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子都可以向妙龄女子的美貌表示赞誉。在此邦,她像大多数红颜女子一样,只把赞誉的权利给予情人或丈夫,哪怕是此刻正坐在她身边的位高势重的帅府公子也不能例外。
她怀疑政委的断语。一片浑浑沌沌的脑海里,她开始抓住自己曾思虑过多时的感觉,哪怕这感觉像一排细碎的利齿在锯得她脑袋阵阵生痛……
演出结束,胡敏领一行人回到邱家。她提议玩一会儿牌,扑克拿来了,她自己又不打,让王士云、张宁、晶晶陪林立果打,打的是争上游。林立果坐在张宁的对面,他百无聊赖地甩着牌,同时甩出来的还有一道道蚱蜢般跳上她脸上的火辣辣视线……
张宁甩掉手上的牌,一下站起来:
“我不打了,头有点痛,想睡觉。”
林立果几乎紧接着站起来:
“好,不打了,我也得走了……”
此后两天,日子过得颇为清闲。没有谁再登邱家的门,胡敏也似乎在忙自己的事。唯有十一岁的晶晶来缠张宁,晚上匆匆做完作业,便来了她房间,不是要她讲个故事,就是要她教跳芭蕾。白毛女踮脚尖,吴清华踮脚尖,晶晶也想踮脚尖,大抵样板戏所传递出的艺术世界里,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这了不起的踮脚尖了……
客厅的地毯上,她教晶晶芭蕾的几个组合动作。客厅里灯盏明亮,门厅里光线暗淡,猛一回头,她发现有人藏在那暗淡里,目光飘飘忽忽,闪闪烁烁。她对目光的敏感,几乎有如寒暑表对天气的敏感,又尤其是此时在邱家。她不跳了,晶晶感到了什么,走了过去:
“谁站在那里?”
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明亮之中。目光里的几许尴尬,几丝羞赧,依然掩盖不了那棱角分明的面孔所勾勒出的练达与精干。张宁见过他,每天邱会作出门,他都为首长打开车门;邱会作回来,他又赶上前去为首长接过鼓囊囊的公文包……他叫江水,胡敏曾以极欣赏的口吻提起他:他原是中央警卫团派给邱会作的警卫员。一九六七年一月邱会作被造反派秘密关押在总后大院某幢楼地下室时,是他打探出了关押的地址,又是他给粗菜淡饭难以下咽的邱会作送去了家里的食物。邱会作重新工作后,提升他当了贴身的警卫参谋,而且已内定为后勤部保卫部部长人选。
“是我……”江水应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滚!”
晶晶的口气宛如呵责自己家里养的一条狗。像是已经习惯了,江水未说什么,转身出了门厅……
张宁不禁蹙了蹙了眉,“晶晶,你干嘛对他那么凶?”
晶晶一甩羊角小辫,“哼,他这个人,讨厌!”
使她讨厌的并不是江水,而是天真活泼的晶晶性格上的另一个侧面……
一天早晨,只有六点多钟,一向此时还在床上的张宁,悄悄地去了院子。服了四片“安定”。仍一夜失眠,一夜折腾,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兵,可谓莫名其妙地两次来京,又莫名其妙地睡在当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副总参谋长兼总后勤部部长的家里,她越来越觉得不是味儿,不对劲儿,脑袋也越来越痛……
站在晨光如水的院子里,带有花木、露水味儿的空气暂时遣送了她胸中的郁闷,啁啾的鸟儿暂时衔走了她脑袋里的苦痛,一种充溢全身心的宁静感,使她格外思念起千里之外,那初夏时节水库般蓄满了浓绿的紫金山,瀑布般流泻着浓绿的南京城……
卵石小径上“笃笃”的步履声,敲碎了她的宁静感。邱会作正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他清癯的脸盘,朗朗的双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即使是散步也走得一板一眼,张宁绝对以为那一板一眼里,踩的都是党的大事,国家的大事,军队的大事。为了不想惊了首长的思绪,她赶紧躲去旁边的一丛修竹下。她看见了跟在邱会作身后几步远的江水,江水也看见了她。待邱会作走远了,他转身走来她这里:
“你就是南京来的张宁吧?”
