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我不是受这个时代教育成长起来的女人!
她觉得应该可以包容的小小瑕疵,在我看来却是绝不能够容忍的背叛。
我们应该宽容、博爱,应该去爱你的仇人。
这是上帝说的。很遗憾,我不是教徒。我不爱我的仇人,我只爱我的孩子。
坐在我面前的三个人,太后,皇帝,皇后。我都没有那个心力去爱。
我想也许太后是主客,另两个是陪客,因为从一坐下都是太后在说话。喜月又端了药来,太后亲手接过来要喂我。
我当不起,太后这待遇就是给皇帝,皇帝也不能安安实实地躺着接受。
我更当不起太后这殷勤背后可能还会有的其他变数。
但太后硬是喂了好几口,才递给喜月由她接着喂。我根本没分辨出喂到嘴里的东西是什么味儿的,等一碗喂完了,才感觉嘴里苦涩得难受。
皇后脸上的脂粉落了不少,她陪着在外面也坐了许久。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后宫里没有孩子的女人对孩子的渴盼不是一般的急迫,那种刻到骨子里去的执著,会将人逼得精神崩溃。
我心里不是不警觉的,可是……我也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脆弱。
这一刻有点儿后悔,但是事到临头后悔从来都没有用处。
我不想喝药,但是喝药多少需要点儿时间,这点儿时间我做不了事情,只是可以在脑子里想一想。
太后先是慰劳我,辛苦了……听起来像车间主任开月底总结大会一样,我就像努力生产劳动的工人,她是工头儿。
然后让我好好保养,又说小格格的奶娘也挑好了,还让我好好将养月子。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差不多了,领导训话都是先总结肯定一下成绩,然后挑不足发噩耗,什么资金不足奖金难发工资要扣……
果然太后下一句话风就转向了。
我也猜着她要往哪里转了。
太后说,玄烨现在懂事了,该启蒙了,我又有了格格……
玄烨她要抱到慈宁宫去,她也可以解闷,我也乐得轻松,能好好休养好好带这个女儿。
我先已经模糊地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最起码……不是在我这样心力交瘁的时候就来提。
太后的笑容非常慈祥,相当的慈祥。
我的心跟针剜刀割似的疼,刚露出一点儿不情愿的意思,说不敢扰太后,再说恐怕太后事情多精神一时也顾不到。我话音未落,太后就笑吟吟地说,皇后本来也很有意想替我照顾儿子的,不过她觉得皇后没什么经验,所以她觉得还是由她亲自来教养比较合适。
皇后的脸僵得像一块棺材板,脂粉都掩不住下面的黯然失色。
我和她都明白,太后想教养玄烨,那玄烨绝对是前途无量。
太后是什么身份地位手段?她开这个口,我就不能拒绝。
我的目光落在顺治脸上。他的眼睛从进屋开始,就在屋里四处看。桌椅,板凳,连帐几什么的都细细看过一遍。我知道他大概是被太后押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是来看望人,目光自然不在主体上流连。但是就在我移开视线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转过来,游移不定和无措没准备地碰在一起,我垂下眼睑。我听见自己说:“太后愿意照顾玄烨,那是玄烨的福气。”
太后用特别慈和的声音说,她就知道我一定明白事理,让我一定放心,玄烨在她那里绝对只有好没有坏。
有句话说,把眼泪往肚里咽,脸上还得赔笑。听起来就觉得很难。现在轮到自己,却觉得很容易,一点儿也不难。
就是……胸口难受,很难受。太后达到了目的,放下话说本来正月里挪动不好,不过我现在情况特殊,所以初三就给玄烨搬地方,然后再安慰我两句作为结语。
事情就这样了?母亲和孩子的分离,就这么安静地、不见血不流泪地被切割成功。
我觉得自己的脸上木木的,可能是因为体力不够、精神太疲倦的关系。也可能是贫血,低血压低血糖……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我想,这是因为伤心。
玄烨这会儿在干什么?他睡醒了吗?他知道他就要和我分开了吗?
