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斯捷尔纳克诗(套装上中下册)(帕斯捷尔纳克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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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早期(1912—1914)

1

二月。一碰墨水就哭泣[1]!

哽噎着书写二月的诗篇,

恰逢到处轰隆响的稀泥

点燃起一个黑色的春天[2]。

掏六十戈比雇一辆马车,

穿越祈祷前钟声和车轮声,

朝着下大雨的地方驰去,

雨声比墨水的哭泣更闹腾。

这里成千上万只白嘴鸦,

像一只只晒焦的秋梨,

从枝头骤然掉进了水洼,

把枯愁抛进我的眼底。

愁眼中融雪处黑糊糊呈现,

风满身被鸦噪声割切[3],

当你哽噎着书写诗篇,

越来得偶然,越显得真切。

一九一二年

顾蕴璞 译

2[4]

像炭火盆里青铜色的灰烬,

昏睡的花园把甲虫撒一地。

空中悬挂着五光十色的天体,

却和我,和我的蜡烛平齐。

像改奉闻所未闻的信仰,

我正在从白天走进今夜,

这里,灰暗老朽的白杨

给我挂上了月亮的光界,

这里,池塘像揭开的奥秘,

苹果树絮语,似拍岸浪拂面,

花园悬如木桩上的建筑物,

还把天空擎在自己的胸前。

一九一二年

顾蕴璞 译

3

今天我们[5]将扮演他[6]的忧伤——

想必,相聚时对我的议论是这样,

半明半暗的几条长凳是这样。

杜鹃花正心慌意乱的窗外是这样。

大门是这样。朋友们是这样。

当这样的进军的参与者们,

忧伤与我,相聚在一层的时候,

命定不祥的建筑物的门牌号是这样。

形成了一支奇怪的先锋队。

后方在生活。庭院沉入污泥浊水。

人们责备春天破了冰,去做晚祷,

各地的三月天扭歪教堂前的台阶[7]。

行业一个比一个赢利,

屋顶给举起了,房子在增添,

在我们面前置放了脚手架的搭板。

一九一一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4

当诗人们朝着

诗的迷宫后眺望:

印度河向左延伸,

幼发拉底河向右流淌。

在这两条河的中间,

神话所熟悉的伊甸园[8]以它可怕的单纯

扬起树身的衣衫。

它长得高过那外来的树,

并喧嚷道:你是我儿孙!

我以历史人物的身份

走进了树木的大家庭。

我是光。我所以有名,

是因为我亲自投下影子。

我是大地的生命,

生命的顶峰,生命的伊始。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5

梦[9]

我在朦胧的玻光里做个秋梦,

朋友们和你置身那可笑的人群内,

像只捕到血腥猎物的鹰,

一颗心朝你的手上下坠。

但时光在流逝、老去和消失,

从花园投射进朝霞的光芒,

因锦帘照得窗框银光闪烁,

用九月带血的泪水溅满玻窗。

但时光在流逝、老去。那柔软的

套椅的丝绸像冰一般迸裂消融。

大声说话的你顿时静了下来,

而梦也像钟的回声沉寂无踪。

我醒来了。黎明晦冥似秋晨,

劲风在远去的途中携带走

一排掠过长空的白桦树,

像把雨点般的谷草撒在大车后。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6

我长大。我像伽倪墨得斯[10],

曾由阴雨天和梦境驮载。

仿佛翅膀,苦难羽毛已丰满,

把我永远和大地分隔开。

我长大。那织着晚祷的头纱

把我的头蒙得实实严严。

我用玻璃器皿这忧郁的玩意儿,

举杯中的酒致临别赠言。

我长大。而今雄鹰的拥抱

已把我臂弯的热情冷却得冰凉。

爱情啊,你作为先驱掠过我头顶的

那些岁月已成遥远的过往。

难道我们不在同一个天庭?

它那高度的魅力大到这样:

