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泠缓缓穿行于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飘落在她的肩头、发上,冬日斜阳在她周身洒下淡淡余晖,疏梅残红自她身后铺展延伸,仿如一卷名画,虽笔色清艳明媚,神韵却是清寂而忧伤。
“泠儿,到娘身边来。”安豫王妃招手,倾泠过去,母女俩相依同坐一张榻上。“在侯府这几月过得怎样?”
“侯爷、夫人视我若女,自然过得好。”倾泠浅浅一笑,答道。
安豫王妃看一眼女儿,也是淡淡一笑,“那么,舒心吗?”
倾泠想了想,道:“女儿在侯府,跟以前在王府也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倒也并无多大差别。
安豫王妃闻言,细细看着女儿,眉间清漠依旧,只是以往一双明澈无尘的眼,此刻已有了浅浅的忧悒,又哪里相同了?不由轻轻一叹,道:“泠儿,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在娘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倾泠闻言,看向母亲,触到那温柔又了然的目光,心间忽然发涩,不由得低首垂眸,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告诉娘,这几月你在侯府过得舒心吗?”安豫王妃伸手托起女儿的面孔,那面容比之在王府,略有些消瘦了。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那手柔软又温暖,还带着淡淡的幽香,那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而不似他……永远都是药香相随。想至此,霎时苦涩弥漫心头,“娘,女儿心里不舒服。”
安豫王妃闻言,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也不问话,只是轻轻地抚着女儿的头。
“娘,我本是想此一生就做宸华公主,嫁给秋意亭,就在这侯府里过着娘曾经说过的‘夫妻恩爱平淡和美的生活’。”倾泠伏在母亲怀中,轻轻道。
“嗯。”安豫王妃亦轻轻应一声。
“有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夫婿,那也是幸事。相亲相敬,日日年年,他忧时我为他分解,我愁时他为我开解,闲时我弹一曲琴,他念一段书,以后再生几个儿女……娘,女儿觉得那样的生活也挺好的。毕竟千百年来,书上说到人的幸福时,总会用‘夫妻恩爱、儿孙满堂’,那必是人生的一种极致。”倾泠闭上那双眼,想着当初出嫁时的心情,亦忍不住一番惆怅。
“娘本也希望你如此。”安豫王妃道,“只是没想到秋意亭太重功名,才致今日你们夫妻不得相见。”
“女儿本想安然此生的。”轻轻的,这一语宛若叹息,千回百转,自心底幽幽荡出,“只是,而今的我,再也不得以前的心境,我此生都不得那种平淡和美。”
安豫王妃闻言低头,正看着女儿唇边那一丝凄恻,不由一颤,“泠儿,你……”
可倾泠未语,只是静静地闭目,伏于母亲怀中。
无论当初曾有过什么样的期许,却不曾料想过今日。那一日清晨,那一次的雾中相逢,许已注定了今日心境,此一生,她都不可能忘了那个永远带着一身清苦药香的人,那个有着一双清透温柔而哀伤的眼眸的男子。她与他,相知亦相煎,那会是一生的苦,亦是一生的痛。她又如何能做到在与他咫尺之间还能与秋意亭夫妻和美?更何况,她已看过外间的壮美无垠……
殿中,母女静静相拥,只沙漏悄悄,暗香浅浅。
良久后,安豫王妃问:“泠儿,白昙山上发生了何事?”
