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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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楔子——绝非传奇(12)

她心里对样板戏一统天下的局面不是没有微词,但她从未往深处想开去。他这么一说,她觉得他不无道理。可在中国,能讲什么话,话能讲到什么程度,也是特权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不敢加入这谈话。

她怕他将自己卷进这谈话,她提出一个自己想问的问题:

“你爸爸知道你听这音乐吗?”

“他从不管我的事……”

车子开进了空军学院,在东北隅一幢偏僻的灰色小楼前停下。一个战士持枪守卫在上楼处。

一上二楼,是个大厅,待林立果和张宁进去了,先进来的周宇驰便退了出来,又反锁了大门。大厅里铺着偌大的绿地毯,中间是一张乒乓球桌,四周一圈沙发,每隔几个沙发,摆着一箱橙色的汽水,她看那商标,全是外文。以后她知道了,林立果白当空军司令部作战部副部长后,不但口味变了,水也不喝了,喝的全是进口的饮料……

不说是周宇驰的家吗?怎么不见女人,不见孩子?厅里的陈设也没有多少家庭生活的格调?

“这是周宇驰的家?”

“不是。我住这里,”他手指大厅的右边,她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七八级台阶,台阶上有两个门,“右边的那间是我的办公室兼卧室。”

“你为什么要骗我?”

“张宁,我还没好好地和你谈一次。在别人家里,我看你挺拘束;来我这里,若我先告诉你,怕你又不肯来……请你原谅我。”

一缕阳光斜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稍眯缝着,浓密的双眉则隐隐在弹动,传递着他内心的某种不安……

她口气和缓了:“你要谈什么呢?”

林立果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张宁,你看我们结婚怎么样?”

她几乎脱口而出:“不!我们彼此一点也不了解……”

一会儿,她又加上条理由:“我刚到医训班学习就结婚,影响不好。”

“那就暂且搁置一边。感情这东西,虽然无影无形,却挺珍贵。我自己,还有我姐姐,对叶主任就没有感情。说起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从我懂事到现在,我和姐姐从来没有叫过叶主任一声‘妈妈’。有什么办法呢?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勉强的。因此,我也不想勉强你,得尊重你的感情,所以两次同意了你返回南京的意愿。叶主任,还有胡敏她们,想另找其他姑娘替代你,可是我也得尊重自己的感情。漂亮的姑娘我见过不少,有些人小小年纪,却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对牛弹琴,怎么也激发不了我的真情。唯有你,从见第一面起,我就难以忘怀。为了你,我冒犯了叶主任,她见我态度强硬,最后还是同意调你来北京。我想你通过这其中的曲折,也该多少体察出我的真情。即使你现在还不能体察,我也不会怪你,得承认我们确实在客观上存在一定距离。我想,你调来北京后,通过双方接触可以互相了解,培养起感情来。但是这首先得双方都有同一的愿望,即不人为地再扩大这种距离。张宁,我这样说,你同意吗,嗯?”

他的这番自我解剖般的表白,甚至不惜在她面前解剖自己与母亲的非常人所能理解的关系,她觉出了他的几分直率。联想起来的路上他对“文艺旗手”的那番评说,她第一次从一种新的视角去观察眼前的这个青年男子,这一视角是“人”的视角,它不会被他至尊至贵的地位和“副部长”、“第三代接班人”的桂冠所挡住……

见她没有作答,林立果仰面靠在沙发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宁啊,叶主任对我控制很紧,我的小车上都装有传呼机,去了哪里她都要呼叫,干什么事也都要我汇报。她一直要我告诉她你的态度。再说,这一段我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能在北京呆着,能有坐下来和你好好谈谈的机会不容易……你怎么总也不开口说话呢?”

她鼻子一阵酸楚,两行泪珠夺眶而出。她这一年多来怎样被“埋葬”了一遍的委屈和愤懑,也几乎夺口而出。

也许是一下又意识到说此话尚未到时候;也许是他的直率和忧郁,多少冲淡了她的委屈和愤懑;抑或是此刻面对命运将她和他放到这个静如孤岛的大厅里,她更强烈感到一切都无可改变了,自己得去了解他,适应他……她掏出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

“好吧。可你总要给我一段时间,至少在我学习的这两年里,你不要再提结婚的事……”

“行,这事听你的!”

