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道:“不知道,你若是关心,不如去看看,在这房间里睡了三天,也不嫌闷?”
李莲花歉然道:“这倒也是。”言罢钻进被窝,换好了衣裳,慢吞吞从被里钻了出来,“我们去看看苏姑娘。”
苏小慵的房间在关河梦隔壁,两人从关河梦房门而过,李莲花足底一滑,抬起脚来,只见那鞋底染上一块黑红色的污渍,他犹自呆呆,“这是什么……”方多病却越看越眼熟,“这好像是……猪血……血?”李莲花大吃一惊,两人相视一眼,齐齐伸出手,猛地推开关河梦的房门。
血迹是从床下蜿蜒出来的,地上丢着一支匕首,血迹顺着匕首刃尖缓缓流向门口,从门槛缝隙中渗了出去。血迹早已干涸。两人目光上移,只见床上一片狼藉,被褥凌乱,被下依稀一个人形,被褥上十数个刃孔,被下人一只手臂垂于床侧,鲜血便是顺着手臂和手指流了满地。最骇人的是床上尚插有一支长箭,直透被褥床铺,箭尖露出床板之底,箭尖下的地面却并无多少血迹。
跌在地上的匕首,短小精亮,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泽,赫然正是“小桃红”!而穿过被褥的长箭箭身比寻常箭长而尾羽更短,竟是风尘箭!方多病心头怦怦直跳,迟疑良久,走过去轻轻揭开那盖在床中人脸上的被褥——不出所料,被乱刀戳刺,而后被长箭贯穿胸口的人,是苏小慵,并非关河梦。
李莲花站在门口,文雅温和的眉目有瞬间泛起了一层愤怒之色,方多病狠狠一跺脚,低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有谁要她死?她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
李莲花按住额头,半倚在门框上,长长吸了口气,而后慢慢吐了出来,“是我的错,昨夜我居然没有听到半点声音。”
方多病眉头一皱,方才李莲花那模样猛地兜上心来,“你这几天真在生病?”
李莲花静了半晌,点了点头。
方多病也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我明白,以你那样子,就算隔壁敲锣打鼓你也不会听到……怪不得你。”
李莲花脸色苍白,苦笑一声。
方多病道:“重要的是谁——是谁要杀苏小慵?谁和她有深仇大恨,竟忍心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乱刀刺死?这凶手委实残忍狠毒,泯灭人性!”
李莲花摇头,声音微微有些沙哑,“重要的是关河梦。”
方多病一怔,“关河梦?”
李莲花慢慢地道:“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苏小慵为何在他床上?苏小慵为人所杀,关河梦却在何处?”
方多病悚然一惊,不错,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关河梦却在何处?
苏小慵面容痛苦地闭目躺在床上,衣着整齐,穿着鞋子,她没有睁眼,左颊的伤口让她整个容貌都扭曲了,浑身浴血,看起来十分可怖。
李莲花握住苏小慵身上那支风尘箭,用力一拔,那只箭本有倒钩,牢牢勾住床底,却是拔之不起,只得叹了口气。
方多病忍不住道:“那是梁宋的……难道他……”
李莲花苦笑,“如是他,他把自己的成名兵器留下作甚?唯恐天下不知苏小慵是他所杀?何况梁宋侠名昭著,料想不会做这种事,又何况……”
方多病问道:“又何况什么?”
李莲花道:“又何况梁宋要杀苏小慵,一掌便能震死她,何必杀成这样?”
方多病干笑,“那倒也是……这里还有‘小桃红’,不对啊!”他蓦地想起,“这只匕首不是送给肖紫衿做新婚贺礼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李莲花叹了口气,“只怕在小青峰上将她刺成重伤的凶器,就是这柄‘小桃红’!”
方多病毛骨悚然,“那……难道凶手是杨垂虹?”
李莲花叹道:“杨垂虹要杀苏小慵,何尝不是一杀便死?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杀苏小慵了?那小姑娘明明什么也不懂。”
方多病瞪眼道:“你莫忘了她是关河梦的义妹,她虽然什么也不懂,未必有什么仇人,但是关河梦出道三年,行侠仗义,得罪的人不可谓不多,他既然喜欢他这义妹,有人要杀苏小慵有什么稀奇?”
李莲花漫不经心地道:“那也有些道理……”抬起头四下张望,屋里其余事物都摆放得有条有理,并没有看出有人动过的痕迹,“若在小青峰上将苏小慵刺成重伤的人,也是将她杀死的人,那就是说……他从山上跟了下来,就在我们身边。既然它能用风尘箭和‘小桃红’杀人,说不定就住在这家客栈之中……”
方多病大皱其眉,“你要说这凶手武功不高,他却能拿走风尘箭和‘小桃红’;你要说他武功很高,他杀苏小慵却杀了两次,又杀得满身是血,花费许多手脚,实在是奇怪得很。”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真的想不明白?”