她点了点头。
“我看你有很重的心事?”
问得直率而又唐突。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晶晶对他的一句呵责,使她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几分内疚,她点点头,又阴悒地笑了笑,算是接受了他的问话……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犹豫,既像是在为有件事要不要告诉张宁而感到犹豫,又像是为自己头脑里某个酝酿多时的想法一旦真付之于行动是否值得而犹豫。很快,他眼神里代之而起的是刀片般闪闪放亮的犀利,他仿佛知道,面前的这个姑娘即使此刻有如网般纠结的猜疑和戒备,而只要碰上它,那张网顷刻间就会被割得支离破碎,化为地上的一堆乱线头……
“张宁,你知道叫你来北京干什么吗?”
果然,她的对外部世界的感知系统,几乎一下跳到了他的这句问话上,她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江水颇为诡秘地笑了,“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邱会作又走来了。江水摇摇头,似有不得已为之之慨,转身过去,又跟在邱会作身后,副总长此刻双手反剪身后,他也双手反剪身后,并握的手心里留给张宁一个长长的悬念……
整日里她盼着自己能在什么地方再碰上他。那份焦灼,不亚于昔日约会她等李寒林。他偶尔露面,脸上挂着老熟人般的微笑,步履却总是匆匆。她不敢叫住他,他一定是在为首长忙什么事。直至次日夜里,她听见房外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来回走了一遍,又来回走了一遍,她打开房门,一看是他!她未说请他进来,他也未问是否可以进来,他走进了一位有着极不一般身份的姑娘的卧室,自自然然得似瓜熟蒂落……
“现在你告诉我吧,叫我来干什么?”
“老虎会吃人的。”
她心里一惊,林立果的小名不就是老虎?
“我大约明白了你的意思……”
“在你之前,这里也住过两个姑娘。不过,她们不像你,整天开心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可是好景不长,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去了。这回像是真挑中你了……”
她像是看了一台连本大戏:林立果对部队文艺工作的“关心”。胡敏那富态的脸上水蜜桃饱满的热情。刘林向着车窗外,那一罔圈蓝色水母般浮泛的烟雾里,起伏有他的重重心事。副政委的冷漠。政委严肃得像戴上了一个铁打的面具。曾邦元在她身边流星般出现,又流星般消失。三〇一医院,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生育没有问题”,旋即,一个男人的声音:“皮肤的光洁度挺好的”……
人物众多,线头繁杂,却并不乱哄哄的:一切都是明确的,为着林立果的婚配而来;一切又都向她以假相饰掩真相,为着她能不置一辞地充当林家的比较物而来。
她的脸上透出青色,身子簌簌地抖动起来,像是秋深的枝头一片欲落未落的叶子……
江水始终注视着她,目光里呈现了化学反应般奇妙的变化:一会儿是同情,宛如同情一头美丽的小鹿就要跌人陷阱:一会儿是震慑,仿佛他是位画家,在她脸上,发现了忧郁竟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
他的话里绝对充满了同情:
“张宁,你可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若搞成林黛玉似的,病病恹恹,神情整日里恍恍惚惚,别人无非是几声叹息,自己却要痛苦一辈子。你要想办法,争取尽快回南京,在这里呆久了,事情就更麻烦了……”
她眼睛倏地湿润了,她极力压抑着,又像一个在父母面前听话的孩子一样点点头。
又是一夜失眠,一夜折腾……
邱家,静悄悄的,黑魃魃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副总参谋长兼总后勤部部长的家,此时恍如一个黑魃魃的巨兽,伏在她身边,窗外院子里的两盏路灯,则像巨兽额头下一对眈眈虎视她的眼睛……
她深深地觉得了孤单无依。
进来难。出去更难。她为那两个不曾相识的姑娘感到幸运。可自己,这个巨兽能放过吗?
