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西班牙去是很不寻常的。我始终没有指望获准再回到那个国家去。除了我的祖国外,没有任何其他国家比这一个更叫我热爱了。再说,只要有我在那儿的朋友还被关在监狱里,我也不会重返那儿。但是一九五三年春天,我在古巴跟一些曾经西班牙内战中站在敌对两方作战的好朋友们谈起我们到非洲去再途中要在西班牙停留一下,他们一致认为我可以光荣地回到西班牙去,只要我不声明撤销我写过的任何文章,并且绝口不谈政治的话。申请签证并没有问题。美国观光者已经不需要签证了。[1]
到一九五三年,我的好朋友没有一个还遭到监禁。我拟定计划,先带妻子玛丽到潘普洛纳去度集市日,然后出发到马德里去,看看普拉多博物馆,随后倘若我们还逍遥自在,就到巴伦西亚去,看看在哪儿举行的斗牛,然后在上船到非洲去。我知道玛丽决不会遭到什么事,因为她一生中从没有到过西班牙,而且认识的都是一些最最高压的人士。无疑,万一她碰上什么麻烦,他们会赶忙来搭救她。
我们很快穿过巴黎,驱车迅速经由夏尔特尔[2]、卢瓦尔河流域和波尔多[3]郊外,去到比亚里茨[4]。有好几个人作好准备,在那儿等候着,加入我们一块儿越过国境。我们吃喝全都很好,定了一个时刻在昂代海滨我们住的旅馆里会合,大家一起去到国境上。我们有一位朋友持有一封当时西班牙驻伦敦的大使米格尔·普里莫·德里维拉公爵的信。据信,万一我碰上麻烦,那封信可以创造奇迹。这使我不很明确地颇为欣慰。
我们抵达昂代时,天气阴沉,正在下雨。那天上午也是阴沉多云,由于云层很厚,又有薄雾,我们无法看到西班牙的大山。我们的朋友并没有在约定的地点露面。我估摸着他们可能还要一小时,随后又给了他们半小时。最终,我们出发到国境上去。
在检查站,天气也很阴沉。我拿着四份护照进去交给警察。那个警官对我的护照细看了半天,没有抬起头来。这种情况在西班牙是习以为常的,不过从来不会是令人放心的。
“你跟那个作家海明威是亲戚?”他问,仍旧没有抬起头来。
“是本家,”我回答。
他看遍了护照的各页,然后又细细看了看我的照片。
“你是海明威吗?”
我把身子稍许立正,说道,“A sus ordenes,”这句西班牙语的意思是:不但听候你的命令,还听候你的差遣。我曾经在许多不同的情况下看到和听见人家说这句话;我希望自己说得很恰当,而且音调也正确。
不管怎样,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说道,“我读过所有你的书,非常喜欢。我来盖个章,再看看在海关那儿能否给你帮点忙。”
这就是我们如何回到西班牙的;情况看来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在比达索瓦河[5]沿河的三处检查站,每次我们给民警拦住,我都料想我们会给扣留下或者给打发回到边境上去。可是每一次,民警仔细而彬彬有礼地检查了我们的护照后,总欣然地一摆手,叫我们往前驶去。我们一行人是一对美国夫妇、一个来自威尼托[6]的欢快的意大利人季安佛朗科·伊凡奇契,以及乌迪内[7]来的一名意大利司机;他准备到潘普洛纳的桑福尔米内斯去。季安佛朗科是先前跟着隆美尔[8]作战的一名骑兵军官,在古巴工作期间曾经是和我们住在一块儿的一位亲密的老朋友。他把那辆汽车开到勒阿弗尔[9]去和我们会合。司机阿达莫本来雄心勃勃,想成为一个殡仪和丧葬承办人。按实在说,这一点他做到了。要是你有朝一日在乌迪内逝世,那么他就是承办你丧事的人。谁也不曾问过他,他站在西班牙内战的哪一方作战。为了使我自己在那第一次旅程中心地安宁,我有时希望他是站在双方。等我和他渐渐熟悉起来,觉察到他像达·芬奇[10]一样多才多艺后,我相信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他可以为了自己的信念站在一方作战,又为了他的国家或者为了乌迪内这座城市站在另一方作战;倘使有一个第三方的话,他总可以为他的上帝,为兰西亚公司或是为殡仪事业作战,因为他对上述三者全都同等深深地专心致志。
