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手自床底伸了出来,按在他胸口,但……但正常人的手岂有这么长,也绝不可能弯曲这样的形状。陆剑池一生自认胆气豪迈,此时惊恐之心,和那碌碌市井小民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时之间惊骇欲死。正在此时,一物自他床底翻出,陆剑池大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方多病蓦地坐起,他已经睡着,被陆剑池一声大叫惊醒,睁眼依稀只见一个五花斑斓、似人非人的东西伏在陆剑池床上,见他坐起,倏地向他扑去,行动之快,快逾闪电,而竟然浑然无声。方多病一时只觉自己在做梦,大叫一声,挥笛招架,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一股巨力当胸而来,刹那头昏眼花,窒息欲死。正当他自觉快要死了的时候,眼角似乎看到一阵白影飘荡,心中居然还骂了一句:他妈的,要死的时候还有人装那白衣剑客……接着天昏地暗,他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
凄凉黑暗的客房之中,一人揭去一层外袍,露出袍下白衣如雪,静静看那扑在方多病身上的东西。那东西手长脚长,雪白皮肤上生满一块一块血肉模糊的斑点,若非浑身龟裂般的血斑,和一个身材高瘦的赤裸男人也没什么大区别,头颅甚大,见白衣人静立一旁,它也回过头来。只见它除了眼睛略小,嘴巴宽大,尚称五官端正,突地低低号叫,蓦地往白衣人身上扑来。
白衣人身形略闪,避开一扑,那东西行动奇快,转折自如,竟如蜘蛛行网一般灵活诡变,一折之后,手掌往白衣人头上抓来。白衣人足下轻点,颀长的身影轻捷超然,从那东西腋下掠过,反掌轻轻在它背后一拍,竟然是往外直掠而去。那东西怪叫一声,追向他身后,亏得这东西行动如电,却是追之不及,一前一后,两“人”一同奔入了石老房中。
黑夜渐去,晨曦初起,只听石老那蓬屋中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震响,枯枝石屑横飞,剑气破空而出,蓬屋倾颓崩塌,烟尘弥漫,随后一片寂寥,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生命,一切诡异莫测、奇幻妖邪的怪物都在那倏然的安静中,突然失去了行踪。
过了不知多久,方多病缓缓睁开眼睛,只觉胸口气滞,头痛欲裂,浑身上下说不出地难受,好不容易坐起身来,只见陆剑池脸色憔悴,坐在身边,神情恍惚。他咳嗽了几声,暗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李莲花呢?”
陆剑池悚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方多病,“李莲花?”
方多病嗓子干极,再无心情帮李莲花做戏,不耐怒道:“自然是李莲花,住在吉祥纹莲花楼中的人不是李莲花难道是鬼?他人呢?”
陆剑池茫然转头往一边看去,只见李莲花灰袍布衣,仍昏在一旁,一动不动,“他就是李莲花?”
方多病松了口气,看来死莲花还没被那怪物掐死,“他当然是李莲花,你真的信他是李莲花同村的表房的邻居?‘同村的表房的邻居’怎么可能是亲戚?世上也只有你这种呆头,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方多病瞪眼骂道:“姓李的满口胡说八道,你要是信了他半句,一定倒霉十年!”
陆剑池呆在一旁。自从见那妖怪之后,这又是一件令他颇受打击之事,住在吉祥纹莲花楼中之人自然是李莲花,为何自己会相信根本不合道理的胡言乱语?难道自己真有如此差劲,不但怕死怕鬼,甚至连高人在旁都辨认不出?再看昏死一旁的李莲花——可是这人如此唯唯诺诺,如此胆小怕死,又有哪里像那前辈高人了?心中一片混乱,江湖武林,与他在武当山上所想全然不同。
“死莲花!”方多病自床上跳下,到李莲花床边踢了他一脚,“你要装到什么时候?还不起来?”
李莲花仍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闻言突然睁开眼睛,歉然道:“我怕那妖怪还没走……”
方多病骂道:“他妈的青天白日,太阳都照到屁股,妖怪早就跑了,哪里还有什么妖怪?昨夜那妖怪突然钻出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怎不见你冲出来救我?”
李莲花正色道:“昨夜你昏去之后,正是我大仁大勇,仗义相救,施展出一记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招,于五丈之外将那妖怪的头颅斩于剑下,救了你们两条小命。”
方多病嗤之以鼻,“是是是,你老武功盖世,那本公子就是天下第一,我要是信你,我就是一头白痴的死瘟猪!”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既然是死瘟猪,哪里还会白痴……不是早就死了吗?”
方多病大怒,“李莲花!”
李莲花道:“什么事?”随即对陆剑池微笑,“昨夜那妖怪真是恐怖至极,我被吓昏了,什么也不知道,不知它后来是如何走的?”
