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中)(帕斯捷尔纳克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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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诗(1925—1930)

188

一九〇五年

自十月起,冬季缓缓踱进

我们平淡而又丑陋的生活,

天空低低地压向地面,

就像一幅带流苏的帘幕。

雪橇留下凌乱的最初痕迹,

醒目而又吓人,像在传递消息。

这些昼夜真是特别新奇,

一场革命,整个展现在眼前。

你是西伯利亚女囚中的贞德,

你是苦役犯的首领,这样的人

来不及调整助跑的脚步

便一头扑进生活的深井。

作为社会党人,你像在黄昏中

用一堆火镰敲击出光明。

你号哭着,用瓦西里斯克[1]的脸

使我们惊醒,又给冻成冰。

远处,射击场上又响起枪声,

阵阵轰鸣分散了你的注意,

你孤独地摇晃着火焰,

那街道像在手中旋转不停。

雪花片片,狂舞纷飞,

你高傲而又含糊地打着手势:

好像一位对己不满的画家,

要逃脱即将举行的庆典。

你像一位诗人,曾经燃起激情,

又改变主意,在溜达中散心。

你躲避的不光是那些富豪,

凡是渺小的一切,你都厌恶。

父辈

这是我们的亲身经历。

这同我们一起进入传说,

成为过去。

但是,

随着岁月的流逝,

消失了痕迹,

就像年

成为九与五之间的〇,

消失了痕迹,

往事不曾有过,

它没有留下标记。

夜里还准备作战,

到早晨还不举枪射击。

不过,

仔细地瞧瞧:

事情明明白白。

备战的暗夜

还沉浸在

半睡不醒之中,

就发生了罢工。

这个夜晚——

在我们的童年,

而老师们正当青年。

夜晚之前的那个黄昏

是破灭,

是小组活动和英雄,

是制造炸药,

是银版照相,

是心灵燃烧发红。

三套车沿着大道疾驰,

但扫罗们渐渐崛起,

维库拉们[2]盘踞在穷乡僻壤,

沿大道建起座座工厂。

铁路的悠长汽笛

压住击鼓的声响。

声名狼藉的大车[3]辚辚而过,

把第一批站台震动。

农奴制的俄罗斯

冲出去

从短短的小路

到开阔的空地,

并叫做

改革后的俄国。

这是——民意党人,

佩罗夫斯卡娅[4],

三月一日[5],

身穿紧腰长外衣的虚无党,

刑讯室,

戴夹鼻眼镜的大学生。

我们父辈的往事

简直像是

斯图亚特朝代的传奇,

比普希金还要遥远,

恍然显现

在梦里。

要说近也不可能:

整整二十五年秘密活动。

宝藏——埋在地下,

地面上的

是失去灵魂的万花筒。

为了发掘宝藏,

我们睁大眼睛

直至发痛。

我们尊重它的意愿,

亲自钻到坑道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常来光顾。

而这些女隐士

没有料到,

在她们那里,

每一次搜查,

总有些纪念物送博物馆,

她们走上刑场,

她们做出一切,

为了让她们的秘密工作者

涅恰耶夫[6]把宝物藏匿,

瞒过了

敌人、朋友和时间。

这事像发生在昨天,

要是我们早生三十年,

那时从院子走近,

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

在曲颈瓶的闪烁中

我们会发现,

那些女实验员

正是我们的母亲

或者

母亲的小姐妹。

——

户外细雨濛濛。

嘈杂的院子变静。

油灯渐熄。

天气暖和。

城市寂然,像已死灭。

夜空中充溢着

落叶

和墓地杂草的气息。

没有人影。

广场在打盹,

它睡不安稳。

但依然有人用官样套话

书写着一份份报告,

马车不知面临的灾祸

在涅瓦河对岸辚辚奔跑。

而九月的夜晚

被地下室的秘密

憋得透不过气,

那甘油炸药

也不让斯捷潘·哈尔土林[7]入眠。

这一夜晚持续下去,

昏昏沉沉地,

直到旅顺口激战的时分。

断头台充当了

电线木杆的引路人。

受难者和紧急报告的低语

越来越多,

使侦察机构麻木不仁,

这时候便来了

那个冬天,

一切都变得十分亢奋。

我们生来喜欢光明。

傍晚的太阳

随便哪一天

会将我们召唤到窗前。

我们侥幸地观赏着

不同寻常的夕阳,

见到一个个烟囱

会十分惊惶,

犹如一个人

突然能够

回顾百年前的景象。

犹如拉奥孔[8],

浓烟

在酷寒的天气

赤裸着身子,

像大力士一般

把浮云拥抱,摔倒。

白昼悄悄地

沿着从阁楼显露的

电报网络

那一条条铁线

滑行潜逃。

过一会儿,

犹如为迷路的儿子照明,

为了这个白昼

不在公路上摔断头颈,

人们在夜里提灯出行,

而高楼的灯火

从重霄九天

穿过迷雾,

朝它的后背

投下一道道光线。

童年

我正当十四岁。

国立高等艺术作坊

还是所雕塑学校。

工农速成班所在的侧楼

上层

是父亲的画室[9]。

我们的家门

在一俄里之外,

那里有积尘百年的狄安娜

和画卷。

地上铺着石板,

石板沾有泥泞。

这是个阴暗多事的冬季。

从十二月起,灯火通明。

旅顺口已经陷落,

但巡洋舰还在出航,

大军派往前线,

还期待舰队增兵。

而在邮政总局的老房子里

透过暮色闪现出

颜料,

调色板

和教授们。

有多少种人物和脸型!

这是个精神病人。

这是个蠢货。

此人有点不大对劲。

此人十分幼稚,像条小狗。

教室里挤得水泄不通,

又闷又热,像在暖房里,

佛罗拉和拉夫尔[10]的钟鸣

同脚步擦地的沙沙声

响成一片。

有一次,

正当墙外的喧闹

像激浪一般久久不息,

密集的房屋凝然环立,

煤气灯为街道增添活力,——

响起了铃声,

说话声渐渐接近:

斯克里亚宾[11]。

啊,离开我的偶像的脚步

我能跑到何处?

节日将近,

第四个年头的节日。

一个学期结束。

钢琴的琴盖

日日夜夜打开,

闪耀着里面的琴弦。

从大清早起就谱曲,

日复一日。

圣诞节已近尾声。

多少精力花在新年晚会上!

但愿得到同等的报偿。

——

彼得堡的夜晚。

扰人的脚步声

使空气膨胀成黑色的冰块。

对谁也不加阻碍。

有人穿大衣,有人穿皮袄。

月亮似半卢布银币,投下冷光。

这是在纳尔瓦分会。

人群让开一条路:

来了加邦[12]。

大厅里人声嘈杂。

闷得透不过气。

树木数了近五千。

雪花从街上飘进穿堂,

往楼梯上紧贴。

这里是助产医院,

在未经油漆的拱形母腹里,

一个世纪

像保持本色的胎儿一般

撞击着房壁。

那是个名声远扬的黎明。

悬钩子和酸果蔓的树丛里雾气弥漫。

回廊里听到阵阵吱扭。

一股股泔水味扑鼻而来。

大家往外跑,

从回廊走到大门,

举着神幡,

从大门——冒着酷寒

冲向

被严冬冰封的空间。

八重巨浪,声若雷鸣,

第九个浪头,

在远处,汹涌翻滚。

冲走了头上的帽子。

主啊,救救你的子民。

左边——是桥梁和沟渠,

右边——是墓地和岗哨,

后边——是森林,

前边——

是运转列车的轨道。

在石岛大街。

人行道上人们像是踩着高跷。

爬上石柱和报亭往下张望。

尾随队伍有一长串人,

冲破十字街头的

关口,

沿着长长的街道。

游行者在公园旁边

踏上三圣桥。

涅瓦河那边传来八阵枪声,

还有第九阵,

有气无力,像在炫耀。

这时——

(从左边和右边

马队已经飞快冲来。)

这时——

(远处在喊叫:

我们要讨还血债。)

这时

效忠王朝者的

关节

正在撕裂。

人行道挤满奔跑的人。

天色渐黑。

白天再不到来。

人们从街垒开枪

回应那

时断时续的射击。

我正当十四岁。

再过一个月我满十五。

这些日子:像一本日记。

随便翻开一页,

便可以读下去。

我们在玩掷雪球游戏。

把从天空掉下的

一片片雪花,

把应时而生的

道理捏在手里。

这种王国的坍塌,

这种雪团的狂飞——

全在中学的院子里,

在厨师街的街角,

时当一月。

每天都刮着暴风雪。

加入党派的人们

个个像鹰隼一般。

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而我们:

放肆地同希腊文教师顶嘴。

把课桌椅往墙边一推,

在课上玩起了议会游戏,

并且想入非非,

像处在非法的格鲁津地区[13]。

雪下了三天。

到傍晚还不停。

夜里

终于放晴。

早晨——

克里姆林宫传来隆隆雷鸣:

学校的督学……

即将死去……

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14]……

我爱这

二月初的雷雨。

庄稼汉和工人

还在三月

暴风雪

盖住了地图上的所有色彩。

套起长耳风帽,

边远地区睡足了觉,

像土拨鼠一般。

雪压在枝头,

挂在电线,

飘到各党派的支部,

撒在龙骑兵的帽徽,

还在铁路枕木上堆积。

但前景不容乐观。

尽管地域是多么辽阔,——

一千俄里方圆

直达天宇,

匮乏

就像劣酒的残滓

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

用一百度的贫困

使人晕倒

在酷寒的雪地。

于是,

在老爷们那里

砸坏了消防器具,

大胡子们人山人海,

指挥起熊熊烈焰。

激忿的情绪失控,

骑兵也纷纷出动,

只听见一片怒吼:

起来,

动手干,

工人们,起来!

人们跑啊跑,

爬上雪橇,

越过偏僻的林中空地,

身穿贴身衣服,

身穿睡袍,

遭遇一场大火,

急忙把命逃。

松林中

一路上

冰冻的月亮预示凶兆,

雪橇翻了身,

烈焰像拍打翅膀的红公鸡,

在熊熊燃烧。

罗汉松向雪橇弯下腰,

吹着气,

一边冒烟,一边发怨言。

前边是灯火。

那里是县城。

前边是警察局长家熟悉的屋顶。

还有火车。

还有尽是关于总罢工的流言:

罢工的人光在闲逛,

沿着大城市的马路边。

——

夏天。

五月或者六月。

罗兹城郊的机车库喷发火山[15]。

空气像是敲进了铁钉。

膨胀的铁路线顿时凝结。

枢纽站的一边

车轮的隆隆回声

业已静息:

破碎的玻璃

和射击后的子弹壳

撒满一地。

起先跟通常一样。

在城外

同军队的冲突

促使事态紧张。

双方均有伤亡。

但是,举行葬礼那天

对群众的再次殴打

使工人们怒火中烧,

满怀复仇的渴望。

正是在那时候

百叶窗訇然关闭,

城市

使起了性子,

赤裸裸地,

不讲教养,

空前地像石头般强硬,

放肆地自作主张。

就如一些全身的雕塑,

尽管没刻上眼珠,

却显得体态端庄。

它成为劳动的雕像。

白天事务所关门。

五点起交通中断。

罗兹死气沉沉的街头

洒着落日的余辉,

像浇上汽油一样。

狂怒的工人

把骑兵侦察班当成枪靶。

空寂无人的城里

一道道街垒编织成网。

夜里军队进逼。

人们从马路,

从石柱后开枪,

一边从街垒撤退。

然后从屋顶把火种投向街垒。

炮车的轮子每转一圈,

便有一名炮手

倒地不起,

拉梢的马儿每死一匹,

军队的声望

便跟着下跌。

海上的暴动

一切都会使人厌烦。

只有你叫人百看不厌。

过去了一天又一天,

过去了一年又一年,

又过去了多少个千年。

大海,

你汹涌澎湃,掀起白色波涛,

又藏身在

芬芳洋槐的白色花梢,

也许,只有你

才能把它们,把它们一笔勾销。

你在一堆渔网之上翻滚。

你纵声呼啸。

你化成波纹跟在船尾,

像一绺垂在耳后的秀发,

又像泉水一般汩汩谈笑。

你在孩子中间做客。

但是,一当远方向你

发出回家的召唤,

你便会掀起骇浪惊涛!

横亘千古的空间

在狂怒中泛起泡沫,咝咝作响。

狡黠机灵的激浪

穷凶极恶,

积聚了过多的力量。

不断地向四周扩散,

时高时低地号叫,又静息,

在水藻中打着旋涡,

时轻时重地撞击木桩。

狂乱的色彩

浑然一片,

把单调的船帆

挤到后边。

暴雨如一座墙似的逼近。

天空压得越来越低,

时而侧身下降,

时而翻滚腾飞,

时而像海鸥一般掠过海面。

一片昏黑,带着电荷,

乌云奔涌集结,

船只摇摇晃晃,

笨拙得像在爬行,

勉强钻进了港湾。

蓝色的电光石火

如青蛙一般跳进水洼。

长长的缆索

给风抛来抛去,

往这边又往那边。

——

一切都像在准备小憩,

螃蟹缓缓爬行,

芜青的茎头

也朝着渐渐变垂的太阳

下垂。

大海打着哼哼,

离坚德拉岛[16]一俄里半

有一艘敦实的灰色装甲舰,

身上橘黄的斑点

使人眼花缭乱。

太阳西沉。

突然

“波将金”号上电灯齐明。

从上甲板到厨房

飞来了一大群苍蝇。

肉已经有臭味……

海面上一片漆黑。

灯火亮了个通宵

到拂晓时才熄灭。

一大片

早晨的涟漪

滑行而来,

好像水银的剃刀,

刮着巨舰的脚底。

装甲舰高高地俯视下方,

精神抖擞,

呼吸着朝气。

人们做了早祷。

冲洗了甲板。

将炮靶送到海面。

午餐时没有坐到大锅边,

大家缄默不语,

就着清水啃面包,

突然响起一声号令:

“后甲板集合!

各就各位!

分成两班!”

有个穿立领制服的人

怒气冲冲,脸色阴沉,

在高声呼喊:

“立正!”

站在拖船的缆柱上

威胁七百名水兵。

“不满意吗?!

谁想吃,往大锅走,

谁不想吃,往横桁吊。

出立!”

值班的人一愣,站在原地。

突然,又一起

在慌乱中

从缆柱那头

跑步奔向炮兵连。

“站住!

够了!”

肉汤的推广者

穷凶极恶,嘶声大叫。

部分奔跑的人掉在后面。

他便上前拦住。

“又在搞鬼?!”

还下了命令:

“水手长,

拿帆布!

哨兵,围住!”

其余的人

成群挤在炮塔里,

在恐惧中等待死刑,

看来马上就要执行。

大家的心在剧烈跳动。

有个人

忍不住痛苦,

终于高呼:

“弟兄们!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毛发直竖,

“弟兄们,揍这些恶棍!

拿起枪来!

自由万岁!”

钢铁的碰击声,脚步声

传遍了

舰船的各个角落。

反抗的情绪顿时高涨,

如烈火烧得噼啪作响,

直蹿到后桅的高处,

迅速蔓延,

在那里

复仇的铁锤

画出了弧线。

“我们干吗乱跑!

站住,恶棍!

我定要把你抓到!”

砰——砰——砰……

奔跑着

瞄准目标排射。

砰——砰——砰……

子弹在甲板上弹跳,

从甲板上,

砰——砰——砰……

向水面连射,

向游泳逃生的人连射。

“他还在船上吗?!”

排枪射向水面和空中。

“好啊!

