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世间或有,可有时他来得太早,你还在沉睡,有时来得太晚,你已疲倦,又或不早不晚,他来了,可你们却擦肩而过……
一 绝局
一年时光中,我素喜春末夏初时分,那时正是春花倾尽生命余力作最后一次吐艳,盛至极致的美,而夏花正绽出尖尖小蕾,闲闲等待它的盛华之时。
曾将此想说与二哥听,无论容貌个性都极似祖父的二哥用他那双澄澈如冰的眸子看着我,最后只是无波地吐出一句,“浅看繁花似锦,深看却是亡与生的交界、衰与盛的替换,你如此的喜欢……”他说到这儿便打住了,只用他那双世间最澈最净的眼看着我。
又是这繁花似锦的时节。
我独自漫步后园,园中一池清波,波心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那绚丽至极的春花。可这一刻,我看着这春花最后的艳光,心头却是一片怅然。思及刚才书房中父亲的话,不由敛起眉头。
生在这个太平盛世,生在这个显赫的门第,我能烦忧的似乎只能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此值皇朝安成元年,开国之君皇朝以名命帝国,至今已历六十四载,此刻高居玉座之上的是他的孙子。而我从延治五十年起招亲招到安成元年,六年就这样过去了。
“玄儿,你已经二十二岁了。”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祖父萧雪空,曾跟随开国雄主朝晞帝金戈铁马一起闯过来的。朝晞帝对祖父的宠信到何种程度我不知,我只知道朝晞帝崩后,有遗旨着祖父镇守华州。他把这个皇朝最富也最让人不放心的华州交到了祖父手中,而祖父也终不负他所托。
举家从帝都迁来华州已历三代了。祖父死后,父亲凭着军中建立的功勋承继了华州大都统之位。三年前,父亲伤了腰再也不能骑马,辞本上去后,带下来的是延治帝的诏书,让大哥继了大都统之职。那时的大哥正在蒙成草原上与古卢人浴血奋战。
一门三都统这在皇朝是史无前例,而皇帝对萧家的信任三代如一这也是史无前例。萧家一门的富贵至此已算是齐了天,除了天家王族,谁堪与比?想结亲的当是举不胜举,只是……能结的却真不多。
“玄儿,你自幼聪慧,为父与你母亲实以你为荣,总想将这世间最好的捧至你面前,也愿你能亲自挑得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君,只是而今你之名越传越远越响,却是于你无益啊。”父亲长长地叹息。
十五岁那年,设了一局玲珑,先从家中开始,可上至父兄,下至幕僚、侍卫、仆从,却无一人能解。不信邪的,在华州重金招人,却依然未有一人能解。那一天,当最后一个解玲珑的人颓然走后,我独自一人对着玲珑,那一刻,仿佛是自己对着自己,那玲珑便是另一个我,无人可解的我!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绝漫天袭来。
“谁解了我就嫁谁。”那天,我对着玲珑说。
解玲珑的人更多了,举国各地皆有闻名而来者,却个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时光荏苒,草木初发又枯尽,六年眨眼便过去了,玲珑依旧未解,我依旧未嫁,只是华州萧玄的名却传遍了天下。
“玄儿,为父此次入帝都,你可知为何?乃是太后懿旨,却是为了你。客客气气一大堆的话,那意思却只有一个:要你尽快挑一个女婿嫁了,不然她就要下懿旨为你赐婚。为父正纳闷着太后为何会知你,且突然说起你的婚事,不想陛下这时却来了,他一见为父就笑说:‘听闻令爱一局玲珑折尽天下男儿,朕也极欲一见呢。’太后一听,当下接口道:‘哀家可不就是为萧卿家才貌双全的女儿心动么,可萧卿家却说已有合适之人而拒了哀家。现在皇上都这么说了,萧卿家,若今年五月你家千金还未嫁的话,便送她入宫来陪哀家吧。’太后这话一说,陛下当下含笑颔首。为父至此还能说什么?出宫时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缘由:年初宫里春宴之时,昕王世子多喝了几杯,不想发起魔来,竟当着陛下太后文武百官的面,以杯作棋,大声嚷着,非要解了玲珑,娶到萧玄。太后当时便脸色不好看了,后着人一问,知晓了这些年的事,便更不高兴了,只说:‘一个女子一局玲珑竟敢令天下男儿痴迷,非祸即妖。’玄儿,而今你只两条路可走,一是自己挑个人在五月前嫁了,一是入宫为妃。只是……”父亲说至此,却止了话,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看我。
只是……陛下既存了心思,你便是嫁了只怕也不妥,若夫家在朝为官就更不妥了。
这未尽之意,父亲怕我为难,不说了,可我又岂会不明白。
嫁人啊……
我立在湖边,风吹过,池心水动花摇别有情味,可我只是默默地思考着我能嫁给谁。
凭萧家的门第,入宫为妃倒是上选。只是与三千个女人争战,那太过劳心费神,实非我所愿。
再来便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官宦子弟。只是我已二十二岁,年岁相当的早就娶妻生子,便是有,怕不是有甚隐情,便是续娶填房,这于家门于己身又何以堪为?
余下的便是小吏商贾之家。这些家底殷实但地位低下的,倒是很愿意迎娶我这官门千金以期攀升,只是……一个踮脚爬升何其险,一个弯腰俯就何其累?
