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米哈伊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库兹明[1]
一
保姆靠着一棵老桑树的树干,在树荫凉下睡觉。当一大团浅紫色的乌云在路边上升起,使草丛里热得直叫的螽斯不再发出声响,而兵营里的军鼓停下来休息一下,不再咚咚作响时,大地就变得昏昏暗暗,世间也不再有生气了。
“往哪儿走,往哪儿走!”一个精神有些错乱的牧女掀动被扎伤的嘴唇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她拖着一条压伤了的腿,跟在一头小公牛后边,一闪一闪地挥动着野枝条,出现在花园另一端的一团垃圾中。那是个荒凉的地方:长着苦茄子,堆着乱砖头、压坏的铁丝,还有一片有腐臭味的昏暗。
她也消逝了。
乌云向被烤焦的矮矮的麦茬扫了一眼。它们一直伸展到天边。乌云像骏马似的轻巧地扬起前蹄直立了起来。它们也继续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兵营后面。乌云放下了两条前腿,平稳地穿过马路,毫无声息地沿着会让站的第四条轨道向前爬去了。有点秃顶的灌木丛沿着整条地基跟随着它而去。它们像水一般在流动,在向它鞠躬致意。它并没有答理它们。
浆果和毛虫纷纷从树上掉下来。它们热得犯糊涂了,一个个掉落下来,钻到保姆的围裙里面,不再胡思乱想了。
一个小孩爬到了水龙头跟前。他已经爬了很久。他继续往前爬去。
等到大雨终于瓢泼而下,两条轨道沿着倾斜的篱笆飞驰而去,想要躲避降落在它们身上的漆黑的雨夜时;等到狂躁的气喘吁吁的它在奔跑中对你们呼喊,让你们不要怕它,说它的名字叫暴雨、爱情或别的什么名字时,我就会向你们讲述,一个遭窃的小男孩的父母从晚上起就洗干净了自己的凸纹布衣服,天色还很早,他们就如同去打网球似的穿着雪白的衣服,经过黑暗的花园,走到了标有站名的柱子前,就在那一瞬间,市内火车的大肚盘从菜园地后边徐徐开出来,并用喷出来的一团团黄色烟雾遮没了土耳其人开的那个糖果店。
他们要到码头上去迎接一个准尉生,那个人当年曾爱过她,是她丈夫的朋友,今天早晨他将从实习性环球航行路程中抵达本市。
丈夫心急火燎地想要尽快把自己尚未完全冷却的为人之父的深刻感受告诉这位朋友。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一件并不复杂的事几乎是初次使您与独特意义的魅力相遇。这事对您来说是如此新鲜,因为一个人周游了整个世界,开阔了眼界,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一讲,可是您却觉得,在即将来临的会面中,他将是听众,而您将会以喋喋不休的话来使他感到大为震惊。
她与丈夫相反。她像是铁锚想入水似的想要听到忙碌的港口上的铁器乱撞的叮声,想要看到三个烟囱的巨轮的赭红色锈斑、像流水一般淌着的粮食,想要置身于天空、风帆和水兵服的清脆响亮的哗啦哗啦的拍击声之下。他们的动机是不一样的。
大雨滂沱,如同倾盆。我现在开始做我所允诺的那件事。核桃树的树枝在水渠上空咯吱咯吱作响。两个人影在田野里奔跑。男人留着黑胡子。女人的乱蓬蓬的长发在风中飘摇。男人穿着一件绿色长衣,带着银耳环,双手抱着一个极欢喜的小孩子。大雨滂沱,如同倾盆。
二
原来他早已被提升为海军准尉了。
夜里十一时。市里开出来的最后一趟火车渐渐驶近车站。在这之前已吃够苦头的火车从弯道处开始就变得开心起来了,并且有点忙碌了起来。如今,它吸足了整个林区的空气,连同流入它那张鼓鼓的水箱里的树叶、沙粒和露水一起慢慢地停下来,鼓了掌,然后沉静下来,等待听到回答的轰鸣声。这声音应当从所有的道路上向它汇拢过来。当火车听到它的时候,一位女士、一个水兵和一个平民,他们全都穿着白衣服,就会从大道上拐弯走到一条人行小路上去,于是一个沾满露水的屋顶将像一个耀眼的光轮似的从一片杨树后边直接浮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走到篱笆跟前,砰地一声关上篱笆门,没有碰落掉流水槽、屋脊和飞檐中的任何一样东西,它们全都像令人发痒的耳环似的在篱笆门的吊环里摇晃着,一颗铁的行星随着他们的接近而渐渐落下。一列驰走的火车的隆隆声在远处突然增强起来,并为了欺骗自己和别人而暂时装作寂静,然后像一片细小的肥皂水雨点似的散掉。后来弄清楚了,这根本不是火车,而是大海用以取乐的水导弹。月光会从车站的小树林照到大路上来。看到这整个场景时,您就会觉得它是由一位极其熟悉而又时常会被忘记的诗人所描绘出来的,现在在过圣诞节时还把它作为礼物赠给孩子们。您会想起,有一次您在梦中见到过这篱笆,那时它被叫做世界的边缘。