水兵抱怨,你就发火?!”

排射,排射。

抓起双脚扔到海里,

再奏起旅顺口进行曲。

机房里正在忙碌,

还没有弄清楚,

后甲板上情况如何,

这时一个影子从锅炉边,

从机器的栅栏边闪过,

那是个子高大的

马秋申科,

他弯腰朝着地狱

高呼:

“斯焦帕,

我们胜利啦!”

轮机工抬起身子。

他们拥抱在一起。

“我们试着不要那些保姆。

尽管放心!

全给押起来啰。

其余人挨了子弹,丢进大海。

我干吗找你,斯焦帕,——

机械师中有谁可靠?”

“有一个。”

“好吧。

你让他到上面来找我。”

白昼已过。

晚霞初上,

战舰裹着重重烟幕。

一个水兵在喇叭中向水兵高呼:

“起锚!”

声音消失在云中。

装甲舰直驶敖德萨,

威严,敦实的舰身上

橘黄色的斑点

燃烧似火。

大学生

鲍曼[17]!

在哀乐声中

一个名字使队伍徐徐移动!

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方,

阳台里的人们

向旗帜鞠躬,

心儿一步步地

随着下方脱帽行进的人们,

作出呼应:

“在决死的斗争中

您牺牲了生命。”

从一座阳台上面,

因激动而忘情,

单独地响起了

女中音。

大家齐声唱和。

当这歌声转为恸哭,

便顿时一片静默。

只听见

寒风在钟楼上敲打,

雪花像白糖的粉末,

呼啸着,

在队伍上方盘旋飞过。

远处的合唱静息。

天色越来越黑。

厚厚的积雪

已把门洞掩埋。

扯了扯

肚子上的围单,

从猎人街到莫赫瓦亚

拥来一伙黑色百人团[18],

要同大学生争个是非,

较量一番。

某个地方在举行葬礼,

事情已近结尾。

公园里鸦雀无声,

死者在瓦甘科夫墓地

也缄默不语。

乡村墓地的草上

闪现出

星花点点。

天空在打盹,

躲到

似菊花一般银白的森林后边。

一片昏暗。

人们在漫无目的地走动。

突然,

犹如在小贮藏室的通道,

街角出现黄色的光束。

广场灯火通明!

暴风雪如一匹浅黄色的马儿

在盘旋奔驰,

书店、练马场和大学

像戴着枪骑兵的帽子,

也在摇晃摆舞。

不见人影,只有自然的精灵

跳跃来往,彻夜不眠,

把帽子抛向书店的屋顶。

可是,一当

人们走到

灯火照到的明处,

顿时枪声齐鸣——

“一帮恶棍!”

众人惊慌失措。

有人喊道:

“有埋伏!

快后撤!”

纷纷逃命。

大门上了锁。

快砸!

门开了。

通道。

门口,衣架,拱顶。

“对不起。请让让路!”

壁龛,楼梯,上敞廊,

大衣,试管,硫酸瓶。

“轻点,轻点,

放下来。

没有脉搏。准备移走。”

房门洞开。

硫酸盐和油漆的气味

扑鼻而来。

把枪支放到一边,

把大衣扔在地板,

卷起袖子,走到柜子跟前。

夜里传来回声:

“三年级同学!

到试剂室,替伤员包扎!”

“同学,用雪擦,用雪擦。”

“喂,怎么样?”

“又怎么样。总算活着。”

广场上还有人群。

罗蒙诺索夫[19]落在黑暗中。

一摊摊水洼冒出热气。

严寒中透着血腥。

尸体的姿势像在飞行。

积雪在风中簌簌出声。

冰雪刻下的印记

会在永恒中显现,

一次完成,尽管散乱。

肥皂泡在迸裂。

昏迷伤员的病房,

透过墙壁

传进了

街头集会的哀号:

“我抗议。打倒。”

门在哆嗦,难以推开,

磨砂玻璃露出了乳白,

额头裹着纱布。

有人失去了知觉。

十二月的莫斯科

城里人会梦见:

光明普照的远方

那纷繁忙碌的

一切,

除了间谍;

太阳从普列斯尼亚附近

朝三山村

飞去,

就如飞向成熟的黍田,

又在谷粒堆里沐浴,

令人真想

将其绘入画面。

太阳从望远镜瞭望,

又侧耳细听

大炮的轰鸣。

它整天像要下沉,

又整天在露脸。

池塘映着霞光,

照到

人们的腰际,

低于前胸的街垒防栅

已结起了冰。

无牵无挂的人群

走来走去,

就像林荫路上的美女。

昼夜不息,

多少个昼夜不息,

鞋底

擦着路面。

为了毁灭

去观看无产阶级的圣杯[20],

边玩命,

边欢笑,

将圆柱推得摇晃倒地。

请看几个单独的场景。

“水族馆”[21]。

群众大会。

不管在里面

喊些什么,

总有名战斗队员

呆在前厅,

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手持带导火索的炸弹。

嘴含火绒。他咂着

这劣质烟卷,

好比吮吸灯笼的引火线。

透过烟气,隔着玻璃,

他看到窗外

人行道上渺无人迹。

他还看到:

龙骑兵策马奔驰在

积雪的圆形场地,

还急急地踩着马蹬,

跨下弄直的马鞍,

像从疾飞的树枝

冰雹般坠下

一个个苹果,

弹跳着

身上的红上衣。

叼着第十支烟,

脸色苍白的吸烟人

推了下剧院大门,

走了出去,

到了户外,

进入暗处。

喘一口气可真好!

一声轰隆……

那些人像草原上的野马——

成群结队地

四散逃离,

他的心头顿时为之一松。

军刀。

女人的头巾。

连鬓胡须和沃古尔女人般的嘴脸。[22]篝火发出低沉的呓语。

严寒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从马斗科夫小巷

大炮

朝费德勒中学[23]猛轰。

一百五十名斗士

对抗黑暗势力的猖狂进攻。

在这之后

城里

连续十天空空荡荡,

警察销声匿迹。

雪地没有脚印。

弯曲的马路

在街垒的瞄准镜中

成了一条直线。

再也没有行人,

军官也像野牛,难得一见。

接替马力牵引的车厢

到处成堆[24]。

为了通电

拉来的电线

才一年。

但是,现在

这位同远方诉讼的先生,

为了斗争,

未经裁决,

便把全部网络奉献。

整整十天

朝着布特尔卡街区

那米乌斯基马房射击。

这里的人已把枪声听惯,

到了礼拜四,

砰砰声忽然中断,

大家把目光

一齐投向

上方,

好像往杂技场圆顶仰望:

天空响彻流言,

那里布满电线,

那里电杆林立。

它们——遮天盖地。

一片乌黑。

听说防守要终结。

市民们累了。

必定变得右倾。

“米恩和里曼”[25]的名字

在拂晓时分

传遍

积雪的月台,

谢苗诺夫团

被调往布列斯特支线。

就是说,要完蛋?

垮了?

经过战斗,经过夜间放哨,

手持步枪,六人一排,

冒着刺骨严寒之后?……

小巷曾在他们前边

点头哈腰,

匆匆奔离。

旁边的花园打着寒噤,

沙沙地抖动银色的冰雪。

但是,总该作个决断。

天色齐暗。

加强了包围。

在四面炮击下

板棚给烧成一圈。

疯狂的炮弹,

旋转着,

掀掉仓库的屋顶,

把它像乌鸦巢一般

扔到花园起火的林间。

竟然有这种傻瓜!

简直是异想天开:

要上澡堂!

应该想到稍等一会。

好在澡堂完好无损。

往门外瞧瞧——一片混乱。

天空追赶发疯的大地,

发出野猪般的尖叫。

地狱的大锅在沸腾,咆哮。

借着火焰的反光,

普罗霍罗夫[26]的厨房里

两个人匆匆地

刮着胡子。

可是刮胡子于事无补。

就像刷子下肥皂泡在膨胀,

窗外的火势

越烧越旺。

米恩的恶名,

就像一颗火星,

引燃了夜间的烈焰。

大家躲在地下室。

再也无力坚持。

工厂各处

听到了低声怨言。

有人在木杆上钉起白旗。

谁去同吸血鬼见面?

头领们心里有底!

脚步声,还有野猪般的尖叫,——

到街上必死无疑。

地狱在后边冒烟。

听不到子弹的嘘声。

只有狂风夹着雪花盘旋,

打破了寂静。

不见火光和子弹的穿飞,

心里倒有点吃惊。

不过,公路上有浓烟腾起,

暴风雪中

冲来哥萨克骑兵。

站住!

盘问和搜查。

巡逻队向远处飞奔。

已是早晨。

逃亡的英雄面前

展现出广阔的空间。

普列斯尼亚区静伏在地,

犹如遭受雷雨袭击后的桦林,

一条条女人的头巾

擦洗着

骑兵队伍的马蹄,

被单上堆着勃朗宁手枪,

送交

镇压者的手里。

一九二五年七月至一九二六年二月

冯玉律 译

189

施密特中尉[27]

第一节

1

田野影影绰绰地伸展到远方。

丝质阳伞渴望着雷雨的清凉。

烈日从深遽的天空投下光辉,

灼烤着跑马场那一排排看台。

人们出汗,犹如克瓦斯放进冰柜,

随着跑道终点临近,如痴若醉。

马儿的腿脚和蹄子在旋风中闪现,

像涂了油,飞快地穿越空间。

而后边,像受某种地下本原的驱使

而不断变换的社会口味,

战争的年头蓦然出现,紧追骑手,

双轮马车的轮子和马匹。

人们在不喝酒时无论低语些什么,

总离不开战事消息。它沿着人行道

爬行,闯入闲谈,还像一撮灰色粉末

掺入江湖和大海。

一切结束。夜晚到来。基辅城里

笼罩昏暗,百叶窗重重关闭。

下起滂沱大雨。过去的一天

就像拔都[28]的年代,顿显遥远得出奇。

2

“我不揣冒昧写信给您。不知该不该

提醒?我就是赛马会上的那个水兵。

您那时给我设下了一个谜。

不过,不过以后再说。时间还来得及。

我在什么时候见到过您……但此前

我浑浑噩噩度日,突然把这忘记,

现在一下子定睛把您追寻,

您却消失在旋转门后的人群里。

当我从不得体的痴呆中恢复常态,

才突然想起,还不知道您是谁。

以后的事很明白。没了机会,

要再次见面简直是难上加难。

只是您要深思一番,信念在这里

会有多大的空间!——您为我的目光生气,

消失在人群里,深夜上了火车,

整了下阳伞,却发现坐在我旁边!”

3

深红色的霞光

一道道辉映在海面。

早晨是多么冷清,

以至在迹近于无聊

的僻静中听到

深渊轰鸣,犹如用篙

奋力拖出什么东西,

太阳摸索着海底,

似乎也在用篙探寻。

于是在排水口

找到了能看见一切的圆盘。

塞瓦斯托波尔还在沉睡,

早晨是多么冷清,

四周是多么僻静,

深渊提出了问题,——

哪里来的雷声?

空荡荡的码头回答:

那是波浪拍打着圆盘,

那是冷杉树在疯狂摇摆,

那是睡意矇眬的落叶松

敲打着屋顶的瓦片。

你可知道,无家可归的

空间是如此多情,

它对单身者

抱有无穷的醋意!

出于自古就有的怪脾气,

一当感受亲切的情意,

荒地便会飞向小窗,

就如旅人把灯光寻觅。

你可知道,树木的轻信

已使人觉得纠缠不休。

而夜间的寂静,

如何在对真情的渴望中

同晚风决裂,

怀着孤独者的冲动,

像一个女强盗

潜入失眠人的心扉?

由于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成了她的爱人。

你可知道,人间底层的

忧愁是如此多情?

总得有人来照管

早点名、粗重的铁锚、

浪高和航程,

避免事故,坚守岗位。

幸好,这个早晨

在一层的厢房里

有位神秘的水兵

抄写了整整一夜。

他通宵达旦乱涂乱划,

稍有困意,便从沙发一跃而起。

跑到水中,浸泡一阵,

又回到沙发边。

曙光已经闯入房内,

彻夜使用的浴盆咕嘟出声,

要是一时睡意袭来——

他又跑到龙头下面。

“让我们考虑一番。

我刚到此地,

从第一天起

便为您记录下一切,

还向您说出心事,

毫无畏惧,像举行圣礼,

不过这没有多少荣耀之处,

倒要担很大的风险。

随着多雨的日子过去,

面临的危险与日俱增。

我这说话不慎的毛病

明显地有了加深。

我担心,我的絮叨

会不会把您吓跑,

您可以规避回答,显得深沉,

我可要畅所欲言。

……

您会说,这是幼稚行为,

但许多情况即将发生。

一旦局势变得紧张,

只要种种事态把

人们发动起来,

我就会在您眼前消失:

您的形象也会暂退一边,

我顾不上同您交谈。

我会被事件的轰鸣震昏,

也未必能幸免于难。

我会成为事件的回声,

而回声只是响彻在瞬间。

所以,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由于我面临这场游戏,

我得同您见上一面,

在事件之前,也为了事件。”

4

十月。到处在罢工。

啊,狂风!啊,面目可憎的人;

还有大海,还有货物,还有行李,

一堆堆,连成线。

啊,小册子和传单纷飞!

啊,泥泞!啊,昏暗!啊,汽笛

在召唤,还有铁锁,还有门栓

全出现在六日这一天。

从牢狱——投向小册子和暴风雨。

啊,夜晚!啊,鼓吹自由的演说!

迎着排枪的射击——

是伤残者点起的蜡烛!

啊,葬礼那天的墓地!

哭肿的眼睛和连衣裙,

互相拥抱,点头,

应和着中尉的誓言!

啊,蒙上黑纱的梯级!啊,歌声!

十万人一齐同陌生人呼应,

用敲击青铜一般的噪音:

宣誓!我们立下誓言!

啊,旋风扯断语句

就像扯断槭树和榆树的枝桠!

啊,风啊,你扯断世间一切联系,

仅对感叹词放了一马!

你传来声音,像在水面激起浪花:

“为了后代,为了记忆

我们寸步不让!立下誓言!”

“我们宣誓。寸步不让!”

5

站住!去哪里?读报?别闲逛出事来!

要塞外面人头攒动,一片混乱,

大家已经不知惧怕,无所顾虑,

随波逐流,听任上帝的安排。

昨天夜里,流浪汉便关注着

塞瓦斯托波尔围墙贴出的每晚消息,

堡垒的乌鸦成群窜出草丛,

在飞行中变成一群狗,出了奇迹。

现在,各家大门上贴满宣言,

油墨未干。签字者无所畏惧,

不顾一切,要贴膏药,

掩盖不久之前溃疡的痕迹。

赐给百姓不可动摇的根本——

公民自由权利。规定,不准……

还让稀薄的糨糊沾上门闩,

在陛下亲手签署的文本上确认。

尽管还是十月,巍颤颤的白柳老树后边

已经暮色苍茫,充满深秋的忧郁。

不知是由于宣言,还是小雨引起兴趣,

工兵踩着泥泞,猎人转悠不息。

在彼得霍夫发布。日期。去哪里?自己人!别怕!

商港拥挤不堪。到处是士兵,流浪汉。

无所畏惧,不顾一切,

沾上土豆粉的大锁一把把挂起。

6

气温只有三度。

大地冷得发抖。

一大片阴云压在低空,

雪糁抽打着树干底部,

阵风夹带来冰雹,

树叶讨厌黏乎乎的接触,

泛着铅色的光泽,

在充满敌意地哆嗦。

叶子和藤蔓怒从心起,

浑身都涨得通红。

别这样。跳下地去。两手分开!

