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是负了你。
她站在坟前,从前一站在坟前心情就不平静,如今更不。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守住一份感情,一生一世,甚至几生几世都不变,结果不过是几年……她微微垂下头,几年呢?五年?十年……不,未到十年,她就已经变了。嫁给紫衿,决定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定会后悔,结果竟是很幸福。
相夷啊相夷,我终是负了你,你若未死,必定是要恨我的吧?她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地呵了出来,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恨的,而且,会恨得天翻地覆,至死方休吧?或者……会杀了她,或者杀了紫衿……但他早已死在东海之中,他谁也杀不了——因此,即使背叛了他,也不怕他——即使负罪,也不会很不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写着“挚友李相夷之墓”的墓碑。虽然很幸福,在心底深处,她却始终感觉到苍凉,不满足。嫁给紫衿,究竟应该赞扬自己,还是应该惩罚自己……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李相夷衣冠冢后有人。她在坟前站了一会儿,渐渐注意到坟后不远处有人弯腰在草丛中拾掇着什么东西。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他在整理那日傅衡阳手下那群少年插在地上的蜡烛,心里一阵恍惚,世上也还有心情平和、十分温柔的人啊……李莲花这日午睡过后,浇过那两盆被方多病嘲笑过无数次的庸俗至极的杜鹃花,便决定出外走走。绕着小青峰逛了一圈,他喜欢打扫的脾气发作,便见一个蜡烛拔去一个,以免引起山火,又碍了花树生长。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那人哼着最近颇流行的曲子,将拔出来的蜡烛堆在一处,看似准备过会儿找个箩筐背走。乔婉娩不知不觉凝视了那个拔蜡烛的人许久,她自己心境烦乱,听了许久,方才听出他唱的是一出《窦娥冤》,不免哑然,轻轻叹了口气。她拍了拍李相夷的墓碑,打算转身离去。突然,坟后那人回过身来,似是听到了声息,站直了身子。
突然之间——突然之间——她的手指僵硬,紧紧地抓住了墓碑,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双目直直地盯着那人——她从不信有鬼——从不信……那人也是一怔,随后拍了拍衣裳,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真挚,别无半分勉强。
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她想她本是想狂呼大叫,本是想昏去,本是见了鬼——但她牢牢盯了他半晌之后,嘴角抽动,叫出了一声“相夷……”
相夷……
二字之后,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心头一片空白,就似自万丈云巅一下子摔了下来,一种错觉在眼前浮动……让她刹那间以为,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死,其实这十年以来,死的是她……那站在李相夷坟后的人听到了那一声“相夷”,嘴角微勾,微笑得更加平和,点了点头。
她再也没说出任何话来,突然全身颤抖,跌坐在了地上,牙齿在咯咯打战。她不是害怕,她只是不知所措,是太不知所措了,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
他并没有过来扶她,也没有走近,仍远远地站在坟后,带着平静且心情愉快的微笑,突然道:“那日跌下海以后……”
乔婉娩终于能够动弹,骤地用僵硬的双手抱住头,“不必说了!”
他微微一顿,仍旧说了下去,“我挂在笛飞声的船楼上,没有沉下海去。飘上岸以后,病了四年……”四年中事,他没有再说,停了一阵,“四年之后,江湖早已大变,你随紫衿到苗疆大战蛊王,四顾门风流云散,我……”他再度停住了,过了很久,他微笑道,“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她摇了摇头,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没有哭,是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的牙齿仍在打战,“你骗了我。”她低声道,“你骗了我……”
李莲花摇了摇头,“李相夷真的已经死了,我不骗你,那个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
她突然尖叫一声,抢了他的话,“那个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孩子!是的,我知道那时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我知道相夷不懂事不成熟,我知道他会伤人的心,可是……可是我……”她的音调变了,变得荒唐可笑,“可是我已经喜欢了……你怎能骗我说他已经死了……你怎能骗我说他已经死了……”
“你以为,经过了十年之久,李相夷还能从这坟墓里复生吗?”李莲花悠悠叹了口气,“是孩子终究都会长大,相夷他——”
她再度打断他的话,背靠着李相夷的坟墓,古怪地看着他,低声道:“你如果不骗我说他已经死了,我不会嫁给紫衿。”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伤心的不是你嫁给了紫衿,是你没有后悔嫁给紫衿。”
乔婉娩木然地看着他,眼泪滑落了满脸,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她突然笑了起来,低低的犹如伤兽般痛楚的笑,“相夷你——你还是——还是那样——能用一句话杀死一个人……”
李莲花眼色温柔地看着她,“婉娩,我们都会长大,能喜欢紫衿,会依靠紫衿,并不是错。你爱他,所以你嫁给了他,不是么?”