沐浴着月光的门廊旁有一个白色的装着颜料的桶,还有一把粉刷墙壁用的刷子,毛朝上,靠着墙。后来,面向花园的那扇窗打开了。
“今天粉刷过,”一位女人低声说,“您感觉得到吗?咱们去吃晚饭吧。”
随后又是一阵寂静。寂静持续不久。屋里一片混乱。
“怎么啦?怎么没有?不见……了吗?!”一个如同松弛的琴弦似的嘶哑的男低音和一个充满歇斯底里的女低音同时叫了起来。
“是在树下吗?是在树下吗?马上给我站起来,好好地讲。别哭。看在基督的面上,你把我的手放开。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的托沙,托申卡[2]!不许哭!不许哭!亲眼看见了?!没有良心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可恶的东西!”话不成句了,声音痛苦地汇聚在一起,突然中断,慢慢远去了。再也听不到这些声音了。
夜将尽。但离天亮为时还远。大地上堆满了如同干草垛似的、被寂静所震惊的模型。它们在休息。它们之间的距离比白天时增大了;仿佛是为了更好地休息一下,模型散开和离远了。在它们的空当之间,怕冷的草地在汗水湿透了的覆盖物下声音轻得令人听不见地喘息和出粗气。偶尔会发现某个模型原来是一棵树、一朵云或某种熟悉的东西。这些模糊的堆积物多半是没有名称的。它们略微有点头晕,在这一半昏迷的状态中,它们也未必会告诉你,是不是刚才已下过雨,现在停了,或是即将要下雨,雨点马上就要开始滴落下来了。它们不时地被人从过去摆向未来,又从未来摆向过去,如同经常被人翻来覆去的沙漏中的沙粒。
但在离它们遥远的地方,在田地的另一边,如同黎明时被一阵风从栅栏上刮掉而又不知要被刮到什么地方去的内衣似的,隐隐约约地闪动着三个人影,在他们的对面响起和传播着遥远的大海那总是会永远消失的回声。这四个东西只能从过去被送往未来,永远也不会被送回来的。那几个身穿白衣服的人不时地从一个地方奔到另一个地方,弯下身又直起腰,跳进坑里躲了起来,然后走到另一个地方的田埂上。他们彼此离得很远,相互吆喝,彼此摆手,由于这些信号每次都会被理解错,所以他们立即用另一种方式摆手,摆得更急促更懊恼,并且往往是表示他们看不懂信号,它们被废除了,目的是要不返回原地,继续在找过的地方寻找。这几个人影的和谐和热情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他们想好在夜里打棒球,结果把球打丢了,现在正在一条条水沟里找球,如能找到,便接着打下去。
正在休息的模型中间没有一丝的风,看来天就要亮了;望一眼这些被时断时续的疾风吹离大地的人,就可以想到林中的草地是被如同一把断了三个齿的黑梳子似的风、黑暗和不安梳理得柔软和蓬松的。
有一种法则,根据它来说,那种经常应该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是永远也不会在我们的身上发生的。这个规则已不止一次地被作家们援引过。它的确凿无疑性就在于,当朋友们还认得出我们时,我们便认为不幸是可以补救的。可是当我们意识到它已不可补救时,朋友们就再也认不出我们了,仿佛是为了确认这一规则,我们自己会变成另一些人,也就是变成那些命该被烧、破产、受审或进入疯人院的人。
