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无了方丈尚未出家的时候是个……绿林英雄……有次他身受重伤,倒在我家门口,我以家传医术将他救活。他那时劫了一辆大车,车里装满了木板,将木板拼装起来,就是这栋房屋,无了方丈嫌这房屋笨重,便送给了我。他现正在普渡寺里清修,这屋子万万不是我偷来的,你定要找他问个清楚。”无了方丈年轻之时确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绿林好汉,云彼丘自是知道,只听李莲花越说越奇,似乎全不可信,他却言之凿凿,又举了无了方丈为证,仿佛也有些可信之处。
若是平时,云彼丘思路清晰明辨,绝不容李莲花如此胡说八道,但此时方寸已乱,心绪烦躁不安,委实分辨不出他何句是真何句是假,呆呆地看着李莲花的脸,“你、你……若是门主,可会……恨我入骨?”他喃喃地道,“我对不起……四顾门上下……早该……早该死了……”说着转身往外走去,手里的匕首仍是失魂落魄地对着心口,不知何时便会刺入胸口。
“喂,皮大侠,”李莲花在后招呼,“我看你心情不好,既然到了门口,何不进来喝两杯茶?”云彼丘一呆,怔怔地转头看他,“喝茶?”李莲花指指房内,只见厅中一壶清茶袅袅升腾着茶烟,木桌热茶,主人微笑蔼然,突然令他胸口一热,大步走了进去。
李莲花把扫帚抹布丢到一边,见云彼丘把匕首放在桌上,忍不住将那“凶器”提去放进大厅最远处的抽屉里,而后整整衣服,露出最文雅温和的微笑,“请用茶。”
云彼丘见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提着匕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窗明几净之室、木桌热茶之旁,心情出乎意料地变得平静,徐徐喝了一杯茶。李莲花陪他喝茶,眼角小心翼翼地吊着他,似乎以为他随时都会自尽,云彼丘突然觉得很好笑,“哈哈……咳咳……我可是很可笑?”
李莲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人啊人,有时就是这样,否则活得不痛快。”
云彼丘喃喃地道:“好一个活得不痛快!李莲花,你说一个人为了女人,对他最敬重的朋友下毒,害他掉进东海,尸骨无存,该不该死?”李莲花连眼都不眨一下,“该死。”
云彼丘苦笑,喝了一杯茶,就如喝酒,“因为……那个女人告诉他,不许李相夷出现在东海之滨,她打算和笛飞声同归于尽。她苦恋了笛飞声十三年,却始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说她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上……我、我怎知她在骗我……你……不,门主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若不下最剧烈的毒,怎么阻止得了他去赴约?我以为只需阻他一时,我有解药在手,并不要紧,可是……原来一切都不是那样,一切都因为我蠢得可笑……”他喃喃地道,“你若是门主,可会恨我入骨?”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温言道:“我若是他,当然是会恨你的。”云彼丘全身一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李莲花连忙倒了杯茶给他,又道:“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不管是什么样糟糕的事,都该忘记了,不是吗?”
云彼丘颤声道:“真的会忘记吗?”李莲花微笑,十分有耐心,也温和地道:“真的会忘记的,十年了,他会遇到更倒霉、更糟糕的事,然后发现,其实当时以为罪大恶极不可原谅的很多事,其实并不是真的很糟糕,然后他就忘记了。”
云彼丘猛地站了起来,“他若忘记了,为何不回来?”李莲花瞪眼道:“我怎么会知道?”