思来思去,相敬如宾的夫婿竟也找不到。
移步走入池边亭中,于桌旁落座。这是我常来的地方,家人早备有棋盘棋子,以备我不时之需。
棋子圆润,握在手中沁凉沁凉的,白子如雪,黑子如墨,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本是信手而落,不知不觉中却摆出了玲珑。
怔怔地看着棋盘,不期然地想起帝都皇宫珍藏的那局棋。那是传说中的苍茫之局,乱世英雄争战到最高潮时,却因那一局棋戛然而止。世人都说那是前朝息王与朝晞帝下的,两人皆存仁心,不忍拼个玉石俱碎,便以棋弈胜负定天下谁家,最后息王弃位隐去,是以朝晞帝以此局存念。
可我知道历史的真相不是那样的。
幼时初次拈起棋子,那时祖父还在,曾说:“善棋若善战,棋子落,战始,总须绝一方以终。然吾一生曾见仁棋一局,堪为绝世。”
幼小的我连连追问祖父,那下棋的人是谁?
祖父抚着我的头,良久后才悠悠道出:“风王和玉公子。”
我记得那时祖父脸上的追忆与怅然,那时便存了一个念想,想亲眼一睹那旷古绝今的棋局。
那棋局藏于皇宫,自当不是常人可看得。于是,那位知我疼我的大哥在他立下军功金殿领赏时,谢绝了所有的封赏,只要一纸苍茫棋局的棋谱,以作妹妹的生辰贺礼。于是,我在十二岁生辰那天,终于看到了那局棋。
那局棋跟我以往所看到的所下的棋局完全不一样。没有惊险,没有谋算,没有杀伐,没有败亡,整个棋局只有一片祥和。那是一局让人看着便心境平静忧恼皆去的棋,黑子一百二十五枚,白子一百二十五枚,大气雍容平和淡定地纵横于棋盘上,最后也共存共融于棋盘。
那一夜,我照着棋谱摆下那局苍茫棋,摆完了,我却落泪了。
我不是为下棋的两人高绝的棋艺,也不是为这局旷世难逢的棋,我为的是那两个人。能下出这样的棋的两个人,他们必是才智、胸襟、气度与念想都一致的两个人,最最重要的……那必是心魂相契才可为!
这世间,人有千千万万,仇恨的、喜爱的、陌生的、熟悉的,就算是与你骨血相连的至亲,所思所想也未必与你一致,终其一生,也不可得一个心魂相契的人。而他们多么幸运,可以相遇,可以下出那样令后世惊叹的棋局。
那一夜,我心中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所控制着,泪流不断,只是模糊地想着,我也要找到那样的一个人。
三年后,我设出了一局玲珑,祈盼着解局的人。可当整个华州都无人能解时,那一刻,一股天地俱空的孤绝将我笼罩,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仿如孤身置于冰雪茫茫的荒原的恐惧与寒冷。
难道我竟找不到那个人吗?
华州没有,可天地何其广,那个人一定在的,只是还没有来到我的面前。
我继续找寻,我继续等待,六年的时光便如指间的流水哗啦啦地流过,除了一片潮湿,再也没留下什么。
苍茫之局本应是息王与朝晞帝下的,可最终结局的人却是风国那被颂为“凰王”的女王风惜云与被朝晞帝尊为“王师”的玉无缘。
而我的玲珑,或许永无人来解。
我起身,罢了,罢了。
或许真有这么一个人,可我与他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
“玄儿,玄儿。”
恍惚间似有人唤我,转身,却见园中缓缓走来两人。
那一日的阳光异常灿烂,金黄的薄辉洒下,镀得天地灼亮而明丽,却在那两人面前暗淡了光华。
“二哥。”我移步走下亭阶,看着沐在金阳下的两人,第一次,觉得二哥生得过分好看了,恁地便输了身旁那人一股内敛清和的气韵。
“云潮,舍妹萧玄。”二哥以他一贯简洁的方式为我们作了介绍。
我向那人微微点头一笑,以示招呼。
那人身材颀长,有一双儒雅的眼,很亮,却看不到底。那双眼看着我有片刻的失神,但也只是片刻。
“紫骝踏风春衫薄,倾城满道尽檀郎。惊风落霞不为名,喜来悲去皆因玄。”他低沉的嗓音很是动听,却也只是纯然地念出,不带丝毫情绪。
那双明亮的眼看着我,说:“原来是真的。”
我再次勾唇微笑以示谢意,这些话我也有听过,毕竟这华州城到处都有这样的传言。
“我们去亭子里坐坐,玄儿晒多了日头,会头晕。”二哥道。
听了这话,我瞅一眼二哥,有些无奈,又有些感动。我先天体弱,但也不是风吹就倒,日晒便融之人。
三人步入亭子,云潮一眼便看到玲珑。
第一眼,他的双眼微微一睁。那一瞬,我却觉得仿似二哥的宝剑出鞘时发出的铮铮龙吟。
第二眼,他的脸上闪现出震惊的神色,似乎见到了世间绝不可能见到的奇迹。
第三眼,他的神情已是不可抑制的狂喜,似乎寻着了寻了千千万万年却在这一刻从天而降的宝物。
那一刻,我的心急剧跳动,仿如金鼓密捶,漫天袭来无处可避,激烈紧促得就要破胸而出,却无力可止。
“苍茫局定今何在?徒留风流引后人。莫话百世问顷刻,半片冰心待君合。”他轻轻吟出,幽幽似从亘古传来,漫天的心跳鼓声忽渐渐缓了渐渐消了,天地万物俱隐,我站在茫茫雪原,却忽然暖日融融百花盛开,他就站在我的对面。
他终于来了吗?