倾泠闻言,坐起身来,略带疑惑地看着母亲。
“孩子,而今帝都里到处都是你与侍卫私奔的流言,你竟然不知道吗?”安豫王妃叹息。
倾泠一愣,片刻微微一笑,略带嘲讽,“原来……这两日方令伊与内邸臣皆神色不豫,看着我亦小心翼翼愁眉不解的,原来是因为这事。”
“你这孩子,难道不知这事有多严重么。”安豫王妃叹气,看着女儿,想着她今日种种性情皆因自己而造成,不由心中酸楚,“众口铄金,流言杀人。你不比为娘,可不能无视此事。”
“女儿知道。”倾泠看着母亲,又是淡淡一笑,“当日他……二公子找到女儿,得知了事由后,便已与女儿提过此事,亦为女儿设想了种种后果,所以才以‘走失’为名,令一众从人严守口风。只可惜,二公子一番心血白费了,终敌不过有心之人的有心之为。”
安豫王妃静静看着女儿片刻,才道:“告诉娘,白昙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倾泠思及那一日之事,不由又是一笑,道:“那事说来倒真有几分荒谬与滑稽。”
“嗯?”安豫王妃见女儿神色不见怒气,不由诧异。
“娘你也知道,女儿虽习了一身武艺,但从未与人使过,只能算是纸上谈兵,出入又总有一群随侍,也从不离王府、侯府,是以不曾提防过自身的安危。到了白昙山后,我见白昙寺中环境清幽,是以便在寺中留住,偶尔寺中寺外游赏时,亦不喜大群人跟着,那样便失了赏景之趣。方令伊、内邸臣他们也知女儿性情,所以也不强求。是以那日大雪,我与孔昭去白昙寺东边的东岩亭赏雪,便只一名侍卫跟随,往日如此也从未有过事,却不想就是这名侍卫生了异心。”
“他如何生了异心了?”安豫王妃问道。
“这名侍卫趁孔昭回寺取琴之际,以迷香迷晕了女儿,将女儿带离了白昙寺。”倾泠说至此,眉头微蹙,“以往只在书上看到江湖人会制奇异的香,人闻了后便会人事不知,女儿还只当是夸大的传说,想不到竟然真有其物其事。”
“那侍卫带走了你,可有……”安豫王妃不由上下打量着女儿,女儿的容色足以引人犯罪。
“女儿没事。”倾泠自知母亲担心什么,“后来女儿醒转,从侍卫口中得知是有人收买了他,让他带着女儿在山中失踪一两个时辰,只是那侍卫最后却改变了主意,想带着女儿离开。”想起那侍卫的言行,她心头便觉有些好笑。
果然!安豫王妃暗想,“那后来呢?”
倾泠接着道:“那侍卫不知女儿身怀武功,是以也未曾提防,又对我敬畏有加,也不曾捆绑着女儿。女儿既已清醒,亦明白事由,当然不可能任他为之,便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又看那侍卫不是奸邪之辈,不过是一时贪念作祟,是以只命其离开帝都,一生都不得归,然后女儿便离开了。”
“如此就好。”安豫王妃闻言放心。
倾泠看着母亲,摇头笑道:“娘与女儿一样,毫无经验。”
“嗯?”安豫王妃一怔。
“本是严冬腊月,天寒地冻,那一日又大雪,又是天黑,天气实是恶劣又危险,可女儿不知。出了山洞后,既不知路途,也不知方向,当时只顾着要逃离那侍卫,于是也就不管不顾地走,都不知道走到了哪儿,人又累了,便想歇息会儿,结果这一歇息,人就睡过去了。”倾泠想起那一夜,不由也心有余悸。
“睡一觉起来,便被找到了吗?”安豫王妃追问道。
倾泠又一笑,摇头,“女儿当时想睡了,亦这么想,等睡醒了后再走,许就能找着路了。”说着移眸望向殿外,那一场大雪,至今日早已消融干净。“后来才知道,寒天雪地里睡着了,人的四肢躯干便会慢慢地冻僵,最后整个人都冻得僵硬,那时候便是冻死了。”回眸看着母亲,“女儿差点儿便一睡不起,差一点儿再也看不到娘了。”
安豫王妃闻言胆寒,抓住女儿的手,“那……你没事吧?”她亦是娇生惯养一生,未曾受过丁点儿苦难,哪会知野外雪地的危险。此刻得知后果,就算女儿已然端坐眼前,可只要想想,依旧生出后怕之心。
倾泠握了握母亲的手,道:“后来是二公子找着了女儿,女儿才幸免一死。”
“幸好!”安豫王妃松一口气,“幸好二公子找着了你。”略略一想,又道,“如此看来,最后是二公子把你找回了,所以才有了你与小叔子有私情这等流言!”
