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婉娩坐在轿中,突地觉得害羞起来,红晕了双颊,偷眼往花轿帘子缝隙看一眼,遥遥却见肖紫衿伟岸的背影站在喜堂之中。她从未见他着过红衣,猛然看见,竟觉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地嘴角含笑,心头竟有些跳,就似仍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见了可心的人儿一般。
众多宾客也都在酒宴边坐了许久,等着花轿已等了许久,见花轿自回廊中转出,不少人都是目不转睛看着那花轿,只盼在轿上盯出两个洞来瞧瞧新娘子究竟是如何美貌,令两个江湖奇男子为她颠倒。
苏小慵一路跟着花轿,轿边跟随的有丫鬟、媒婆和轿夫,路没走多远,轿边又跟了不少年轻莽撞的江湖少年,她忙着阻拦众人靠近花轿,以免冲撞花轿,正忙碌之间,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欸?”她回身一笑,“是你,怎么?有事吗?”那人点头,对她招了招手。苏小慵略有迟疑,但见花轿也已走到门口,这人的脾气她也知道,不是真有要事,此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绝不会上前招呼,便点了点头,跟着那人往客房走去。花轿边人头攒动,却也没多少人留意到苏小慵离去,人人只盼在乔婉娩出轿之时看她一眼。
喜乐之声吹奏,前头手持蓑青之人已经扫过了喜堂的门槛,乔婉娩并无兄弟,因而也无舅爷轿在前,更无媒人,所以迎亲队中也没有媒婆轿。前头拖青之人过后,新娘轿子就直接到了门口,吉时一到,新郎就可出迎,牵新娘入内拜堂。
乔婉娩的大红花轿在外一停,宾客中轰然起哄,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吆喝。肖紫衿回身一望,嘴边也隐约见了笑意。
方多病坐在喜筵正席,他身边便是“方氏”当家老爷子方而优。在自家老爷面前,方多病规规矩矩,谨言慎行。与他同席的是关河梦以及“佛彼白石”中三人,“四虎银枪”三人,四顾门尚存的友人都前来道贺,“佛彼白石”中云彼丘没有到座,说是百川院不能无人留守,加之他有病在身,因此不能前来。
李莲花坐在第七席中,他本要说明他就是江湖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吉祥纹莲花楼楼主,但转念想到方而优正等着要看何晓凤的准夫婿,不免有些胆寒,还是不说为妙。坐在他左边的是“思皮大侠”房克虎,右边是“雪花仙子”柳寒梅。
满桌皆是“久仰久仰”之声,半晌之后,李莲花终于忍不住悄悄问身边的“雪花仙子”那位“思皮大侠”究竟是何方神圣。
柳寒梅嫣然一笑,在他耳边悄声道:“‘思皮’那是南蛮荒芜之地的一个小地方……方圆不过二十来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十分敬仰地看着房克虎,“二十来里也大得很了。”
柳寒梅顿时流露出轻蔑之色,“那也算大侠?”
李莲花唯唯诺诺,过不多时又低声问房克虎:“咳咳……柳仙子又是……何处的高人?”
房克虎哈哈大笑,“她是黄河五环刀门下的女弟子,什么‘雪花仙子’我根本没听说过,不会是临时自封的吧?”
柳寒梅砰的一声拍桌而起,柳眉倒竖,大怒道:“你说什么?你枉为江湖中人,居然不知我‘雪花仙子’乃是近年来江湖有数的人物?”
李莲花大吃一惊,连连拱手,“两位声名远扬,在座各位都是久仰了,息怒息怒,请坐请坐。”
柳寒梅余怒未消,重重坐下,突地斜眼看李莲花,“你姓甚名谁,报上名号。”
李莲花一怔,“这个、这个……在下姓李……”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柳寒梅斜眼看到他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喜糖盒子,为之愕然,“这是——你的贺礼?”