“云潮,你来解这玲珑看看。”二哥的声音响起,雪原消失,我置身于萧府。
“玲珑?”他脸上的那种惊喜与激动慢慢隐去,缓缓回首,“这便是那局玲珑?”
我看着他,点头。
不过是刹那,他的神色便已回复最初的淡然,“可惜,在下对棋艺一道不精。”
那一刻,我啼笑皆非。
老天终是喜欢作弄人,前一刻你死心于那个人永远不会出现,后一刻他却将这人送至你面前,可下一刻他却要那人亲口断绝你的希望。
我轻轻地笑了,看看桌上的玲珑,看看面前的云潮,很平静地笑了。
云潮眼中闪过什么,慢慢转过头去。
“可惜。”二哥也只是淡淡一句,没有坚持。看看我,又看看云潮,再道了一句,“可惜。”
聪明的他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谈起了他这次出门的一路见闻。二哥性子冷傲,目下无尘,是以出身将门却未入官门,倒是在江湖上闯出不小的名头。家门已有大哥继承,父亲倒不拘谨了二哥。
那一天,奇异的是三人相谈甚欢,尽管我有些神思不定,他会有片刻的怔然,但表面还是平静和乐的。
晚间,我去了父亲的书房,跟父亲说我要去天支山住半个月,回来后,我将告知父亲我的决定,现在才四月初,还有时间的。父亲没有任何疑问就答应了,自小他对我就是如此纵容与放心。
回房吩咐衡薇收拾了一下,第二日清晨,与她坐了父亲早早吩咐人备好的马车,往天支山出发,没有告诉二哥,当然也没有见云潮。
你既无心我便休,萧玄这点儿骨气还是有的。
天支山就在华州城外,并不远,半日便到了。
早些年,曾和二哥一起来过,那时因为不喜客栈人来人往的嘈杂,便在山脚下挑了一户农家住下,那农家是对新婚的年轻夫妇,热情好客,憨实勤劳,三间草屋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上一次走时便留了一笔钱物,他们倒善经营,再来时草屋换成了瓦屋,又买了地,日子过得倒也殷实。是以我若来天支山便住他们家。
马车还没到门口,那夫妇已远远迎出来了,想来昨夜父亲定派人来告之了。
衡薇与车夫跟着夫妇安顿车马行李,我便在院中走走,前两年随口说了句这院子空旷了些,若种些花、树就好了,想不到竟真种了,只是实在人种的也是实在物,院内院外皆是桃树李树,既赏了花又得了果,倒是真真正正的花树。
粉桃白李灼灼其华,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总被贬为轻薄风流,而我却甚是喜欢的。花开之时,满树如云,那样的粉嫩娇俏,又岂是菊芍之类可比的,桃李花开才是春日最美之时。只是现在花期早过,树上青果累累。
“小姐,房间收拾好了,先进来歇歇吧。”衡薇做事总是又快又好。
进了房里,启一扇窗,便可看到天支山。
“先喝杯茶,我去做饭,该饿了吧。”衡薇递给我一杯热茶。
“嗯。”我接了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看着窗外的郁郁青山。
天支山,那个高山流水美丽故事起源的地方,那个白风夕与玉无缘曾经琴歌一曲的地方,那是友谊与知己最高最美之境。
世人都道白风黑息神仙眷侣,可我却总在想,当年那令天下倾心叹息的玉公子与那素衣雪月风华绝代的白风夕,他们迎面相逢之际,难道不曾彼此心动?他们于月夜下于高峰亭畔琴歌相和之时,难道不曾意动神驰?
世人都道白风夕与玉无缘是高山流水一样的知己,世人都知白风夕身边早有一个惊才绝艳的黑丰息,可……我却总是对高山流水畔那一曲琴歌心生向往,对那两个最终只是一笑而过的人心生羡慕。
所以我来到天支山下,在这个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二 高山流水伴天支
傍晚,我走出院子,农家六岁的儿子跟着我出来。这孩子倒不似平常小孩一样调皮好动,非常干净乖巧,且不大爱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后。
我沿着院外一排桃树慢慢走着,西天的晚霞火烧似的将天空染成绯红色,远处有几缕炊烟,袅袅直上,田边有农人赶着耕牛归家,哞哞的几声牛鸣,和着山鸟脆啼暮蝶翩归,天支山下一派田园风光。而天支山上……我抬首仰望着暮色中显得幽静非常的天支山脉,那上面有高山流水的千古佳话,那里曾有风流人物琴歌唱和,山上的人与山下的人各自怡然自得,却只有我这个山外的人艳羡着。
忽然一缕箫音传来,飘于苍山暮色中,荡于晚霞炊烟间。
我凝神细听,不由有些惊讶。箫音易沉于凄苦,而这箫音清俊洒脱,高处如立九天之巅,低处如潜九渊之下,畅然若云行千里,婉转若风恋花倾,激涌处似万涛奔海,平和处似小溪淙淙,实为平生未闻。想不到此处竟藏有高士,倾叹之余,已忍不住沉迷其中。久了,发现这箫声反反复复地吹着一曲《凤于天》,却总在极高之处便茫然落下,仿似本欲一飞九天的凤凰,忽在人间发现了令它留恋之处,徘徊辗转。
心中一动,随手摘下一片桃叶,用指甲尖写下几字:心定,则音和。
然后递给身边的孩子,“去交给那个吹箫的人,若见不到人,便回来。”
孩子眼中闪现出欣喜,接过桃叶,飞快地往箫音发处奔去。
我扶着桃枝,听着箫音,慢慢等待,果不然,半晌后箫音停了。又过了片刻,箫音又起,这次却是一曲《水莲吟》,清新淡雅中透着潇洒写意,闻之心怡,还隐带邀和之意。