倾泠手一颤,眸光看着母亲,惊讶之中,还夹着些其他情绪。片刻后,她垂眸,低低道:“原来……还有这等流言。”
女儿的那一丝轻颤,安豫王妃察觉到了。她心中一动,移眸静静地看着女儿。
倾泠自母亲手中轻轻抽出手,略调整思绪,继续道:“二公子还说女儿运气好,常人在雪地里睡那么久,就算不冻死,救回来那必也是四肢受损。后来女儿想,许是女儿练的内功护住了女儿的心脉,才撑着一口气,等到二公子来救我。回来后,二公子本还担心女儿受寒过重,会留下隐疾,开了方子交付方令伊、内邸臣,要他们看护好女儿。他不知,女儿既有内功在身,又知晓了厉害,自会运气活血通脉,驱除寒气。”见母亲又眼带忧心,忙又道,“娘你放心,女儿而今已全好了。”
“嗯。”安豫王妃点头,目光却依旧看着女儿,女儿神色坦荡,可思及她刚才的反应,心头忽生凉意。
殿中有片刻静然。
半晌后,安豫王妃才道:“你安然无事,娘甚为欣慰。只是而今流言四起,你心里可有底?”
倾泠默然片刻,才道:“娘是问女儿如何应对?”
“嗯。”安豫王妃点头,“娘知你的性情,这等事你只会漠然待之,只是你而今却不能如此。你可以不理流言,不受流言影响,可你此刻嫁入侯府,与侯府一体,侯府却不似你一般可以不理会,不受影响。这等流言飞语会损了威远侯府的体面尊严,会让侯府里的人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日子久了,更会生出愤恨怨怪之心。侯府既是你以后的容身之所,你便不能不顾及它。”
倾泠沉默,移眸怔怔地看着殿中某处,许久后才道:“女儿以前或不知,可自入侯府后,也是知道一些的。这世间的人和事总是枝蔓相牵,复杂非常。就好比这些流言,已不只是女儿一人之事,它牵扯到整个侯府,甚至牵扯到整个皇族。”
“所以,你必要想个应对之策,决不能听而任之。”安豫王妃叹道。
倾泠转头看着母亲,“娘今日来,便是因为听了这些流言,所以担心女儿,是么?”否则以母亲的心性,又怎么会愿意出园到这里来。
安豫王妃淡淡一笑,默认了,“帝都里如今就好比一湖混浊的水,想要这水变回原来的清澄,便要找到那暗中搅乱水源的人。”
倾泠不语,静默了许久后,才开口道:“其实……女儿差不多知道是何人所为。”
“嗯?”安豫王妃一愣,“你知道是何人?”
倾泠点点头,“这事看似毫无头绪,其实只要稍稍细想,便能得出结果。”
“哦?”安豫王妃略带奇异地看着女儿。她本是担心女儿未经世事,突遇此事会手足无措,却不想她心思竟是如此敏捷。
“女儿昔日看书,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篇故事,而那故事总结一句话便是:无论什么样复杂的阴谋诡计,只要找到最终的最大利益获得者,那便是谋划者。”倾泠清淡的眸子湛亮如镜湖,“这人要侍卫带着我失踪一两个时辰,而我一回帝都便有了这些流言,足见此人是早为女儿准备好了这‘私奔’的名头。由此亦可知,此人完全是针对女儿而来。那么只要想想,女儿若为流言所毁,最为称心的人是谁?这最称心者,便是此事的谋划者!”
“嗯。”安豫王妃颔首微笑。原来对此事的一点儿忧心,此刻全然放下,甚至她都不急着知晓那人是谁,因为她知道,那人害不到她的女儿。当下淡然问道,“那泠儿与娘说说,这事到底是何人谋划。”
倾泠倒不急着说,移步走下锦榻,将一旁炉上温着的热水端过,为母亲与自己添过茶,才重新坐下。
“知悉白昙山一事的,只有白昙寺中的僧人、女儿的随侍,及侯府里的一干人等。白昙寺的皆为出家人,不可能做这等事,亦无做此事之理由,那么便只能是随侍及侯府中人传出流言。”
倾泠揭开茶盖,淡淡水雾,袅袅茶香里,她悠然启口:“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此刻流言才起,或许众人还只在惊讶之中,半信半疑的,但传得久了,便会成了真的。而当流言成真时,女儿名节不存,亦是私德有亏,陛下再宠女儿,那刻也不能护。那么那时,女儿就算是公主,堂堂威远侯府也不能要这样的儿媳,秋意亭再大度,亦不能容忍这样的妻子,是和离,是休妻,那都是情理之中。那人最终的目的是逼女儿离开侯府,如此再看,女儿离开,所有随侍亦要离开,所以随侍没理由做这等事,余下便只侯府中人,而侯府中不能容女儿之人,寥寥可数。”
“嗯。”安豫王妃点头,亦啜一口茶,“看来事因是出在侯府。”
倾泠笑笑,再道:“这人能知那侍卫家境贫寒,亦知他老父病卧在床,以钱银诱之,又行事谨慎,足可见这人是十分细心。而那般细心谨慎,纵观侯府只两人。其中一个是二公子,但他细心体贴出乎天性,行来自然无痕,再则他……是决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我之事。而另一人,处处细致温柔,得人赞赏,可刻意为之,便带出痕迹,便有了破绽,女儿回程那日,便已看出来了。”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安豫王妃放下茶杯,含笑看着女儿。
倾泠微微一叹,然后轻轻念道:“以雅以南,以籥不僭。”[14]
“嗯?”安豫王妃疑惑。
“这是名字的由来,戚以雅,吕以南。”倾泠解释道。
“这两人是谁?”安豫王妃并不了解侯府情况。
“侯爷两位侧室戚夫人与吕夫人的侄女,自小长在侯府。”倾泠答道。
“喔,”安豫王妃点点头,“她两人为何要如此?泠儿入侯府,难道于她们有何不利?”