方多病摇头,突又瞪眼,“难道你就明白?”
李莲花道:“要拿走风尘箭,武功不一定要很高,只要见过梁宋,是借是偷是抢都能拿到;至于‘小桃红’,那日婚宴上人来人往,从礼品盘里拿走一样什么也不困难,难的是他要知道礼品中有这么一件杀人利器。”
方多病打了一个寒噤,“你是说……凶手就是梁宋、杨垂虹甚至苏小慵身边的人?”
李莲花又叹气,“梁宋和杨垂虹也很可疑……”
方多病忍不住又反驳他,“不是你说他们不会把自己兵器丢在杀人现场,何况他们要杀苏小慵也不必如此麻烦吗?”
李莲花瞪眼道:“你又怎知他们不会因为猜到我们会这么想,故意把兵器留下,故意将人杀得满身是血?”
方多病目瞪口呆,勃然大怒道:“那你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李莲花轻咳一声,“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方多病本打算不再理睬这个满口胡言的伪神医,终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事?”
李莲花微微一笑,“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杀苏小慵的目的是为了关河梦,那么凶手至少要知道关河梦喜欢他这位义妹才成,那就证明凶手和关河梦很熟。他轻易拿到风尘箭和‘小桃红’,也证明他和关河梦的朋友很熟,或者就住在这客栈里,不是吗?”
方多病突然醒悟,“你是说,凶手是参加了这次婚宴,和关河梦很熟,武功也许不高,知道礼品中会有‘小桃红’,很可能也住在这所客栈里的人,并且从肖乔成婚那日到昨日还没有离开扁州!那就是说……”
李莲花道:“就是说,凶手是梁宋、杨垂虹、你、我、关河梦、康惠荷、龙赋婕中的一个——也就是那天看见‘小桃红’的其中一人。”
说到此处,门口光线微微一暗,有两人走到门口,突然看见门内奇惨的状况,其中一人尖叫一声,全身瑟瑟发抖,另一人居然往前一栽,几乎昏了过去。李莲花和方多病连忙赶出门去救人。
那几乎栽倒的人正是关河梦,只见他双目大睁,呼吸急促,脸色惨白,显是急痛攻心,惊怒交集。方多病连点了他几处穴道,心里甚是同情。
另一人却是康惠荷,她被房里惨状吓得魂飞魄散,连道:“小慵……小慵……天……”
李莲花只得也点了她的穴道,歉然道:“对不住了。”
方多病点了关河梦几处穴道,却把他抓住摇了摇,“你到哪里去了?昨晚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苏小慵会在你房间里?”
只听啪的一声,关河梦怀里跌下一包事物,方多病拾起一看,却是一包金疮药。关河梦极力定了定神,他本已几欲疯狂,此时勉力要镇定下来,沙哑地道:“我到药铺买药,本想即刻回来,但一味主药没有了,才赶到临镇去买,一夜未归……怎会……怎会变得如此?小慵她……她……她怎会在这里?我……我……她……”他是大夫,只看一眼便知苏小慵确实已死,哀恸之下,突地呆呆地看着李莲花,目中流露出极强烈的企盼之色,李莲花号称能起死回生,若传言是真,世上唯有他能救苏小慵一命啊!
李莲花知他在企盼什么,此时此刻,要说他自己实在不会什么起死回生术,却是说不出口,顿了一顿,叹了口气。
方多病却道:“你放心,这位李莲花,乃天下第一神医,医术神奇至极,你远远不及,不消十日,定能让苏姑娘起死回生,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美人。”
关河梦心知全是无稽之谈,却渴盼自己能够信些,此时浑身乏力,热泪盈眶,只得闭上了眼睛。康惠荷一边看着,突然落泪,掩面而泣。李莲花道:“二位请先回去,这里有我和方公子在,关大侠想必累了,还请康姑娘多加照顾。”康惠荷点了点头,关河梦却不肯离去,只想再将苏小慵之伤验看清楚,只是被方多病点了穴道,康惠荷将他扶走,他却反抗不得。
“如果关河梦真的昨夜不在,究竟是谁把苏小慵搬到了关河梦房间?又是为了什么?”方多病越发奇怪,“苏小慵的客房和关河梦的客房一模一样,也和你我的房间一模一样,有谁要特地把她搬到隔壁?”
李莲花道:“啊?”
方多病又道:“我一说你能把她医活过来,凶手为了自保,定会打算对你下手,杀人灭口,这时我方大公子一出手,就能将凶手捉住,给苏姑娘报仇。”
李莲花道:“嗯……”
方多病得意扬扬,“你放心,在我方大公子手下,决计不会有事,我定能抓住凶手。”
李莲花道:“那凶手若是武功不及苏小慵,明知你在我身边,又怎么敢来杀我?何况李莲花的武功虽然不怎么高强,至少也比苏小慵高强些……”方多病的笑脸突然僵住,只见李莲花很失望地看着他,喃喃地道:“你果然聪明得很……”
方多病恶狠狠地瞪着他,“少说我也想了条妙计,总比你半点伎俩都想不出来的来得聪明!”