虽然这里离慈宁宫不远,可是,一道墙可以隔开太多东西了。从此不能随心所欲地拥抱他亲他肉肉的脸,不能亲手替他换衣喂饭,不能逗着他追着我的衣角跑动,不能教他呀呀学语,不能,甚至不能想见他的时候就过去见他,不能……都不能……
太后款款地起身,皇帝皇后急忙一边一个地扶着太后出去。
屋里的一切颜色都显得那么僵硬刺眼,我咬着唇,手抓紧了床单,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喘息,不要尖叫,不要发狂,不要歇斯底里,不要……我也什么都要不了。
看着他们走出去,心口还是决了堤。
眼泪流过脸颊,烫热和冰凉的感觉贴合交杂,不知道肌肤和眼泪究竟是哪个烫、哪个凉。
也许,都是凉的。滴在手背上的水珠像是硝镪水,痛得我抽搐起来。很疼,到处都在疼,我蜷成一团,呻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娘娘!娘娘!”喜月急忙抱住我,急着唤人,“太医!太医进来!”
先冲进来的不是太医,而是穿着一身明黄的人。
我从喜月的手上换到了他的手上,疼痛更加剧烈,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东西!
“阿蕾!阿蕾!你哪儿难受?你跟我说……你不要哭,别害怕,朕在这儿,我就在这儿,你不会有事的!朕看着你呢!你不会有事的……”
谁也帮不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说:“疼……”
“我疼……”
我很疼……
身体像是泡在水里一样无力,怎么抓摸也抬不起来。我睁开眼,帐子是撩开的,眼里就先看到高高的梁柱上绘的红绿蓝白的花,模模糊糊一片。
“娘娘!娘娘你醒了!”
头稍微歪一下,看到喜月跳起身来冲外头喊:“娘娘醒了!醒了!太医,快进来!”
喘气的时候觉得胸口特别沉,吸进来呼出去的气息都像刀子一样在喉咙上划着不停,轻轻地咳了两声,觉得头胀身沉。
进来的那人到床前跪下,喜月替我把手从被中拿出来,太医请过脉,抬头说话的时候,我才看清是李成蹊。
他说话声音很低,我只觉得脑子里有小锯子在口啦口啦地来回扯来回锯,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又咳了两声,喜月端了一小碗稀粥过来给我喝下去,然后又端了热气腾腾的一碗药汤来。反正我嘴里舌头大概睡久了,粥也尝不出味,药也不觉得苦。
喜月待我喝完药,拿水给我漱口。我张开口,声音哑得根本不能听清,“她……怎么样?”
喜月一点儿不迟钝,说:“小格格好得很,挺壮实的,吃奶可有劲儿了。娘娘不用挂心,好好将养自己身子要紧。”
我手指动了一下,抬不起来,“你……抱来,我看看。”
喜月迟疑着,目光投向床尾。
她没往那边看时,我也真没注意。床尾那边帐幔的阴影里,坐着个人。
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两眼熬得通红,人好像也瘦了一圈。穿着石青的常服,显得比平时消沉憔悴得多。
我慢慢转开头,目光落在床头的雕饰上面。朱红色床栏上面有镂花纹道,填着金色。这样热闹又明艳的颜色,现在看着却觉得非常扎眼。
喜月还犹豫着没去,他叹息着说:“去抱过来吧,那孩子还没见过额娘呢。”
喜月答应着去了。我躺在那儿,轻轻合着眼。他坐在床边,没有出声,握着我的手也没有松开。
屋里屋外都是一股药气,喜月回来得很快,声音里带着欢愉,“娘娘,小格格抱来了。”
我抬了一下头,上身却沉得挪不动。喜月想过来服侍,却被他挥一下手挡住了。然后他笨拙地把我扶起来,拿大枕头让我靠住。
我这会儿也没有精神和他划清楚河汉界,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头硬得硌人,骨节跟生了锈一样。这样半靠着,还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喘了半天,才抬起手,“抱过来让我看看。”
喜月欢喜地把襁褓凑到我眼底下来,黄绫被子裹得很紧实,露在外边的小脸儿白嫩得像奶皮子,眉毛很淡几乎瞧不见,眼睛闭着,小鼻子一呼一吸地微微翕张颤动。和玄烨不一样,她的胎发很浓密,有半寸多长,乌黑黑的,更显得皮肤细白。
“娘娘,我们都看着,说格格长得很像娘娘呢。”
我的嘴角动了一下,想笑,可是感觉脸上的肉都睡僵了,只说:“抱……抱回去吧。”
喜月没说什么,顺治低声说:“你喜欢,就让她在你旁边多待会儿。”
我摇摇头,对喜月说:“别把我的病气……过给她,抱走吧。”
喜月屈一下膝,慢慢退了下去。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黄绫的包被,直到她们出了屋子,再也瞧不见。
“你别想太多,好好养着。等好起来了,要怎么抱怎么亲热还不都随你?”