放开桃枝,按住鬓角飞起的发丝,我不由微笑起来。这吹箫的看来是一个妙人,只可惜身边并无乐器,否则倒是想应其之邀,相和一曲。
远远的,孩子又跑回来了,双眼亮亮的,脸蛋儿红红的,很快便跑到我身边,仰头,亮晶晶的双眼看着我,眼中有着渴望。
我抬手抚抚他的头顶,“乖孩子。”
孩子的双眼更亮了,透着十分的喜悦,怯怯地伸手,手中一支青翠欲滴的竹笛。
我见之,不由一喜,接过,凑近唇边,笛音飞出,寻向远处的箫音,两音一并,顿若溪涧相合,笛若花飞,箫若玉溅。
我闭上眼,暮色苍山远去,心静神清,仿若见碧波红衣,仿若沐泠风微雨,莲叶随风,彩蝶翩舞,花香绕身,扁舟如叶,有人似青莲,携手同醉……
我,醉在这一片清音凉风中,醉在这一曲箫笛和唱中。
曲终了,音止了,可我依然闭目而立,犹浸在余韵中。这吹箫的人是谁?
再睁眼,远处朦胧的暮色中走来一道人影,待到近前,却是同时一怔。
我与他皆是惊讶地看着对方。
为何……为何会在此相遇?
可转瞬,我想我们都明白了。
彼此暗中避开,谁知却又同至天支,可笑可叹。
“你……为何在此?”云潮问我。
“我来看看。”我淡然答道。我看的是什么,他应当明了。
果然,他移首望向天支山,有些向往,又有些感慨地道:“高山流水……风流人物……我也是来看看的。”
我心一动。凤歌于天却辗转难去,水莲吟和天衣无缝,神往皆同,却何以……
“天支山上琴歌相和,苍茫山顶绝棋一局,他们……可如此,就是一生无憾了吧。”他又道。
“他们是否无憾难知,可我们自己能否无憾……”
他回首看我,我迎着那双眼,那里可有我要寻的?奈何什么都没有,抑或是暮色太暗我看不清楚?
“我们死前那一刻总能知的。”我偏首。
“天支山的传说自小听到大,也一直向往着有一日要登峰一览,可不知怎的,曾数经华州,却不敢前往。”低沉的声音中有莫名的惆怅。
我回首。
“我们去那里可好?”他手指天支山,声音缥缈,“我们去高山流水处。”
我没犹豫,没带衡薇,便和他上了天支山。
天一亮,一张藤椅,一个包裹。
我背着包裹坐在藤椅上,他背着藤椅走在山路上。
虽来天支山许多次,可我一次也没有登上山过。一是因为体弱爬不了,二是觉着能在山下看着,便足矣,高山流水是我一生所向往,可遥望已是一种美,一种享受。
这一次,心动,和他一起登上天支山,和他一起去往高山流水,亦所愿矣。
这一路走来,我们话不多,可偶尔的目光相投中,我们知道彼此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我平日话不多,只因说了,他人总会疑惑半天,可他不同,往往一字两词他已完全明白。当我为某处奇景惊叹而想要多赏时,他已停步,看往同处,眼中是一样的欣赏与赞叹。
参天古树,嶙峋怪石,蜿蜒溪涧,烂漫山花,奇异鸟雀……我忘乎所以地沉迷着,一半为景,一半为境。
走走停停,晌午时才爬至半山腰。停下,进食,歇息。
他盘坐石上,我倚靠树干,朗日当空,树荫环绕,山风徐徐,脆鸟清啼,我以手支颐眯眸假寐。眯了半晌,忽然心中一动,睁眸,正碰上他的目光,石上的他岿然不动,山风拂起衣袂,他似盘坐云巅。
“没有一丝戒心。”片刻后他道。
我笑,按住颊边被风吹起的发丝,淡淡地道:“可寻千绪,唯无戒心。”云潮,当你看穿那局玲珑时便应明白,你我是这世间离对方最近最了解对方的人。
他闻言不由笑了,有些欣慰,起身走了过来,在我身前一尺处停步,“你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且……”高大的身躯蹲下来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气势,手掌伸过落在我的颊边,“这样的容颜,能不动心的只有死人。”
树旁有一丛野花,我摘下一朵,递到他的眼前,“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再美的容颜,总有消逝的一日。
他接过花,却簪入我的鬓中,目光深幽,“风动红雨,骨渗暗香。”
我不由笑了。
他沉沉地看着我半晌,然后道:“这世间何以有一个你?”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顿时疼痛起来。他既希望这世间有一个我,又希望这世间没有一个我,而我却是如此的盼望着他来到我的身边,如此的不同,他的矛盾,我的期待。
“无论我们见与不见,这世间总有一个我。”只是在于你知不知而已。我移首,叶缝中透射出的阳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斑驳的,跳跃的。
“人生识字忧患始。”他明明白白地叹息着,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复杂,“诚不欺人。”
“无知无畏还无愁。”我暗暗苦笑,转头闭目,压下心中的酸涩,“可我还是不愿无知。”
他起身,“走吧。”
再上去,山路更为陡峭,可他依然步履平稳,呼吸规律。我安坐藤椅,看云看山看树看水看飞禽走兽,万物入眼,心头却是一片空旷。
到黄昏时,他终于停下脚步,将我放下,抬首,离峰顶已不远,离他们……也不远了。
“我们在此休息一下,吃了晚餐再上峰顶。”他打开包裹递给我水囊。