乔婉娩不答,过了好一会儿,“你恨我么?”她轻声问。
“恨过。”他微笑道,“有几年什么人都恨。”
她缓缓点了点头,她明白……
只听他又道:“但现在我只怕肖紫衿和乔婉娩不能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她听了半晌,又点了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你不是相夷。”
李莲花微微一笑,“嗯……”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凝视着他,轻声道:“相夷从不宽恕任何人。”
李莲花点头,“他也从不栽花种草。”
乔婉娩唇边终于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他从不穿破衣服。”
李莲花微笑,“他几乎从来不睡觉。”
她面上泪痕未干,轻轻叹了口气,“他总有忙不完的事,几乎从来不睡觉,总是有仇家,很会花钱,老是命令人,把人指使来指使去的……却总能办成轰轰烈烈的事。”
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却穷得很,只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睡觉,也并没有什么仇家。对了,我房里那两盆杜鹃开得黄黄红红,煞是热闹,你可要瞧瞧?”
乔婉娩终是微微一笑,这一刻她的心似是突然豁然开朗,牵挂了十年的旧事,那些放不下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消散,眼前的男人是一个故人、一个朋友,更是一个达者。“我想看看。”
李莲花拍了拍衣袖,歉然道:“等等我。”
乔婉娩举袖拭泪,拂去身上的尘土,突然觉得方才自己甚是可笑,眼见李莲花背着箩筐忙忙地奔进野霞小筑后院簸箕处,忍不住好笑——心下不禁想:若是傅衡阳知晓李相夷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他辛苦安排的重兴四顾门的蜡烛清扫干净,不知作何感想。一念未毕,眼见李莲花在前边招手,她便跟了上去。
走进李莲花房中,她对着那两盆“杜鹃花”看了好一阵子。那两盆花颜色鲜黄,开得十分灿烂富贵,确是受到了精心照料,生长得旺盛至极。
只是乔婉娩看了半日,忍不住问道:“这是杜鹃花?”
李莲花呆了一呆,“方多病说是杜鹃花……我从山下挖来的,山下开了一大片。”
乔婉娩轻咳了一声,贤惠且耐心地道:“这是黄花菜,是山农种来……种来……总之你快点还给人家。”
李莲花啊了一声,看着自己种了大半个月的“杜鹃花”,歉然道:“我说杜鹃花怎会开得这么大……”
乔婉娩委实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人望着那两盆“杜鹃花”相视而笑。
房外不远处,有人站在树梢之上,遥遥看着两人。那人紫袍金边,身材修伟,本来俊朗挺拔,只是脸色苍白至极,呆呆地看着房内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内,李莲花看着自己勤劳种出的黄花菜,突然极认真地问道:“黄花菜都开了,天快要凉了,这山上的冬天冷不冷?”
乔婉娩一怔,“冷不冷?”
李莲花连连点头,“下不下雪?”她点了点头,“下雪。”他缩了缩脖子,“我怕冷。”
她微笑道:“相夷从来不怕冷。”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不但怕冷,我还怕死。”
八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又过数日。
方多病最近终于觉得有件事很奇怪了。他最近这几日都在和傅衡阳下棋,那位“少年狂”傅军师虽然将四顾门种种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却下得一手臭棋,方多病特别喜欢和他下棋。傅衡阳又自负得很,越输越下,这几日已不知输给方多病几百回了,犹自不服。
这一日赢了傅衡阳三回之后,方多病终于想起来最近觉得什么事很奇怪了——最近大白天时候依稀没有看到李莲花的影子,傍晚闲逛的时候也没看到,竟然连吃饭的时候也没看见!那家伙不、会、溜、了、吧?
“李莲花?”方多病一脚踢开李莲花的药房大门,只见房内桌椅书卷摆放得整整齐齐,窗棂擦得干干净净,有一个窗户贴了新的窗纸,两个空的陶盆叠放在药房一角。“李莲花?”方多病走入房中东张西望,从桌上拾起一张压在镇纸下的白纸。“这家伙不会写了三个字‘我去也’吧……”方多病看这房里的架势,心里已料中十之七八——李莲花果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举起白纸一看,眼睛顿时直了——那纸上果然不是“我去也”三个大字,而是密密麻麻蝇头小字。李莲花竟留了张万言书下来,大出方多病意料。
“画皮、画皮、画皮、画皮……”一张白纸,上万蝇头小字,写的全是“画皮”二字。方多病青天白日下看见,提在手中,眼睛一时发绿,竟觉得一阵鸡皮疙瘩泛上背来,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死莲花疯了不成?要溜就溜,花费什么功夫写的这什么东西……总而言之,即使四顾门重兴这样的大事也没留住死莲花的影子,他还是溜了。方多病手里拎着那张“画皮”,不知何故,心里却总是掠过一阵发毛的感觉。无端端想起那日李莲花拥被坐在床上那双茫然的眼睛,像身体之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对人间毫不熟悉的恶鬼,透过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一切。
死莲花必定有些秘密,方多病将万言“画皮”收入怀里,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去找傅衡阳,而是去找肖紫衿。
肖紫衿听闻李莲花已走,并不怎么惊讶,倒是展开那万字“画皮”时显是一怔,而后淡淡地道:“角丽谯所练的内功心法叫作‘画皮’,她能生得颠倒众生,也多是因为她修炼这等恶毒媚功,定力稍差之人往往难以抵挡她的诱惑。‘画皮妖功’练得功力越深,人长得越美,也越残忍好杀,会做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出来。”
方多病奇道:“李莲花怎么知道角丽谯练的是‘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