林立果感到了她心灵的某种抖颤,他聪明地不去探究。侧过身,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

她不便抽出自己的手,但提了一个颇让他尴尬的问题:“你们把江水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一下愕然,手松开了。仅仅几秒钟,神色如常了:“我不知道这个情况。但我可以去过问一下。”又几秒钟,他提了一个问题:“听说,你和江苏的曾邦元谈过恋爱?”

“没有的事。”

他诡秘地笑笑:“在江苏有我的耳目,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为了你和曾邦元的事,那位尊夫人对你生了一肚子气。签发同意你来北京的调令,是南京军区政治部主任×××,为了你的事,他讨好了首长,却得罪了夫人,胡敏也和那位尊夫人把关系弄僵了……”

午饭后不久,她的胃犯起了痉挛,痛得人坐立不安,冷汗沁满额头。林立果见状,忙问:

“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老毛病了,犯一阵就会过去。”

“那去我房里躺躺。”

未容她分说,他一下扶她从沙发上起来,去了自己房里。房间约有十五六个平方,靠窗是一张大写字台,台上放着一部电话机,还有一堆她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摄影、录音器材。一边墙上挂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墙角处有一台电扇;另一边靠墙则是一张挂了蚊帐的板床,时值七月,垫被上铺了一床草席,盖的是部队发的那种四斤重的薄被……

她躺在床上后,周宇驰抱了个西瓜上来,正欲放下,林立果挡住了:

“张宁胃痛,胃痛不能吃凉东西。字驰兄,西瓜你拿走,还得劳你大驾去弄一盆热水来。”

周宇驰很快送来一盆热水。林立果随他一起出去,去大厅里拿了一瓶桔汁来。他先将桔汁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又将桔汁倒在一个碗里,然后拿把勺子,蹲在床边,一口口喂着她。她见他一副胖乎乎、忙碌碌的样子,若系上围兜,再戴顶白帽,倒活脱脱像个“快乐的炊事员”,哪还像个帅府公子?她心里一乐,也许还有一热,胃痉挛竞好了多半……

此后,几乎每隔一两天,林家就要用车子接她去毛家湾。每次去,总要看一两部电影,林家有一个小放映厅,大约六十平方米,放映设备是从西德进口的,光线十分柔和,一点不损伤眼睛。可片子大多是外国的战争片,不少场面拍得血淋淋的,她看了夜里一准失眠……林立果知道了,以后她来看电影,放的便是美国或欧洲国家的生活片。

一天,林家又来车接张宁去毛家湾。那天来的人不少,有胡敏和她的大儿媳妇柯露,空军司令部的一帮“少壮派”军官,还有“林办”的秘书们。

进了放映厅,叶群提议放映前大家先轻松一下。“少壮派”军官们立即响应,要林立果先出个节目。他坐在沙发上,斜睨叶群,像是不屑于她的此种心血来潮……

叶群见他不动,刚才还明朗得像九月雏菊般的脸,一下阴沉了:

“老虎,大家请你出节目,你就出一个,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林立果哼了一声,掉过头来:

“宇驰兄,那就请你代劳吧。”

周宇驰似乎担心林立果会让叶群下不来台,一下答应了:

“好,立果的节目算我的。我讲个故事:从前,有个男人最怕老婆,可他又最怕人家说他怕老婆。一次,他做错了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做错,老婆却做河东狮吼,一怒之下,她粗壮的胳膊,像两根结实的擀面杖,把他打到了床底下。邻居们闻声来劝,要他爬出来,那女人也觉得过分了,也要他爬出来。他却仍趴在地上,脑袋碰得床板‘嗵嗵’响,嘴里喊道:‘男子汉大丈夫,你说出来就出来?我就不出来,饿死也不出来!’好了,故事完毕……”

周宇驰瞄了一眼叶群,她的脸色仍未转晴,又补充一句:“下面,请胡主任出节目。”

胡敏是个聪明人,也不推辞,立即站起来了:

“宇驰讲男人怕老婆,我讲的是山西人爱吃醋。有一年,我去山西,饭馆里是醋味,商店里是醋味,人身上也是醋味,满街、满城都是醋味。后来,我发现连火车也都带着醋味……”

叶群好奇心上来了:

“火车怎会有醋味?莫非是车上有人打翻了醋瓶?”