李莲花在房中环目四顾,方多病方才在说什么他就当半句没听到。苏小慵静静躺在床上,凶手杀人的方法疯狂而简单,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将棉被压在苏小慵身上,‘小桃红’透过棉被刺入苏小慵体内,凶手和苏小慵之间并未接触,而且血迹也不会喷溅到身上。‘小桃红’被弃之地上,凶手并未带走,杀人手法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知究竟是谁……看似无论是谁,也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昨日深夜,大家究竟在做什么,定要好好问问。”他喃喃地道。
小青峰。
野霞小筑。
乔婉娩和肖紫衿默默对坐。他们成婚已经四天,殊无欢乐之态。乔婉娩心神不定,肖紫衿双眉之间隐隐约约带着一层杀气。两人静坐着,却是各想各的心事,貌合神离。
过了许久,乔婉娩突然道:“我还是不信,冰中蝉只有‘扬州慢’能救,如果不是他……他还活着,我……我怎能活到今日?什么洞房花烛就能解毒,那江湖上无稽之谈,我……我怎会相信?你是不是骗了我?”她低声重复,“你是不是骗了我?”
肖紫衿缓缓地道:“我平生不屑骗人,怎会骗你?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他坟上青草年年是你亲手拔去,你怎能不信?”
乔婉娩蓦地站起,“那……那坟里没有他的尸体!他跌进海里,我们什么都找不到……”
肖紫衿双眉耸动,“不错!他跌进海里,我们什么都找不到,他早已尸骨无存,早已死了,死人——死人是决计不会复活的!”
乔婉娩颤声道:“可是……可是……”
肖紫衿猛地将她抱入怀中,亲了亲她的面颊,哑声道:“他真的早已死了,婉娩,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但是我……我是不会骗你的。忘了他吧,他当年不曾用心待你,你何必为他如此?我会让你下半辈子快活无忧,决计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你难道就不会为我们往后的日子想一想吗?”
乔婉娩呆了一呆,双手抱紧自己的身子,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眼泪,“紫衿,那是我上辈子欠他的……欠他的……”
肖紫衿吻去她的眼泪,沙哑地道:“我是这一辈子欠你的。”他再吻上乔婉娩的红唇,缠绵了一阵,低声道:“婉娩,我从不骗你,他真的死了,他绝对……”
乔婉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肖紫衿余下几个模糊的字眼她没有听清。
婉娩,我从不骗你,他真的死了,他绝对……是要死的。
武林客栈。
方多病和李莲花微略商量了一阵,将尚留在客栈内的几人分开来询问。此时尚留在客栈中的人是:梁宋、杨垂虹、龙赋婕、康惠荷、关河梦,以及李莲花和方多病。
听闻苏小慵被人所杀,众人都觉惊骇,昨夜客栈中风平浪静,无人自称听到奇怪的声息。武林中人,本自刀头舔血,为人所杀并不奇怪,奇的是并非死于堂堂正正的搏杀之间,却无声无息地被乱刀刺死。苏小慵的惨状,未免让人嗅到丝丝疯狂的气息。
“昨夜天黑到天亮,梁兄都在做些什么?”方多病坐在梁宋对面,直截了当地问,“为何梁兄的风尘箭会插在苏姑娘身上?不知梁兄作何解释?”
梁宋本来见到那风尘箭插在苏小慵尸身上就满脸惊骇,被方多病这么一问,更是神情绷紧,“昨夜我一早就上床睡了。”
方多病大是奇怪,半晌道:“昨夜你明明和我联句联到三更半夜,哪里上床睡了?你昏了头吗?”
梁宋一呆,“正是,正是……昨夜我是和杨兄、方公子联句……”他神思不定,自从见了那风尘箭后便神情恍惚.
方多病皱眉问道:“难道是你杀了苏小慵?”
梁宋大吃一惊,“不不,不是我,当然不是我……”
方多病怒道:“你一会儿说在睡觉,一会儿说在联句,难道昨日联句之后,你便悄悄杀了苏小慵?”
梁宋连连摇头,“不不不,方公子你可为我作证,昨夜我确实和两位联句,直至深夜。我和你出门之时都已过了三更,怎有时间去杀人,又怎么能杀人杀得无声无息?再说就算有仇人,我也定要按照武林规矩……”
方多病嘿嘿一笑,“不必说了,昨夜你我走的时候是三更过后,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要杀人绰绰有余。定是你在婚宴上盗取了‘小桃红’,潜入苏小慵的房间将她刺死,然后在她身上装模作样插了自己的风尘箭,妄图证明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你……”
梁宋脸色尴尬,“方公子!”
方多病道:“我说得不对?”
梁宋苦笑,沉吟良久,“苏姑娘确实不是我所杀,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