准备着。开始了。

木瓜,安东诺夫卡苹果,石枣,

还有黑海就在附近:

山在升高,更有突变,

当面和背后,众口相传。

天气苦寒,耳朵分外灵敏。

重重狂暴的波涛

起伏翻滚,犹如汤中的面团,

使人倍添透心的愁绪。

秋季在作最后的挣扎。

步兵和海军师团互抱敌意,

还有一位少女在宣传鼓动,

操着药房、医院的用语。

艰难的使命:吼叫得压过别人,

(斗争,斗争,斗争,斗争,

无产阶级,无产阶级)

讽刺和俏皮话如潮滚滚,

“暴动”一词回响在耳际

变了七十个格的形式。

为自我牺牲而高兴,

偶然机遇又变化不定。

几千名穿水兵服的人喘着气,

像吞食面团一般,激动地倾听

不可思议地以“主义”结尾的名词,

只觉得不像俄语,闻所未闻。

(难道兵营墙檐的那些字眼,

难道海上的征战,

难道被祖国承认的各界——

都属于自己?!)

女英雄那充满激情的话语

不时在蓝制服人群的上方盘旋,

他们一个个垂着头,

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随着气氛的交替变换,

嘲讽不断,口沫横飞。

啊,国家掌控的木偶,

永远处在自由的门外!

世世代代,野兽溜出铁笼,

只会在斗兽场上徘徊。

传教士的手

向潮湿的笼子祝福,毫无畏惧,

用信仰来把豹子训练,

永远走的是这一步,

从罗马的杂技场到罗马的教会,

我们遵循同样的尺度,

我们也栖身在矿井和地下墓穴。

7

突然有人高呼:陆战队!

最激动的时刻到来。

连队的装备咔嚓作响,

一声命令:“把枪放下!”

耳朵听到公路上蹒跚的脚步

时停时走,抖抖索索。

在施泰因船长的伴随下,

海军上将把队伍检阅。

“我可不会等到脓疮绽开。

我要紧紧盯住,跟踪追击。

借口有很多。枪支走火,

船长,那就——万事大吉。”

“请把声音放轻一点[29],”另一个人

干巴巴地说。“我又没有耳聋。

请想想,我们的交谈

可能会引起多少流言。”

八步之外,侧着身子,

站着一俄里长的水兵队列,

抬起下巴,飘带飞舞,

目光紧跟住踱步的那一对。

开着玩笑的对话

刚刚传到队伍的耳际,

突然响起两下枪声,

顶着射击,出人意料。

这下可惹出了大麻烦。

隐约记得,当时有个瓦良格号水兵,

圣乔治勋章的获得者,

脸色发白,大喊一声:“你说得对!”

他蓦然举枪,两次射击,

然后把武器往地下一扔,赶快

欠了欠身子,仿佛外套在燃烧,

使劲把勒紧的领子拉开。

他听说,一个受了致命伤,

又知道另一个中弹身亡,

便扯着颈上挂十字架的线带,

紧握十字架,忍受肋部的撞击。

师团已经同练兵场

呼应起来。桅杆天线

发出呼号,连续不断,

逐渐向四周扩散。

突然,海面有了动静。

舰队升起信号旗,

并同岸上的灯塔

开始了谈判。

“你不了解情况,也不抱恶意,

只要停泊原地,便能保证安全。”

“不,阁下,不必替我辩解,

我已经把目标瞄对。”

“那么——”话语突然中断——

似乎在用目光扫视周围;

“你自走绝路,理当逮捕,”

起义的序幕就此拉开。

8

“请想想,现实越是令人生厌,

信便写得越是平淡。

我在三圣号舰上对此作了检验,

这里我已经给关押了三天。

目前还不必害怕什么,

再说我也不是胆小之辈。

听听发生的事是多么荒谬,

也不要有什么苦涩之感。

抓我真是毫无根据,

此事定能有个了结。

但怎样摆脱那些思绪,

它们日夜使我不安?

我想起母亲,想起一连串

美好的憧憬和热切的期盼,

以及失望的体验,生命又在

其间飞快消逝,一去不返。

回首往事——画面变得完整起来。

越是同这画面产生分歧,

越是经常思考:该对它怎么办?

便越是得出严肃的答案。

我似乎又在海军学校。

啊,还是离开此地,一当感受

恶俗环境使人萎靡不振!

真奇怪,我竟能安然脱身。

要知道,正是在这军队的底层,

一个形象永远印进孩子的心灵,

那是位饱受苦难的女性,

她落到巴尔科夫[30]崇拜者的手里。

我又为她担心,孤身一人

仗义直言,面对黑暗势力,

就像八十年代的青年。

你可记得,当年的打压有多猛烈。

你可记得,我作为海军准尉

来你们那儿度夏,有人反复

读我的私人信件,留下折痕,

还预言我准会完蛋?

你只好对父亲讲讲好话。

他这位海军少将感到奇怪,

干吗我要离开部队……

跑到农具厂去上班。

一当我的幻想得以实现,

人们把我领到外面,

现在请你看看有多稀奇,

看看身穿脏短衫的兄弟。”

9

要塞及其周边

地势高低不平,

在霪雨中模糊不清,

像是披了件雨衣。

湿漉漉的水气

弄脏了地平线,

停泊的船只

和驻军的营地。

从早晨起,形形色色的

小市民举家出动,

挤上公路,排成长列,

带着各自的怪脾气,

搭上大大小小的马车,

大家一齐逃逸。

从礼拜二起,城里

有人当起主宰:

这里成了囚徒,

打手和逃犯的巢穴。

此前的礼拜一那天,

正午的汽笛一响,

造船台顿时死寂,

船坞不见人迹。

人们分散地离开,

然后却在钳工装配车间后面,

在大门旁

一大群集合成队。

士兵的家属和女佣

从马路上消失,

卷进《华沙进行曲》的旋风,

加入到工人的行列。

人们拥入部队的营地

又兴冲冲地出来,

因为布列斯特团

站在他们一边。

这时,居民们惶惶不安,

看到游行的人群越多,

便越是下决心离家,

赶快逃难。

但是,铁路工人

已在五点之前

用空列车

把道路堵塞。

只有环绕军港的

那条路上,从早晨起

车轮滚滚,

闪现着马车夫的身影。

在忧郁和沉默中,

拂晓时大雨淋漓,

犹如厚重的帘幕,

犹如穿上珠子的丝线。

高低参差的树木

全都缩背拱肩,

沉重的阴霾和昏暗

把它们压得透不过气。

面纱像蜘网一般,

挂在女人的嘴边。

里程的标杆随车轮跳动,

把人们送往天边。

少将夫人,军官太太

纷纷把斗篷裹起。

公路的砂石吱吱作响,

好像胡蜂在耳际盘旋。

远处的柏树渐渐升起,

点着头,慢慢走近,

长高了,又在雨帘后

消失不见。

第二节

1

风挣脱大海,从邮局后面

摸索着,像盲人一般

闯向街角,尽管

当即同人群打起架来。

它被电石灯挤得紧贴墙壁,

被踩进泥泞,但依然

满不在乎,全无所谓:

继续径直狂吹。

它烫伤了嘴脸,窜到

路灯歪斜的框架后边,

像大蝙蝠一般

扑打着翅膀匆匆离开。

这是十一月一个漆黑的夜里,

水兵们不管时间已晚,

也不管阵阵劲吹的海风,

在营地院子里争论不息。

他们的喧嚷声传千里,

犹如春汛泛滥时的山谷

在风雨中洪流滚滚,气势汹涌,

使昏暗的夜晚热闹非凡。

闻到了自由,潮湿的土豆,

闻到了泥土,田鼠的洞穴,

闻到了狂风暴雨的气息,

尽管这风暴来自口舌之间。

侃起大山,夹着笑谈,

传布小道,还擦着鞋底。

全都围着一个人打转,

他似乎使大家受到感染。

听说,他见过议员,

听说,他要去委员会谈判,

听说——刚好在这时候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聚积,

“乌拉”的喊声阵阵不断,

如雷声压倒了种种猜测,

把院子里岗亭、哨舍和拒马

统统清扫到一边。

他刚说完第一句话,

海岸上欢呼声便静了下来。

他要大家清醒,又反使

狂热的风暴增强十倍。

演讲者用了好长时间使风暴平息。

崇拜之情却在充分地发挥。

不用语言,完全不用语言,

他想亲身感受群众的欢欣。

这是勇士们的解释。

他和院子里的人已经达成默契。

如果旗舰同他们站在一起,打出红旗。

如果那边还是黑暗,打出紫旗。

反正一下子要传来舰队的消息。

这是为了起事,且要干得聪明。

然后,再谈别的:明天。

这当然是关于自己。

2

为准备行装正手忙脚乱。

新设的电报网讯息不断,

“给你的”电报强调再三,

有批羔羊皮在船上装载。

“我才三十八岁。头发却已花白。

终日穷于应付,真要中风倒地。”

说罢把行李袋往地板一甩,

将皮带穿过扣环。

匐匍着钻到沙发下面,

然后从箱子转到橱柜……

心里又是爱,又是着急,

面对搬到地板的一大堆东西。

突然门铃一响,办公室里

发出惊呼:我的天!

儿子在旁开言:“爸爸不在家。”

脚步声在前室橐橐响起。

房门大开,站在门边:

“我在这里。我反对流血。”

道德上的脏汉吃了一惊:

“那您算什么留心政治的人?

您是革命者吗?戴着女人手套

怎能参与生死搏斗。”

——“我打算去彼得堡。

别再劝说。我不会跟着走。”

3

在实科中学念书的男孩

拉开帷幔,拿着纸条

躲到父亲办公室

一个角落。

水兵走进餐室,

竖起耳朵,

心里想:

“施密特这里挺不错。”

这事发生在十一月份,

下午四点多。

天色渐黑。

简朴的房间

还算舒适。

近三分钟,从外面

听不到

船舱一般的陋室内

有什么声息。

只是从手掌

在门帘上留下杂乱雪尘,

从其怯生生地

在书籍,毡垫

和蒙水汽的窗户上飘飞,

可以看出:

事情——

已近冬天。

近三分钟,从外面

听不到

僻静中有什么声息,

突然,从厚实的帷幔后面

传来一阵诅咒,

字句分明,

仿佛你就在屋里:

“丘赫宁[31]!丘赫宁?!

你发了疯,迫害成性!

你是一切谎言的根源!

想解除舰船的武装?

不行,你这个诽谤者,

刽子手,

造谣生事的家伙,

我要教训你这个杀人犯的后代,

怎样区分有罪无罪!

你这个走狗,奴才,我代表黑海舰队

叫你住口,把你的嘴塞进木块。”——

刹那间房门洞开。

餐具柜、桌布、玻璃杯……

“是快艇吗?”

“是小船!”

水兵赶快作了回答。

于是,奥恰科夫号[32]水兵跟着施密特,

两人步履不齐地从白昼

平平常常地走向黑夜,

猜测着路线,赶在日落之前,

沿着被冲得坑洼不平的公园小畦。

匆匆束紧带条纹的套衫,

好像披上暖烘烘的铠甲,

身上从头到脚

是带汗味的厚实冬衣,

朝着白云、夕阳和回声

踩上冲歪的石板

开始溜达。

然后小跑起来。穿过灌木丛,

匆忙中从滑坡滚到沙土,

拔腿飞奔,沿着斜向的小径,

绕过悬崖。噔噔,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转个弯,再转弯——

突然止步,凝然不动:

看,这是它,这是它,全部展现在脚下,

喘着气的塞瓦斯托波尔,

好像空气一般,完全给吸入

两个无底海湾的胸脯,

还有半轮太阳

徐徐沉没在西诺普号船后的海中。

两人一时换了口气,

便从最后一道陡坡猛扑到

一大堆轰然翻滚的浪花里。

4

冬季的景色空蒙奇幻,

海港在黎明的昏暗中沉睡,

朦朦胧胧中裹着雾气,

被高低错落的桅杆包围,

又如缀着晶莹的露珠,

那是摇摇晃晃的横桁

挂着半已熄灭的小灯,

发出纯银和珠贝的光彩。

早晨的海面

波光涟涟。

每一阵勉强听到哗啦声,

不管它是多么轻柔无力,

都会引起舰船躯体的

震颤。

海港沉睡着,像在装病,

给周边带来一片死寂,

使方圆三俄里陷入恐惧。

它沉睡着,造成表面的太平。

似乎为了躲开冲击,

它在乳白色的烟雾中

隐蔽。它沉睡着,

藏身在沮丧的云幕后面。

但它的失常因何引起?

从早晨起,陆地上成了蚂蚁窝。

部队在迷雾中缓慢向前。

它们的分群特别清楚,

就在巴甫洛夫海岬边。

从巴甫洛格勒来的步兵团,

还有第十三野战炮兵旅

正让湿漉漉的马路

接受检验。

轮子、马匹、机枪、

炮弹车踊跃向前——

轰隆声震耳欲聋,

把纳西莫夫大街传遍。

在伊斯托里契斯基林荫道上,

这几天调来了

对付昔日事故的军事铁棒——

顿河哥萨克和克里米亚营。

真是令人啧啧称奇:

三俄里长的海岸上,

光为喝酒或者烤火,

麇集了三万笨拙的大兵。

足迹遍布平底货船的船顶,

还有滨海林荫道边的系船所,

还有石质的斜坡,

活像许多乌龟在爬行。

那里人头攒动,

犹如无数烟黑色的飞禽

栖停在墙檐,养精蓄力,

以便到夜里如黑旋风般奋飞。

等到雾气消散,

太阳把舰队轻轻推开,

从水的舞台浮起,

在开阔明朗的远景中,

离火球两步的距离,

出现一条发呆的巨鲸,

那是吐着蒸汽的巡洋舰,

好像司炉工待在炉边。

5

突然,如晴天一声霹雳,

人声喧腾,如隆隆炮声

震动了三俄里长的花岗岩岸,

又从石板上渐渐滚远。

乌拉声向船舷,船轮,

船首斜桅发起冲击!

乌拉声如恸哭,如爆炸,

经久不息!

巡洋舰上方升起信号旗:

我指挥舰队。施密特。

这信号犹如一声长叹

发自粗帆布的心底,

它没有向自己人预告,

使他们措手不及,

但这不是它的过失,

它急于探寻新世界,

冲向另一个时代。

它高高飘扬,

旗绳犹如系着磁铁,

一刹那,在密集

如白杨林一般的缆索间

纷纷竖起信号杆。

巡洋舰上方升起信号旗:

我指挥舰队。施密特。

海港的桅杆行动一致:

取出信号旗,悄悄拿走,

又匆匆接手,挂在

两艘——三艘——四艘

军舰的上头。

但是,幸福的激情渐渐消退,

红布像一头小兽

在小旗子的森林中转了一圈,

又沿绳索降了下来。

而爬上旗杆的

却是无声而又狰狞的猛兽,

安德烈十字架[33],如劫运一般

使人遭难。

6

当施密特和其他人看到,

只是对方一刹那的迟疑

才使船首桅杆和缆索

未遭炮弹的袭击,

看来马上难以保全。

为了稍稍把炮火引开,

他似乎想起俄耳甫斯[34]的行迹。

他在考虑些什么,先于别人?