“呵呵……”倾泠嗤笑,抬手以杯盖轻轻撇动杯中碧绿的茶叶,“女儿之所以到今年才成婚,是因秋意亭屡屡延婚。而她俩年纪与女儿相当,却今时今日未曾婚嫁,甚至定亲的事都不曾有,其因便不难猜了。”
“原来如此。”安豫王妃恍然大悟,“这般说来,倒也是有因有头了。”
“吕以南性子直率急躁,怕是没这等心计,这般谋划的行为,想来出自戚以雅之手。”倾泠指尖划着杯沿,缓缓道,“前两天听说她们去了华门寺,再算算流言出来的时间,想来就是借华门寺上香之际传出。以戚以雅之才智,女儿不在了,迟早有一日,她终可得偿心愿的。”
“嗯,这般年轻却有这等心计,这女子倒是十分可怕。”安豫王妃轻轻叹道,转而又问女儿,“你既已知元凶,那如何打算?”
倾泠却不语,只是皱起了眉头。
安豫王妃养女十八载,又岂会不知女儿心中所想,道:“泠儿,你是觉得与那等人争斗太过肮脏龌龊,所以不屑为之?可你要知,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越近权势名利之处便越多,你身为公主,深得帝恩,又嫁入侯府,怎可能不与此等人打交道?更甚至日后秋意亭加功晋爵,你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只会更多。你不可能孤高清傲一生!”
倾泠闻言,蓦然抬头,看着母亲,半晌后,沉沉地道:“女儿讨厌这样的人和事。”
安豫王妃一呆,然后深深地看着女儿,久久不语。
“娘,女儿真的不喜欢这些,女儿不喜欢的,便不想做。”倾泠抱住母亲,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想寻求抚慰。想起这几月侯府里的生活,心头便是一片茫茫然的,完全没有往日集雪园里的简单宁静。若是日后日日年年皆要如此,那这一生岂止是不欢,那是折磨。
“娘,女儿一点儿也不喜欢过这样的日子。”
安豫王妃抱住女儿,听着女儿的话,心里生出深深的愧疚。女儿之所以如此,皆是因她给予她的成长环境造就。
“泠儿喜欢什么样的日子?”
“女儿喜欢呀……”倾泠闭上那双眼,轻轻道,“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日子。不要有这么多的人,也不要有这么多的事,简简单单的,就和在集雪园一样,就可以了。”
“傻孩子,集雪园里又怎么算得好。”安豫王妃叹息。
“可至少比在侯府舒服多了。”倾泠在母亲怀中蹭了蹭。
这般行为,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母女俩皆是性情冷淡之人,极少亲近温存。可此刻,不知是因久不相见,还是因这数月心境的转变,这般相依竟是如此自然温馨。
一时间,两人便只是静静地相依。
倾泠在母亲温暖而带着淡淡幽香的怀抱里,只觉得无比安宁。
安豫王妃拥着女儿,却是思绪万千。
过往的岁月,哗啦啦忽然都到了眼前。那些平静的,那些欢乐的,那些悲伤的,那些爱恨的……那所有的,都是在这个帝都里发生的。
若当年,若不曾来此,若只是在风州,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一生绝不会如此悲哀。
这个帝都里,富贵荣华到极致,却毁尽她一生。
风州,曾有那些花,那些人,还有那些过往的欢乐……
若终生布衣,又怎会有如今的悲楚。
良久后,她静静启口,问:“泠儿,你可有想过另一种生活?”