当那些神志尚健全的人气势汹汹地责骂保姆的时候,他们觉得情况就是像下面说的那样,只要他们惩治得厉害,那么他们就可以走进儿童室,轻松地叹一口气,并在那儿找到男孩,而男孩则是因他们的恐惧与悲伤的程度而被人送回原处的。目睹空空荡荡的小床,他们失声大叫。他们怀着破碎的心,先跑到花园里去寻找,后来就跑出家门去找,并且越跑越远,他们久久地还是我们十人组的人,也就是说为了找到人而还在寻找。然而,时间在变,夜色在变,他们也在变,如今在夜将尽时,他们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他们再也弄不明白,凭什么罪孽和为了什么目的,残酷的空间不让他们喘息,继续拖着他们在大地上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而在这片大地上他们已经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他们早已经忘记了那位海军准尉,后者已到峡谷的另一边去寻找人了。
难道是为了这个有争论的观察研究结果,作者才向读者隐瞒他非常熟悉的事吗?须知,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只要小镇上的面包铺一开门,只要两辆头班火车一错开,那么这件悲伤的事就会传遍所有别墅,并最终会告诉从奥尔金纳来的那对孪生中学生,他们该把自己结识的无名氏和昨天的战利品送到什么地方去。
早晨尚未睡醒,但晨曦已经从树下,如同从戴得很低的尖顶帽子下,露了出来。天一阵阵、有间隙地亮了。海涛声像忽然消失殆尽似的,变得比原先更低沉了。树木不知何故甜蜜媚人地、越来越频繁地摆动了起来。它们用自己汗淋淋的银光依次轮流地拍打围墙,然后又长时间地沉入刚刚被搅醒的梦乡。在这半明半昏的神赐佳景的深深的鸟巢里,有两件稀有的珍品在各自独立地玩耍:一只小鸟和它的啾啾叫声。小鸟害怕自己的孤单现状,并羞于自己的渺小地位,所以极力想要无影无踪地融化在一望无际的露水中,那些露水因性格闲散和似醒未醒而不能集中思想。它做得到这一点。它把小脑袋歪到一侧,紧紧地眯缝起眼睛,无声无息地陶醉于刚刚诞生的大地的愚蠢行为和忧郁情绪之中,并为自己的失踪而高兴。然而它的力量还不够。突然,它那大音量的啁啾声被一颗寒星激发出来了,冲破了它的抵抗,在不变的高度上以不变的花纹使它露出了马脚,有弹性的细水粒像尖尖的织针似的向四方飞溅,水珠叮咚作响,冻坏了,并感到惊奇,仿佛是泼洒出一只盛有一颗惊奇的大眼睛的盘子。
瞧,天开始亮得更快了。整个花园全都布满了湿漉漉的白光。这白光最密集地泻向粉刷过的墙壁,泻向撒满砾石的小路和那些涂抹过某种像石灰般微白的明矾混合剂的果树的树干。瞧,刚从野外回来的孩子他妈,脸上带着同样的苍白颜色,沿着花园踉跄地走过。她没有停住脚步,跌跌撞撞地横穿到后院,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脚踩在什么东西上,又陷在什么东西里。高高低低的畦地使她上下颠跛地走着,好像她的不安心情还需要搅搅匀似的。经过菜园,她走近了篱笆墙可以望见通往营地之路的那个部分。海军准尉也向这个地方走来,准备翻过篱笆墙,以免绕花园走一圈。露白的东方把他带到篱笆上,如同吹动一艘倾斜得很厉害的船的白帆。她扶着篱笆的桩柱在等他。看得出来,她想跟他说点什么,并且完全准备好了自己要讲的几句话。
海岸上也感觉得到不久前已下过或即将要下的那场雨已近在眼前了。路基那边彻夜都听得到的隆隆响声能来自何方呢?大海好像涂上一层水银的镜子背面,平躺着,渐渐变冷,只有在边缘地区才稍稍醒悟过来,并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地平线像患了病似的色彩焦黄而又凶气毕露。这对黎明来说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它紧贴在一周长达几百俄里的肮脏的大猪圈的后墙上,海浪随时随刻都可能在那儿发疯,并从各个角落掀起巨涛。现在它们就在靠肚皮爬行,并隐约可见地相互摩擦着,如同一大群黑黝黝和滑溜溜的猪。
海军准尉从山岩后边来到海岸上。他迈着急速而有力的步伐,有时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他刚刚得知上边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他从沙滩上拾起一块扁平的碎石片,把它平抛入水中。石片如同在唾液上滑行似的弹跳着斜滑了过去,并发出了所有的浅水滩上都会发出那种难以捉摸的幼儿叫声。当他在寻找中彻底绝望时,他才转向别墅,开始从林中空地那边向别墅走去,这时廖丽娅刚从里面跑到篱笆墙前,让他走到跟前后才匆匆地说了一句:
“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上帝保佑!找到他吧。他是你的儿子。”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却挣脱出身逃走了,而当他翻身进了花园后,就哪儿也找不到她了。他又拾起了石头,开始一边不停地抛掷石头一边离开,最后消逝在一块突出的岩石的后边。
可是他本人留下的痕迹还在他身后继续存在和动弹着。它们也想要睡觉。这是受惊的砾石在慢慢移动、在塌落、在叹息、在翻过来覆过去,它不时地发出轻微的隆隆声,想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以便从此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三
十五年多过去了。外面天色渐黑,室内很暗。一位陌生女士已经是第三次来找省执委会主席团委员、前海军军官波里瓦诺夫。一个感到烦闷的士兵站在女士的面前。从前厅窗口里可以看见穿堂院,那里的积雪下填满了一堆堆的砖头。院落的深处以前是一个污水坑,而现在则放着一大堆长久未运走的垃圾。天空如同一片茂密的荒草,它们是在这一大堆死猫和罐头盒的斜坡上长出来的,解冻时它们便会复活,并在苏醒过来之后开始重享过去的春天和有着滴滴答答的融雪水、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颤动地发出的轻微隆隆声的自在生活。然而,只要把目光从这个角落移开,并把眼睛抬得更高一点,就足以使人惊叹,这片天空多么清新啊。
他现在有本领整天整夜从海上和火车站上驱散轰鸣的枪炮声,这本领把他对一九〇五年的回忆远远地推到脑后去了。这回忆好像是压路机从这头到那头轧过似的被无休止的炮轰轧平了,彻底压平和夯实了,它默默无言地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哪儿也不去,如同冬季里的每一条单调地铺开的轨道。
这是怎么样的一片天空呢?它在白天也会使人想起我们在青年时代和行军中见过的那种夜色。它在白天也很显眼,非常令人注目,它在白天也会布满空旷的大地,把贪睡者推倒,并把幻想者扶起来。
这是空中的通道,李卜克内西、列宁和具有他们那种气魄的为数不多的人的率直思想像火车一般,每天都是沿着这种通道开出去的。这些通道铺设得足以用来穿越不管叫什么名称的各种各样的边界。其中有一条还是在战争时期开辟的路线,仍保留着它原有的战略高度,这高度是前线的自然条件强加给在前线上空开路的建设者的。这条老的军事支线,在自己的地方和在自己的某些时刻曾穿越波兰国境,然后又穿越德国国境,——现在在这里,在自己的起点旁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即将越出庸才及其耐力的界限了。这条老路线越过院子的上空,院子害怕它使命的久远性和它那令人窒息的巨大性,如同纷纷避开轨道的城外居住区害怕轨道一样。这是第三国际的天空。
士兵回答女士,说波里瓦诺夫还没有回来。他的话声中含有三种烦闷。这是一种已习惯于污泥浆却陷于干尘埃之中的生物的烦闷。这是一种人的烦闷,这种人在断后和征收的部队里已习惯于由他们来提问,而让这种小姐语无伦次和提心吊胆地来回答;他们之所以感到烦闷,是因为规范的谈话程序被颠倒和被打乱了。最后,这是那种故意装出来的烦闷,是用来使某件从未有过的事具有真正平凡的样子的。他非常了解,最近一个时期的制度对小姐来说应当是多么不寻常的,所以他故意装出一副傻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猜想过她的感情,并且除了专政之外从来也不关心其他事情。
廖乌什卡突然走了进来。一种类似于巨人用的背纤带的东西用力把他从即将下雪的、没有亮光的寂静的空中甩上了二楼。士兵一把接住这件东西,一看原来它是一只公文包,然后拦住来人,如同人们拦住一架正在全速转动的旋转木马似的。
“有件事,”他对来人说,“刚才有人从俘虏营来过。”
“又是关于匈牙利人的事吗?”
