角马脊柱上部的小弹孔里流下了一大滴血,最后停在它肩膀的中心。我看到那滴血了,当时那头黝黑奇异的角马正躺在草地上,前半部缓缓起伏尚有活力,后半部则已完全僵直了。
“好极了,小猫,”我说。
“让我来拿吉妮壶,”玛丽说。“我不用打了。我很高兴打中了那头老角马让你非常满意。我真希望老爹当时也在场。”
但老爹不在。虽然近在咫尺,她却将子弹射到所瞄准目标上方十四英寸之处,结果漂亮地击中脊柱上部,杀死了那头角马。看来还是有些问题。
我们迎着风背着阳光继续穿越猎区。在我们前方我看见了一些臀部上有四方形白斑的大瞪羚和不断摆动着尾巴的汤姆逊瞪羚在吃草,我们的车一靠近它们就纷纷跳开去。恩古伊和切罗都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恩古伊转过身来对切罗说:“吉妮壶。”
切罗从椅背上面倒立着的大步枪和放在夹钳中的猎枪之间把酒壶递了过去。恩古伊旋开壶盖又把酒壶递给我。我喝了一口,与喝水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和玛丽一起猎狮时我因为身负责任是绝不能喝酒的,但现在由于我们在猎到那头老角马后都十分紧张便需要喝口杜松子酒放松一下。我们之中只有搬运工感到兴高采烈骄傲不已,丝毫也不紧张,玛丽也同样地兴高采烈骄傲不已。
“他想让你露一手,”她说。“露一手让他们瞧瞧。一定要露一手啊。”
“好吧,”我说。“再打一回让你们瞧瞧。”
我伸手去拿吉妮酒壶,恩古伊摇了摇头。“Hapana,”他说。“Mzuri.”
前面另一块空地上有两只公瞪羚在吃草。它们的头比一般的长一点,非常匀称美观,吃得又快又急,短尾不断地摆动。姆休卡点点头表示已经看见它们,然后便调转车头,这样我向猎物靠近时就有东西掩护一下了。我把斯普林菲尔德步枪里的子弹吐出来,放进两颗实心弹,拉下枪栓,下了车,便开始向那丛浓密的灌木丛走去,仿佛对它毫无兴趣的样子。我并没有俯下身来,因为灌木已足以遮挡住我,而且我已经总结出,在向猎物靠近的时候,如果四周有其它动物,最好是站直了走,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要不然你就会惊动看得见你的猎物,从而把你所欲捕杀的猎物吓跑。想起玛丽要求我露一手,我便小心地举起左手在颈部一侧拍了一下。这是在向大家宣布我要打的位置,这样打中任何其它地方都将一文不值。打像汤姆逊瞪羚这样的小型猎物,而且在猎物可以奔跑的情况下射击时是没有人会宣称要打颈部的。但如果我打中,就能鼓舞士气,打不中也不要紧,因为这本来就显然是不可能的。
走在镶嵌着白花的草地上是很赏心悦目的,我慢慢向前踱,手中的来复枪紧靠着右腿后侧,枪口向下。我向前走时什么事也不想,只想着那天傍晚有多美,我能在非洲有多幸运。现在我已经走到树丛的右边界,这时我本该蹲下来爬行,但地上的草太茂密,花又多,我戴着眼镜,而且也已经老得爬不动了。因此我便把枪栓向后拉,同时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以免发出咔嗒声,接着再把手指拿开,把枪栓轻轻地压低到射击的位置。我又检查了一下后瞄准器上的小孔,便跨过灌木丛右边界走了出去。
我一举起枪,两只公瞪羚便全速奔跑起来。离我较远的一只在我跨出去的时候还转头看了我一眼。它们摆动着小蹄子,一跳一跳地飞跑出去。我选第二只公瞪羚瞄准,把重心放到往前迈的左腿上,让枪口跟着它转,然后使准星匀平地扫过它身体,一超过它的头便扣动了扳机。来复枪的枪声响了,接着便是子弹嵌入时干涩的声音,我把第二颗子弹推到枪膛中去时,看到公瞪羚的四腿已在空中凝固,白肚皮和腿正缓缓向下沉。我向它走过去,希望我不是击中它臀部才将它推倒的,没有误中它脊柱上部,也没有射中它头部。此时我听到卡车开过来的声音,切罗拿着刀从车里跳下来,向瞪羚跑去,然后便站在那儿不动了。