“嗯?”倾泠睁眸起身。
安豫王妃眼眸怔怔地落在虚空,仿佛透过了那里看着别处,惆怅地,萧索着。
终于,她再道:“以前娘亦曾想过,可怕你在外头吃苦,亦担心你难以过活,所以才赞成你嫁入侯府。可此刻,娘知道,以你的聪慧,又有一身武功,无论去哪里,你都可学会自己过活,都可以照顾好你自己。”
“娘,你是说……”倾泠瞠目。
安豫王妃目光落回女儿身上,“只要你是宸华公主,只要你在威远侯府,你便不可能摆脱那些人和事。你若真不喜欢,那么你便只有离开。”
倾泠一脸惊愕。
安豫王妃却是一笑,倦倦地带着一丝哀伤,“娘活到今日是为了你,娘只愿你活得开心,余者娘皆不在意。所以,你若留在侯府,那便站出去面对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以你宸华公主之尊去执掌侯府,让你不喜欢的人和事都匍匐于你脚下,立于帝都的高处。要么,你离开这里,去过你喜欢的日子。”
倾泠呆呆地看着母亲,“离开……”
“是的,带着孔昭离开这里,离开帝都,你们走得远远的。在某个你喜欢的地方住下,日对田耕,夜对花月,书画瑶琴相伴,过你所想的简单的日子。又或者,天高海阔,山长水远,任你行去。”安豫王妃轻轻地说着,面容安宁,声音平静,“虽不富贵,却可自在。”
“离开侯府,走得远远的……”倾泠喃喃。她没想到母亲会这般对她说,惊讶之余,竟隐有欣慰。她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神色间是一片宁静。可是她又如何能有这般宁静?
离开……她怎么没想过。
那日大雪之中,相拥的那一刹,她曾想着就那样与秋意遥远走高飞,去天之尽头,与他一生相守。可……她终究是与他回来了,因为,她知道他不能,而她……亦不能那样毫无交代地抛下母亲与孔昭。
若此刻离开,便一生再不得见他……
如此一想,顿生悲恸,胸口仿若有利刃绞着似的,疼痛难当。
安豫王妃一直静静地看着女儿,看她震惊,迷茫,犹疑,不舍……最后却是满目悲伤。先前心头的那点凉意再次回来。这样凄切的眼神,她怎会不明白。女儿这是喜欢上了某个人,才会有如此神情。只是她喜欢上了谁?秋意亭未归,她又素不喜与人接触……蓦然,当日婚典上见到的那个晨风晓月似的男子跃入脑中,再思及女儿提起他时的情态,全明白了。
是他!也只能是他!
只是……
心中陡然一寒,遍体生凉。
兄弟!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喜欢一个,却嫁着另一个,一生无尽无终地折磨!
她的女儿,怎能重蹈她的覆辙!
她猛然起身,抱住女儿,“泠儿,你不能!娘一生的痛苦,你不能再有!”
“娘?”倾泠不明白母亲这突然的激动为何,抬首,却看见母亲一脸的悲楚,身子竟然还微微颤抖着,不由慌了神,“娘,你怎么啦?”
安豫王妃却只是紧紧抱着女儿,不语,眼中却有泪水滑落,冰凉而苦涩,“泠儿,娘不能让你重蹈覆辙!”
“娘……”倾泠启口,想问,却最终只是轻轻承诺,“你放心,女儿会想清楚要怎么做。”
那一日,安豫王妃在侯府用过午膳后,并未离去,依旧回到德馨园里。母女俩在园中走走看看,后又到书房,倾泠将近来看的书、画的画都取来给母亲看,两人一起看一起品,如此便差不多一日过去了。
申时,安豫王妃才起驾回王府,倾泠亲自送母亲。
从德馨园里出来,母女俩一路缓缓而行。安豫王妃一路都牵着女儿的手,几次侧首看着女儿,目光眷恋而不舍。
经过花厅前的小花园时,隔着假山便听得前头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你慢一点儿!你这到底是要去哪里?秋家二公子住的园子,不往这边走啊!”