在分舰队中迂回穿行,

让船坞那些钢铁大物深受感动,

让炮弹羞惭万分。

他乘上驱击舰急驶向前,

那边舰船裹着远方王朝的浓烟,

散发出皇帝一家僵死的气息,

用罗网和索具

把天空和港湾攫取。

它们的队列真是无法估计。

一座座码头间不见空隙。

橄榄树丛中的城市雄踞陡岸,

犹如佩里昂和奥萨[35]两山相叠,

随着舰船的上下颠簸,

摇晃着奔驰而去。

7

他悄悄地走在一个个炮座边,

远方的景色在快速靠近。

他走着,人们用红肿的眼睛注视,

目光露出饥饿的神情。

战舰像一把钢制的锉刀,

锉削着重重波涛。

他看到的不是港湾上方的人群,

而是彼得堡。

但青年时代有什么值得回忆,

难道回忆那些恶棍,

那些用满口脏话玷污人耳的

乌合之群?

在别的舰船的军校同窗

算是当年的友人,

他们又是谩骂,又是相互恶斗,

还威胁要处人绞刑。

回去吧!干吗闯到别人鼻子底下

接受脏水的浇淋?

不知西诺普号和契斯马号

是否失去战斗力?

8

刹那间,再次做了个急转弯,

城市在呼喊声中哆嗦起来:

驱击舰从普鲁特号上

接走了被解放的苦役犯。

他登上一艘艘装甲舰,

被船员的欢呼声震聋双耳。

他下令将军官们严加看管,

并随身带走,作为人质。

他在绝望中鼓起勇气,

再次环顾四周,脸色苍白:

各处船只都在变换旗帜。

沙皇的国旗爬在红旗后面。

他回到奥恰科夫号巡洋舰上,

心中依然燃烧着希望。

当他把海港尽收眼底,

禁不住抓住头发,痛哭流泪。

“唉,”一声叹息,“坏蛋,把人哄骗!”

夕阳的余辉把海水染成殷红。

天色迅速转暗。海港同一团团

杂乱的乌云相连,像在严寒天气。

从陆地上,表现出分外卑躬屈节,

比任何时候都更低首下心,

仓库和领事馆的屋顶,

石头和阴影,山岩和落日

齐像渔网一般投身到水里。

一阵天旋地转,到最后

他终于昏厥了过去。

9

日落时的天空,像人心一般

高傲而又宁静。突然,

捷列茨号的大炮

开始轰击。

如锅炉房爆炸,轰隆一声,

远方的快艇传来呼喊

便沉入海底。它遭到

致命打击!

游泳者,尸体,杂物

从快艇漂向驳船。

幸好还有部分船员

逃过一劫。

战斗打响。整个空间

硝烟弥漫,炮火连天,

为了在海面上

生死一决。

10

城区已是夜间。可城外

却有一道发着红光的尾巴

在各个兵种的部队上空

游弋。

它往前直钻,紧靠着沟壑,

噼啪作响,驱散人群,

熊熊燃烧,在一面面旗帜边

掠过。

缆索在暮色中融成漆黑一片。

榴霰弹呼啸着抽打地面,

犹如连阴天里大雪

纷飞。

它爆炸,在飞行中,在田野,

在年轻的人群,在水里,

到处造成死亡,哭叫,

伤残。

第三节

1

“一切喧闹过去。我远远地站在一边,

用自己的全部感觉来体验:

大势已定。我曾经生活

并为朋友献出全部心力。

没有更高的使命。我心中只有目标,

并在这条路上没有被琐事吸引。

上坡的路陡峭,今天在圣诞前夕

我停下脚步,感到吃惊。

但请解释一下。爱上的即便是小偷,

当人们到处争论,何时处他死刑,

是今天还是明天,

那怎么能不急着去囚室探寻?

可是,你却宁可让我剩下的日子

蒙上阴影。请原谅我说这些话语。

争论刚好发生在圣诞节的结尾。

真希望让节日过得慢一点。

那个日子,当我撕开电报纸,

看到你说的‘永别’便忘掉一切,

只想赶快回到你身边,那个日子在哪里?

我沦落到此地,你会有什么意见?

在收到电报那晚正举行大会。

我预言说,暴动将遭到失败,

但是怎么也无法使他们清醒。

而我在那晚离开,便意味背叛。

啊,我是多么想去你那里!真如受刑,

明知人民没有准备,偏要负起责任,

牺牲了会面机会,而且完全看出

别的城市有着远为充分的条件。

我相信,需要到各个厂区串连,

发动新的罢工,掀起新的工潮。

也许,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出行,

这是我与此相联的一个秘密心愿。

然而,代表团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

杜马,社会民主党人,铃声不断。

出行已经根本没有可能,

结果,我成了一名暴动者。

话似乎讲完了。我远比人们

期待的要冷静。还有什么要说?

对,至于塞瓦斯托波尔的屠杀,

在旧报纸上已经报道详尽。”

2

邮务列车在遭受蹂躏的地区

穿过呼啸的暴风雪向罗姆内驰去。

外边旋风怒吼,夹着暗红色的炉烬,

火热的螺母闪烁,轨道像滚着水银。

磨擦中溅出星火,车头的浓烟

沿着螺旋梯,跑在女乘客的后面。

到十一点,她无法忍受不断的诋毁,

站起身来,到门口接受诽谤者的挑战。

她探身门内恳求:“请你们别大声吵嚷……

总不能到半夜不停!”顿时,只有车轮作响,

浓烟卷走两人嗓音和关于施密特的胡思乱想,

沿森林,沿螺旋梯盘旋着拖向后方。

大概,她有理由把脸转向窗间的墙壁

痛哭,将内心的责任捏成一团潮湿的手帕。

您猜出她是谁。她是同他通信的人。

车厢包房里到处都塞着水兵的信件。

这天夜里,奥恰科夫岛上风狂雨急,

泛着泡沫的海水把沙滩的贝壳冲洗。

岛上有工地、监狱和堡垒。

全用尖利石块堆砌,由海鸥守卫。

正在旅途的女人还不清楚,这同名的域堡

(起义者那艘军舰也以“奥恰科夫”命名)

成了残酷的讽刺,使水兵暗抱一星希望,

借助激浪把外人的目光隔开。

但面临邮电工厂的罢工,

心心相遇时的摩擦和难堪算得了什么!

现在同命运抗争力量悬殊,即便撞击墙壁,

要打听他究竟在何处也毫无办法。

她无法抵达罗姆内。无法摆脱麻烦。

逃亡的女人不乐意地看到:没有把她忘却,

一封加急电报下令把她从路上追回,

不管徒步还是乘车疾行,要她面对厄运。

这时开始了寻觅,还有隐情,还有眼泪,

监狱的大门打开,受够了诬蔑,

两人终于相聚,熟练如常的拥抱也使人陶醉。

死神的阴影掠过,犹如手掌的黑印。

接着是平淡的日子,前室的交谈,

还有昏厥,还有螺旋梯上的行进,

还有像石头一样沉入程序的最后时刻,

以及渴望从无数往事中搜索什么东西。

3

她对这一行程刻骨铭心!

来到敖德萨是在新年之夜。

轮船在这种恶劣天气

是多么不乐意地拉上跳板!

早晨的景色难以忘记。

大海还在耳际回响,带着苦味。

雪停了,但一缕缕乌云还在飘浮,

好像华盖的流苏。

然后,从远处一堆圆锥体后边

渐渐出现灯塔,活像褐色带斑的毒蘑菇。

“夫人,这便是关押施密特的小岛,”——

人群跨出一步,走近右舷。

当火药库

转到一排隔离的板棚背后,

所见的画面使人想起毒蘑菇

依然如死尸一般腐烂发臭。

沮丧,阴沉,黑魆魆的小岛

被海水冲刷,犹如毒蝇覃的菌帽。

它像一口痰似的在旋涡中打转,

终于要在纷乱中沉没。

此时,那堆怪异的圆锥体

渐渐形成小城,变得坚实起来,

突然构成堡垒的背墙,

使人眼泪夺眶而出。

4

不过,但丁描绘的奥恰科夫是多么鲜明!

仓库、瞭望台、马车、白云……

确是这样,但他去见要塞司令时

有别于她,还得有个引路人。

怎样见面?说些什么?她在考虑语气。

“我是施密特信托的人?我是他的日记?

我是他从特卡钦柯牢房中发出的心灵呼声,

这是带给他的鲜花和旧书一捆?

我在他们眼中跟施密特非亲非故,

那末留给他风信子花篮是否得体?”——

她这样想,从地面刮起的风撕扯着

围巾,远景转到了要塞胸墙的后面。

不过,将军的接见打消了所有这些疑问。

哮喘和干咳憋得他喘不过气。

只记得擦亮的地板发黄,窗外天色渐黑,

积雪像马合烟一般灼痛水洼的喉咽。

5

县城是多么荒凉,偏僻。

早晨只有雄鸡在高啼。

第聂伯河泛起了春汛,

那河口也显得孤苦伶仃。

一个环境恶劣的小镇,

奥恰科夫犹如死神的化身,

在赶路的施密特同伙的眼前

悄悄地出现。

它似乎从水兵的飘带上脱落,

消失得无影无踪,

却变作一片土地,为了报复

又成了审判的场所。

两座堡垒,两处墓地,

还有两群村落,

猪和乌鸦绰绰有余,

再加一个军官俱乐部。

你可以毫不夸张地

透过这一片谧静

听到从被太阳晒暖的屋顶

影子掉落到地面。

不管是骑兵大尉的马刺叮叮,

还是士兵踩过了泥泞,

他们的足迹总是混杂着盐,

整个浅滩像由鲱鱼堆成。

啊,干燥凝重的空气,

烤得滚烫的土地!

“卫兵,备枪!

列队,起步走!”

岸上的人们斜睨来客,

像喜鹊一般跳跃着

避到一边,

目送他们进入监狱。

啊,船舱外的空气多么新鲜,

登岸也挺顺利!

可是在这忧郁的时刻

一切都茫无头绪。

篱笆,犯人,

还有马儿,还有押送的卫兵,

都像在宿营地那样,

痛苦地把头摇个不停。

走过去,——用手指叩门,

寂静中有人在骂骂咧咧……

军人俱乐部

浊绿色的墙壁。

从大堂搬出家具。

不一会,喧闹着闯进一伙人。

两名文书。一名司务长。

还有哥萨克上尉。

6

风赶着含泪的乌云

掠过奥恰科夫的上空,

忽然扑向市场的地面,

好像铁砧掉进了粪肥。

对所有人满怀怒气,

第一场春雨骤然下起,

淅沥淅沥,淅沥淅沥,

大声作出保证,面对

积雪和泥泞,积雪和泥泞,

对冬季满怀怒气。

过了不多时间,

春雨夹着全部乌云,

像装满水的皮囊掉到地面,

把吊钩摇得咔嚓有声。

这个奇怪的护身符

被慵懒自天空摘除,

身上写满模糊的文字,

往下掉可不会平白无故。

每次随一声滴答,它把

一张纸炮贴上椴树开裂的幼芽,

紧拍一下,弄破外壳,

炮声、颜色、热气和皮肉。

但是,冬季不信已近大限,

雪花只相信末日尚远。

灰蒙蒙的天空压着地面,

把大把的石灰遍撒。

这是雪花在半睡不醒中

嘟哝着冬天的教义。

雪糁在天空和死气沉沉的泥土上

咝咝地叫着,飞舞回旋。

回暖的大地刚喘了口气

便裹上一重冰衣。

尽管带花鳞的鲦鱼

细得像一根木片,

却仍在对着新月微笑,

湿漉漉的镰刀形身体两侧,

好像浪荡汉的帽子,

上面的蓝色在渐渐褪掉。

一座座钟张开大口,

在忧郁中陷入幻想,

小睡后敲击蓝天,

响起大斋节的叮当,

又是开凿,又是深挖,

将陈年的冰块震荡。

观察着冰块的诉讼,

军事法庭的大堂

在睡意矇眬中倾听着

窗台传来的声响。

在冰雪、泥泞和钟声中

孕育和挣扎而出的

一切赤裸裸的非法行径,

一切脏兮兮的精神饮品

全都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现在也这样,如同当年。

俱乐部里忙些什么?

那些年里,人们把死刑

叫做向别列赞[36]摆渡。

当代生活要求罪有应得:

这些先生要受到

最高形式的处置。

7

长凳,军刀,警卫的边饰,

晕倒,喊叫,抽搐的阵疼。

宣读,宣读,宣读不休,

任使人们目眩头昏,

任使兴奋剂用个不停,

眼泪和缬草酊香气熏人,

宣读时没有祭祷歌伴唱,

只见像框,老练的宪兵,

沙皇的灯笼裤和宽腰带,

以及八面吊灯下的光影。

宣读,任使迟早有一天,

他们自己由于暴君的罪孽

也会穿着肮脏破烂的

灰白麻布囚衣,坐在那里。

那也会是一个刮风的春天,

也充当活靶,胆战心惊,

也是最高当政者的主意,

也有春天融雪的檐滴。

也有抽搐的阵痛。也有宣读。

宣读,宣读,无尽无休。

几俄里长的起诉书,

牙咬着帽子,别号叫出声!

尼布楚大道边的矿井,

苦役,那已是天恩!

只能想想这种诱惑。

牙咬着帽子,别打寒噤!

想到死刑——比沼地还难行:

从长凳滑下,一头陷入,

动一动,想挣脱——呼的一声。

拖着,翻过身,仰面朝天,

浇点水,拉走,像一个禾捆。

休庭时,给拖到禁闭室,

拥挤的一堆,半已没了知觉。

枪支,水洼,踉踉跄跄地拖着脚步。

喂喂,嗨嗨,往后退!

鸭子呷呷,母鸡咯咯,

鞭子呼啸,车辙溅起水珠。

这天空中有股气味,

好像在白天,好像有牛油味!

这些面孔,人群中有——自己人!

这些穿方格花裙的女人在痛泣!

喂喂,嗨嗨,往后退!

8

有人在发迷糊。

似乎短时间的恐怖

从金布恩扩展到

塔尔坎胡特海岬那头

所有田庄和村落。

听到宪兵和警卫

擤鼻涕的声音,

哨兵额头的血管

鼓起,突突跳动。

押送犯人的士兵忘了条令,

把半死不活的枪支

搁到一边,

用拳头摩擦着

哆嗦的颧骨。

看到他们行动随便,

有人情不自禁

想伸手掏出手枪,

但刚碰到枪套

便不再动弹,

因为已经预感,

风雨来势猖獗。

面临雷电的人们

心里忐忑不安,

从奥尔维亚传来的消息

更令人窒息。

这时,他站起身来。

突如其来的肃静

使人打起寒噤,

从腰际传到骨盆,

如一只受冻的黄蜂

颤抖着飞过

纸夹和记事本,

钻到胸口和帽子,

直到头发根。

事情有了进展,按部就班

搭建断头台,

可以听到一百五十颗

空虚的心脏,

在昏暗中频频跳动,

剧烈摇摆。

大家都受过警告,

但这已超过预计。

“轻一点!”不知是谁在喊,

他为肃静而难堪。

“在乱世年头寻找美好

结局本是枉费心力。

有些人执刑和痛悔,

另一些人则要殉难。

我和你们一样,都是

动荡时代中的一员,

我接受你们的宣判

没有愤怒,也不加责备。

你们在杀人的时候,

大概内心不会颤抖。

行吧,你们为教条受难,

你们也是时代的牺牲者。

三十年来,我在心中

一直怀着对祖国的爱,

对你们的宽宏大量

我不期待,也不错失。

名义和事实之间

竟有如此天差地远!

俄罗斯何必乔装打扮,

弄得不祥而又虚伪!