我接过,顺手递给他丝帕。他接了,没有客气,拭干额际汗水。
树林中忽起一阵窸窣之声,我正诧异,却见他折了两节树枝在手。
窸窣之声越来越近,然后跑出了两只灰色的野兔,极快地从我们面前跑过。我还来不及反应,耳边嗖嗖两声,那两只野兔忽然不跑了,颈间各插着一根树枝,鲜血蜿蜒而下,野草上流淌着一泓血泉,红绿分明,诡艳得刺目。
我怔了半晌,转头看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移开。那眼神我明白,他希望我看到,又希望我没看到。矛盾的却又是忧怀的。他没有说话,提起两只野兔走开,再回来时,是光溜溜的已清理干净的死兔。我看着他生火,烤兔,火光跳跃中,他的脸似在变幻。
吃完上路前,我看他于路上插树枝摆山石。我曾翻过大哥的兵书,知道这世间有着可歼千军万马的奇门阵法。
他摆弄完,注意到我疑惑的目光,道:“这是上峰顶唯一的路,我不想有人打扰。”
再爬至峰顶,日已沉,天地昏暗,天幕上浅浅一弯月影。
我终于来到这里,我站在天支山的最高峰上,我站在山石筑建的流水亭畔,极目望去,苍茫暮色中,远近皆是朦胧的山影,没有霞云飞鸟,没有香花秀树,没有琴鸣清歌,百世沧桑已过,万载风流已转,天与地这一刻沉寂如水。
“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耳边沉吟似天地深沉的发问,浑厚的,沉重的。
我回首看他,“天支擎天已亘古,风云为伴话桑田。”
此刻天光蒙蒙,可我心如明镜,那你呢?高山流水千古佳话,风玉琴歌万载风流,那我与你呢?
他的目光望着那迷蒙山野,那样的悠远阔长。
我们矗立于高高的山峰,我们矗立于苍茫暮色,天宇寂寂,旷野沉沉。
“山上很冷,我去生火,你休息一下。”他说,转身去拾柴。
我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遥望山峰一点点隐入天幕,阵阵倦意袭来,慢慢合上眼,恍惚间,四处飘游,千峰叠嶂峭壁嶙峋,青松翠柏挺立崖边,山风吹拂,瑟瑟发冷,然后身上一暖,耳边有人轻轻细语:“梦里千岩冷逼身,是否?”
是啊,你知我连梦亦如此。迷糊中睁眼,却见峰与峰间一钩新月升起,不由脱口念道:“云峰缺处涌冰轮,果不其然。”
“呵呵……”听得他的轻笑,我完全清醒过来,抬首环视,此刻山峦青松皆染银辉,想不到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这么久。他早已在亭外燃起一堆火,而我身上也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斗篷。
“不知白风夕与玉无缘当年赏的那一轮月是否圆些?”他遥望山峰间那弯斜斜升起的月。
“无论月圆月缺,那一夜,他们知己相逢,共话前生,琴歌相和……于他们已是圆满。”我起身,走至亭边。
“他们琴歌相和吗……”他移首看着我,然后起身走来,“这里没有琴,我也没有玉公子的绝代才华可当场赋歌一曲,所以我为你舞一回剑吧。”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紫玉箫,递至我面前,“你肯为我吹箫一曲相和吗?”
我抬首,看着面前的人,看着那两道浓墨画就的仿似随时欲破额飞去的剑眉,看着那双儒雅却隐蕴锋芒的眼,伸手接过了箫。
在这个天支高峰上,曾有高山流水那段千古知音佳话,他们最后携琴于此,然后永远地消失在世人的眼中。在这个石亭中,曾有白风夕玉无缘琴歌唱月,他们最后只留一段知己情谊,然后转战天下各归其途。
我与你……今夜我与你,在这个流传着美丽传说的地方,你为我舞剑一回,我为你吹箫一曲,最后……我们又会是如何一个结果?
箫音飞起,袅袅飞向月梢,代我向月娘问一问,我这满怀的思绪,我这满心的祈望,终是化为流水一场、镜花一片,还是……
剑光绽起,雪芒飞溅,月也暗淡了光华,青峰绝壁上,但见银虹飞绕。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一声吟哦破开如雪的剑光,和着箫音,朗朗直邀月华。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吟声略顿,箫音依畅,剑锋如泉,玉珠飞洒,那人半空飞跃,衣衫轻扬,仿似天神。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吟声再起,却是一派轩昂,声震百里气入霄汉,剑光也在刹那变幻,雪消虹断,却是黄沙漫天之壮,川河奔放之雄,焰卷红尘之烈……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这便是你的胸怀,这便是你的志向吗?是男儿当如龙泉,纵横山河,气冲九阙!萧玄岂会不明。
箫音何时止了,剑舞何时休了,我恍然不知。
只知那轮明月如霜,只知那道身影如山,只知那双眼望向的是九天,只知那回鞘的宝剑犹在龙吟……
当年,风惜云还未为一国之王时,曾化身白风夕浪迹江湖。
当年,乱世纷戈还未起时,玉无缘曾千山风雨中飘然独行。
他们那时相遇,赤子丹心,留下琴歌一曲,风流后世,可也仅仅如此。
而我们,此刻,于这高山流水畔的箫、剑相和,可也会流传百世?