“蠢材!本公子要去看秋家二公子,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的!本公子好不容易入了这侯府,当然是要去看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啊!唉,自那日相见,公子我自此茶饭不思,已为伊消得人憔悴!公主啊公主,你可知区区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啊。”这公子声音清朗,只不过最后那一句以一种深长的吟哦的语气诵来,让人听得起鸡皮疙瘩。
“得了吧公子。公主早已嫁给秋大公子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且,小人也看不出你对公主有什么痴心,昨日你不还去了月香楼,对着榭月姑娘也是这么一段话的。”这位仆人显然是非常不以为然。
“公子我对所有的美人都一片痴……”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人已转过了假山,已看着假山后的人。
“公子,你倒是走呀,这过道太窄了,别挡着路啊。”身后的仆人推了他一把,然后转了出来。一眼看见假山前的人,顿时呆了。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燕云孙及他的随侍。
燕云孙手中的鞭子再一次掉落地上而不知,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娘呀,我的老天爷呀,你让我见着这样的两位美人,可不是让我以后不要娶老婆了!”一边说着,一边那双眼忙个不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舍不得少看其中一个一眼,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就好,那样就可以分出来,这双看左边的美人,那双看右边的美人,这双看美人的脸,那双看美人的手,这双看美人的肩,那双看美人的腰……忙忙碌碌,痴痴迷迷,双眼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便有些头脑发晕了。
倾泠看着燕云孙那般模样,忍不住又是轻轻一笑。
“唉,美人一笑,倾城又倾国啦。”燕云孙那双眼一亮,痴痴地看着倾泠,“我若是皇帝啊,为着这样的美人,都愿意把帝位拱手让人了!”
这刻,安豫王妃也不由被他逗得莞尔。
燕云孙那双眼又是一亮,盯住安豫王妃,细细看着,“美!真是美!无处不美!所谓国色天香,便该是如此吧。”
“放肆!”陪侍在旁的方珈轻叱道,“王妃、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穆悰亦道:“九公子,安豫王妃驾前,不得无状。”
“我乃为美而倾倒,哪里是无礼了。”燕云孙摇头,不过还是整冠一礼,“燕云孙见过安豫王妃,见过宸华公主。”
“王妃,这位乃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穆悰一旁介绍道。
“敬熙伯?”安豫王妃目光一凝,落在燕云孙身上,“你是燕文琮的儿子?”
“正是。”燕云孙被安豫王妃目光一注,顿觉全身飘然,摇头晃脑便道,“王妃认识我爹?何时认识的?可是年轻时认得的?听闻老头子年轻时亦是一表人才,若那时娶到了王妃就好,这样我便有如此绝世美人做娘亲,那区区我定也生得翩翩一代美男,到而今正可配神仙似的公主,也不用便宜了秋意亭那死小子。”
“九公子!”方珈见他越发不像话了,顿时厉声喝道。
被她这一声猛喝,燕云孙吓了一跳,这才转头看着方珈,然后又一脸殷切的笑,道:“原来是方女史呀,多年不见,你依然容颜如初,实慰我心呀。想当年你双十年华,正是貌美如花,区区虽则年幼,亦为你倾心,特为你写得情诗一首。奈何你面薄情怯,竟然扔火盆里烧了,糟蹋了区区的情意不说,实则是伤煞区区的心呀。”
“你!”方珈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刻,众侍从不由皆看着她,见一贯温文大方的方令伊此刻满面通红,秀目圆睁,不由皆掩袖偷笑。
“呵呵……”一声轻笑传出,却是一旁孔昭忍俊不禁。
“哎呀呀,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美人呀,失敬失敬。”燕云孙看得孔昭,又一番惊讶赞语。
“九公子,你……怎可说出这等荒唐之语!”一旁的穆悰也拿这脸皮堪比牛皮的燕九公子无可奈何。