“不,不是。”胡敏噘起嘴,模仿起火车“嘘——涂——嘘——涂”的喷气声,乍一听,确像山西人发“吃醋”两字的声音。

叶群的脸上阴转晴了,大家也被胡敏逗得“咯咯”直笑。这时,始终不动声色的林立果提议,让柯露出个节目。柯露正怀孕,腆着个大肚子,坐下来都得像放置一颗炸弹般小心翼翼……

颇似大观园里众姐妹们的聚会。如果说,周宇驰、胡敏是王熙凤般讨贾母——叶群的欢喜,那么林立果则是王熙凤般要拿刘姥姥——柯露开心了……

柯露似乎真有刘姥姥的憨直。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站定后,一只手捏住鼻子,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不时划动,宛若那里是一把硕大的电吉他。那鼻子里发出的串串“嗡”音,抑扬有致,还真像是吉他奏出的声音……

柯露赢得了一片掌声。笑得最开心的是叶群,竟掏出手帕来擦去眼里噙动的泪水。

“奏”毕,柯露走到林立果面前:

“林副部长,我们都是门外汉,瞎起哄。还是请艺术家张宁同志来一个吧!”

听到点自己,张宁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了林立果,好像在这个自己感到陌生且又微妙的场合,她该如何动作,得凭他的指点……

林立果不吭声,斜睨着柯露,目光里溢散出不快。叶群佯作未见,对她说:

“张宁,柯露让你出个节目,你就出一个。你是正儿八经的演员,不出个节目,说不过去……”

林立果的视线刷地投向她,冷冷地,冷得像一颗钉子,仿佛要把她钉在沙发上不动。放映厅里活泼的气氛,陡然又紧张了……

她站起来,跳了一段新疆舞,自感生硬得不是舞,而是一阵机械运动。

叶群带头鼓掌。跳完了,又要她在身边坐下,连声赞道:

“很好,很好,到底是受了多年专业训练的,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张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副统帅夫人。她身着一套浅灰色毛料的小翻领西装,脚上是双半高跟的皮鞋。体态丰腴,眼睛不大,单眼皮,眉毛略略向下倾斜。脸上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看上去,白得不太自然……

工作人员端来一盘又大又红的苹果。叶群吩咐道:

“张宁,你也是这里的主人,就由你来招待大家吧。”

她接过盘子,依次分发。当她发到林立果时,他刚才的冷峻之色一下丢去了太平洋里,目光辣辣地,靠在她耳边悄悄说:

“你跳得真好,比在舞台上演的还棒!”

当晚放映了一部法国故事片,片名叫《宫廷爱神》。内容讲拿破仑的妹妹,如何凭借天仙般的姿色,使法兰西众多桀傲不驯的汉子匐伏于她的石榴裙下,从而帮助拿破仑巩固了王位。演员的表演相当出色,可有不少镜头暴露得挺厉害。张宁如坐针毡,眼睛欲开欲闭,目光抖抖索索,宛如深秋时节站在街角处的一名乞丐……

几乎一眼未眨的叶群,终于注意到了:

“吓,你还不好意思?这部片子,第一个看的是江青,她认为很好,就推荐给我看。资本主义国家拍电影,图的是赚钱,片子里总要有些裸体镜头。我们不管这些,我们看的是片子里反映的政治,揭露的黑暗,还有人家的表演艺术。将来看多了,你就会习惯了……”

当晚,回三〇一医院时,小车经过西单的一家电影院,她看到了门口的一张海报——

今日上演的是《红色娘子军》。

明日要演的是《地道战》、《地雷战》。

要了解叶群,不妨先去她的卧室看看——

墙上的装饰品琳琅满目。上边一圈是古代仕女图。下面一圈是名家的山水画。加上书架、床头柜上的古董,最吸引人的要数一座镶有宝石、翡翠、到时会自动发出“咕咕”声的金翅小鸟报时钟。它们不是径直去故宫博物院里拿来,便是只花了三五元钱,从文物管理部门买来的红卫兵“破四旧”的战利品。墙上,还贴有林彪的手书“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门后,也贴有条幅,有两条是机要员小李模仿林彪笔体写的“少吃多活动”,“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一是她自己写的“充其量,坏不到哪里去”。