而我们,箫、剑之后又如何?
我们,会如何……
三 随风暮雨
朝日升起,霞光万丈,云雾飞绕,青山如翠,花鸟如画。
那是天支山上最壮丽的景观,而我们却要离开。
下山时,经过昨日他用树枝、石块摆下的阵,只见几摊鲜血。他很平淡地看着那些血,然后回头看着我,目光一下又变得那般幽沉。
他送我到农家院外。
进门前,我回头看他,他看着我。
那目光似叹息,似有不舍,似是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我也无法探究的复杂深沉。
我转身,回头,长袖轻轻落下,掩起我紧握的拳。
我叹息出声,没有掩饰也无须掩饰,我本就要他清清楚楚地听明白,我要他明白我的惋惜我的遗憾。
中午时,二哥却来了。
我有些奇怪。
“云潮叫我来的。”二哥却这样告诉我。
我听闻此言,瞬息涌上心头的是一份恼怒。他难道以为我会……哼哼,他也太小看我萧玄了,我……我何至于忧怀伤情?
二哥自小就与我亲近,一看我神色,便知我心中所想。
“玄儿,我来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二哥道,眉头略略皱起,有些烦恼地叹口气,“你会明白的。”
我疑惑,二哥却不再说话。
一下午,二哥都伴着我,我习字,他为我研墨,我看书,他为我弹琴,仿若回到少时。自他第一次踏出家门后,我们已鲜有这样的时光了。
傍晚,我与二哥沿着农家院前那条小河散步,远处的农田里还有在忙活的农人。
“人生歧路知多少?试问桑田问耦耕。”我望着农田远处那袅袅炊烟,“二哥,你说我嫁个种田的如何?”
“玄儿,云潮是人中之龙,可……”
我回首看着二哥。
二哥没有看我,他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夕阳,“我心底里倒真不希望你和他一起。”
我闻言讶异,可我知道二哥这样说,定有他的道理。
“玄儿,你是我们萧家最宝贝的,你不知道江湖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二哥的目光收回,落在我身上,那样的沉重。
变故发生得那样突然,冷风袭来时,我已被二哥揽进怀里。
“闭上眼。”
耳边听得二哥这样吩咐,我依言闭目,霎时身体似在空中飞旋,头一阵发晕,然后感觉温暖的手臂将我重新抱住,耳边有刀剑相击之声,还有利刃刺入肉体的闷钝声,抽离时鲜血喷发之声,夹杂有极低的惨叫声。黑暗中,一切的声响是那样的明显,我手握成拳,但盼着快快过去,只希望二哥无事。
“可以了。”耳边再次响起二哥轻柔的声音,我睁目,眼前的二哥依然是白衣如雪,没有任何伤痕。我不由松了一口气,移首,地上只多子几摊鲜血。
“果然来了。”二哥叹息,“这里不能留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去,他们总不敢随意闯进都统府。”
“也好。”我虽不知江湖事,可看看地上那几摊血,却也知事情严重,“立刻就走吧,免得连累农家。”
回到家已是深夜,父亲对于我这么快且这么晚回来极是奇怪,但也没有多言,只是让我好好休息。
晨间起来,发现府中守卫森严,想来二哥已都跟父亲说了。
我叹了一口气,二哥入江湖数载,但从未惹过恩仇回来,近来唯一接触的江湖人是云潮,想来而今这些皆是因他而起了。他到底是何人?只是二哥能与他相交,自不会是邪魔之徒。
一日过去,府中安然。
晚间,我看罢书,正想收拾就寝,烛光一晃,房中弥漫开一股甜香。
我放下手中书,转头,便见窗边立着一人,罗衣胜雪,娇容胜花,只是眉间的煞气折了几分颜色。
我与她静静对视。
“想不到你还有几分胆色。”半晌后她开口,移步缓缓向我走来,腰肢纤细,行动扶风,当是婀娜多姿。
“这位姑娘夜间造访,不知何事?”我起身,捧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必要时摔杯作警,就不知守卫能否赶及,毕竟她能无声无息地潜入都统府,那份能耐远非府中守卫可比。
她目光溜过茶杯,淡淡一笑,缓了脸上的煞气,顿生出几分媚态,“我想看看折尽天下男儿的萧玄到底是什么模样,竟令铁石心肠的云潮也对你另眼相看。”
她是为着云潮?我心头一动,注目于她。
“我随暮雨自问花容月貌,可今日也要甘拜下风,只不过……”她杏眸转了转,又是一抹淡笑,“想当年,他一入江湖第一个认识的便是我,我待他百般好,他却冷心以对,都快三年了,我追着他满江湖地跑着,看他相交满天下,看他声名崛起,也看他伤尽江湖女儿心。本来以为他真是冷血冷心,这天下没有一个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谁知他却待你不同。”
我心头一跳,有几分欢喜,却又有几分酸涩。或许他待我真与他人不同,但也非我所思她所想,他不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过“不会解萧玄的玲珑”吗?