人民刚从新的角度

考虑结束强加的管束,

就被剥夺天赋的权利,

给硬拉到各种药铺。

一切都要重新收回。

老是这样,一宗接着一宗,

用所谓的善心好意

把我们逼得暴动。

在那些日子,一如你们所见,

你们记得,是什么日子——

事情发生得自然而然,

风浪使我挺身而出。

如果不同整个祖国站在一起,

我会更加感到悲哀,

对已经走过的道路

我现在毫无遗憾。

我被盲目,僵死的政权

推到深渊的边缘,

但我不知畏惧,

我的心灵没有不安。

我知道,在我受刑之处

那根柱子将会标示

两个历史时代的界限,

我很高兴有这种选择。”

9

四人受审,原以为两人可以保全,

但结果全都被判极刑。

风抚摸着群星,忘我而又热烈,

怀着永恒的,创造一切的深情。

生命女神同他们告别,沿大坝徐行,

向着远处,去找小镇沉睡的居民。

隐匿海底的比目鱼抖动着鱼鳍。

洪波悄悄涌起,分秒不停。

结局渐近,狱吏们无法安眠。

此刻大约是深夜两点。

海上的涟漪动荡不定,似在吞食珍珠。

拂晓时分,马房里嚼食燕麦的咯吱声静息。

春天和苦役的开阔原野使其余人陶醉。

所有舱口洞开,好像一条七鳃鳗。

圆圆的舷窗张着大口,不停地呼吸。

如沉睡的章鱼,运输船在轻轻摇摆。

突然,探照灯光如鸡皮疙瘩一般穿过黑暗。

普鲁特号打个呵欠,收起千指的手掌。

灯光转过鼻子,射到牺牲者的一边。

铰链吱嘎一响。铁制舷梯下降。

这是炮艇向着储煤的舱口。

灯光如针刺一般咝咝地射到里头。

囚笼里的人顿时目眩,恐惧地跳到一边。

搞乱了脚下铁链,躲到深处。

但后来再也无法忍受,

扑到栅栏上,冒着刺眼的强光,

喊着:“别折磨人!吸血鬼,快了结!”

哆嗦着探出身子,朝行刑人伸手。

时间只剩几秒。“别了,同志们!”——

一声呼喊引起骚动。探照灯又亮起,

照着哭叫的人们,沿舱口、额头和手铐游移,

又在苦役犯的哀号声中熄灭不见。

一九二六年三月至一九二七年三月

冯玉律 译

190

斯佩克托尔斯基

前言

我惯于从生活的甜圆小面包上

抠挖美味的葡萄干,

这次,我饱食了诗歌韵脚,

要从无所不知的路上走开。

我贫穷度日。我们添了个儿子。

只好暂时抛开孩子气的行径。

斜眼审视一下自己的年龄,

发现白发已开始显露在双鬓。

但我不会就此一筹莫展。

来了位乐于助人的热心朋友。

十万火急把我招到身边,

要我搜集国外有关列宁的笔墨[37]。

我的任务是寻摘关于列宁的词句,

聚精会神,没有一点懈怠。

就像一位潜水员,不断摸索,

一次又一次泅入报刊的大海。

许可证给了我很大的空间。

每天我动用切割的小刀,

裁开公众难以读到的杂志封面,

像横渡到博斯普鲁士海峡对岸。

那是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临近,

橱窗的玻璃已经结冰。

天气变冷,好像一枚铜币

压在柔软发烫的肿块上边。

机关的阅览室里

听不到远处街道的喧嚣,

只是附近有位脸颊包扎的女人,

门口闪现着她的工作提包。

通常,她总是忙得顾不上

同外交部图书室女管理员闲谈,

每次跑得气喘吁吁,

披着雪花转过拐角去上班。

雪花飘舞,我透过这不幸的障翳,

斜眼望着忧郁的浅灰色雪堆,

一边了解时尚的新闻,

探悉有关康拉德和普鲁斯特的消息。

正是在这些杂志中,我似乎

隔着一重迷雾,顺便

接触到马丽亚·伊利英娜[38]的名字,

她使我们获得世界的注意。

她受到尊敬,引人瞩目,

但此时从极远处传来指令,

要我查找一部昔年的著作,

它已经不再引起人们讨论。

极有可能,那是一部皇皇巨著,

越是显得错综复杂,精深奥妙,

能让读者清楚看到的某种

神秘史诗的内容也就越少,

那里当然谈到梦境和眼泪,

还把这一世纪裁剪得鲜血淋漓,

一切展现得那么美好,无灾无难,

及时地成为我们当代的真理。

众口一词,每个人都代表公众

称赞著作的风格和隐喻创新,

大陆还同岛国引起争议,

作者是英国人还是俄罗斯人。

不过,我不清楚,这种公务以外的

兴趣会有什么结果。

圣诞节时,我便遭到辞退,

中断了进一步的探索。

这时,我有了空闲的时间,

开始描写斯佩克托尔斯基,

改变习惯,关注起一个普通人物

同上述莫斯科女人相识的经历。

世上本有不可胜数的往事,

凡人细故——那更是无比纷繁。

要不是我自己起了独特作用,

我不会忙着去写这一切。

他们如一束光线投向过去,

把昔日一角照得分外光明,

我写起斯佩克托尔斯基

完全以客观事实为原型。

我不会给主人公添加什么,

也不会马上对他作出点评,

但我得交代许多详细背景,

在背景中他才会栩栩如生。

谈到昏暗的地窖中有盏油灯,

散文密林靠着它才得以生辉,

当时有关一部未知杰作的消息

使我们大家顿时肃然起敬。

谈到莫斯科歪斜的街灯灯罩

怀着落入光圈雨滴的忧闷,

颤抖着从狭小的一家到另一家

朝着远方不断地延伸。

雨滴带着坐车远行的消息,

整整一夜嘚嘚作响,向前飞奔,

马蹄敲打着同一枚钉子

时在这儿,时在那儿,挨着各家大门。

拂晓时分。秋天,乏味,老年,沉淀。

瓦罐和剃刀,刷子,卷发布。

人生匆匆,就如暗夜

在沾泥马车的辚辚声中一闪而过。

铅灰的天空。黎明。院子一片积水。

铁皮屋顶的样式千篇一律。

但是,那所房屋,那扇门,还有那

在憧憬中窥见世界的童年现今何在?

友人的心何在?——狡黠地眯眼。

您可知道此人?——顺便听说。

是啊,看来生活很简单……但太简单。

甚至令人信服……但过了火。

别人的远方。别人的,别人的雨水

从落水管流出,拍打着沟渠和帽子,

别人的艺术家,好像普希金的磨坊主,

由于疏远,变成一棵橡树。

1

我睡了一整天,车厢差点因赶路而翻倒,

它完全像冬天那样,

行驶不到五站便不见轨道,

一路上还把香肠铺的灯关掉。

今天夜里却刮起暖和的风,

电车场里的积雪已全部消融。

难怪台灯热情地瞪眼,

望着窗外,急欲从桌子离开。

我关灯。昏黑。伸手不见五指。

七点破晓,雪地偏偏现出褐色。

踩在水淖,声音像是呷呷鸭叫,

摔进稀泥,屋檐滴水淋头也真够受!

泥泞噗哧作响。有人粗鲁地大叫。

坑洼里浑浊的克瓦斯在变凉。

女客人一上车便未曾合眼,

不知她大清早赶路会怎样?

地上的薄冰颤抖着对她低语,

说是时间要比通常的五点晚些,

道路的泥水沾上了缰绳,

铺路木块眼看要在水洼洗浴。

多早啊!在清晨的这个时候,

向四大元素敞开了胸怀,

潇洒的玩家摆弄着台球杆,

向什么人喊着:一路平安!

小饭店的喧哗盖住乌鸡的啼鸣,

突然,打断通风口的哒哒声,

醉汉叫嚷着把门打开,

邀请土、水、风和火进来。

好像树精一般,土、水和自由

穿过杂乱的衣架和皮袄,

追逐赤裸的美酒水妖,

闯进来,想亲吻示好。

早已在抖擞地毯,把灯熄灭,

朝霞即将升起,而且过不久

旋转门的吱呀声会将它们切断,

再由门的震动和碰撞分成几截。

这时走来一个稍带醉意的马大哈。

觉得小酒店像在春汛中往远处漂。

拿起布掸子吃力地擦啊擦,

把额头当成套鞋上的橡胶。

空间在沉睡,热恋中的空间

和城市做梦,似乎积水齐耳,

而业已遗忘的热情请求如海一般

朦朦胧胧地不知在何处澎湃。

到处听到揪心的嘟哝,

来自庭院,郊区,潮湿的马路,

小门,檐滴……奇特无形的喧哗

犹如在昏迷中自说自话。

渐渐沉寂的回声仍在滚动,

中断的余暇又变得活跃:

刚刚要求别人为己效劳,

飞驰时少不了歇斯底里狂笑。

“糟糕的套鞋。简直要把人吃掉。

就是在说胡话,这样交换也害臊。

丢掉吧,没有它们也能搭车,

找不到马车夫,我就徒步走。”

马车驶近车站,辚辚声音渐轻,

此时思潮汹涌,想起自己的命运,

想起强烈的痛苦,想起为小事而满足,

想起蓝色的自由,想起自身。

——

正当赶车人运送货物,

剩下的夜晚供人揣度,

人行道上沙土呛人喉咙,

一团团烟雾在冰上相搏,

正当公开宣告有了发现,

檐滴和马蹄声响成一片,

正当林荫道以情有可原的劲头

向长凳洒下催生万物的雨滴,

正当白桦树,扫帚,乞丐,

广告,小猫和柱子从旁滑走,

如热恋中的空间那幻影一般,

我们讲起一年前故事的开头。

2

严寒把木头冻得咔咔出声,

树林像是浸入红通通的甜酒,

沉沉雾霭囊括了一切美景,

离开山谷,在树枝间飘浮。

镀银的脚在优美地沙沙作响,

使飞行中的灰鸽受了惊吓,

在烟雾中拖行,在眼前悬挂,

如空幻的云杉林在轻摇枝杈。

一轮红日刚刚睡醒,便马上

扑向热糖酒,打碎了餐具,

伸直身子躺在花瓶旁边,

喝得已经烂醉似泥。

在这场甜蜜的热病中

可以找到不少原因,让尽兴

同许多颗心捉迷藏的爱情

在圣诞节前突然梦想成真。

已是白天,斯佩克托尔斯基懂得,

生活并不那么美好,还有奥莉加,还有冬天,

就像冰下冒出一股强劲的清泉,

源头就在它自己。

冰窟窿边的堆积越是厚实,

他的慌乱神情越是明显,

她越是可爱,令人百看不厌,

日期便越近,就在这几天。

——

别墅区建在茂密的树林,

泛着云母的光泽,同冰雪辉映,

一大片云杉搭拉着眉毛,

朝半被雪掩埋的屋子徐徐走近。

它们走到一块,突然发现

屋子绣满霜花结成的斜线,

昨日的风暴将其仓促扔在雪中,

空荡的房间也把风帽戴起。

它在轰鸣中摇晃,被人们舍弃,

夜里听到未结冰的流水喧腾,

露台因躲过风雪才得以保存,

从前年,去年,直到如今。

而在森林左方,在后边

小车站的灯火冒着轻烟,

把夜晚当做病牙推摇,

那里的居民从不脱皮袄。

——

在莫斯科相识的一些熟人

把被忘却的屋子当成后备,

因此不是布赫捷耶夫第一个

想起在那里过圣诞节。

在这个圈子里有不少骗子

从外表看来都十分友善。

他们决定在滑雪板上迎接新年,

所有开支由大家分摊。

倒有许多人赶来聚会。

我们且不提计划,集合,路程。

更不谈各人有什么身份,地位。

关于他们最好默不作声。

你们可知,这样混杂的团伙

却对两人的秘密激情有利?

击打铃鼓时铃铛声喧天,

中间的鼓声便再听不见。

难以统计,他们有多少次

在旅途中欢度过新年。

为了在会让站走下火车,

他们老是需要搭板和手电。

——

火车滑行,在大耳朵的树丛

旁边轮子贴着枕木滚动向前,

铁桥嗡嗡作响,林区一声号叫,

整个森林顿时哭成一片。

夜间,许多身影往售票处悄悄走近。

雪地空旷耀眼,高低起伏。

人群拥入二等票的大厅,

有的换鞋,有的雇用车夫。

没有讨价还价——喝醉的人爱摆阔。

不多几个在安静中开始清醒。

火烧一般驶向森林,一路顺风,

只听见挽具叮当,酒声汩汩。

波状的雪地,曲折迂回的道路,

每一步都有意想不到的礼物。

无座雪橇上的人们闹翻了天,

女人笑声像雪花一般银光四射。

“我没听到。这是白桦树后的那个?

不过,我不是猫儿,不会在黑暗中……”

一次颠簸,再次,第三次——车队全部

驰进森林,好像进入渔夫的网罗。

“我特别要感谢您安排稳妥,

这样,可以不同任何人……”

坑洼,又一个沆洼。“怎么样?”我们坐

双套马车。“我们不把方便让给他们。”

——

塔楼上透风,大钟变着速度,

一会儿磨磨蹭蹭,一会儿走得超前。

四道光带把干枯的树枝

从花园拖到窗边。

楼下发出笑声。他躺在沙发上,

全副心思都转到地板下面,

那边正在试衣,准备过节。

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天。

大门埋进雪堆半俄尺深。

在屋外也显见年关已近

一排积雪已经结成冰

从门框整块地坠到地面。

四周漆黑。要是出丑怎么办?

念头一闪,但又掩口不言。

自由空间的气息潜近栏杆,

将它驱散,使人振作起来。

在那一夜,他像个周岁婴儿,

在感情上没有一点经验,

浑身哆嗦。“要是遭到失败,

该怎样说笑应付,免得难堪?”

他闭上眼睛,像吮吸西瓜汁一般,

吮吸夜晚,掉进心灵的雪花在融化。

黑夜发出怨言,过年对它也是累赘。

总是想让什么都超出常规。

他走下楼梯,顿时一切映入眼帘:

闪耀着灯光,木屑,衣裾,

柠檬,苹果,瓶盖

和从屋角弥漫而来的飞雪尘埃。

大家都到齐,欢声不息,

好像蜂房的嗡嗡声冲撞墙壁。

因为不知怎么弄坏了蛋糕而哄笑,

又为沙拉多加了盐而唠叨。

要不要讲,怎样集合,各就各位,

坐定,站起——喧闹,谈笑,畅饮?

我们在鲁本斯的宴乐后面

相爱,然后便马上了结:

我们一相爱,工作便完蛋,

整日搭乘马车,赶着轮子

在回声很响的马路上飞转,

直到一头撞倒在地面。

这样,长诗几乎无法写完。

我也看不出怎样可以忘怀:

我们未经审判而定罪,且不能声辩,

而只有局外人总能明白。

——

为什么喝酒?为四位女主人,

为她们的眼睛,为食肉期[39]的聚会,

为散文作家成为诗人,

而诗人变成半个天神。

晚餐正在进行。有人突然直言:

“不!安静!还早呢!请起立!你们有人胡扯!

缺了两位!……没人反对!……祝新年愉快!”

雷鸣似的祝酒声响成一片。

“啊,我的孩子,你会不会跟大家一样,

长大以后就忘,把你相信

有奇迹的日子称为空想?

啊,记住这些日子,没有它们便没有爱情。

啊,但愿我能牢记这些日子!