她想起了一个女人……
六
去年,你还来过一次北京,那回是真的搞外调,住总参招待所。
你住一幢房的二层楼。住了几天,你发现三楼似乎未住旅客,上上下下的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再就是每天总会来一辆中南海的值班车,车上有人给楼上送一次东西……
一天,在楼梯口,你碰上了那个小男孩。他方方的脸,大眼睛,白白的皮肤,文质彬彬的,从气质上看不像出身一般的平民家庭。你对他笑笑,他也对你笑笑,那笑容挺真诚,像是含有一颗离群索居的心想同外界交流些什么的愿望……
你不禁问:“你是住三楼吗?”
“是住三楼。”
“跟你一起住的还有谁?”
“姥姥。”
“姥爷、爸爸、妈妈呢?”
“姥爷有自己的家。爸爸、妈妈他们坏,要跟姥爷过,不跟我和姥姥过。”
“你姥爷是谁?”
小男孩说了一个在中国应该家喻户晓的名字,你心头一惊……
“你姓什么?”
“我姓刘,叫刘××。”
你知道了孩子的父亲是谁,这是一个在文艺界颇有名气的人物。
“我跟你上去玩玩,有关系吗?”
“没关系的。”
孩子拉着你的手上了楼。一路经过的房间全是空的,走到一间朝南的房门口,孩子喊了一声“姥姥”,你随他进去,十七八平方米的房里,没有地毯,没有沙发,没有一般高级干部家庭里通常有的任何一件摆设。只有一张两斗桌,几个木靠椅,床也是硬板床,房里用的、盖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部队营具……只见孩子的姥姥一个人坐在床边补衣服。
她放下衣服,站起来,“姑娘,你找谁?”
声音轻似蝉翼的颤动。
小男孩赶紧告诉姥姥:“是我叫阿姨来玩的。”
“噢,你请坐。”她也坐下了,又拿起了那件衣服补着……
她个子不高。至少该有五十好几了,可看上去像四十几岁的人,修长的眉,白净的前额,清澈似潭的眼睛,线条柔和的嘴唇,一口雪H的整齐牙齿,精致得恍如象牙工艺品……这一切都透着昔日的倩影和风韵。隐隐压住这倩影和风韵的,除了淡淡的一些抬头纹、鱼尾纹外,便是脸上某种暂且称作雾状的东西。你难看清衔云的远山,对它你也只能意会难以言传,像是几抹离愁,像是一片死水样的沉滞,还像是草木灰被风吹过时蹿上来的星星痕痕的梦幻……
“您一个人领孩子住招待所,多不方便……”
“已经习惯了。”
“我住二楼几天了,没见您下过楼。您怎么不出去走走?”
“不如一个人呆在房里清静……”
“那吃饭呢?”
“他们送。”
“我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上海人。”
“那您干嘛不回上海呢?”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衣服,抬头看着你,那瞳仁深处,往外溢出一种寒冷的压抑和孤独,你为此打了一个冷颤。她却笑了,笑得颇是凄婉,还牵出了一脸的皱纹,刹那间,像堵泥灰剥落的旧墙,她的实际年龄以及远比她的实际年龄更多的憔悴,一下毕露无遗了……
你大体知道这位小女人有个怎样的故事。从你见过的不少高级干部的婚变里,你断定这是一个和她笑容同样凄婉的故事。
爱情,似乎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共患难时,它是新鲜的;而在共荣华时,它则成了一张泛黄的过了时的报纸……
这里还很难说是爱情。爱情在共患难时,双方是平等的,这里却从来没有平等过。以权力支撑的婚姻,如同以刺刀维持着的和平。即便有过旦旦信誓,脉脉柔情,那也不过是沉于漩涡般公务后的一种消遣,被思想和韬略绷得紧紧的心灵所需要的一种松弛……
古往今来,“秦香莲”哪里告得倒“陈世美”呢?即使“陈世美”像换衬衫、换牙刷一样频繁地换着女人,“包公”唯有缄默,也许“包公”自己,也在眠花逐柳……
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便是征服欲。
在这间清冷的房里,你出自肺腑地庆幸自己的选择。
张宁想起了“绝食”——
“你该胖一点才好”,胡敏的声音,说出的却一定是林立果、乃至叶群的话。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他们的要求在自己身上扑空……
她开始每餐只吃半碗饭,首长家的餐具十分玲珑精致,决不会用百姓家的蓝海碗,一碗饭也不过两把米,半碗有个三四口就完了。绝不沾荤,只吃从院子里摘来的野苋菜、香椿头……而且将爱吃零食的习惯戒了。三四天下来,再加上天天夜里失眠,效果愈见明显:眼窝下陷,眼睛镶上了一道黑罔,颧骨凸起,将脸上的皮肤扯得紧紧的,一直扯到颈部。肤色苍白,白得有点透明,像是打了一层蜡,脖子上隐约可见几条细细的蓝色血管。走起路来,腿像是麦秸杆编成的,有些虚,步子挪得挺慢……连晶晶都发现了,“姐姐,你哪里不舒服?”