云彼丘怔怔地看着他,很迷惑,就如见了一团迷雾,缓缓地坐了下来。
“皮大侠,”李莲花给他倒了一杯新茶,慢吞吞地道:“我觉得有一件事比‘当年’重要……”云彼丘问:“什么?”李莲花松了口气,很愉快地微笑起来,“呃,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吃个面条、水饺什么的?”云彼丘一愕,抬头一看,发觉果是午时了。
而后云彼丘和李莲花去了二里外的小镇面馆吃了两碗阳春面,李莲花买了把新扫帚。云彼丘在吃了一肚子面条之后糊里糊涂地回去了。他本确定李莲花就是李相夷,但在吃完这碗阳春面之后,非但自尽之念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已开始相信李莲花真有个兄长叫作李莲蓬,且莲花楼千真万确是无了方丈送的了。
四.油锅
云彼丘和李莲花去吃面的时候,郭祸却对着百川院内那个地道口冥思苦想,有一件事他始终想不通:地道中那人是被滚油泼在身上,浇得她满身起泡,皮才会给撕了下来,那些油从哪里来?他在通道口上上下下了数十次,也没有看到油锅在何处,若没有油锅,滚油又从何而来?阜南飞在上头不耐烦地招呼了他几次,郭祸仍锲而不舍,一直到暮色降临,阜南飞已经离去,他仍举着火把在地道之中摸索。
郭祸虽然并不怎么聪明,却是个绝不气馁的人,在他数个时辰的摸索之中,他找到了一个纪汉佛等人没有找到的东西——那是一块焦黑如拳头大小的东西,郭祸之所以发现它不是石头,是因为他踩了它一脚,发现它是软的。
郭祸对着那东西发呆的时候,身后有人道:“啊……”郭祸大吃一惊,猛地回身,双掌摆出“恶虎扑羊”之势,“是人是鬼?”身后那人也是大吃一惊,跟着他猛回身,东张西望,“在哪里?是人是鬼?”郭祸看清身后人的模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收起了架势,“李莲花!”
那不知何时就站在郭祸身后的人正是李莲花。云彼丘前脚刚走,李莲花就钻进了这个地道里,重新把他白天想查看而不方便查看的地方细查一遍,却不料看到郭祸对着块焦炭冥思苦想,着实令他佩服。
“喂,李莲花,李先生……”郭祸叫道,“你怎会在这里?”李莲花微笑,“你又怎会在这里?”郭祸摸了摸头,“我下来找油锅。”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也是。”郭祸迷茫地道:“可就是找不到。”
李莲花道:“先别说这个。纪汉佛回去以后有清点人数,查看百川院弟子有人失踪吗?”郭祸点头,“大院主立刻就查了,院里弟子没有人失踪,只有厨房一个帮厨的丫头已不见了几天,可能是回了趟家。”
李莲花奇道:“这就奇怪了,难道这就是那个帮厨的丫头?”郭祸茫然摇头,“不知道。”李莲花退至早上看见死人的位置,再退了几步,仔细看地上的痕迹,自言自语,“灶台……早晨的时候这里架着一锅滚油,有两个人在这里见面,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飞起一脚,”他学着一脚往前踢去,“把油锅踢翻,滚油泼在对面那人身上,那人倒地,油流向洞口引起大火,‘我’出路受阻,转身往地道另一端的出口逃走……”
郭祸听得连连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李莲花叹了口气,“其实我只不过是在胡说而已……”郭祸一呆,他脑子里本就一片混乱,如今更化为一团糨糊。
李莲花在地道里踱了几圈,郭祸举着火把跟在他身后。
是谁把这个女人杀了四次?她的胸口被很薄而锋利的长剑刺了一剑,额头撞出了一个不小的伤口,右手被齐腕砍去,还被滚油泼了满身,剥了层皮——有谁如此残忍狠毒地对待一个女人?郭祸的火把在洞口晃来晃去,几块碎石又掉了下来,差点砸在李莲花头顶,吓得他往旁一跳,“阿弥陀佛……”突地看见有块石头在郭祸盯着看的那块“焦炭”上一弹,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郭祸道:“好像是那只手……”李莲花大吃一惊,“什么手?那只被砍掉的手?”郭祸点了点头,“被油炸了。”
李莲花倒抽一口凉气,那只“手”经油锅一炸,攒得紧紧的,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他拾起地上两根折断的干树枝往手里一撬,那“手”里攒着的东西让他毛骨悚然。微一沉吟,他把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收在地道边角,接过郭祸手里的火把,四下高照,却见石壁上留有许多划痕,有些划痕已经模糊,许多只是随手乱划,画了一些小鸡小鸟,但有一句话重复划了两次,那字迹大而歪斜,显然并非读书之人所写,写的是“爱喜生忧”四个字。
“郭大公子,你能不能请百川院认得那位失踪姑娘的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她?”李莲花凝视着那“爱喜生忧”四个字,“然后问一问百川院厨房的师傅,昨天和今天,百川院三餐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郭祸突然想起一事道:“阿发说他昨天晚上在这里看见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女鬼诶,王大嫂和阿发肯定认得阿瑞。”
李莲花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无了方丈请我吃消夜……”郭祸毫不怀疑,“我去普渡寺找你。”
李莲花歉然道:“我也许在厨房……”郭祸坚定不移地道:“我到厨房找你!”而后转身离去。
五.“人肉”的味道
普渡寺,方丈禅室。
无了方丈端着一碗米饭正在沉吟,窗外有人敲了两声,微笑道:“众小和尚在饭堂狼吞虎咽,老和尚却在看饭,这是为什么?”