陆剑池顿时满脸尴尬,“我……”他昨夜真是被吓昏过去,至今心神未定。
幸好方多病接口道:“昨夜它打昏了陆大侠就向我扑过来,我被它一掌拍昏之后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好像看到一些白色衣裳的影子。”他凉凉地补了一句,“说不定真有什么白衣大侠突然之间冒出来救命,你可有看见什么白衣剑客的影子?”
李莲花连连摇头,“我看到一只手从陆大侠床铺底下伸出来的时候早就昏倒,什么也不知道。”
此时房门一开,石老带着那两位年轻人端着清水走了进来。三人脸色都很苍白,也似经过了一场极大的惊吓,“三位好些了吗?”
方多病奇道:“是你救了我们?”
石老沙哑地道:“昨天晚上……真是吓得快去了半条命,昨天晚上突然有一头怪物冲进我的屋子,然后一个穿着白衣、脸上戴着面纱的年轻人追了进来,我只听见轰隆一声,整间屋子就垮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早晨到你们房里一看,你们三个都昏死在床上,窗户破了一个大洞,可能那怪物和白衣人也来过你们这里。”他咳嗽了几声,“我们石寿村长年有长臂怪人的传说,据说附近山林之中,生有一种行动奇快、力大无穷的怪物,它的巢本在深山,最近也许是没有野兽可吃,所以经常到我们村里活动。”
“你是说我们运气太差,撞上了这种妖怪?”方多病呸了一声,“老头,既然有这种古怪故事,昨晚吃饭你却不说?而且我十分怀疑,你是石寿村村长,村里那稀奇古怪阴森恐怖的客栈里死了多少人,你怎能不知道?老实说,你知道那怪物在村里横行,也知道它在客栈杀人是吗?却故意不告诉我们。”
石老老泪纵横,“村里有这种怪物,实在是本村的丑事,这都是因为村里供奉神明不力,苍天降罪,怎么可以对外人讲……”
方多病本待再骂,看如此一把年纪的老头哭成这般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哼了一声作罢。
陆剑池关心的却是他提到的那“白衣剑客”,失声问道:“昨夜真有白衣剑客出手相救?他人在何处?”
“那年轻人和那头怪物在屋子崩塌以后往树林里跑去了。”石老叹了口气,“真是天降奇人,不知是哪里来的神仙一样的人,竟然能和怪物动手?那怪物全身长甲,刀枪不入,动作快若闪电。能和它动手,真非寻常人。”
方多病胸口仍然疼痛,叹了口气。以那怪物的力道,若非内功超凡绝世的高手,难以抗衡其力,心中不免有些气馁,暗想他妈的,我就是练上一辈子,也未必比得上这怪物天生的神力,武功练来何用?而昨夜他瞟到的一角白影,以及石老说的蒙面白衣人却是谁?不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高手,怎能和那东西动手?
李莲花慢慢自床上爬了起来,叹了口气,“昨夜被吓得半死,不过有白衣大侠追那妖怪去了,想必是不要紧,我……我想到处走走,散散心。”
方多病连连点头,“我也想到处走走。”他心里想的却是过几个时辰等胸口伤势好些,公子他便要逃之夭夭,从这鬼地方远走高飞了,死也不再回头。
陆剑池此时毫无主见,随之点了点头。
石老手指东方,“下山的路在那里,往东走十里路,进入牛头山,穿过菜头谷,就可以见到阿兹河,沿着河水就可出去。”
李莲花欣然点头。三人用过些清水糙面,洗漱干净,便缓步出门。
石老看着三人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那两位年轻人目露凶光,“村长,这就让他们走了?”
石老摇了摇头,“他们有人暗中保护,只怕是不成了,让他们去吧,反正那……那事,他们也不知情,不过三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外乡人。”
两个年轻人自喉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号叫,犹如兽嘶,“村里好久没有……”
石老冷冷地道:“总是会有的。”
五无墓之地
李莲花三人缓步往石寿村旁的山林走去。方多病只想寻个僻静角落运气调息,陆剑池却仍不忘那白衣剑客,想了半晌,忍不住道:“江湖之中,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位白纱遮面、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昨夜那白衣剑客究竟是谁?难道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方多病嗤之以鼻,“江湖中白衣大侠多如牛毛,只消他穿着白衣,戴着面纱,人人都是白衣剑客,天知道他究竟是前辈高人还是九流混混?”
李莲花东张西望。要说他在欣赏风景,不如说更像在寻什么宝贝,但见四面八方大都是绿油油还没开的菊花,杂草一蓬蓬,树都没几棵,沿着山路走出去老远,他喃喃自语:“奇怪……”
方多病随口问道:“奇怪什么?奇怪那白衣剑客哪里去了?”