胡敏焦急得不行。叫保健医生来看了,未查出有什么病,张宁也未再去三〇一医院,胡敏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吃饭时,胡敏一筷子、一筷子的菜往张宁的碗里夹,菜不下去,目光就像一只落在她碗边的蜻蜓,绝对不肯飞去……
话语含山露水:“张宁,你可要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人瘦下去,会影响你的前途……”
她的话终被那一筷子、一筷子的菜给挤到了嘴边,说出来也是亦扬亦遮:
“主任,有什么任务就派给我,若没什么任务,让我明天回南京吧。团里已恢复了业务训练,我是个演员,这样老在外面呆着,荒废了业务,才真的会影响前途……”
饭桌上始终未吭声的邱会作讲话了,慢吞吞地,像他早晨在院子散步似的一板一眼:
“不要急嘛。前途,个人要考虑,组织上也会考虑。而且,组织上考虑的常常比个人考虑的要更全面、更远大。像我当年参加红军,不就是为了打土豪,分田地,好混网一个自己的肚皮么?哪想到今天,会跟着毛主席、林副主席一起搞中国革命、世界革命……”
胡敏又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张宁呐,你人小心眼可不小。你不要逼我,你是不是能马上回南京,这事我做不了主。我们订个君子协定,你要好好吃饭,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呢,一定去反映你的要求。你说行吗?”
一下被逼进窘境的,倒是张宁。毕竟对方的身份沉甸甸地摆在那里;毕竟自己连日来云天雾地想过的一切,经对方这么直截了当一说,其关键似乎是这么个“君子协定”,她能说不行吗?
她点了点头……
一天夜里,近凌晨一点了,胡敏叩开她的房门。
“张宁,你赶快梳洗一下,我带你和晶晶去首长俱乐部玩玩。”胡敏的脸上很兴奋,像是洒了一层霓光。
“我困了,您带晶晶去吧。”
“哪里话?好容易有个机会,逮着它,我为的就是带你去。你来家里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空陪你到什么地方去玩玩,那地方可好玩了……”
“我不想玩……”
胡敏推她到梳妆桌边坐下,“哎呀,我的张宁同志,我知道你有心事,可有心事更得出去散散心不是?”
小车沿着宽阔的西长安街驶了七八分钟,折向西单,到西四大街后,往东一拐,驶进一条小胡同,平整的路面可以并驶两辆汽车。幽雅如玉兰的路灯下,只见一堵青砖到顶的高大围墙,长约千米,门口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张宁现在还注意不到的是,在这宽也有三百米的矩形围墙的四个角,也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
进了大门,映人眼帘的是堵影壁,红底金字,上书毛泽东龙飞凤舞的巨字:“为人民服务”。东侧像是车库。她数了数,一共是六辆,在南京军区,她没少见过行云流水般的轿车,可眼前的车型却认不全,难怪她认不全,在当时的中国这是些罕见的车型:一辆国产防弹大“红旗”,举国两辆,给谁坐,不言而喻;一辆美国“卡达莱克”,原是一位外国大使坐的,车上有空调设备;一辆美国的小“林肯”;一辆西德产的“奔驰”。此外还有两辆苏联产的“伏尔加”。她心想:此时有六位首长在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