没有它们我们是灰尘,我们等于零。

但我跟你一样在恋爱,我本人

今天夜里要使他们沉沦。

我要用裸体的气息把他们放倒。

用女性的全部内蕴使他们溶化。

让童年的影子在亲吻中消失。

我们再按日程分手走掉。

我在低语!——不,不。——喝甜酒吧,再浓点。

低语的不是我——黑樱桃露酒。

是那个铁路连接员对卡列尼娜[40]在谵妄中戴着包发帽嘟哝着什么。”

——

时钟滴答走。猜起了字谜。

把椅子推在一起。如海浪般翻滚的

不知是乐曲旋律,还是杏仁酪的香气,

悬挂的电灯给钉到桌布上面。

过年不新鲜。一年又一年。

整晚有人在剥橙子皮。

整晚刮着暴风雪,敲打不留情,

使劲钻进薄板的缝隙。

但裙子在旋转,脚底似流水,

时而急急下蹲,时而高高跳开。

卡德里尔舞跳得如痴若醉,

花样动作做得十分精彩。

一切渐渐静息。像橐橐脚步声

在厨房响了一阵,进了地窖,沉进旋涡。

黎明将至。没有声响。电灯熄灭,

新年松树把针叶撒进奶油甜菜。

——

哪里顾得上滑雪!天气怎么啦?

大块乌云在村落边纷飞。

在这一天,西沉的太阳

在窗外露了十五次面。

自早晨到第二天,从屋顶,从桧树

雨水流个不停,好像劣质饮品。

潮湿的白天陶醉在暖风中,

就如滑雪手们在昨天那样兴奋。

胶皮鞋啪哒啪哒踩在融雪泥泞里。

站在田边,头脑中乱成一团。

彩云好像上漆的匙子

在熬熟的蓝汤里旋转,搅拌。

到了第五天,当着大家的面,

斯佩克托尔斯基瞅了奥莉加一眼,

麻利地说,太阳光谱被新年狂饮分解,

所以晴雨计跳起舞来。

由于笑话说得不大好懂,

大家一时间缄默无言,

于是他语无伦次地缩到后面,

红着脸,不吭声有两整天。

3

“为了振作起来,你得稍加刺激。

看来,天气放晴,即将变暖。”

小溪泛出锌白,渗出点滴春天。

左岸水势汹涌,搅动了积雪。

泥浆在流动,小溪用各种声调

颂扬春天,情话喁喁不停,

右岸的水流像一条蛇露出身子,

跳跃着沿石头滑行。

马车进入小巷时,他在刹那间

回想起到将军夫人家的那个早晨,

挺高兴朝自己的小窝伸伸舌头,

又像个花花公子一般继续前行。

可是真奇怪!在他家的门口

有位太太正拎着箱子走下雪橇。

这位太太——“请站住,见鬼!

娜塔莎,是你?……怎么也没想到?……

真高兴!你好。简直难以为情。

怎么不写封短信?路上怎么样?来多久?

你放着,空的,我自己来拖。

使劲推吧,它受了潮,经得住。

是啊,回声大得吓人。这是进花园的门。

人家还在睡觉?好吧,我们轻一点。

怎么不写信,三天之前便写了。

不过得承认,他们大家都不常写信。

我们终于到家了。就放在钢琴盖。

你在看什么?”——“天啊,这么多灰尘!

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全积着厚厚一层。

你说,可有一年没拖地板?”

——

当他在暮色中睁开双眼,

一下子认不出自己的巢穴。

它焕然一新,比刚从长期

典押中赎回的绿宝石更有光彩。

可是姐姐在何处?她去了哪里?

这些花朵从什么地方弄来?

大车的轰隆震动窗户的玻璃,

人行道每阵脚步声都响在耳际。

夕阳洒金。在书籍的硬封面上

如煤一般引燃着窗框投下的光影。

有人上楼给他送来了草垫,

下面厨房传出辘轳的声音。

——

别在白天睡眠。屋里弥漫着

蒸汽取暖器的气息。

您一醒来,便会感到

忧愁苦恼,慵懒无力。

被夜梦忘记的人躲不过灾难,

从生命如日中天,到日落西山。

尽管这一天——尽管这个日子

是在一九三〇年的春天。

别在白天睡眠。你的睡梦

如同上次大战的临时和约。

这种休战即刻中断!

白天睡眠真是多此一举。

砖墙的温热使您迷醉,

可鄙的诱惑把您打翻。

在宝贵场合的指定时分,

您在自己错误的火焰上取暖。

您感到一切都古怪。志向,年,日。

您发疯了。惋惜使您犹豫不决。

您明白,时间若是不对我们

抱怨,它便会止步不前。

4

那是一个比夏日还要暖和的早晨,

才复活了一个昼夜的白杨树丛

接受了生命中第一次

从头至脚的雨淋。

昨天夜里草根土开始透青。

条条小径像粗布一般变干。

南风在林荫路吹起隆隆号角,

像一只皮球把大小路面滚遍。

那天夜里从一点到两点,

引用《沸腾的大酒杯》[41]中的诗句,

姐弟俩争论了一个时辰。

现在他们又忙着跑商店。

排长队、结账和喝茶

很少影响娜塔莎的犟劲。

就是动身前挤在喧哗的人群中

他们还是说个不停。

嘴里滔滔不绝,又突然变得

前言不搭后语。更何况

售货员在他们面前摊开棉布,

柜台把他们隔在两边。

弟弟没有睡醒,默不作声,无精打采,

姐姐却在轻风的吹拂下喳喳嘁嘁,

好像下垂的窗帘吱咛出声,

又像过堂风和梅里利兹[42]商店的电梯。

“你问,我干吗要生气?

你坐下来,我也坐在旁边。

你可看见,你年轻,这是优势。

可是脱离同辈人,这是缺点。

你不参与探索,真叫我羞愧。

你站在哪一边?说起来也不好意思,

因为外出,我没能与帕沙的同志一起

参加五月一日的集会。

你会反驳,说我浅薄?

依你看来,你在原谅我做事仓促,

我似乎是个女学究,

只是以外表欺骗大伙?”

“别争了,娜塔莎。难道是我错?

你品行端正?那随你的便。

我不需要你指导,沉默便已足够。

请原谅,我本还可以说得更不客气。”

这样,两人共度了最后一天,

总算没有再抬杠,较劲。

正如常言所说,开始尘雾满天,

后来掉入雨中,到晚终于放晴。

——

土墙街一角的后面露出花坛,

费特诗中提到的活生生的花坛。

地球也像花坛一样浑圆,

车站食堂里杯盏响成一片。

高脚杯。标着菜名和酒类的卡片。

放啤酒的网袋。棕榈树叶。

两份浓汤。一长排箩筐。

汽笛声,铃声。浆硬的餐巾。

列车员。银制长柄勺。

铁铸烛架。忙忙碌碌的人群。

盛着奶油酸模菜汤的盆子

叮叮当当地碰撞缓冲装置。

一个个玻璃球挂在空间。

拱顶倾斜,也想饱餐一顿。

汗涔涔的机车发出雷鸣,

把一座喷火的大山拖到跟前。

然后是月台。乱纷纷的脚步和说话声,

有人喊着:“那末,明天下新城见?”

窗边的人说:“这样,最后一次会面。

走吧。我们再也挤不出什么东西。”

于是,用尖细的假嗓子唱起歌,

生铁的旋风刮过亚乌扎河,

一边将炉灰遍撒在林间小路,

一边咝咝地锉着林中树木。

它匆匆收拾好树林残址,

飞驰着,快得无法描述,

把工厂厂医的妻子

送到目的地,风尘仆仆。

——

人们好不容易从车站返回,

强忍住轻蔑的冷笑。

啊,城市,吝啬得可怜的城市,

靠亚麻和煤油能有什么酬劳?

你从昔日的主人那儿得到什么?

你是不是攒下了大笔财富?

向着机车奔来的苍穹

把已经说过和将说的一切包容。

你用苦役为己换来舒适,

却陷入自身盘算无法摆脱,

人们从城外意识到这个,

永远在郊区把什么期盼。

热心的理论家,这些推测

并不是朝你的菜园点头致意。

在这些期盼之中并不包含

多少有关政治动荡的预言。

但这些想法已融入城郊村民的习俗,

他们的视野要开阔得多,

丛林的绿色病菌四处传布

已把城市的界线跨过。

大自然是个靠不住的因素,

永远无法让它听话,稳重。

它一心企求千变万化,

因热切渴望色彩而欣欣向荣。

你在城关会了解这一切,

那里火车擦过楼房奔驰,

敞开的肚子中灯光闪闪,

树木丛中孕育着条条钢轨。

那里没有波折和动机,

但机车将汽缸使劲鼓起,

在道岔把草地上的浓雾

像掺硝的牛奶一般煮沸。

你在城关会了解这一切,

那里搜索东西要全部打开。

我的主人公走出黑暗的车站,

就在这种情势下同列车相遇。

晚霞指引着他往前走,

给他身体披上一重暖和的羊皮,

确确实实地肯定了他的命运,

他的体格和事业的合理。

他眯起双眼,感到额际

那重细软的羊皮在游移,

天空正用它裹住人群,

以及马路上拥挤无序的马匹。

人行小道也像一条拉紧的羊皮,

滚烫发黄,洒上香水,馥郁扑鼻,

扬着团团尘土,如在水中漂散,

百叶窗成双敞开,犹如一排鱼鳃。

但飘到花园后,黏滞的尘土

渐渐变形,同树叶混合一起,

有了生气,并把在回声很响的

马路上沾染的一切全都丢弃。

草丛中孤独的小径染成火红,

悄悄地通向一所房屋,

金色傍晚渐变得死一般冰凉,

太阳似乎给放进阴暗的地窖。

圆柱顶端渐渐抹上昏黑的夜色,

但绿荫如盖,挺拔苍劲的槭树

仍闪现出啤酒瓶玻璃的光泽,

晚风从白桦树吹下重重泡沫。

5

当凸起的车厢门在姐姐身后

刚刚砰的一声关上,

现实,就像一头睡醒的野兽,

伸着懒腰,在矇眬中起床。

现实忍受不了无聊的空谈,

旧时习惯只有回到它身边——

大声叹气,移民铺子漆黑一团,

硬糖的气味真是浓烈。

闻到有这些化学制品的杂货,

饥饿的城市走出了巢穴,

摇摇尾巴,打个呵欠,让大车

轰隆隆地滚过七个不陡的丘阜。

凶杀,暴力和不法行为带来忧愁,

像泥沙一般塞住福尔图娜[43]的口,

好动的女神虽然长于辞令,

现在却再也喊不出声音。

由于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所以不是幸运,而首先是无谓的

厄运准备跳将出来,

还带着一小瓶硫酸。

这样,他在奔跑中碰到了

萨什卡·巴列茨。穿过周围地区。

穿过黑暗。半在梦中。半是阴影,

有点像命中注定。像交了个友人。

集中强光——照向正门,

将羊皮一般有弹性的光投向树丛,

那里站着巴列茨,像手套的一个指头。

而人们却说——他在日内瓦养病。

他像是故意把那人守候,

偏偏待在那个门口的遮阳下面,

有人正在等待谢廖扎去教课,

到一个差劲的笨小子身边。

原来,他们要进同一个门洞,

那边楼上除了昔日的岳母,

巴列茨增添了一位新岳父,

即某位妻子的十分可爱的继父。

那边安置了巴列茨新的司令部,

不过在门口他们结束了扯谈,

谢尔盖从朋友的爪子中缩回手,

一边发誓课后会拐去聊天。

可笑的细节。萨什卡确是个

吹牛空谈的行家里手。

他总在等待来客,谈到客人时

还故弄玄虚:“来的还有名流。”

听到这一诱人的承诺,

谢尔盖把这户人家当成麦加圣城,

那边每一张维也纳式的椅子

都在准备迎接超人的莅临。

——

“我们开始吧,”谢廖扎进门喊道,

心里在暗笑。“米沙,情况怎么样?”

一边竭力控制住情绪,

在窗台边的安乐椅坐下。

“真奇怪,太阳怎么老是高挂中天,

神气活现,不肯落到西边?”

他对晚间的出访深思熟虑,

没有听清学生的话语。

窗外呈现出美妙的景象。

像是套上暗金色的皮装。

沙发也用皮革蒙着。

谢廖扎不禁想:“真是荒唐!”

他不喜欢学生的那一家子。

他们健全的理智比伤残还难受,

走的路比死胡同还笔直和简单。

读的是《鞭子》,还订阅《会所》[44]。

科具尔金一家竭力想装得凶狠,

但即便有谁受到冒犯或刺激,

那盛怒之中冷冷的嗓音

也总会在喉头变成欲哭的哽咽。

女主人的这一点特别明显:

触及伤口后所感受的痛苦

马上会以丰富淳美的女高音

直接用音乐方式加以表露。

男主人同样是一个谜,

一位持法学文凭的无知之徒,

自负的奴才,惯于见风使舵,

是美好日子的残渣,但备受屈辱。

他的灵魂在煎熬中黯然失色,

却还要按当时形势的精神

把教育同印古什人面具牵扯一起,

还像警官一般妄下结论。

但在整个世界也找不到人

像这个黑暗势力的支持者

那样外表神气,内心委琐,

遭际如此渺小而又难堪。

龙头咕嘟作响,好像动脉破裂,

厨娘挽起围裙,嘴里骂骂咧咧。

靠分期付款换来的舒适生活

威胁要你讨饭,要你呕心沥血。

每到晚上,挂钟以其精细的分析

触及一个个令人生厌的课题,

臭虫则像挣脱锁链的公狗

从墙上直扑到来人的身边。

课时结束。屋子像个巨人一般,

把树木当做朽败的蚂蚁窝践踏,

屋顶到夜里似乎失去了平衡,

一齐变得东倒西歪。

谢尔盖起身告辞。心里有个感觉,

似乎他是个孩子,在听成年人空谈,

似乎有样东西从容不迫,荡起双桨,

默默无声地迎着屋子漂来。

似乎漂来的是一声叫喊,

大家随之忘掉个人的安危,

帮助别人卸下精神的重负,

按键盘将他们分散安排。

——

谢尔盖想着这一些,进门喊道:

“你看,萨什卡,我没骗你。”——

一边竭力沉住气,坐到桌边,

并把茶杯挪近一点。

他环顾四周。讨人喜欢的岳父

没有在场,但日子过得不能再阔气。

画幅,青铜器皿——真想全吃下去,

什么都会引起食欲,像在面包房里。

头脑里突然一闪:“会统统吃光。

不仅是屋子,而且或迟或早

还有这个夜晚,还有坐在这里的人。

真是荒唐!”谢廖扎不禁想。

但思绪给打断,有两个人忧郁地

把诗人们连声责骂不停,

不明真相者,就像个未开化的野人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情景。

还看到:一张半圆形的桌子,

鲜花和水果,男人和女人,

还有大家志在必得的光轮,

还有一位姑娘,梳着琴奇[45]式发型。

还有一个灯罩,它似乎在外面

贴了禁令,从那里有个年轻中学生,

像幅摆在一边的肖像画,胆怯地

瞅着热烈发表评论的那一圈人。

他瞅着萨什卡,瞅着谢廖扎——有时

还瞅着他那颇为自信的大哥,

那人一时糊涂,把他领到这里,

不过看来,还得将他送回原地。

他们报了名姓,但不知怎么没记牢。

脑里只留下什么“莫赫”或者“列梅赫”,

谢廖扎觉得再问已无必要,

因为集会已定下亲如一家的基调。

他观察着,为他们各持一端

但又同出一源的争论而感动,

年轻的那位将是未来的英雄,

年长的那位主张暴动,实行独裁。

6

他在无聊中度过一周,也不碰碰书,

然后去蔬菜铺问问价钱,

心想没有什么理由这样萎靡,

便走出铺子往伊利英娜那儿去。

起先,他差点从他们那儿溜走,

但看到巴列茨家的窗子边

坐着一位姑娘,高高在上,一声不吭,

从外表看,同他一样爱嘲弄人。

她目光尖锐,但不爱挑衅,

身穿丧服,有丰富的想象力,

思绪真能翱翔一百俄里之外。

他找到个机会,同她一起出门。

树上枝叶一路上在做彻夜交谈,

声音模糊,犹如上千人在传言。

而主要是,没有搞什么侦察,

对大家所知的种种感情窥探。

这样的话题大家都会避开。

事实要比它们本身更加有力。

林荫道上不时出现闪电的反光,

惊醒了沉睡中的流浪汉。

有时,一阵强风刮起了沙土,

势头变得越来越猛烈,狂怒。

他得知,她的父亲是位教授,

今春她戴黑纱,是因为父亲亡故。

还有许多事情——种种细节

像火山熔岩一般迎面涌来,

又像一阵雷雨临近,遵循

自然赋予从生到死的规律。

然后过了一个礼拜,到今天

他第一次准备找她,比郊游

还要漫不经心,比放学后学生

走出校门还要轻松自由。

——

从前这所屋子属于共济会[46]支会,

将近百年前被收归国有。

空无一人的教室在阳光下眯眼,

修理留下的垃圾令人昏沉入睡。

装石灰浆的坑眼里竖着搅拌杆。

透过蒲席稍稍照进一些亮光。

人们离开脚手架,去进午餐,

就如通常的中午,显得空荡。

他徒劳地敲门,有好长时间,

只听见回声在背后嗡嗡作响,

像被捉的飞蛾在尘埃中扑打。

他用拳头擂了一下,走到窗前。

那边是学院偏僻的后院,

到处散落着木料、石块和汗水,

满地垃圾,一片杂乱,

正为完成土方工程忙碌不息。

马儿嘶鸣,人声喧腾,衣衫破烂,

充满碳酸气的院子热火朝天,

挥舞铁锹,挖出一个个喷泉,

像吮吸克瓦斯一般拖进砖块。

风在游荡,如忧伤一般无孔不入,

时劲时徐,吹得人们裸露背脊,

在防火墙上挂满了衬衫,

把砌石工驱赶到厢房后边。

他们的胡子和铁棒都在冒烟,

好像最早的炮兵手中的引火线。

这时觉得——似乎旁边在焚烧麦秆,

就跟泥炭田里飞来无数蚊子一般。

轻微的脆折声取代泥土的轰鸣。

不再大片倒塌,而是小块落地。

碎石堆露出了喉头的韧带,

正在张开大口呼吸。

这样,他第一次遇到她。会面便日见

频繁。不问哪一天。也不问是否应该。

他开始上门:在坏天气;在拂晓时;

在睡梦中;在不确定的任何钟点。

没有预料别人会拒绝接待。

约定见面:在鸟儿的啁啾声里;

冒着细雨;在稠李花丛,在雷声中;

在生活各处,两人不愿分离。

“啊,这是您?闭上眼睛,别动,”——

他在第一回刹那间听到这些话。

当时他一个外人在这迷宫中,

懵懵懂懂,简直像走进死胡同。

一块擦干净的橱柜内壁木板

隔在两人之间,供她在后藏匿。

“怎么样?吃惊吗?我马上出来。

我晚上没睡。这里什么都有来历。

您好。我还以为来的是包工头。

他们要把这一层楼腾空,

可是既无实力,又无激励手段

来把这些劳什子整理,搬走。

其实,只需两个看门人,和您,

再加三四辆大车——便可送往仓库。

不过,也到时候了。我的出国护照

早就召唤我离开这些破屋。”

这是第一回的情景。他知道,

闯入了古老名门之家的僻静生活,

但不知道,在第二回和第三回

自己在这些劳什子上绊了一跤。

他已经不能帮助她。相反,

最后却接受胡说八道的支配,

开始把自己家里的东西

往这个破烂杂物的仓库里搬。

石子堆在漂浮,还发出浓重喉音,

威胁到时候也把他们吞入肚里。

工地的轮廓渐渐变得简单可辨,

但他们的杂乱却毫无改变。

约会次数越来越多。每次见面

他俩总会发誓,要好好考虑一番,

但上床时却又只字不提,

何时才把破烂杂物了结。

但有时会忘乎所以,谈兴正浓时

那种与日俱增的高昂激情

最后控制了他俩的全部身心,

要把所做的一切统统颠倒更新。

这种激情要任性地处置

一片混乱中最混乱的事情,

还要让他们重新训练些什么,

用倾盆大雨式的简明教程。

冷风像一注麝香葡萄酒细流

沁人心脾。而在后边,

雨夜天空像涨水的河口,

雷鸣如浮萍,遍布水面。

树枝在吁气。根根沉睡的细条

伸起懒腰,水淋淋地互相碰击,

在滴滴水银的重压下弯向地面,

又绷弹起来,闪现银白色光泽。

大地在颤抖,忘掉了年迈,

飞进窗户,穿过龙骨,

把云层舒展,像一片风帆,

驶向平和宁静的世界。

他俩亲吻,并非梦中,一切皆真。

就如茫茫的烟雨,隆隆的雷声。

笑脸对着笑脸,耳鬓厮磨耳鬓,

一颗颗珍珠相互贴紧。

这时在慵懒中展现出迷人的美。

闪电沿着镜子的边缘飞窜,

在碗碟之间绕弯打转,

餍足的雷声接着跳跃逃逸。

夏日的冰雹急迫而又稠密,

像钥匙一般把行李箱敲击,

使他们的游戏终于结束,

也没有带来痛苦和失落。

他们就要分开。煮起咖啡。

餐具柜满堆着碗盏杯碟。

每次逢到这样的转折,

黎明时的气氛总有点悲切。

他们照老样子,一成不变

把打包的地毯,许多陶瓷器,

还有一大堆积灰的糟糕书籍

从地板拖出去,为了晚间的野餐。

要典当的破烂看来更加乏味,

最后一串电光在哆嗦闪现,

他们俩都想飞到九霄云天,

相互鼓励,又要各走各的。

现在,他俩之间有了嫌隙,

各人自行其是,尽管目标同一。

手指勉强叩碰着钢琴琴键,

他即兴编结起音乐花边。

潮湿的早晨令人瑟缩,贪睡,

疾风一阵阵往窗内劲吹,

气流断断续续地在屋里盘旋,

把马丽亚新买的拍纸簿翻乱。

在她的诗行中有一段记事,

有关这些天,笔迹似乎长着刺,

犹如荆棘,还有仇恨,犹如硝酸银,

一页纸上沾满了斑斑墨渍。

“窗外搭着脚手架,把两幅漫画贴上,

免得别人窥视屋内的情景,

我们拉起窗帘,避开泥灰工的眼睛,

但无法离开展示样品的橱窗。

也许,我们过早地想深入探索

未经研究的善与恶的意义。

但实质并不在此。生活中有幸运儿。

我们似乎不在这些人里面。

现在,我们随口说话,想入非非。

但到何时我们才会认真发表意见?

到何时,在白白耗尽力气之后,

为埋葬幻想着手干一番事业?

没有出路。我越是变得成熟,

便越是惯于把土地思念,

失去主见,表现优柔寡断,

为了墓地、山谷和田野。

P.S.这一切全都需要检验。

我不相信思想——一天有十八变。

一旦把东西放到希佩尔卡那边,

我大概就会改变主意。”

7

事情了结得更意外,更快,

超出想象。这个人原来

不是唐璜,也不是骗子,

马丽亚自己比谁都明白。

但是,经受胡乱的猜测,

种种不幸,警方干预,记录立案,

难道比经受直接刺激轻松一点?

不,不,免了吧。可惜,他不是纨袴子弟。

真懊恼,她至今还不知道

他家的地址。只好度日如年,

心存怒气,不知羞地自我欺骗,

用高傲的谎言把痛苦遮掩。

只是有团东西哽塞在喉间,

她自尊地在冰冷的号哭中

急着将它强压在心里,

并以愤懑来驱走忧悒。

整整三天,愁绪如狰狞的鬼魂

在包裹间游荡,从远处把她紧盯。

谢尔盖·斯佩克托尔斯基似已失踪。

说是上阅览室,便杳无音信。

——

事情是这样的,他出了图书馆

便高高兴兴地往自己家里转。

天气挺好,他不过是随便走走,

可是什么东西挂在门把手上面?

一包信件,摇摇摆摆,

在门口投下花哨的阴影。收信人

急匆匆地把电报纸撕开,

那还是十天之前送来的消息。

他擦了下汗。从电报的字母看,

他或许已成孤儿。把眼前情景

同彼得格勒的召唤联系起来,

便发疯一般奔向火车站。

当火车开到特维尔郊外,

他想起了马丽亚,可是考虑到

母亲情况危急,出于幼稚的迷信

他把这些普通的情爱搁到一边。

于是,他没有告诉她,因为

在路上没有勇气,到了目的地

又因为母亲业已脱险,他认为

不必写信,仅为两昼夜的别离。

母亲渐渐康复。再过两个星期,

他在汽笛声,在烟雾,在树丛间

醒来。坐在周围的人都身穿雨衣。

邮政列车离莫斯科已不远。

——

马儿嘶鸣,人声喧腾,衣衫破烂……

赶快,赶快,迎着拥挤的人群!

赶快,赶快,冲向久所期待的房门!

好像——对,对!她坐在窗前!

赶快,赶快!他是秘密地回来。

可是突然,突然?……啊,他干出什么事来!

赶快跑上楼梯,一步跨了两级,

那里本来也无明显的栏杆。

厕所,锉屑,大声叫骂吆喝,

刨子,铅丹,沾油的大麻纤维。

应该脱身,离开这些板条和毡呢。

可是门在哪里?快从死胡同后撤!

够了,难道他还要待在走廊里?

不,这边是厨房!炉子,自来水管。

他就在她的房间,到处是灰土,

推倒的墙壁和丢下的活件!

8

岁月流逝。往事的风雨成为过去。

成为过去,在朱庇特的额头留下阴影。

我们在喝茶的当儿回顾往年——

似乎有一世纪。但只是六年光阴。

过了六年,树木克服了昏睡,

扎下深根,树皮变成褐色。

下了初雪的院子活跃起来。

普鲁士人一个个离座滚蛋。

此刻,我们给煤炭弄脏了双手,

把茶炊的烟雾砌进石块,

并在同日本青铜武士的白刃战中

举着炽烈的太阳飞进房间。

但日本武士给套上灰色铠甲。

没能朝空荡荡的板棚踩出足迹。

房屋之间的跨距沉没在空间,

不会有霞光,铺子里也没有茶叶。

那时我们赶快攀登到屋顶,

莫斯科成了一群凝然不动的物体,

一个筋斗猛然翻落到地面,

好像装基辅鸡蛋的箱形容器。

它那肮脏的木板已被拖走。

某位魔法师拆掉了围墙,

用晩间轮流值班的人群

来围住密林的沙沙声响。

周围都是严寒吃剩的饲料。

滞留在暴风雪苍白的颌骨之间,

黑魆魆地显露出倒毙的机车车尾,

还有挺直身子躺在一边的马匹。

在沆洼不平的荒地上,洞穴时代

那一个个投机钻营者的沮丧身形

令人想起喀尔巴阡山地的城镇:

莫斯科是战争的告别礼品。

这里也曾炮弹纷飞,洞穿远方土地,

因为家乡的空气使人相互不共戴天,

地区一半居民消失,只留下画面,

他们的制度是赴死不讲条件。

因为每到晚上天空便充满怒气,

因为非军人的作息业已忘记,

于是不穿军装的日常生活

也得按军事方式染得血红一片。

现在此地不合时宜地闪耀着

冬天的桌布;斜阳空着肚子,

像乘气球上升的观察员一般,

朝着被摧毁的炉灶俯视。

——

诗歌,你别海阔天空地为所欲为。

请保持活生生的真实:谜的真实。

别去操心虚线上有几个点点,

也别去计算麦浪中有多少谷粒。

用炮弹一般沉重的疑虑

使读者呼吸急促,并向其发问:

难道他处在那种画面的重围

还会相信个别人物的经历?

也就是说,能否为我指出某个地方,

面临流淌如水的鲜血和酒浆

沉默的天空此时不会愕然发呆,

像无人触动的木人模型一样?

天空不逢迎某个斯佩克托尔斯基,

也不渴求什么人使用隐喻,

任使最新的诗人和检查官员

将它们归到什么项目,什么专栏。

它在成长,像个玻璃的哨兵

目不转睛地紧盯住受难者,

出于灵感行事,而不是出于规定,

什么阶级务必要战胜个人。

常有这样的日子:在吵架人群的上方

天空像个紫黑色疙瘩似的跃起,

面对狂暴的怒火,空气也显静默,

只听到雪橇底部的摩擦。

炉中焚烧着积聚的信件,

乌云阴沉,也不期待爱恋,

我们若不觉醒,不阻断世界的惊惶,

一切都会被当成谎言和空想。

有时,在热情勃发的自白之后,

十一月时间因下雪过多而衰竭,

白昼像个流亡者悄悄地溜走,

这一天便成为日历上的空缺。

霜晨在朱砂色阳光中飘起雾气,

犹如面包浸入红葡萄酒里。

这是非婚生后裔觉悟的日子,

为公道,为坎坷的命运激烈抗议。

时代是个懒汉,把这些偏爱

藏到一边,就此倒地昏睡。

每天夕阳西沉,每天夜幕降临,

日子过得越久,便越多难解之谜。

贮藏室里突然响起小姑娘的哭叫。

门被砸碎、跑动、眼泪、声音叮当,

院子里弥漫着受压制欲望的浓烟,

还有许多举旗的人光着脚掌。

那个痛苦万分的姑娘用围裙

遮掩巨大的羞辱,此刻凶如恶魔,

飞奔着要冲破公开的世俗特权,

处于汹涌澎湃的怒潮浪尖。

日子如瞬间般过去,突然出现

转机,事情终于在墙那边平息,

你觉得压制和虚伪来自那里,

还包着僵死的冰冷硬皮。

顺便还弄清楚,世上若没有

一点亲情便一无所有:

生活中总会有私生的小孩——

像有庭院和婆娘,寒鸦和劈柴。

于是,朝霞再见不到女儿的羞涩。

她用鞋跟踩碎了窗台,

迁飞到平民百姓的手中,

又经他们的手直冲九霄云外。

儿子也跟着她远走高飞。

他留在此地徒劳无益。

地平线上的天空也急于离开,

踩着覆盖屋顶的皑皑白雪。

你孤单一人。可又得遭罪。

离家出走的人留下了记录,

说你和生活全是陈旧玩意儿,

而孤独,这是洛可可[47]式的饰物。

这时你高呼。我不是丑角!胡说!