这时跟着燕云孙的随侍醒转神来,忙过来行礼,“小人拜见王妃、公主,及各位大人、姐姐、妹妹。我们家公子向来只看得到美人,其他什么都入不得他的脑子,还请诸位就当他是个傻子,别与他计较了,也请王妃、公主千万别降罪于他。”
若说燕云孙放肆得叫人惊讶,那他这随侍便也大胆得叫众人开了眼界。
“哎呀,燕辛啊,亏得你跟随我这么多年,竟是不了解公子我。要知道这世间美人如云,我一双眼都看不过来,哪里还分得出工夫去看其他,去想其他呀。”燕云孙却是这般道。
一直静静地看着的安豫王妃忽然如此道:“燕文琮那死板的性子竟然养得出这么个儿子,倒是难得。”
这话一说出,不止众人惊讶地看向她,便是燕云孙也一整神色看着她。
安豫王妃眼眸在燕云孙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抬步离去。
倾泠亦是看一眼燕云孙便离去,身后众随侍忙跟上。
方珈临行前瞪燕云孙一眼,穆悰则是叹一口气,孔昭却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几眼才走。
片刻工夫,假山前便只留燕云孙主仆两人。
“公子,难怪帝都里老是传说着王妃与公主的美貌。”燕辛如此感慨。
“唉,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不在我们燕府。”燕云孙却是这般感叹着。
而前边,安豫王妃与倾泠的对话却是完全不同。
“这燕云孙看似言行轻佻无状,可那双眼清湛有神,倒不似寻常的纨绔子弟。且眉宇间一派疏朗洒脱,这孩子活得很自在快活,帝都里倒少有这样的人。”安豫王妃是这样评价。
身后方珈听着很想反驳,只不过动了动唇,最后,终是咽了回去。
“女儿当日长街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便觉得他十分难得。”倾泠微笑道。
安豫王妃看向女儿,倾泠亦转头看着母亲,彼此眼中皆是一份了然的笑意。
送走母亲,看看天色亦不晚,倾泠心中思绪纷扰,便往梅园行去,想在那里静一静。方珈与孔昭陪着她,其余人等随穆悰回德馨园去。
梅园里满园如火的梅花已凋落大半,枝上残梅疏落,地上铺着一层浅浅的落红。一眼望去,似霞散锦断,虽有艳光绮色,却只是残艳衰色。
“去一趟白昙山,想不到回来时,这梅花竟然就谢了。”孔昭看着满园的落花,微有惋惜。
正说着,一阵寒风吹过,顿时枝头花落纷纷,地上落红起舞,淡淡冷香,绕风轻萦。
“公主,以前看书时曾看到有‘落红如雨’的句子,可不正是说眼前么。”孔昭看着那风中飞荡的落花,不由得伸手去接,便有几片梅瓣飘落掌心。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15]倾泠却轻轻念道。
“咦?”孔昭听着,然后笑道,“公主念的这句可比‘落红如雨’更合眼前情境了。”
而一旁的方珈闻之侧目。这一句太过缱绻哀伤,以公主的性情,怎会有如此感慨?
倾泠缓缓穿行于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飘落她肩头发上。斜斜的冬阳在她周身洒下薄辉,疏梅残红自她身后铺展延伸,仿如一卷名画,虽笔色清艳明媚,神韵却是清寂而忧伤。
方珈怔怔看着,脚下都忘了移动。
倾泠在梅下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对方珈、孔昭道:“我在这儿坐会儿,你们自去忙你们的。”
方珈想了想,道:“我去为公主泡壶热茶来,孔昭你陪着公主。”
“嗯。”孔昭一脸乐意地点头。
方珈转身出园。
一时园中便只主仆两人,孔昭见公主只是静静地坐着,便也不去打搅,自顾自在周围的树下走动,间或看到了好的梅枝便折下,打算回去后插在瓶中。
倾泠自袖上拈起一朵落梅。落梅依旧颜色鲜艳明媚,可到明日,它便该枯萎了。
花无百日红,那人呢?
这一园梅花,便在这短短一月间自开自落。而她这一生,是否要如这梅花一般,在这侯府,在这德馨园里花开花谢,幽独而过?
一生,有多长?
四十年?五十年?
数十年,在这四面围墙间,等待着功名赫赫的夫婿。
贤德持家,柔惠待人,做着宸华公主与将军夫人,帮衬着夫婿节节攀升,至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再迎来送往着帝都名门闺秀与贵妇,攀比炫耀,谋算陷害……年年岁岁如此,她可要?而她,能与那夫婿互为欢喜,互为倚靠?他可以数次延婚,他可以婚后数月不归,无只言片语,他……又怎会置她于心头?此刻,这府中只是一名婢妾,可日后呢?怕不是有更多的爱姬美妾,更多的戚以雅、吕以南。她难道要在这往后的数十年里,与这些女人日日争宠,月月暗斗?