要是你想要欢欢喜喜地上路旅行——我就是想这样——那么就跟愉快的意大利人一块儿上路。我们正和两个出色的意大利人在一次非常愉快的、兴趣盎然的兰西亚攀登行动中从苍翠的比达索瓦河谷向上,好些栗树就长在大路旁边。在我们攀缘而上时,那片薄雾渐渐散去,因此我知道过了维拉特隘口,天气就会变得晴朗,我们那时就会蜿蜒着向下,驶进纳瓦拉[11]的高原。
这篇记载原想是要写斗牛的,不过当时我对斗牛并不十分感觉兴趣,只不过想让玛丽和季安佛朗科见识一下。玛丽在马诺莱特上次到墨西哥演出时,曾经看见过他斗牛。那是一个刮风的日子,他斗了两头最恶劣的牛,可是玛丽喜欢的却是斗牛的全过程。那其实很低劣,我因此知道,如果她连那样一场也喜欢,那么她会喜欢斗牛的。人家说要是你可以一年不去看斗牛,那么你就可以永远不去看。这话并不真实,不过它里面却有点儿实情。除了看墨西哥的斗牛,我有十四年都没有看了。这一时期有不少时候我就像坐牢那样,只不过我是给禁闭在斗牛场之外,而不是在里面。
我曾经读到过,可以信赖的朋友们也告诉过我,在马诺莱特雄踞斗牛场的那些岁月里,以及在随后的一段时期内,斗牛中出现的一些弊端。为了保护为主的剑杀手,牛角的尖端被锯掉,然后再削尖、锉光,使它们看起来就像真正的牛角。可是它们的尖端很嫩,就像剪指甲会剪到下面的嫩肉一样。倘使可以使牛把角撞在场边围墙的木板上,那么它们就会感到如此疼痛,以致牛对宁用角去撞击任何别的东西都会十分小心。撞上当时用来给马匹作铁甲的那种和铁一般沉重的帆布覆盖物,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随着牛角长度的缩短,牛也失去了距离的意识,剑杀手被牛角抵着的危险也比从前小多了。一头牛学会了在养牛场上日常的争执和吵闹中,以及有时也为了和其他牛的严重搏斗中,使用它的角。一年又一年,它对自己的角越来越有意识,使用得越来越熟练。因此,某些星级斗牛士的经纪人(他们每一个都掌握有一大批次要的斗牛士)总设法使饲养牛的人培养出我们所谓的半公牛或是中等公牛,也就是一头尽可能刚满三岁的牛,这样它还不太知道如何熟练地使用它的两角。为了使它四条腿不太强劲,从而无法跟着穆莱塔迅速复位,所以饮水的时候不应让它走得离开牧场太远。为了让它达到需要的重量,他们要求用谷物饲养它,使它看来像一头真正的公牛,重量也像一头真正的公牛,进场奔得很快,也像一头真正的公牛。可是实际上,它只是一头半公牛;这种惩罚使它软弱下去,变得容易控制。除非斗牛士耐心而温和地对待它,否则它到了最后总是没有能力对抗斗牛士的。
任何时候,它哪怕是用削短了的角猛地一戳,也会伤到你或是杀了你。许多人都曾经被削短了的牛角戳伤。不过一头牛角被削过了的牛斗起来,最终被杀死,至少要比一头牛角完完整整的牛安全上十倍。
一般观众看不出牛角被削过了,因为他或是她对动物的角毫无经验,看不出那种微微带点儿灰白色的磨锉过的痕迹。他们望望牛角的尖端,只看见精细、闪亮的一个黑点。他们并不知道那是通过用使用过的曲轴箱机油磨擦而造成的。这使削过的牛角具有一种比洗革皂使你磨损了的皮靴还亮的光泽,但是在一个老练的观察家看来,很容易觉察出,就如同一个珠宝商对钻石上的一个瑕疵那样;你从相当远的距离外就可以察觉到它。
马诺莱特时期和他以后的岁月里那些不讲道德的经纪人,往往也是这件事的创始人,再不然就是跟一些创始人,还跟某些饲养人有勾结。他们为自己的斗牛士确定的理想是,斗半公牛,于是许多饲养人集中精力大量饲养这种牛。他们为了速度,为了温驯和易于激怒,在繁殖时使那些牛身材不太大,然后他们用谷物饲养牛,使牛体重增加,给人一个硕大的印象。他们并用不着为牛角烦心。牛角可以修改,观众们见到了斗牛士斗这种牛的时候可以做出的奇迹——斗牛士倒退着搏斗,斗牛士睁大眼睛瞪视着观众,而不是瞪视着从他们腋窝下经过的牛;斗牛士跪在那头凶悍的牲口面前,把左胳膊肘儿搁在牛耳朵上,装着在打电话给它;斗牛士摸摸牛角,还把刀和穆莱塔扔开,一面像表演过火的演员那样盯视着观众,牛在它那方面仍旧病恹恹的,还在出血,仍旧陷入催眠状态——观众注视着斗牛场内的这种过程,以为自己正亲眼目睹斗牛的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了。