我同你们一样。但早已定下答复:

历史不在于我们穿什么衣服,

而在于我们如何赤身离开母腹。

——

暴风雪没有哭泣,而在高歌。

几乎像是为浓雾中的晨祷鸣钟,

一团团飞雪旋转着扩散开去,

路人的脚步声如男低音在震动。

街角房屋滑到街角房屋的后面,

从那边向田野伸出了双臂,

那边有人受苦,有人被抛进坑道,

那边乌拉尔因矿井而声名狼藉。

那边有人吃面包,有人白白送命,

那边雪松像松鼠一般扑向冷杉,

那边的冬天在进行天然的刑讯,

冰封的矿井便是外汇储备。

那边的高地丛生着小树林,

有人射击,抢掠,把东西烧光,

冲向穿契尔克斯长袍[48]的女人,

她正从马鞍上把四周打量。

在她面前,背后,以及左右两侧,

国内战争的烈火正在燃烧,蔓延,

你会认出骑马的女人原来就是

从你的窗口跳出去逃难的妇女。

整个大地在忧伤中嘶声悲啼,

硝烟中传遍了有关她的流言。

来自俄罗斯穷乡僻壤的马鲁霞[49]在十天里震撼了故乡的土地。

暴风雪在高歌,没有哭泣,

小偷在风雪中时隐时现,

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和欺骗,

抹掉受害路人留下的足迹。

一团团风雪好像火山口冒烟,

每一团雪花都伴随着涡旋,

结冰的小巷像在使劲中迸裂,

暴风雪又把它们凝结在一起。

在首都莫斯科的整个市区,

连锁状的行人小径犹豫地蜿蜒,

时上时下,慢慢爬过一个个雪堆,

看披雪的钟楼也在摇来晃去。

9

在饥荒的日子,有人把通知送到

你们家中,谁也不对你们特殊照顾,

在瑟罗米亚特尼科夫仓库[50]的旁边,

从大清早起便有几个怪人踱步。

这是几位文学家。当局委托

作家协会[51]去板棚清理

充公的家具和货物,

它们堆在原交通部办公处。

逐一清理形形色色家用什物,

从各种军刀到咖啡壶,

记录在案,编好清单,再确定

什么东西该送到哪个部。

出于需要,当局让他们

走进交通部和其他公司的仓库,

没有选错人:诚实的书呆子

都以古罗马十人团为行为尺度。

他们为这样的任命而鼓舞。

天色渐晚。外面正在下雪。

日常用具可以发给工人,

财物和军需品得上交国库。

那些日子,瑟罗米亚特尼科夫一带

还笼罩着半是乡村的氛围,

积雪层层,寒鸦乱鸣,

只有这些鸦叫声打破了寂静。

云杉林被染成秋天似的火红,

窗框在夕照下似乎烈焰熊熊,

落日余晖扑向榈架和货物,

仿佛根据编号才慢慢退出。

粉红色多棱薄木板散发清香,

夹着螺丝刀和手钳吱吱声响,

人人态度强硬,好像悬岩,

个个脸色严肃,好像铁板。

声音干巴巴。说话靠得很近,

就在耳边,又似乎——相距很远。

老是争论,这块棉绒该如何处理,

那把勺子是银的还是镀银。

剪下针眼细绳的铅封,

扬起一阵阵积年的灰尘,

把仓库主任从远处叫来,

根据副本把行李推近。

钥匙旋转唤起对昔日的遐想,

箱盖下露出旧时的破旧杂物,

受惊扰的早年习惯透出阴气,

使人全身感到一阵阵冰凉。

不过收条上写明了日期,

物主出游后已杳无音信,

从东西上交那天算起

才一两年,难得超过五六年。

远游的精神似乎更加年迈,

超过我们至今对年迈的理解。

女上衣的羽纱已经泛黄褪色,

做身腰的细棉布也发脆弯折。

——

正在清理衣物的那座仓库

好像正往什么地方任意漂浮。

道路和雪堆犹如一重重海浪,

使人眼花缭乱,禁不住呕吐。

但市郊的特点中总有些东西

在变成思想,虽说以其为方向

就会如一艘小船被派遣出航,

可是未达目标,却已船底朝天。

也许本来能挺过去,找到浮标,

就只差了区区那么几秒,

可是心灵受到冻土一次次进攻,

便沉没在黑暗的原始密林之中。

突然,斯佩克托尔斯基吃了一惊,

他那看厌了别人羽毛褥子的眼睛

发现有什么东西像宝石一般闪亮,

他看到马丽亚家迷宫里的收藏。

“好吧,”他赶快说,“同行,

这是清单。请加紧把东西核对,

我……我对雪景有点好感:

想去外面走走,抽支烟。”

天空寂静。但只要树枝簌簌声起,

挟着飞雪的旋风便像马儿奔突,

淡紫色的天穹被低垂的乌云压扁,

好像爱斯基摩人低低的前额。

天空寂静,像处于捕鲸者的小船,

单独承受如山一般巨浪的挤压。

但只要云杉的树枝簌簌声起,

一切都会运动,一切均飞跑起来。

他想:“她在哪里——此刻,今天?”

听到旁边在说:“丝绸。长筒袜。葡萄酒。”

“她比我幸福,比我自由,

还是遭到奴役,毫无生气?”

从仓库传来:“继续。继续。

查封。作储备。查封。作储备。送地下室。”

声音单调,好像在给人算命,

老在安放什么,报出什么名称。

夜晚来临。编外的裁判们

把仓库关紧。算命的声音静息。

刮起旋风。谢廖扎的烟蒂

像滑稽女演员一般跳舞盘旋。

有人把一些照片塞到他手里。

今天的事情一直萦绕在心田。

他答了一句什么话,烟雾里听人说:

“您只要看看。这是不是您自己?

这样做不得体?它们掉自相册。

请静思一下:一天之内有谁不曾

有过这样的遭际:每个人手里

碰到不是熟人,便是亲属的照片。”

雪花在打旋,打旋。暴风雪舔着篝火,

把渺小的人群赶成一堆,聚在火边。

那时我住在库尔斯克车站附近,

就在此地最终把他发现。

我拿一包伊拉牌香烟作为诱饵

把他拖到家里,而且挺离奇:

他对这所房屋的了解不比我差,

当年就在此地他看顾某人长大。

他报出昔日房屋主人的名姓,

可我当即忘得一干二净。

房间给烟熏得厉害。解冻之后

泡胀到屋顶,处处都起了皱纹。

他在进门时白说了一遍,

便马上想和盘托出详情,

讲到某个人家的两兄弟,

胡乱拉扯上我们六楼的底细。

那刚好是在尖锐冲突的年代。

两兄弟之一是主宪会议派,

另一个是最早的红军师团战士,

曾在萨列普塔和乌法作战。

他受伤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

把他的命运任意作了安排。

有人既像朋友,又像劫运,

故意让他去撞捷克人的子弹……

我们住所像个甜煮水果罐头,

塞得严严实实,里面什么都装:

缝衣女工,大学生,某单位头头,

女歌唱家和一位驯服的社会革命党。

我知道,这个女人是来找党员。

那个党员是她的亲属。

她得知,他要过很长时间才回来,

便坐在门口,拿起书来阅读。

她读着书,遮住油灯的亮光,

丰满的双肩像要压在我们身上。

后脑勺的影子占了一半天花板。

我们正要穿过厅堂。

正走着,突然听到:“斯佩克托尔斯基,

我们是熟人,”——

身后传来傲慢的声音。

我对这种情况毫无准备,

尴尬地见证了他们俩的单独交谈[52]。

布赫捷耶娃[53]是我名义上的上司,

这一点在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

现在把记住的一切尽快转述出来,

再说我也只了解个大概。

我记得那个夜晚,朋友涨红了脸,

记得油盏中灯芯只剩下短短一截,

火焰不停摇曳,仿佛就要熄灭,

一阵风来将它压到油的平面。

我一眼看到,她带着轻佻神情,

微笑着强压住内心不经意的战栗,

开玩笑地拉了一下手枪,

这一手势显露出了她的为人。

皮外套袖子在胳膊肘处吐气,

比双排手风琴的吐气更清晰,

而布里亚特女人斜视、狡黠的目光

在无声地说:“我的朋友,你真可怜!”

我的在场没有使他们发窘。

我关上房门,但拉上的门闩

只是加剧了他们的唇枪舌战,

以十倍的力气提高嗓门。

谈到虚伪的莫名其妙人群的卑劣行径,

谈到种种原则和公爵们,不过重点

只在于隐隐约约地提到母性

在蔑视,在抚爱,在怜悯及一切中的表现。

“您可记起圣诞节宴会上的人们?……”

她显得不太自然,羞涩地发问。

“我是一对民意党人的女儿。

当时您是否知情?”

他想回答……“但为了不被人看轻,”——

她急着反应,“总该做出点事情吧?”

然后说:“我出身在爱国者的家庭。

除此,还能用什么武器把您战胜?……”

我迷迷糊糊,似乎打起盹来。

(看来,我睡着了,)突然响起门铃。

我抖索着跑出去替那位党员开门,

又匆匆地赶回自己的房间。

我受了冻,又没有什么可取暖,

一时疏忽,我没到床上安睡。

到这时我才回想起发生的一切。

在我瞌睡的当儿,他们俩已溜之大吉。

一九二五至一九三〇年

冯玉律 译

注释:

[1] 神话中的怪物,妖蛇,其目光和呼吸能致人死命。

[2] 这里的扫罗和维库拉们是指沙俄的大商人、工业家,如谢·马蒙托夫、谢·莫洛佐夫等人。

[3] 指运送革命党人流放西伯利亚的大车。

[4] 索菲娅·利沃夫娜·佩罗夫斯卡娅(1853—1881),出身大贵族家庭,其父为沙俄政府部长。她同家庭决裂后,投身民意党人活动,组织并参与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行动。

[5] 指1881年3月1日。这一天,亚历山大二世被杀。

[6] 谢尔盖·根纳季耶维奇·涅恰耶夫(1847—1882),俄国革命家。在1868—1869年参加学生运动。1869年,在莫斯科建立秘密团体“人民惩治会”。主张冒险主义和无原则的恐怖行动,为此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批评。1872年在瑞士被捕,后被引渡到俄国。死在彼得—保罗要塞。

[7] 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哈尔土林(1857—1882),工人革命家,民意党人,曾策划爆炸冬宫。

[8] 以希腊神话为题材表现拉奥孔及其二子与巨蟒搏斗的著名雕像,约完成于公元前175—前50年。

[9] 作者之父列·帕斯捷尔纳克是著名画家,当时在绘画雕塑建筑学校任教,1920年在该校校舍内开设了高等艺术作坊。

[10] 指位于当时莫斯科米亚斯尼茨基门附近的教堂。

[11] 亚·尼·斯克里亚宾(1872—1915),俄国作曲家、钢琴家。作者早年学习作曲时曾以其为楷模。

[12] 加邦,神父,沙俄警察局的爪牙。1905年1月初,当彼得堡各大工厂十三万工人举行罢工时,加邦凭借自己对工人的影响倡议向沙皇尼古拉二世请愿。1月9日,队伍行进到冬宫,遭到血腥屠杀。1906年,加邦在其真实面目暴露之后被工人吊死。

[13] 当时起义的中心,包括白俄罗斯车站和普列斯尼亚工人区。

[14] 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在1905年2月17日被社会革命党人卡利亚耶夫所杀。

[15] 指1905年6月22日至24日波兰罗兹市的工人发动起义。

[16] 黑海中的一个小岛。

[17] 尼古拉·埃内斯托维奇·鲍曼(1873—1905),俄国布尔什维克成员,莫斯科工人领袖,1905年10月18日被沙俄当局支持的“黑色百人团”杀害。

[18] 沙俄当局扶植了保皇派团体“俄罗斯人民联盟”,其所属的打手组织称为“黑色百人团”。

[19] 罗蒙诺索夫雕像,位于大学楼前。参加葬礼回来的学生在此同“黑色百人团”发生冲突。

[20] 寻找最伟大的圣物——盛过基督之血的圣杯,这一直是中世纪西欧圆桌骑士传奇故事中最重要的情节。作者在此隐喻革命真理。

[21] 莫斯科的剧场,并附设公园。1905年12月,起义者多次在此举行群众大会。

[22] 警察在严寒中用围巾包住脸,套上长耳风帽,打扮得如沃古尔女人一般。沃古尔人是指住在乌拉尔山区北部的原住民。

[23] 费德勒实科中学是1905年12月莫斯科起义者的一个据点。

[24] 机车车厢和电线木杆全用来建造街垒。

[25] 米恩是从彼得堡派来镇压莫斯科起义的沙俄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团长、上校。他以特别凶残的手段镇压了普列斯尼亚区,特别是三山纺织厂的工人起义。里曼是谢苗诺夫团的另一名上校,他受米恩之命负责搜捕和残杀喀山车站和莫斯科—喀山铁路各车站的起义工人。

[26] 创建于1873年的三山纺织厂厂主。三山纺织厂是普列斯尼亚区武装起义的中心。

[27] 彼得·彼得罗维奇·施密特(1867—1906),黑海舰队中尉。1905年10月,塞瓦斯托波尔的海员和工人举行集会,遭到当局残酷镇压。施密特在牺牲者的葬礼上发表讲话,使葬礼演变成一次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为此被捕。后来,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施密特恢复了自由。同年11月初,塞瓦斯托波尔卫戍部队和黑海舰队的水兵为应对当局的挑衅而举行起义,水兵代表推举施密特为起义领袖。

[28] 拔都(约1208—1255),成吉思汗之孙,钦察汗国(金帐汗国)建立者。1235年率兵远征欧洲,1240年征服整个俄国,1242年在俄国南部建立钦察汗国,该国由几代继承人统治达200年之久。

[29] 原文为法语。

[30] 伊·巴尔科夫(1732—1768),俄国诗人,专以情色内容为题材。

[31] 沙俄海军上将,黑海舰队总司令,无情镇压舰队的革命行动,后在塞瓦斯托波尔被水兵阿基莫夫所杀。

[32] 奥恰科夫号巡洋舰是1905年11月参与黑海舰队水兵起义的十二艘舰船之主力。

[33] 白底蓝色交叉十字架旗,俄国海军军旗。

[34] 古希腊神话中的歌手,他弹奏竖琴能使草木点头,石头转动,猛兽驯服。

[35] 希腊的两座山。据古希腊神话,巨人们将两山相叠,企图向上天发动进攻。

[36] 别列赞岛,位于第聂伯河进入黑海的河口,沙俄当局曾在此设置刑场。

[37] 1924年秋,雅·切尔尼亚克邀请作者参与编写有关列宁的图书目录。

[38] 据作者说,马丽亚·伊利英娜的原型是女诗人维拉·瓦西里耶夫娜·伊利英娜(1894—1966)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斯佩克托尔斯基的形象则带有若干作者自传性的特征。

[39] 遵照教会规定允许信徒享用肉食的时日。秋季的食肉期,从8月12日持续到11月14日,冬季的食肉期,则从12月25日持续到“谢肉节”。

[40] 作者在此把奥莉加、布赫捷耶娃比作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回家时在恍惚中看到一个乡下人模糊的身形。最后她卧轨自杀时,这个乡下人再度出现,“嘴里嘟囔着什么,在铁轨上干活”。

[41] 伊·谢维里亚宁的诗集,首次出版于1913年春。

[42] 全名为米尔和梅里利兹百货商店。

[43] 古罗马神话中的幸福和机运女神。

[44] 《鞭子》和《会所》是1905—1910年间具有保皇党倾向的俄国幽默报刊。

[45] 16世纪罗马一个贵族世家的姓氏。后来,一种严肃的女式发型以“琴奇”命名。

[46] 带宗教、哲学色彩的秘密组织,18世纪初始建于英国。在俄国,第一批共济会支会于1762年出现于莫斯科。

[47] 18世纪盛行于西欧的建筑和装饰的风格,以华而不实为主要特点。

[48] 一种束腰无领长袍,流行于高加索居民和哥萨克人中间。

[49] 马丽亚的爱称。

[50] 库尔斯克铁路的商品仓库。

[51] 指1919年成立的全俄作家协会。

[52] 原文为法语。

[53] 即前述的奥莉加·布赫捷耶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