“是啊。”
“不是已经告诉了他们,光靠证件,这批人是走不了的!”
“喏,我说的是什么?这一点我非常明白,因为要乘轮船走。我就是这样对他们解释的。”
“嗯,接下来怎么啦?”
“他们说:‘不用您说,我们也知道。您的职责是要提供完备的文件,好像是用于上船的。可以这么说,那只是例行公事。’必须给他们腾出一个舱来。”
“好吧。还有什么事?”
“没有别的事了。他们说:只要给他们文件、一个舱就行了。”
“不!”波里瓦诺夫打断了他的话,“何必重复!我谈的不是那件事。”
“卡纳特街送来一包文件,”士兵报出了契卡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名,然后凑到他跟前,把声音压低到悄悄絮语,如同换岗时交接班。
“你怎么啦!就这样。不可能!”波里瓦诺夫冷淡地和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士兵从他身边退开了。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您带面包来了吗?”士兵突然灰溜溜地问道,因为根据公文包的形状,他已不需要听回答,所以又补充说了一句:“这儿还有一位……女公民要见您。”
“好吧,好吧,好吧,”波里瓦诺夫仍然漫不经心地拖长声音说道。
巨人用的背纤带抖动了一下,并被拉紧了。公文包动了起来。
“同志,请进,”他对着夫人说,请她进办公室。他没有认出她来。
与昏暗的前厅相比,这儿漆黑一片。她跟随着他走去,但一进门便停住了脚步。大概这儿有一张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毯,因为他刚迈了两三步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后来同样的脚步声在这个黑洞洞的房间的另一端响了起来。接着响起了依次用被移动的玻璃杯、制面包干和方糖的铁钎、拆开来的手枪零件、几支六棱铅笔来装饰台面的声音。他的手在桌子上慢慢地移动,一边滚动和搓揉一些东西,一边寻找火柴。想象刚要把那个挂满地图、摆满柜子、长柄猪刀和青铜器的房间搬迁到老彼得堡的一条大街上去,并站在那里伸出一只捧着一把灯火的手,以便把它们分掷到整条长长的大街上去,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带颤音的滴令令的电话铃声像是来自于田野或穷乡僻壤,它使人想起电线是通过一座完全陷入黑暗的城市穿到这里来的。事情是在布尔什维克管制下的一个外省发生的。
“是的,”这个不满意的、不耐烦的、快要累死了的人,大概是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在回电话,“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胡说。沿线检查一下吧。胡说。我跟司令部联络过了。日梅林卡大约在一小时内就会来回电了。就是这些吗?是的,我将会在这里,并且会说的。不行,再过二十分钟吧。完了吗?”
“请说吧,同志,”他一只手拿着火柴盒,另一只手捧着一滴硫黄冒出的淡蓝色火苗,对来访的女人开了口。
就在这一刻,她那一字一顿的激动不安的款款细语几乎与撒落一地的火柴棍发出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了。
“廖丽娅!”波里瓦诺夫失态地叫了一声,“不可能——对不起。不对呀——是廖丽娅吗?!”