李莲花往东南西北各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道:“这山头四面八方都是菊花、杂草,几棵不生果子的老树,村里人既不种田,也不养猪,奇怪也哉……”
“他们不是打猎吗?”方多病皱眉,“你在想什么?”
李莲花道:“你我走出这么远,除了老鼠什么也没看见,难道他们打猎打的就是老鼠?”
方多病一呆,“或许只是你我运气太差没看见而已。”
李莲花叹了口气,“会有什么猎物是吃菊花的?况且这菊花枝干既粗且硬,生有绒毛,牛啊羊啊,只怕都是不吃的。这里又是高山,黄牛自然爬不上来,而如果有山羊群,必然也会留下痕迹和气味,我却什么也没闻到。这里的树不生果子,自然也不会有猴子,更没有野猪。”
陆剑池深深呼吸,的确风中只嗅到青草之气,“这种地方多半没有什么猎物。”
李莲花点了点头,“那他们吃什么?”
方多病和陆剑池面面相觑。陆剑池道:“他们不是吃那种野菜,还有粗劣的面粉,什么高山野驴?”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早已说过,那高山能生野驴之处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它长了翅膀会飞,自千里之外飞来,也必在半路饿死。”
方多病失声道:“你说石老骗了我们?那若不是野驴肉,那是什么肉?”
李莲花瞪眼道:“我不知道。总而言之,我既没看见村里养什么牛羊肥猪,也没看见山林里有什么野猪野驴,满地菊花,野菜寥寥无几,这里如此贫瘠,却住着几十号大活人,岂非很奇怪?”
陆剑池茫然道:“或许他们有外出购买些什么粮食,所以能在这里生活。”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但是村长却说,他们从不出去,而且有件事也很奇怪……”
方多病问道:“什么?”
李莲花道:“他们对中原人有偌大仇恨,却为什么对你我这么好?难道你我生得不像中原人?”
方多病一呆。
李莲花喃喃地道:“无事献殷勤……正如你所说,石老明知村里有那妖怪,却故意不说;半夜三更,你我在客栈行动何等隐秘,他如何知道?数碟菜肴,有菜有肉有酒,难道这里的村民家家户户半夜三更都准备要做菜待客不成?”
这番话一说,陆剑池睁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一直感觉怪异和不安的源头,只是他却想不出来,听李莲花一说,心里顿时安然,“正是,这石老十分奇怪。”
方多病皱眉,“本公子对那老头也很疑心,不过这和那碗肉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叹了口气,“还记得客栈里那只断手吗?”
陆剑池和方多病皆点头,李莲花道:“那客栈里本该有许多尸体,却不见踪影,只有只断手,还算新鲜,不是吗?”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想说什么?”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想说……我想说在这里我唯一看到的能吃的肉,若不是老鼠,就是死人……”
此言一出,方多病张大了嘴巴,陆剑池只觉一阵恶心,几乎没吐了出来,失声道:“什么——”
李莲花很遗憾地看着他们,“如果你们吃了那肉,说不定就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
方多病道:“呸呸呸!大白天的胡说八道,你怎知那是死人肉?”
陆剑池呆了半晌,缓缓地道:“除非找到放在锅里煮的尸体……我、我实是难以相信。”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得了一头死猪,除了放进锅里煮的那些肉之外,难道连渣都没有?”
方多病牙齿打战,“你你你……你难道要去找吃剩下的骨头和煮剩下来的……死人……”
李莲花正色道:“不是,吃死人的事过会再说。”
方多病一呆,“那你要找什么?”
“房子。”李莲花道,“这村里应当还有许多房子。”
陆剑池奇道:“房子?什么房子?”
李莲花目眺四周,看遍地野菊,“若多年前真的有许多中原人到此开山种树、种植谷物酿酒,自然要盖房子,只有来往贩酒的商人才会住在客栈里。而要将一片山林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必定不是几个月之间就能做到的事,需要许多人力,所以我想……村里本来尚还有许多中原人盖的房子。”
方多病东张西望,陆剑池极目远眺,只见杂草菊花,连树都寥寥无几,哪里有什么房子?“没有什么‘中原人盖的房子’……那就是那老头又在胡扯!”方多病喃喃地道,“该死!本公子竟然让个老头骗了这么久……”
陆剑池满心疑惑,没有房子,但的确山林被夷为平地,生满了本不该生在高山上的菊花。
李莲花凝视菊花丛,“这些菊花,想必是当年中原人种在自己屋前屋后的……”
他大步往菊花丛最盛之处走去,弯腰撩开花丛,对着地面细细查看。不过多时,他以足轻轻在地上擦开一条痕迹,菊花丛下的土壤被擦去一层细沙和浮泥,露出了黑色的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