我走过去说,“Halal. [8]”
“Hapana,”切罗说着,用刀尖碰了碰可怜的死瞪羚的眼睛。
“不管怎么说是Halal的。”
“Hapana,”切罗说。我从没看到他哭过,但那时他的表情已很接近哭泣了。这是一个宗教危机,而他又是个年迈虔诚的人。
“好吧,”我说。“恩古伊你过去刺它一刀。”
为了切罗的缘故大家一直都很沉默。他走回到猎车那边,猎物旁只剩下我们这些不信教的。姆休卡咬着嘴唇与我握了握手。他想到的是他父亲被剥夺了吃瞪羚肉的权利。恩古伊很想笑但强忍着不笑出来。老爹留给我们的扛枪伙计有一张圆圆的深棕色的精灵般的脸庞,此刻他一只手托住头,显得痛苦万状,然后又对着自己的脖颈拍了几下。搬运工在一旁看着我们直乐,觉得与猎手出来既是快事也是蠢事。
“你打到它哪儿了?”玛丽问。
“恐怕在脖子上。”
恩古伊把枪洞指给她看,接着他、姆休卡和搬运工便一起抬起公瞪羚扔到了后车厢里。
“这太有点像巫术了,”玛丽说。“我让你露一手,也没让你这么炫耀啊。”
我们驶回营地,很小心地停了车,把玛丽放下来,也没扬起尘土。
“今天下午很开心,”她说。“谢谢大家了,非常感谢。”
她向帐篷走去,姆温迪会在帐篷里替她准备好热洗澡水,往帆布澡盆中一倒就可以洗了。我很高兴她对自己那一枪非常满意,我相信,有吉妮酒壶保佑,一切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在二十五码开外打狮子时让垂直十四英寸的误差见鬼去吧,一定不会再有这样的误差了。猎车轻轻地开到外面场地上,我们便在那里将角马宰杀剥皮。凯第出来了,其他人跟在他后面,我走过去说:“夫人很漂亮地射死了一头角马。”
“Mzuri,”凯第说。
我们没有关猎车的车灯,以便于将猎物开膛。恩古伊把我最好的刀取了出来,与已经蹲在角马旁开始工作的剥皮工一起干起来。
我走过去拍了一下恩古伊的肩膀把他拉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非常热衷宰杀猎物的工作,但懂得我的意思,便很快走了出来。
“在背脊上方切下一大块好肉给村里人留着,”我说,同时用手指在他的背上划了几下示意。
“Ndio,”他说。
“把肉包在一块干净的腹部的皮里。”
“好。”
“再给他们一大块普通的肉。”
“Ndio.”
我想再多送些肉过去但知道这样做不对,为良心无愧便对自己说这些肉对今后两天的行动是必不可少的,想到这点我又对恩古伊说:“再多准备些炖肉给他们。”
然后我便从车灯照射处走开,走到炊火刚好照不到的地方的一棵树下,在那里寡妇和她的小男孩还有黛芭正在等我。他们穿着颜色鲜艳但已有点褪色的衣服靠树站着。小男孩跑出来,一头撞在我的肚子上,我便吻了吻他的头顶。
“还好吗,寡妇?”我问。她摇了摇头。
“Jambo tu,”我对黛芭说。我也吻了一下她的头顶,她笑起来,我抬起手放在她的脸和脖子上,她既不动也不显示出什么激情,有一种独特的可爱。她往我胸口上撞了两下,我又吻了一下她的头。寡妇显得非常紧张,她说:“Kwenda na shamba,”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我到村里去。黛芭什么也没说。她可爱的坎巴式的放肆已消逝无踪。我抚摸了一下她可爱的低垂的头,又碰了碰她耳朵后面秘密的地方。她也偷偷地抬起手,触摸了一下我手上最深的伤疤。
“姆休卡现在要开车送你们回去了,”我说。“我让他带了些肉给你家里。我不能去。Jambo tu,”我说,这是为了快点解决问题所能说的最温柔也最残忍的话。
“你什么时候能来?”寡妇问。
“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只要我有任务。”
“圣婴耶稣生日前我们会到拉伊托齐托克去吗?”