“是的……是的……你好……让我镇静一下……是上帝把我带来的。”她一个劲儿地喘气和哭泣着低声说。
突然一切都消逝了。在点燃着小油灯的光亮下,两人相对而立,男人身穿短皮衣,敞着怀,为极度缺少睡眠而困乏,女人是从火车站赶来的,已经很久没有洗过脸,身上很脏。青春和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油灯下,她的来临、德米特里和他根本不知道其存在的那个女儿的死,总之,在掌灯前她所讲的一切,都是让他感到苦恼的真事,这种事会把听者本人也邀请进坟墓的,只要他的同情并非空话。在油灯的灯光下,他看了她一眼,立刻想起了那段使他们在相见时没有立刻亲吻的经历。他不由得扑哧笑了一下,对这种成见的持久性感到惊奇。在油灯的灯光下,她对办公室的摆设所寄予的希望全部破灭了。她觉得这个人太陌生了,以至于不能把这一感情归咎于任何变化。于是她更加坚定地着手于自己的事,又像当初那样盲目地和背出来似的立即去办事了,仿佛这是别人委托她办的事情。
“如果您珍惜自己的孩子……”她如此开了头。
“又来了!”波里瓦诺夫顿时发火了,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呀,讲呀——讲得飞快,没有间歇。
他讲话像是在写文章,有定语有逗号。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而停步,时而摊开或者挥动双手。在说话的间隙里,他皱起眉头,用三个手指捏拢鼻梁上方的皮,刺激和按摩这个地方,好像这个地方是快要烧完和即将燃起的怒火的发源地。他恳求她别再认为,人们比她想象的更低贱,并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意支使他们。他以一切神圣的名分祈求她决不要再讲这种胡话,特别是在她自己也承认当时是受了骗之后。他说,如果相信这种胡话,那么她就会达到完全相反的目的。决不能让一个人相信,一分钟以前他还没有的那种突然出现的东西不是拾物,而是失物。他想起,刚一相信她的瞎话,他马上就感到多么无忧无虑和逍遥自在,并且立刻就失去了进一步在各条壕沟里搜寻的兴趣,而且还想要洗个澡。所以说,即使时间会倒流,他会试着辱骂一句,然后又开始去寻找她家的一个成员的话,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会只是为了她,或是为了Y,或是为了Z,但决不是为了自己或她所嘲笑的人,而开始给自己添麻烦……
“您说完了吗?”她让他说够了,“您说的是真话。我食言了。难道您不明白吗?就算这事是卑鄙和怯懦的吧。孩子找到时,我高兴得发疯了。多美呀。您还记得吗?这事以后,难道我还会有勇气去毁坏自己和德米特里的生活吗?于是我放弃了。但现在不是谈我的事。他是您的。唉,廖瓦[3],廖瓦,要是您知道他现在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就好了!我不知道应当怎么讲。让我依次序从头讲起吧。从那一天起,我和您没有再见过面。您不认识他。可是他非常轻信别人。这一点总有一天会把他害了。有这么一个坏蛋、冒险家,不过,还是让上帝当他的判官吧,——他叫涅普洛沙耶夫,托沙的同窗……”
正在室内踱步的波里瓦诺夫一听到这句话,马上就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再也听不进她的话了。她报出了一个人名,就是那个士兵不久前悄悄提到的许多人名中的一个。他知道这案件,对于被告来说,它是毫无胜诉希望的,问题只在于时间了。
“他不是用自己的姓名进行活动的吧?”
听到这个问题后,她脸色变得煞白了。也就是说他对此事知道得比她多,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坏。她忘记自己是在谁的阵营里,并想当然地认为全部罪孽就在于一个杜撰出来的人名上,于是立即就从一个完全无用的方面来保护儿子。
“可是,廖瓦,他总不能公开地坚持……”
他又听不进她的陈述了,并明白了,她的孩子可能在冒用他从文件上所熟悉的那些姓名当中的任何一个姓氏,所以他站在办公桌旁,给人打电话,打听一点消息,从一个联队打到另一个联队,越打越深,越打越远,打到城里,打到深夜,直到最后一个绝对正确的消息像条深渊似的在他面前咧开大嘴为止。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廖丽娅没有在房间里。他感到眼眶十分酸痛,当他用目光环视房间时,它就像一大片钟乳石、小溪似的浮现在他面前。他想把鼻梁上的皮捏拢起来,但取而代之的是用一只手擦了一下双眼,这一动作使钟乳石浮动了起来,并开始变得模糊了。如果它们的痉挛发作得不是这么频繁和这么无声无息,那他就会感到轻松一些。后来他找到了她。她像一只没有摔坏的大布娃娃似的躺在写字台底座和椅子中间,躺在一层木屑和垃圾上。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在黑暗中把那层东西当作了地毯。
一九二四年
(乌兰汗译)
注释:
[1]米·阿·库兹明(1875—1936),俄罗斯诗人,象征派与阿克梅派代表人物之一。
[2]托沙的爱称。
[3]廖乌什卡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