李莲花颔首。
柳寒梅嘿了一声,起身坐往别席,竟是觉得和他同席十分屈辱。柳寒梅离席,第七桌有不少人纷纷离开,只余下三两人仍旧坐着,看似也都是来白吃白喝的江湖混混,却有一人姗姗而来,坐在了第七桌上,却是龙赋婕。她对李莲花微微一笑,似是对离开之人十分不屑。
方多病坐在正席,吊眼看着第七席的变故,肚里大笑。却听一名长须老者卓然而起,扬声道:“吉时已到——”喜筵一阵喧哗,人人回头,只见肖紫衿一身红袍,胸挂红花,缓步走向停在门口的红轿。喧哗声渐渐平息,肖紫衿轻轻牵起轿前的红绸,轿帘晃动,一人头戴红盖头自轿中慢慢下来,红衣鲜艳,佳人窈窕,肖紫衿牵动红绸,红衣新娘缓步前行。突然之间,喜筵中宾客情不自禁发出一阵欢呼,肖紫衿微微一震,他是何等人物,却在牵起红绸的刹那,微微颤抖。
李莲花手持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肖紫衿。宾客满堂,肖紫衿全心全意只在乔婉娩一人身上,牵着新娘子走过喜筵,登上喜堂。
那长须老者原来是肖紫衿叔父,只听他运气振声道:“一拜天地——”
肖紫衿和乔婉娩携手对门口同拜天地。
那老者又喊:“二拜高堂——”
两人回身对老者徐徐拜下。
“夫妻对拜——”
两人转过身,彼此深深拜下,携手而起。
酒宴的宾客有些喊叫起来,“恭喜肖大侠和乔姑娘喜结良缘——”“恭喜肖大侠喜得佳人。”“多福多寿!”“早生贵子——”顿时一片哄笑,肖紫衿终是笑了,牵着新娘步入洞房。
李莲花手中的喜糖尚未送出。微微一笑之后,他将喜糖放置在靠近第七桌旁的收礼盘中。旁人所送的礼物大都名贵,这一盒喜糖倒是十分显眼。送出喜糖之后,他拾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蔬菜,吃了下去。同桌之人均觉诧异,这位食客未免毫无礼数。
过不多时,正席开始动筷,大家纷纷劝酒,场面热闹异常。李莲花却只吃了那一筷子蔬菜,便自停筷。他左右无人,过了一会儿,微笑举杯低唱:“一杯相属,此夕何夕……”却有一人走到他身侧,悠悠吟道:“西江碧,江亭夜燕天涯客。天涯客,一杯相属,此夕何夕。烛残花懒歌声急,秦关汉苑无消息。无消息,戍楼吹角,故人难得。”李莲花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猛地看见来人红衣乌发,容颜娇艳妩媚,发髻一支芙蓉金钗,十分华丽灿烂,竟比新娘还要明艳,却是何晓凤。
同桌之人都认得这位“武林第三美人”,见她突然来到,不免十分稀奇。靠近第七席的宾客纷纷回头,均在好奇这位“武林第三美人”究竟所为何事。
只见她笑吟吟地看着李莲花,在他身边柳寒梅的空位坐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莲花道:“别来无恙,何姑娘好。”
何晓凤媚眼在李莲花脸上瞟来瞟去,“李楼主何等身份,怎能坐在次席?这肖大侠也太不讲道理,你到我那里坐,来。”
李莲花温言道:“我坐这里就很好。”
何晓凤嫣然一笑,“那么我坐在这里陪你。”
同桌几人顿时心里悻悻这位“李楼主”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得江湖中身价最高之佳人的青睐,这位佳人年纪虽然大了那么一点,难伺候了那么一点,却也是千娇百媚……正在这时,正席起了一阵喧哗,肖紫衿换了身衣裳,出来陪酒。
正席上纪汉佛、白江鹑和石水一起站起,举杯敬酒。肖紫衿一杯酒一饮而尽。
白江鹑笑道:“肖兄弟多年夙愿,终是得偿,恭喜恭喜。”
石水却冷冷地道:“门主若在,三门主万万娶不到乔姑娘。”
纪汉佛喝了一声,石水阴阴闭嘴。
纪汉佛对肖紫衿道:“恭喜,恭喜。”
肖紫衿不以为忤,突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其实……很庆幸他已经死了。”饮下第二杯酒,他眼中隐有泪光,缓缓地道,“你们可以恨我。”
纪汉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淡淡地道:“不会。”
王忠、何璋和刘如京三人也自站起,连道恭喜,肖紫衿连饮七杯酒,面不改色。
方多病和方而优也站起敬酒,方多病从未见过这位“肖大侠”,这时对他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只见他面貌英俊,气度沉稳,身材高大挺拔,的确是威仪不凡,和江湖宵小之辈如李莲花之流大大不同。
肖紫衿一桌桌轮番敬酒,他内力深厚,又出身名门世家,酒量甚豪,连饮十数桌,脸上却毫无酒意。很快,他走向何晓凤这一桌,身侧有人替他倒酒,他举杯走向第七席首座,突然一怔,砰的一声,那一杯酒水失手跌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喜筵中顿时寂静无声,人人心里惊异,自李相夷和笛飞声死后,肖紫衿的武功纵使称不上江湖第一,也是“第一”之一,他手上的劲道何等稳健,就算在手上抓住数百斤重物也不在话下,这小小酒杯竟而会失手跌落,实在是万分古怪。
只见肖紫衿盯着第七席中的一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突道:“你……你……”
那人微微一笑,举杯站了起来,“李莲花,恭喜肖大侠和乔姑娘喜结连理,祝两位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肖紫衿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
李莲花先行举杯一饮而尽。
肖紫衿却呆了好一会儿,才从桌上取了另一只新杯,倒酒饮下。
只听李莲花温和地道:“你要待自己好些。”
肖紫衿僵硬了好一会儿,竟点了点头。
李莲花举杯饮下第二杯酒,再次道:“恭喜。”
肖紫衿又点了点头,仍道:“你、你……”
李莲花亮了亮杯底,“李莲花……”
肖紫衿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都道肖大侠醉了,才见他自行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砰的一声掷杯于地,大步转身离去。
他居然没再向第七席的其他人敬酒。
何晓凤吃惊地看着肖紫衿大步走过,瞠目结舌地看着李莲花,“你……真是个怪人。”
李莲花愕然,“我怎么奇怪了?”