如果不讲道德的经纪人不得不从诚实的饲养人手里接受真正的、牛角没有削短的牛,那么在黑暗的通道里,以及在斗牛当天的中午牛给挑选出来关进斗牛场的石头围栏里以后,那几头牛总有可能会遭到什么事。所以,如果你看见一头牛两眼发亮,奔跑起来快得像头猫,四条腿在apartado的时候(也就是说经过拣选、把选中的牛关进围栏时)十分健壮,而这头牛后来走出来竟然后腿乏力,那么也许有人丢了一袋沉重的饲料压在它的腰背部。再不然,如果它像一头梦游的牛那样漂泊进斗牛场,那么斗牛士只好通过牛的迷茫恍惚设法去挑逗它,这一来,他斗的就是一头不感兴趣、忘了自己大角的作用的牛,也许这是有人用一根很大的马用注射器,装入巴比妥类药物[12],给它注射了一针。
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不得不跟角没有削过的真正的牛搏斗。最优秀的斗牛士能够斗上一场,不过他们并不喜欢,因为那样太危险了。然而他们所有的人每年总干上若干次。
因此,为了多种理由,特别因为我生活中已经远离开了吸引大量观众的体育活动这一事实,我对斗牛已经失去了不少过去的兴趣。但是一代新的斗牛士成长起来,我急于想看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的父辈,他们有些人很出色,不过在他们有些人死了,另外有些人由于恐惧或是其他的原因而失败了后,我已经决定从此不再和一个斗牛士交朋友了,因为,当他们出于恐惧应付不了那头牛时,或者由于恐惧而束手无策时,我为他们,同时也跟着他们一块儿,忍受过太多的痛苦。
一九五三年那一年,我们呆在莱库姆贝里市区外面,每天早晨驾车行驶上二十五英里、六点三十分赶到潘普洛纳,好观看牛在七点钟奔过街道。我们让我们的朋友们在莱库姆贝里的旅馆里住定下来;我们度过了通常的喧闹的七天持续不断的欢庆,我们彼此变得相当熟悉,互相都很喜欢,或者可以说,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这意味着那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喜庆节日。我起初想到达德利伯爵点缀有金边的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13]时,只是带有几分夸耀。现在,我觉得它很漂亮。那一年就是这情形。
季安佛朗科参加了由擦皮鞋人和几个想当扒手的人集合起的一场跳舞、饮酒的集会。他在莱库姆贝里的床铺上很少见到他。他创造了次要的历史,睡在牛经由那儿进入斗牛场的由围栏隔开的通道里,这样他就肯定会醒来看到运牛进场,而不至于像有天早上那样错过了。其实他并没有错过。牛从他身上奔过去。斗牛士班子里的人全感到很得意。
阿达莫每天早上都来到斗牛场,想要获准杀死一头牛,但是管理斗牛的部门却有其他的计划。
天气是恶劣的。玛丽在观看斗牛时被雨淋湿,患上了重感冒,发烧,在我们呆在马德里的时期一直没有好。几场斗牛实际上并不精彩,只不过有一件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那就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安东尼奥·奥多涅斯。