“他不过当我是知己,姑娘会错意了。”我心头微微叹息。
“可就这一份知己之谊便已是独一无二。”她杏眼里闪过一丝光芒,那么的亮那么的利,冷冷地盯着我,“这些年来他屡经天支山,每每总是遥望而过,极是向往,却从没有登上山过。而今他却带你一起上山,而且还设下‘离魂阵’阻止他人上山打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眉头一扬,沉吟片刻,道:“姑娘已看过我了,便请回吧。”
“呵呵……”她忽地轻声笑起来,神色越发地柔媚可人,“我们随教的人奉行的宗旨便是随心所欲,我现今看你格外地刺眼,当然是不想再看到。”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杏眸中笑意盈盈,面上一派亲和,“我追着他这么久,都不能在他心中占一席之地,你这个独一无二当然更不能留,所以……”
她一双手伸进袖里摸了一会儿,然后往桌上一放,当当几声,落了许多东西,有雕琢细巧精致的各色花朵,有如丝般纤细的银针,有小小的荷包,有如柳叶似的飞刀……
“你自己选一种吧,这银针你只要随便往身上哪儿一扎就行了,一个时辰后你便心跳停止,很安然地死去。这荷包里乃我随教最厉害的毒药,只要用指甲挑一点点,瞬时便会夺了你的命,死得一点儿也不痛苦。”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轻描淡写得无一丝狠意,“自己选,比我动手好呢,若由我动手,我可恨不得千刀万剐呢。”
我扫一眼桌上那琳琅满目的暗器毒药,道:“我哪一样都不会选的。我是萧玄,与你,与云潮无任何关系,你们的恩怨情仇更与我无关,所以带着你的东西离开。”
她怪异地看着我,然后掩唇哧哧笑起来,“你真有意思,亏得他对你另眼相看,你却撇得一干二净的。”
“便是他待我不同,那也是他与我的事。”我淡然一笑,“姑娘待他的情意,那是姑娘与他的事,我为何要为着你们的事而送命?姑娘还是离去的好,都统府不是那么好闯的,而且,我二哥在家,你杀我没那么容易的。”
“呵呵……”她依然笑着,杏眼里饱含兴趣地打量着我,“明明是我要杀你,可怎么反是你在威胁我呢?要知道,以我的武功要杀你实在容易,你二哥的功夫再好,现今也赶不及呀。”
“随教主不妨试试,看看萧某是否赶得及。”房门推开,二哥从容走进。
她毫无惧意地看着推门进来的二哥,脸上依然笑意盈盈,“原来她的‘二哥’便是你。既然你来了,我当然就杀她不成了。”看来她与二哥是认识的。
“夜深了,随教主请回吧,舍妹要休息了。”二哥往门口摆摆手道。
她的衣袖一扫,桌上的东西便全收了。抬手抚抚鬓角,她柔媚地看着二哥,“我当然要走了,可我偏不走门。”言罢,身影一闪,便从窗口飞走了。
二哥看看窗口,眉头微锁,转头看我,嘴动了动,似不知要如何解释这个人的来历。
“江湖上的事不用对我说。”我放下茶杯,感觉手有些酸。莫说云潮并未对我表露任何情意,便是有,他的事该他自己处理去。
二哥点头,“不早了,休息吧。”说罢,转身离去,走前为我带上了门。
往后几日,我依然如往昔。只是府里的气氛却大不同以往,守卫更多,人人脸上都有几分紧张,熟识的面孔消失了几张,二哥更是不离我左右。
这一日,二哥正陪我在花园小亭里下棋。忽见一守卫近前来,俯首低声在二哥耳边说了些什么,便见二哥脸色一变。
“玄儿,我去去就来,你待在府里,千万不要出门。”二哥嘱咐一声,便匆忙离去。
二哥走后,我独自摆着棋谱,棋谱摆到一半时,忽然又闻到那股甜香,猛然一惊,抬首,随暮雨就站在花园中央,依然是那日模样,白衣娇容,衬着鲜花朗日,更显她的美丽。
“我说了要杀你,便一定要杀你的。”她笑语温柔,“只是这几日你二哥寸步不离你,便是睡觉也睡在外阁,我实在找不着机会,今日略施小计,总算是可以杀你了。”她笑得似是心满意足的。
我手一抓,握了满手的棋子。
“你还是不要乱动乱叫的好,这附近的守卫我已全部摆平了,你便是弄出声响,招来更多守卫,又如何呢?在我看来,杀他们就如同捏死蚂蚁一般容易,来了也不过是多送些性命吧。”她慢慢向我走来。
我一听她这话,倒真的松开了棋子,缓缓转身,“你杀了我,不过更令他厌憎你罢了。”
“我当然知道,”她点点头,脸上笑容不变,“可不杀你,他一样不会多看我一眼呀。”
唉,我心头叹了口气,扫视一眼花园,就我和她两人。
手有些抖,我害怕,因为我不想死,因为那双眼透出她的杀意,她真的要杀我!
死,谁能不怕呢,若我已七老八十的,或能将生死看开。我才悠然富贵地活了二十多年,而今却要为着一个男人对我的友情、为着另一个女人的爱恨送命,死得实在有些冤,实是不甘心。此刻无人能救,可我能否自救得了?