传闻这条出处是,北京、天津几所高校的红卫兵抓“叛徒”抓红了眼,竟然查起副统帅夫人的历史疑点: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她在北平师范大学附中加入过“民先”,即民族解放先锋队,但她并没有入团,更不可能如她自己所说由团员转为了党员……有人向她密报了,她哭哭啼啼向林彪告急。林彪当即打电话给吴法宪,要他平息此事。放下电话,林彪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充其量,坏不到哪里去”……

紧靠紫檀色的梳妆台,是一个玻璃柜,上下三层,全放满了:高级奶糖,各样巧克力糖,各色蜜饯,瓜子和小点心。她爱吃零食,每晚临睡觉前都要来玻璃柜前坐一会儿。有时来了客人,她嘴里也含着枚话梅……

宽大的床里侧,摆了三排花架。上面有玫瑰花,菊花,大理花,猫耳花……一盆盆流光溢彩,可是没有芬芳。花架上都是塑料花。

窗下,一排金丝绒软凳,仿佛弥漫着法兰西宫廷里高贵的气息。

房犄角,一台她从不看的电视机,似乎在表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并不拒绝现代文明。

难看出这像是谁的卧室,雅士骚客?伯爵夫人?年少的女孩?韬晦于暗室的政治家?抑或是怀春的姑娘?

没有特征,又有特征,恍如一个涂满各种颜料的调色板,臃杂便是叶群卧室的特征。

叶群其人也一样——

她讲究自己的饮食起居。为了怕再胖下去,她很少吃主食,讨厌大米白面,一餐四个菜,二荤二素,一般的鱼、肉不吃,要吃瘦肉、蛋清,虾、干贝。喜欢吃海鲜,尤爱吃海蟹,两个一斤,一餐可以吃两个。喜欢吃水果,林家恒温的小仓库里,一年四季有水果:广州送来的菠萝、荔枝,陕西送来的梅杏、李子,东北送来的黑樱桃,新疆送来的哈密瓜、白葡萄……从仓库里取出来时要用灰锰水洗净、消毒。饮水与林彪一样,她只用京郊玉泉山的水,每天用警卫车去拖,去了外地,则用专机送。被褥得用纯棉的,新的还不用,得用本质已经毛了的,以免伤皮肤。听说毛主席爱游泳,她要管理局在毛家湾西院也建了一个室内游泳池,池里常年插着温度计,得30℃,少一度她不下水,多一度,她赶快上来。她的衣服专门由司机小穆的爱人洗,洗好后不能放在阳光下晒,外面有细菌,得送去用紫外线照射的烘干房。衣服一天换两次,烘干房里,内衣、衬裤、乳罩、玻璃丝袜子、手帕,五颜六色,林林总总,宛如万国旗……

她不讲究自己的形象。小青菜,嫩得一掐就是水,她嫌老了,大白菜,一段段切得葱般细,她觉粗了,丢下碗,炮弹般射进专用厨房,炸雷般斥责为她一人服务的师傅。“你会不会做饭?菜切得那么粗,我来教你,你看看,”她顺手拿起一棵大白菜,挥刀剁成三四段,“就这么切!”她睡眠不好,叫小穆的爱人陪睡在床边的地毯上,夜里要小便,小穆的爱人不能走,得爬出卧室再站起来走。她定了一个规矩,每顿要上新鲜菜,上顿未吃了的,不能端上桌,厨房师傅、警卫战士,谁都不能碰,得倒进火灶里烧了,哪怕有的菜根本未动过。仓库里,各军区、各省送来的水果、干货,几乎遍及中国的名产,水果成筐成篓,就是肥硕的人参,一切开一片血红的鹿茸,也成扎成捆。除去转送黄、吴、李、邱几家,偶然地分一点给工作人员,吃不完的,若已取出仓库,便拿去倒掉;若未取出仓库,便任其在仓库里霉烂、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