数十年……
数十年就在这咫尺之间,与他……相思相望不相亲?
手一颤,落梅坠下。
不得相亲便是相煎,情深缘浅又能奈何?
可是,离开……远别母亲,一生不得见他……那又何尝不是煎熬?
“哎呀!公主,我们可真是有缘啦,想不到这么快又在这里相遇了。”蓦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梅园里响起。
倾泠闻声,侧首望去,便见燕云孙领着燕辛悠然而来。
一枝红梅在手,本是潇洒踱步的燕云孙却在她侧首的那一瞬顿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她。
那刻,已近夕暮。浅辉淡光里,她微微侧首,一道完美的侧影呈现于残芳落蕊中,眉间隐隐一缕凄绝哀艳,却清眸如冰寒,玉容如雪寂,仿佛遗世独立的遥远,偏一份孤冷,又触手可及。
那一刹,仿似有什么在心头狠狠抓了一把,燕云孙觉得窒息似的闷且痛!
“原来是九公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孔昭一见他,便道。
燕云孙回过神来,面上自然浮起轻佻的浅笑,“这是缘分,我本是随意走走,可天上的神仙菩萨们却将我指引到这儿来,想来就是要我与公主一见的。”
“扑哧!”孔昭不由轻笑,“你怎么说话老这么有趣。”
“那自是因为区区风趣幽默,人见人喜。”燕云孙挺胸扬首。
后边的燕辛却暗中撇嘴,什么神仙菩萨,托那两只母鸡的福,现在帝都的人全都知道,入得威远侯府,一定要去梅园转转,很有可能在那里“偶遇”宸华公主。
倾泠见燕云孙到来,既没起身离开,亦没言语,只是看一眼,便转回头,依旧静静地坐着。
燕云孙却也无须招呼,自顾自走近,隔着约莫三尺之距止步,然后一撩衣袍,便席地坐下,唇齿含笑地看着倾泠。
倾泠则如若未察,目光看着前方的一株红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燕辛早见惯自家公子的行为,只是等候在一旁,目光随意找了一株梅花瞧着,便不再移动。
孔昭见公主没啥反应,便又自顾自寻梅折枝去了。
于是,园中虽有数人,却是一片静悄悄的。
当方珈提着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夕暮绯色里,人物俊美,梅花红艳,人花相衬,静默无言,如一幅完美的画卷,不可再添一丝一毫。
可方珈还是走入画中,打破了那一片静美,因为府外已流言如虎,这府内可不能再传出什么。
“公主,茶来了。”
那一刻,静谧如一层轻纱,被一言掀起,随风而去,人人回过神来。
“哎呀,方女史你来了。”
“我现在是公主家令伊,九公子莫唤错了。”方珈眼角瞟一眼。
“其实区区更喜欢唤你方美人。”燕云孙却是嬉皮笑脸的。
“你……”倾泠忽然开口。
燕云孙回头看她。
“言己所想之言,做己所想之事。”倾泠看着那双似轻佻还清湛的眼,“心下是何感觉?”
燕云孙一怔,片刻后,他迎视倾泠的那双眼,轻笑,朗朗如日月入怀,“舒服。”
“喔。”倾泠侧首,“得到舒服,必然失去更多,悔吗?”
“不。”燕云孙摇头,“当初想得到时,便已决定舍去。”
“嗯。”倾泠点头,起身,“得到与失去,上苍总是很公平的。”接过方珈递来的茶杯,手一转,递至燕云孙面前,“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醇绵长。”
燕云孙惊异,然后眼中放出明耀的光芒,起身接过,“多谢。”
倾泠再接过方珈递来的茶,饮两口,递回,“天色不早了,回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公主有什么想得到的?”身后,燕云孙追问。
倾泠脚下一顿,然后一声叹息宛若梅边轻风,“我所想的,如天边云水边月。”
燕云孙一呆,怔怔地目送她离去。
许久后,燕辛几乎要催促他时,才听得他长长叹息一声,让燕辛分外惊奇。自他跟着公子以来,所有的轻吟浅叹不过都是在美人面前故意为之,何曾听过他这等惆怅幽隐的叹息。侧首望去,却不见了那一脸放荡轻佻的笑,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默着。
“这样的佳人,真是便宜秋意亭这死小子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是拼了命也该去当个状元做个将军什么的,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有说,只是怅怅然地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