无了方丈莞尔一笑,“李施主。”窗户开了,李莲花站在窗外,“老和尚,我已在饭堂看过,这个月庙里的伙食不好,除去花生青菜油豆腐,只剩白米和盐,亏你白天还吹牛说庙里什么素菜妙绝天下……”
无了方丈正色道:“若是李施主想吃,老衲这就请古师父为李施主特制一盘,古师父油炸花生、面团、面饼、辣椒、粉丝无不妙绝……”李莲花突然对他一笑,“那他可会油炸死人吗?”
无了方丈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好半晌,问道:“油炸死人?”李莲花文雅地抖了抖衣裳,慢吞吞地从窗口翻窗爬了进来,坐在他日间坐的那张椅子上,“嗳……”
无了方丈对今早在百川院地道发现焦尸一事已有所耳闻,方才正是对着贯通普渡寺与百川院的地道之事忧心忡忡。李莲花又把地道之事仔细说了一遍,悠悠地道:“普渡寺的古师父,不知会不会油炸死人这道名菜?”
无了方丈缓缓地道:“何出此言?”
李莲花知道老和尚慎重,微微一笑,“普渡寺和百川院之间有条地道,地道通向舍利塔和柴房,靠近百川院的一段有具焦尸,普渡寺的一棵大树早上突然倒了——首先早上没有风,那棵树断得很蹊跷,老和尚心细如发,想必早已看出那是被人一掌劈断的。能令五丈来高的大树树梢折断而树木不倒,只能从同样五丈来高的舍利塔上发掌,那就是说,早上有个人在舍利塔里。且不说他发掌震断树梢到底是要干什么,至少——他在塔里,在地道一端,那就和焦尸有些关系,此其一。”
无了方丈点了点头,“昨日塔中,确有一人。”李莲花慢吞吞地道:“老和尚可知是谁?”无了方丈缓缓摇头,“老衲武功所限,只能听出昨日塔内有人。”
李莲花安静了一阵,慢慢地道:“老和尚胡说八道……昨日塔内是谁,你岂能不知?”
无了方丈苦笑,“哦?”李莲花道:“昨日我来的时候,普渡寺正在做早课,按道理众和尚都应该去念经,老和尚没有领头是因为你在装病,可是还有一个人没有去做早课。”
无了方丈问:“谁?”李莲花一字一字地道:“普神和尚!”他顿了一顿,“你说‘请普神师侄到我禅房’,小沙弥却说他在房内打坐,因此他没有去做早课。”
无了方丈轻轻一叹,而后微微一笑,“李施主心细如发,老衲佩服。”
李莲花露齿一笑,“没有去做早课并不能说明在地道里的人就是普神和尚,只能说明早上树倒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看见他在何处而已。我说是普神,还是要从焦尸说起——第一,那尸体上有一道剑伤;第二,刺伤死人的人不是百川院的人;第三,地道只通向百川院和普渡寺;第四,普渡寺中只有普神精通剑术——所以,刺伤死人的人,是普神和尚。此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