从他最初长时间缓缓地挥动披风的闪避动作上,我可以看出来,他是了不起的。那就像见到所有了不起的挥动披风的人那样。这种人可不少,生气勃勃,又在斗牛,只不过他更为出色。再说,就穆莱塔而言,他挥动起来简直完美无疵。他杀牛也杀得不错,一点儿也不费事。我严密而苛刻地注视着他的表演后,知道倘若他不遭到什么意外,那么他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剑杀手。我当时并不知道,不论遭到什么事,他都会了不起,而且经过每一次重伤后,反而勇气大增。
多年以前,我认识他的父亲卡耶塔诺,在《太阳照常升起》中为他写过一篇描述和他表演斗牛的记载。那部书中记录下的斗牛场上的一切情景,全都是记实的,是他如何斗牛的场面。斗牛场外的种种事情都是虚构的、想象出的。这一点他始终知道,可是对那部书并没有提出任何抗议。
我注视着安东尼奥斗牛,看到他具有他父亲鼎盛时期所具有的一切。卡耶塔诺在技巧方面绝对进入了化境。他可以指点他的手下,长矛手和短标枪手,从而使斗牛的全过程即导致牛毙命的那三个阶段,全都井然有序、十分合理。安东尼奥比父亲还要出色得多,因此从牛进场后他挥动披风的每一闪避动作,长矛手的每一行动,以及长矛的每一刺击,都是很聪明地安排好的,为了让牛准备好接受斗牛的最后一幕:牛被穆莱塔红布控制住,使它准备好被剑杀死。
在现代斗牛中,牛单纯被穆莱塔控制住、使它可以被剑杀死,还不很够。剑杀手在杀牛以前,必须做出一系列传统的闪避动作,倘使牛还能向前冲的话。在这些闪避动作中,牛必须在牛角挑刺得到的距离内从剑杀手身旁冲过。牛在剑杀手的挑逗和撩拨下,愈贴近地从他身旁冲过,观众感受到的刺激就愈大。那些传统的闪避动作全部极端危险。在这些动作中,剑杀手必须用自己拿着的、挂在一根四十英寸长的木棒上的那块鲜红色法兰绒控制住牛。他们想出了许多特技的闪避动作,结果实际上是剑杀手奔过牛,而不是牛从剑杀手身旁奔过,或者可以说,利用他的经过向牛致意,事实上是在他经过时,而不是由他控制和操纵着牛的行动。这些致意的闪避动作中最激动人心的,是对笔直地向前冲来的牛做出的;剑杀手知道,相比较而言,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牛闪避开并无危险。他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避开一辆电车,但观众喜欢这些技巧。
我第一次去看安东尼奥·奥多涅斯斗牛时,看见他用不着假装就可以做所有那些传统的闪避动作,我看见他很熟悉牛,倘若乐意的话,他可以宰牛宰得很好,而且他挥动披风也是一个天才人物。我可以看出来,他具有一个剑杀手的三项重大必要条件:勇气、斗牛的技巧以及面对着死亡危险的优美风度。但是在斗牛结束后、走出斗牛场时,有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我,安东尼奥想请我到约尔迪大饭店去会会他;这时我想道:别再跟斗牛士交朋友了,特别是不要跟这一个,你知道这一个多么出色,要是他遭到什么意外,你会不得不蒙受多么大的损失。
侥幸,我始终没有学会接受我向自己提出的好意见,也从不接受自己的担心向我提出的忠告。这样,在遇见赫苏斯·科尔多瓦的时候——他是一个出生在堪萨斯、会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墨西哥斗牛士,前一天刚把一头牛献给了我——我问他约尔迪大饭店在哪儿,他提议陪我一块儿走过去。赫苏斯·科尔多瓦是一个绝佳的小伙子,又是一个出色的、聪明的剑杀手,我很喜欢跟他谈谈。他到安东尼奥的房门口才离开了我。
安东尼奥赤身露体的躺在床上,只用一条小毛巾作为一片无花果树叶[14]。我首先注意到那双眼睛,那是人们曾经看到过的最黝黑、最明亮、最欢乐的眼睛,还有那种顽童咧开嘴淘气的微笑;我禁不住还看到右边大腿上那个伤疤的边沿。安东尼奥伸出左手(右手在杀第二头牛时被剑严重地划伤了),说道,“请在床边坐下。告诉我,我斗得是否和我爹一样出色?”