像一只绝唱过后的天鹅[11],

你也竟要和鹰去比翼飞翔。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7

今天所有人都会穿上大衣,

而且会碰上雨滴的幼林[12],

但是他们中没有人会发觉

邂逅阴雨我又会有什么谈论。

悬钩子的嫩叶将向后一仰,

背面朝上,闪出银光。

今天太阳像你一样忧伤,

此刻太阳像你这北国姑娘。

今天所有人都会穿上大衣,

但就连我们也会过得顺当,

如今对我们来说无论什么

都取代不了弥漫雾气[13]的酒浆。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8

昨天像孩子般入睡的人

今天刚一破晓就又起来,

新的号召像一把神剑

把累僵的大腿弯曲处抻开。

那些鞑靼人刚刚传开

自己嘴里的仆人吆喝声——

他们俩便回头估算一下

在这熟路上走过的行程。

他们俩能认出那稀少的

含杂质的北国瓦灰色雨水,

那由剧院、塔楼、屠宰场、

邮局组成的,采矿工业区视野,

此地无论哪一个标志,

都是向前迈出的脚印。

他们像听见声音:这是起点。

榜样已经做出,该轮到你们。

如今他们俩应该做的是

走完预定行程的全部,

像共使木锉,像同涂蓝漆,

像共涉浅滩,像同穿长谷。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9

火车站

火车站,烧不烂的保险柜[14],

存放着我的相聚和相别,

这久经考验的朋友和向导,

对功绩只起算而不总结。

我的一生总是戴着围巾,

列车刚准备把旅客放进,

哈比[15]嘴上那个嘴套

便喷出蒸汽蒙住你眼睛。

每当我刚一偎依着坐定,

车就到站。我挨挨脸便离去。

别了,该分手了,亲爱的!

列车员,我这就跳下去。

每回在阴雨天调车作业中

西方刚刚闪向两旁,

为免得列车动用缓冲器,

马上用雪片把列车抓挡[16]。

一再呼叫的汽笛刚沉寂,

从远处又传来另一声汽笛,

列车用闷声的风雪浪峰

把个个站台刮得一片凄迷。

眼看黄昏已急不可耐,

眼看它跟在浓烟后迅跑,

田野和风儿也都在挣脱——

哦,我也能在其中该多好[17]!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10

威尼斯[18]

我一大早就被惊醒,

只因窗玻璃的咔嚓一响。

像个泡透的石制面包圈,

威尼斯已经漂浮在水上。

一切都是静悄悄,可是

在梦里我听到一声喊叫,

恰似一个停息了的信号,

依然把遥远的天际搅扰。

它像三叉戟般的天蝎星座高悬在

停奏后微波荡漾般的曼陀林琴声上,

高悬在这位受凌辱的女子[19]头顶上!

也许,这喊声发自远方。

如今喊声已停息,像根黑叉子

连把儿矗立在黑暗中间。

一条大水道,像个逃亡者,

带着讪笑不住地回头顾盼。

饥饿的波浪因寂寞而游手好闲,

一边反抗,一边奔流而去,

而威尼斯游艇砍断了绳索,

将锛子冲着码头磨个锋利。

在船的停泊处外的远处,

现实诞生在残梦之中,

威尼斯像个威尼斯女人

从岸上跳下,入水中游泳。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11

冬天

我用脸贴在像蜗牛一般

被盘绕的冬天的旋风上,

“谁不玩,就归位——靠边站!”

沙沙的喧声,忙乱的巨响讲。

“那就是来玩‘大海汹涌’[20]?

来玩绳一般编起来的故事,

不经准备就进入角色?

那就是来玩生活?那就是

来玩一个结局意外的故事?

讲滑稽可笑、奔走忙乱的故事?

那就是来玩讲大海真的既汹涌

又平静而不问底有多深的故事?”

各个通气孔都深深地叹息,

环顾四周后,叹息变哭泣。

马车夫在白云中驾车飞驰,

马车的黑色轮闸使他停息[21]。

那些没有扫尽的积雪

慢慢爬到窗墙上头,

在那些盛矾的小玻璃杯[22]后

过去和现在什么都没有[23]。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12

盛宴[24]

我酌饮月下香的苦涩,秋空的苦涩,

同时饮下你的背弃引出的滚烫泪流。

我酌饮芸芸众生夜晚品尝过的苦涩,

把号哭的诗章的潮湿苦涩饮入我口。

我们,车间的产儿,忍受不了清醒。

早已和牢靠的饭碗同仇敌忾。

斟酒人也许永难兑现的祝酒辞,

像令人不安的夜风扑面而来。

遗传和死亡是我们的祝酒辞。

在静悄悄的朝霞(树梢正燃烧)时光,

抑抑扬格[25]像老鼠在点心盘里翻寻,

而灰姑娘急不可耐地正在换装。

地板已扫净,桌布不留残羹,

诗章平静地呼吸,像孩子的吻,

灰姑娘在顺利的日子驱车疾奔,

等到把钱花光,便靠两条腿步行。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13

打从在一个个喧声如雷的

黎明前的菱形广场上升腾,

我的歌声总被那一张张

躲不过的大雨封条查封。

每逢晴朗的日子你可别

在我冷冰冰的同行圈里找我。

我浑身上下都浸透着灵感,

北方从小就是我寄身的场所。

北方沉浸在黑暗中——恰似

不堪诗章重负的嘴唇两瓣,

皱眉蹙额地,有如黑夜,

从门槛瞩望辩词的收购站[26]。

我害怕面对北方这家伙,

但只有它对我心知肚明:

为什么不是养子的我,

总在什么地方受它租赁[27]。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14

冬夜[28]

挑灯不能挽回白昼的逝去,

幽灵无法撩起主显节[29]的罩单,

冬降临人间,但烟火却无力

使横七竖八倒着的房屋伸展。

信号灯如白面包,屋顶似油炸饼,

雪地上白中见黑——独宅的门框:

这是老爷家,我是家庭教师。

我独自一人,打发学生去梦乡。

谁也不会来。我把门帘拉上。

人行道上堆雪,台阶被雪掩埋。

记忆啊,别冒火!和我合而为一吧!

向我担保咱们是一体分不开!

你又回忆她?但我不因此而激动。

是谁给她宽限?是谁指出她的踪迹?

那次打击是一切的根源,其余,

托她福,如今和我毫无关系,

人行道上堆雪。在残雪堆中间,

是冻玻璃瓶般的光裸的黑冰块。

信号灯如白面包,在烟囱上面,

袅袅孤烟像鸱鸮[30]在羽毛中掩埋。

一九一三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注释:

[1] “提笔便悲从中来”的隐喻化表达。

[2] 俄国象征派诗人安年斯基所写《黑色的春天》的借用。作者自己在1914年写过“二月正熊熊燃烧着,/有如呛了酒精的棉花”的诗句。本诗节把还暖、融雪、稀泥、春天四个环节营造成冬末春初极富想象空间的一串意象链。

[3] 这里用听觉(风、鸦噪声)与视觉、触觉(割切)相融的通感手法。

[4] 通过直观之物感受世界,是作者自始至终坚持的创作原则。他认为艺术从整体上而言是寓意本身的运动。本诗故意用象征主义的“信仰”、“奥秘”、“天空”等关键词,以示反对作为世界观的象征主义。

[5] 这里的“我们”不是纯人称代词,包括一切拟人化的物象。

[6] 这里的“他”和第二诗行中的“我”实际同指一人,不过采用物我不分的抒情方法。

[7] 喻指融雪天的潮湿使木制的台阶变了形。

[8] 用的是俄语修辞中换喻(即借代)的手法,如以饭桌喻桌上的饭食,以伊甸园喻伊甸园中的树木。

[9] 本诗借鉴了莱蒙托夫的抒情诗《梦》的意境和抒情方式(“炎热的正午我躺在达吉斯坦山谷……”)。

[10] 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特洛斯之子,因俊美出众而被天神掳走,成为宙斯的酒童。一说原为牧童,被化作鹰的宙斯掠走而成为酒童。

[11] 据传天鹅只在临死之前唱一次,即给自己做安魂祈祷。

[12] 喻指毛毛细雨。

[13] 喻指令人陶醉。

[14] 在《人与事》中,作者称“它(指《火车站》)蕴含着人际关系的整个历史”。

[15] 希腊罗马神话中刮旋风的长翅膀的女怪。这里喻指机车烟囱上的网(防煤火迸出之用)。

[16] 抓挡这一动作发出者是“西方”。

[17] 作者以布列斯特车站(白俄罗斯—波罗的海)上的瞬间感受抒发自己对来去匆匆、聚散不定的人生的幻灭感和疲倦感,这一节,特别是这一行诗点明了全诗的意境。

[18] 本诗是作者1912年8月游威尼斯后凭瞬间感受写出。

[19] 喻指威尼斯。

[20] 一种游戏,参加者以鱼或海洋动物命名,轮流跟随讲故事的主持人讲包含这些名称的故事,等听到突然一声“大海汹涌”便抢占位置,无位置者便主持游戏下一轮。

[21] 暗示他也深受故事的感动。

[22] 盛矾的小玻璃杯,通常放在窗框之间,以免窗玻璃蒙上水汽。

[23] 暗示此屋十分简朴。

[24] 本诗系应和阿谢耶夫的赠诗(其中有“我们酌饮悲痛和苦涩的酒”的主旋)而发。

[25] 诗歌格律,比扬抑抑格轻松,在这里象征情绪的好转。

[26] 欲辩忘言,所以寄希望于收购辩词的场所。

[27] 隐喻,意思是我虽不是北国领养,但一度难逃它的影响。

[28] 本诗因作者青年时代的恋人维索茨卡娅1913年来到莫斯科而写。当时他在一位名叫莫里茨·菲里普的富商家里做他儿子的家庭教师。

[29] 也称耶稣受洗节,在圣诞节后的第十二天。

[30] 鸟类,与猫头鹰同属一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