“当然,”我说。
“Kwenda na shamba,”黛芭说。
“姆休卡会送你们走的。”
“你也来。”
“No hay remedio,[9]”我说,这句话是我最早教她用西班牙语说的句子之一,她说这句话时总是很小心。这是我所知道的西班牙语里最伤心的话,我想大概应该让她早点学会这句话。因为我没对她解释话的意思,只说她必须要学会,她以为她正在学习的这句话是我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
“No hay remedio,”她骄傲地说。
“你的手很硬也很美,”我用西班牙语对她说。这是我们之间最早开的玩笑之一,我翻译时很小心。“你是恩戈麦鼓会的女皇。”
“No hay remedio,”她的语气很谦恭。然后她在黑暗中极快地说了几声:“No hay remedio,no hay remedio,no hay remedio.”
“No hay remedio,tu,”我说。“拿着肉走吧。”
那天夜里我耳中听着鬣狗关于屠宰猎物后的丢弃物在议论和争吵,眼睛望着帐篷外的火光,脑子里想着玛丽。她一定睡得很甜,因白天能干净利落地靠近并射杀猎物而感到心满意足,她一定还很想知道那头大狮子在哪里,正在干些什么。我猜它在往沼泽过来的一路上还会再杀死别的动物。然后我又想到关于坎巴村的问题,对这个问题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满心悔恨自己与坎巴村发生了关系,但现在已no hay remedio了,可能从来就不可能有什么挽回的办法。不是我有心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接着我又想了想狮子和坎巴族茅茅,想到从第二天下午开始他们就可能会到我们这儿了。就在此时,一瞬间似乎所有夜晚的声音都停止了。我想糟了,大概是坎巴茅茅来了,我真是不负责任,接着便拿起已装上大号铅弹的温彻斯特猎枪,侧耳听着动静,由于心怦怦直跳,便张开嘴以便听得清楚些。这之后夜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听到一只豹子在小溪旁咳嗽。那咳嗽声好像是用蹄铁工的锉刀拨拉低音提琴C弦时发出的声音。咳嗽声又响了一回,豹子四处寻觅猎物,将整个黑夜都惊动了。我把猎枪放回到腿下,开始入睡,心中荡漾着为玛丽小姐感到的自豪和对她的爱意,以及为黛芭感到的自豪和对她深切的关心。
注释:
[1] 斯瓦希里语,意为“好,不错”,在下文多次出现。
[2] Hapana,斯瓦希里语,意为“不对”,“不好”,“不行”,在下文多次出现。
[3] Hapanasimba kubwa sana,斯瓦希里语,意为“不是头很大的狮子”。句中的simba,kubwa和sana分别表示狮子、大和非常,在下文均多次出现。
[4] 英语与斯瓦希里语混合而成的一句话,意为“对女主人来说不是好消息”。
[5] Piga mzuri sana,斯瓦希里语,意为“打得好”,piga意义丰富,在这里是“射击”的意思。
[6] 小猫是海明威对妻子玛丽的昵称,在下文中还可以看到玛常称海明威为“讨厌的大猫”。
[7] 指角马喉部。
[8] 斯瓦希里语,意为合法的(食物)。一头猎物必须由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在颈部划一刀才成为教徒合法的食物,而这头瞪羚是被海明威射中颈部毙命的。因此虽然海明威坚持认为这仍是合法食物,切罗等伊斯兰教徒却十分沮丧。
[9] 西班牙语,意为“无可救药”、“无法挽回”。下文多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