接着,我望进那双陌生的眼睛——这时候他眼里的微笑消失了,我心里的怀疑(不知我们是否会成为朋友)也跟着消失了——我告诉他,他干得比他爹还要出色,又告诉他,他爹的手法多么好。接下去,我们谈到他那只手。他说再过两天他就可以用那只手斗牛了。那只是划了一个很深的口子,并没有割断什么筋腱和韧带。他打给未婚妻卡门的电话接通了,我于是站起身退到听不见电话谈话的地方去。卡门是他的经纪人多明吉的女儿和那个剑杀手路易斯·米格尔·多明吉的妹妹。等他接完电话后,我就告辞出来。我们约好在埃尔一雷伊一诺夫莱跟玛丽会面,从那以后就成为朋友了。
我们第一次去看安东尼奥斗牛时,路易斯·米格尔·多明吉已经退休了。我们在和平庄第一次会见他。那是他刚买下的、从马德里到巴伦西亚的大道上萨利塞斯附近的那片大牧场。我多年前就认识米格尔的父亲。他曾经在一段时期里是一个很出色的剑杀手。当时只有两个了不起的剑杀手。后来,他成为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他发现了多明戈·奥尔特加,并且成为他的经纪人。多明吉和他太太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全都是剑杀手。路易斯·米格尔件件事办起来都敏捷而有才干;他还是一位了不起的短标枪手和西班牙人称之为torero muy largo的人,那就是,他具有一整套全面的闪避动作和种种优美的技巧,可以对牛随意地耍弄,想要刺杀得多么干净利落就可以多么干净利落。
就是那位父亲多明吉邀请我们停留下来,到路易斯·米格尔新买下的大牧场上去看看他,在我们前往巴伦西亚的途中到那儿去吃午饭。玛丽、胡安尼托·金塔纳(住在潘普洛纳的一位老朋友,就是《太阳照常升起》中那个旅馆老板蒙托亚的原型)和我于是乘车在七月的炎热里穿过新卡斯蒂利亚[15],来到那所阴凉、幽暗的房屋;非洲吹来的热风从沿途的打谷场上把谷壳全吹到了空中。路易斯·米格尔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皮肤黝黑,身材修长,臀部不大,只是就一个斗牛士而言,脖子稍嫌太长了点儿,一张脸嘲弄而严肃,从职业上的蔑视神情可以变成轻松的欢笑。安东尼奥·奥多涅斯和路易斯·米格尔的小妹妹卡门也全在那儿。卡门肤色黝黑、长得很美,生着一张秀丽的脸庞,体态也十分美好。她和安东尼奥已经订婚,预备在那年秋天结婚。我们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多么相爱。
我们去看了饲养的牲口、家禽、马厩和藏枪的房间。我还走进新近在该地设陷阱捕获的一头狼的笼子里去,跟它玩耍,这使安东尼奥很高兴。那头狼看来很壮实,坏就坏在它患有狂犬病,所以我猜想它所能做的就是咬你,那么干吗不走进笼去,看看你能否跟它合作呢?那头狼很不错,认识到也有人喜欢狼。
我们去看了还没有装修完毕的新建的游泳池。我们很赞赏路易斯·米格尔那座和本人一般大小的青铜竖像。这就一个生前竖立在自己庄园内的人来说,是罕见的。我认为米格尔显得比他的竖像神气,虽然竖像看上去稍许高贵点儿。不过一个人是很难在自己的侧院里和自己的青铜竖像一比高低的。
我下一次见到米格尔是一九五四年五月在马德里。当时,我们刚从非洲回来。他上我们在王宫大饭店的房间里来,那是一个阴雨、刮风、就要有风暴的日子。在看完一场特别低劣的斗牛后,大伙儿都上我们房间里来。那间房里坐满了人,喝酒、抽烟,还过多地去谈论一件最好忘却了的事。说真的,米格尔显得很可怕。当他心情最好的时候,他看来像唐璜[16]和善良的汉姆雷特[17]两结合,但是在那个喧闹的晚上,他却显得紧张、狼狈、疲乏。
米格尔仍然退休在外,不过他考虑到法国去举行几场斗牛。我跟他一块儿到乡间去过两、三次,外出在瓜达拉马斯山[18]避风的一面朝埃斯科里亚尔[19]驶去。这时,他正拿几头斗牛用的小母牛在训练,看看需要多久才能使自己恢复原状,好再次斗牛。我喜欢看他训练,注意到他多么刻苦地训练,从不休息,也不宽容自己,以及当他开始感到疲乏,或是气急时,他总怎样支撑下去,直等到牛筋疲力尽为止。接着,他就开始跟另一头牛斗,汗水从他身上直流下来;他深深地呼吸,好喘过气来,一面等着新的牲口进场。我很赞赏他的优美风度、他的熟练,以及他的toreo,也就是斗牛的方式,那是以他的体力、他两条绝妙的腿、他的反应能力、他对闪避动作所掌握的了不起的全套本领,以及他对牛的渊博知识为依据的。看着他在那儿训练,真是莫大的乐趣。那时雨季已经过去,春天的乡野是优美迷人的。就我来说,只有一个令人不快的地方。他的风格一点儿也不打动我。