何晓凤指着肖紫衿,再指着李莲花,“你们……你们……很奇怪。”
李莲花奇道:“他娶老婆我来道喜,有什么不对?”
何晓凤呆了半晌,“他没给我敬酒。”
李莲花更奇道:“他不是见了你失手打碎酒杯吗?”
何晓凤张大嘴巴,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是见了我打碎酒杯?我怎么觉得他是见了你……”
李莲花叹了口气,“他自是见了你,一时失神,打碎酒杯。”
何晓凤将信将疑,心下却有丝窃喜,“真的?”
李莲花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他不是见了你失魂落魄,难道是见了我失魂落魄?”
何晓凤想了想,颜若春花地嫣然一笑,“这倒也是……”
喜筵中不少人议论纷纷,好奇地看着李莲花,正席中关河梦却既未站起敬酒,也不看李莲花,甚是心不在焉。
方多病已留意了他许久,忍不住问道:“关兄可有心事?”
关河梦一怔,眉头紧蹙,“我在想义妹不知何处去了。”
方多病东张西望,也有些奇怪,果然苏小慵踪影不见,她和乔婉娩交情匪浅,不该不坐正席,怎会不在?
“自从去给乔姑娘梳妆,她至今未归。”关河梦沉声道。
方多病本想干笑一声,但老爷子坐在身边,只得“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莫非她一直陪着乔姑娘?”心下却道:莫非她陪新娘陪到洞房里去了?
关河梦摇头,“绝不可能。”他的目光在喜筵中搜索良久,缓缓地道:“她失踪了。”
方多病道:“这里是野霞小筑,‘紫袍宣天’的住所,有谁敢在这里生事?苏姑娘想必是走散了,不会出事的,你放心。”
关河梦脸上微现冷笑,慢慢地说:“我只怕就因为这里是肖大侠的居所,所以才有人敢在这里生事,因为今日此处毫不设防……”
方多病见了他的冷笑,头皮有些发炸,勉强笑笑,“关兄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想不致如此……”
此时肖紫衿已敬酒敬了一圈,喜筵也用过了大半,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惊叫一声,“你是什么人……啊——”庭院中众人一怔,只见一件事物横空飞来,姿势怪异地平平落地,却是野霞小筑门前的仆役。
那仆役爬将起来,东张西望,犹自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竟连惊骇都不觉得。喜筵中高手众多,相顾骇然:要将一人掷入院中不难,难的是将人低低抛起,平平坠地,既不尘土飞扬,亦不鼻青脸肿,更不必说被抛之人居然还来不及觉得惊骇,人就已经进来了,那是什么样的武功?
肖紫衿此时至少已经饮下数坛美酒,微有醉意,却仍是反应敏捷,刹那间已拦在了庭院拱门之前,“来者何人?”
喜筵中有心与来人一较高低的都已纷纷站起,只见站在庭院拱门之前的是一位青衣男子,年貌来看不过三十左右,容颜俊雅,手上托着一个木盒,冷淡淡地站在门口,脸上既无祝贺之色,亦无挑衅之相。
众人目光一齐看着来人,此人容貌陌生,绝非近年来江湖中常见人物。正席上几人却都是浑身一震,脸色大变,同声叫道:“笛飞声!”刹那之间,几人纷纷拦在肖紫衿身前,心里均想:不管这魔头因何未死,今日拼得性命不要,也要保肖紫衿和乔婉娩周全。
喜筵中刹那间寂静如死,人人睁大眼睛,看着这位传说已死了十年的金鸾盟盟主。笛飞声“悲风白杨”心法为武林中第一等刚猛内力,若是此人真是笛飞声,今日喜筵众人坐得如此密集,他一掌之威,便足以立毙场内数位宾客。这位煞星怎会未死?十年之中他又究竟去了何处?今日来到野霞小筑又所为何事?众人噤若寒蝉,心下一片冰凉:若是他来向肖紫衿寻仇,要大开杀戒,我等今日却是冤死了。
笛飞声淡淡站在门前,眼见众人神情紧张,他却不看在眼内,环顾庭院之内,宾客皆悉胆寒,不知他想要如何?肖紫衿张口欲言,纪汉佛挡在他身前,低声道:“乔姑娘尚在房内。”一言提醒,肖紫衿本来心里怒极,不知笛飞声未死,又不知他前来所为何事,乘着酒意便要拔剑,纪汉佛提及乔婉娩,他心头一惊,满腔义愤顿时凉了。
纪汉佛拦在众人之前,沉声问道:“笛飞声?”
笛飞声手中木盒一抛,啪啦一声,那木盒跌在纪汉佛身前,但闻他淡淡地道:“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纪汉佛不知他心里做的什么打算,也淡淡地答:“别来无恙。不知笛盟主前来,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