我闭上眼,即使是这样靠着,也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要往一边歪斜,喘气也费力。他顿了一下,又说:“躺下来好不好?”口气很柔。
我微微点一下头。他用手托着我,把枕头抽掉,再放我慢慢躺下,又把被子拉高,把我严严实实盖上。
喜月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小声问我:“娘娘,要吃茶吗?”
我没动弹,她已经手脚轻快地端了茶盏过来,我欠起头,喝了两口。
总是有道不容忽略的视线紧紧盯着,让人觉得很不自在。我把头转向床里,很想再昏睡过去,就可以把眼前的尴尬僵局给睡到没有,睡到消失。
或许是原先睡了很久,也可能是身后坐着个人实在是不踏实,尽管闭着眼,可就是睡不着。
他有点儿不安,声音里都是小心的意味,问:“你身上还疼吗?”
我没应声,停了一下,反问他:“……玄烨呢?”
“昨日皇额娘过来探你,已经将他先接到慈宁宫去了……”他赶紧又补充,“你放心,等你好起来了,天天过去陪着他看着他,决不会让你们隔了开来见不着面的。”
我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掌心里空空的。
那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流下来,落进鬓边的头发里。
玄烨,玄烨……妈妈很想你,你呢?你在慈宁宫住得惯吗?你想不想妈妈?
一块手帕凑近过来,替我擦拭泪迹。我只看那衣袖就知道是谁。
他在这儿做什么呢?心里不安吗?我不需要他来表示愧疚,又或是同情……
可是,也不能声高气壮地赶他走。惹不起,也躲不开。
“你,你别哭……”他很笨拙地、缓慢地说,“太医说你这时候不能哭,也不能吹风,落下病,一辈子都要吃苦。”
一辈子?说起来好像很漫长一样。其实认真活着的时光,不过就是那么几年。
他没有再找话说,也没听见他再有什么动静。两个人一个坐,一个卧,药气满屋子都是,只是没有声音,很安静。
雪一直在下,时疏时密,天一直没有放过晴。这样大的雪,大概又有屋子被压塌、人畜被冻死的事情。但是在宫里,这些负面信息似乎都是不存在的,这里仍然不脱新春喜气,张挂的红绸彩灯还没有取下,冬青松柏上的积雪厚厚的,永寿宫院子里几株鹅黄的蜡梅开得茂盛繁密,香气在雪地里飘得特别远,风把香味儿一阵阵地带过来又吹过去,可你刻意想闻的时候却又闻不到了。
喜月说红梅好,红梅俊俏艳亮,要不怎么宫里宫外的画师画匠都爱画那白雪红梅的景致呢?我笑笑,我还是喜欢黄蜡梅。
以前老家的小院子里就种了一棵。花瓣好像是蜜蜡雕的,半透明的,玲珑可爱,不开的时候是鹅黄的骨朵,一个个从枝上鼓出来。开的时候就是嫩黄脆香的瓣儿。小时候会捡了那从枝上跌下来的花瓣花朵,用手帕包起来,放在抽屉里柜子里自己的小盒子里,一直到夏天,那清静的香气都不会散尽。
我被喜月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才争取到了开半扇窗在窗下面坐一会儿的权利。即使是这样,时间也不能长,身边还摆着两个炭盆。
喜月的理由正当充分:我的病刚好,而且还没出月子,这时候本是一点儿冷风也不能吹的,能给我放这一会儿的风,她已经是罪该万死了。
夏季时葱郁的花枝已经变成枯枝,上面结满了冰霜,看上去倒很有玉树琼枝的意思。喜月这些天劳累得不行,玫瑰色的脸颊都凹了下去,但是眼睛却熬得晶亮,仍然忙里忙外精神十足。
“娘娘……”
“嗯?”我回过头来看她,“你去睡一会儿吧,这会儿没什么事儿。窗户这就关上吧。”
“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呢?”但是关窗户她决不含糊,马上指挥人把那半扇窗户死死合上。
然后她继续坐在那儿缝小衣服。我的手艺不行,来这里三年了,针线活儿也没有一点儿长进,只能帮着看看线、挑挑布的花色。