我不喜欢他挥舞披风的方式。我侥幸见到过现代斗牛从贝尔蒙特开始以来的所有了不起的擅长挥舞披风的人。就连在乡间,我都可以说,路易斯·米格尔并不在那些人当中,不过那只是一个小节,和他呆在一块儿我觉得很高兴。他具有一种嘲弄的幽默感,为人很喜欢冷嘲热讽。当我们很幸运地留他和我们一块儿在古巴的庄园里呆上一阵子时,我从他那儿对许多事情都知道了很不少。每天,在我做完工作后,我们总在游泳池畔长谈。当时,路易斯·米格尔还无意回到斗牛场上去。他还没有结婚,正同许多娘儿们谈情说爱,今天想到要做一件事,明天又想到要做另外一件事。晚上,他总跟那个西班牙诗人阿古斯丁·德福克哈出去。阿古斯丁当时在西班牙大使馆里当秘书。他十分享受生活。在和德福克哈交往的时期,当路易斯·米格尔和我们的司机胡安常在天亮前后才回到庄园上时,米格尔曾经认真地想到过一过外交官员的生活。
他还想到从事写作。如果欧内斯托[20]能写,我想他是这么推论的,那么写作一定很容易。我解释说,写作并没有什么窍门,要是你做得恰当的话,并且告诉他我是怎么写作的。于是有两、三天,我们两人上午都从事写作,中午他把写的东西带到游泳池边去给我看。
米格尔是一位特别叫人欢喜的同伴,一位十分体贴的客人。他讲给我听了一些我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关于生活和关于斗牛的令人惊异的事。
这是使一九五九年的斗牛如此糟糕的事情之一。假如路易斯·米格尔是一个仇人,不是我的朋友,不是卡门的哥哥和安东尼奥的内兄,那么情况就会轻松点儿。或许,也不轻松,不过那样的话,你只是作为一个人关心那些事情。
注释:
[1] 因为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明确支持西班牙民主政府,反对法西斯势力,佛朗哥政府上台后禁止他入境,所以他对于自己能否获准再回西班牙去一直心存疑惧,想不到1953年即可成行。1959年他再次回到那个国家去看斗牛,随后写出了这部《危险的夏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是他1932年出版的《死在午后》的续篇。
[2] 夏尔特尔(Chartres):法国巴黎西南方的一座城市。
[3] 波尔多(Bordeaux):法国西南部的一处海港城市。
[4] 比亚里茨(Biarritz):法国西南部的一座城市。
[5] 比达索瓦河(Bidasoa):西班牙纳瓦拉省的一条河流,是西班牙和法国的分界线。
[6] 威尼托(Veneto):意大利东北部的一个区。
[7] 乌迪内(Udine):意大利东北部的一处城市。
[8] 隆美尔(Erwin Rommel,1891—1944):纳粹德国元帅,因与暗杀希特勒的密谋有联系,被迫服毒自杀。
[9] 勒阿弗尔(Le Havre):法国北部塞纳河口的海港。
[10] 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工程师。
[11] 纳瓦拉(Navarra):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省。
[12] 催眠、镇静等用的药物。
[13] 罗尔斯-罗伊斯是英国著名的汽车公司。
[14] 西方男性裸体画像中常画一片无花果叶遮蔽阴部,故云。
[15] 新卡斯蒂利亚(New Castile):西班牙中部的一片地区。
[16] 唐璜(Don Juan):西班牙传奇中的一个浪荡子,屡见于西方诗歌、戏剧中。
[17] 汉姆雷特(Hamlet):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18] 瓜达拉马斯山(the Guadarramas):西班牙的一道大山,把马德里和塞哥维亚分开。
[19] 埃斯科里亚尔(Escorial):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附近的一处大理石建筑群,有宫殿、教堂、修道院、陵墓等,建于十六世纪。
[20] 即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