喜月忍了半天,还是说:“娘娘,皇上近来天天都来,你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是回事儿啊。”
我低下头,摸着手炉。
我和他无话可说。
雪粒打在瓦上树上扑簌簌地响,风一阵阵地在外面吹。
“娘娘啊……”喜月眼圈一红,“我跟着您的时日可不短了。从在坤宁宫……您这脾气外边儿的人看是改了,我看却还是一点儿没改。那会儿我记得清楚,大婚刚过那些日子,皇上哪儿也不去,就在坤宁宫,你们那时候说话啊,笑啊,也都好得很。可是皇上总归是皇上,他翻一次别人的牌子您就吵一次,去别人的宫里停一会儿您都要发一天脾气。娘娘,这我一直一直都看得明白、记得清楚。要不是为这个……又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呢?”
是吗?以前的废后,那个真正的阿蕾,是这么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啊?
所以,她才被废的吗?不,应该还有更多的原因,没有喜月说得这么简单,但是,她说的也应该是顺治废后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吧。
“后来咱们从侧宫迁到这里来,皇上对您又迁就、又亲热。奴婢看着,也……也觉得心里欢喜。在后宫里头,哪个女人想的不是这个盼的不是这个呢?有多少宫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皇上的面,想得都发了痴、着了魔,也都有得疯病死的。娘娘,您这个人就是太较真儿了,太……太上心了。别说您是皇妃,就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姬妾,也没法子的。这样的事,女人哪个不都一样啊?您这样拧着、拗着,平白地跟皇上越扯越远,让别人得了好处去。就像,就像景福宫主子,她不就钻了这个空子吗?”
我一声不吭,炭盆里的炭块儿已经烧得疲了,慢慢塌下轮廓去。炭盆上方的空气被烘热,浮荡着升腾着像水波一样,透过那里看出去,一切都有点儿模糊扭曲。
“其实我看皇上的心,还是在咱们永寿宫里的。娘娘,三阿哥,现在还有小格格,哪个不在皇上心头牵着搁着呢?就是娘娘一直怄着气,不给皇上好脸儿,皇上他也不能总扯下面子来服软。我总觉着啊,皇上去景福宫,多半也有赌气给娘娘看的意思……娘娘初一那天昏厥过去人事不省,皇上的脸色和声音都变了,死死抱着娘娘好久都不撒手的,娘娘您是没有看到……”
我还是低头不吭声,就跟劳改犯挨批斗一样。
喜月说的我都明白,我都懂,我也都知道。
可是……我,我不是受这个时代教育成长起来的女人!
她说的那些好处,在我看来是理所应当。她觉得应该可以包容的小小瑕疵,在我看来却是绝不能够容忍的背叛。
这样听起来,以前的废后阿蕾,倒和现代女人是一个观念。我是你一个人的老婆,你就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丈夫,我一心一意对你,你也得一心一意对我。说起来,我还不如她奉行得彻底。以前……那时候他偶尔翻翻别人的牌子,我都可以在脸上装作没事,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必然的,让自己一定要忍耐包容下去。
但是乌云珠,我绝对容忍不了。
我可以容忍他身体的放纵,但是不能接受他心灵的出轨。
他……对乌云珠……
说曹操,曹操就到。
外面的雪积了一层还没有清扫,所以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就特别清晰,咯吱咯吱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