我起身,目光迎视她,她就站在一丈之外,巧笑嫣然地看着我,她实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你有想过杀了我的后果吗?”
她那双眼一眨,道:“我们江湖人本就是亡命之徒,不怕有人报仇的。”
我笑,有些微讽意,“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知道,”她笑,“都统府的三小姐嘛,可那又怎么样呢?”
“不,并不只是那样的。”我摇头,“应该这样说……”我扬首,俯视着下方的她,“皇朝华恩侯萧继君的爱女,华州大都统萧天的妹妹,武林‘扫雪公子’萧狄的妹妹,君子谷‘无方神医’君方的姐姐。”我看着她渐渐凝结的笑脸,“还有最重要的一个身份——那就是当朝皇帝中意的女人!”这样的狂语嚣言此生未曾试过,却盼能吓退了她。
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柔媚的杏眸渐起冷光。可此刻我却不怕了,我移步走至亭边,傲然说道:“五月我即将入宫,若你杀了我……”我微笑着,我想此刻我脸上的笑容定也是明媚灿烂的,“那么整个天下你无处可逃,便是你们随教也将为我陪葬!”
她脸色十分难看,那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良久,然后移开,有些空茫地望向园中犹未落尽的春花。我知道她此刻心头必是一番激烈的斗争,但盼她是顾全大局之人,不会贸然行事。
园中我与她静默如渊,她望着花,我望着她,她不动,我亦不敢动。
很久后,才听得她低低出声,“萧玄果然聪明,这一番话,若换个人,必受打击,心志必动摇,可我是随教的随暮雨。”
她回头望向我,杏眼里已是决然,“我们随教的人做事,但求随心所欲,从不问功过得失。也许是前生孽缘,今生自第一眼看到他起,我便入了地狱,受着万般煎熬,只盼着他能看我一眼,对我能有一丝怜惜,我便心满意足,可他视我若陌路。”
那双杏眸中渐渐浮起凄烈,娇容惨淡,我见犹怜。
“你这么聪慧,定能理解的。”她看着我,仿佛我是她的知己,她将所有向我倾吐,“生亦无欢,死亦何苦。”
我心头大震。
她的悲与痛,她的苦与恨……这一刻,我真的可以体会,可以理解。
郎心似铁,可怜妾身不由己。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你在他心中独一无二,我情何以堪?我杀了你,他定会愧疚一生,记挂你一生,那么他每每想起你时,必也会想起杀了你的我。所以我为你偿命有什么可怕的,整个随教为之陪葬又有什么可惜的,便是他憎恨我一生,那又何妨?!我便化成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令他痛一生,恨一生,悔一生……足矣。”
我木然呆立,这一刻,害怕恐惧皆已消失,我只是看着这个痴狂的女人,心头一片凄楚与怜惜。我不知,我是怜她,还是在怜己。
你未得情,我又何曾得心。
“所以,让我杀了你吧。你死,有我,有整个随教为你陪葬,你还有……他唯一的真心,你已很有福气了。”她伸出手来,眸中一串泪珠滑落。
我看着她,看着那张美丽的脸上滑落的泪珠,缓缓道:“郎心似铁,可怜妾身不由己。纵入阿鼻,还念妾心。”
她一震,然后笑,纤指如玉,毅然向我伸来,指间银光闪烁,“想不到你竟是我的知己。”
我闭上那双眼,躲不过的,只是……我萧玄便这样死了吗?多可惜啊,我至今都没有等到解我玲珑的人。云潮,你真不会吗?你不过是不愿吧。
“啊!”
我听得她一声惨叫,睁眼,一支铁箭洞穿她整个右掌,鲜血淋淋。
从我身侧递出一柄剑,直刺她胸口。她纤腰一扭,避开了剑。可那长剑依然如影相随,她足下连点,身子迅速后退,飞出了小亭。
一双手臂将我护入怀中,我抬头,银盔覆额,铠甲在身,英姿如龙。
“大哥?”
“玄儿,你没事吧?”大哥将我上下察看一番,然后看向花园中痴立的随暮雨,手一挥,“十二将,给我将这妖女抓了,竟敢杀害我们萧家最宝贝的妹妹!”
“是!”
瞬间跃出十二道人影,齐齐围向随暮雨。
园中顿时人影翻飞,刀光剑影。
我拉住大哥的手,道:“大哥,你叫十二将不要伤了她。”
“哼!”大哥目光盯着园中,“这妖女功夫好着呢,十二将不一定能伤了她。”
“萧玄,你真的是很有福气啊。”随暮雨的声音幽幽传来,“竟有这么多的好哥哥,还有这么多人护着你。”
话音一落,便是一阵刺耳的刀剑相击声,然后一道人影从刀光剑影中飞出,石栏上一点,瞬间便消失无踪。
地上只落有几处鲜血。
“玄儿,这妖女是什么人?她干吗要杀你?”大哥问我。
我摇摇头,不知要从何处开口,只好装作不知。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大哥一向在军中,怎的今日突然回来了?当然,回来得太好了。
“我在军中听人传说都统府现在那守卫比皇宫还要严实,我能不回来看看么?”大哥扶我坐下,“一回来就看到那妖女要杀你,差点儿没吓飞了我的三魂六魄。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妖女似乎是江湖中人,你不可能惹到他们,是不是老二惹回的?他去哪儿了?惹了麻烦回来,竟不护在你身边,还敢离开!哼,若你出了事,我扒他皮,抽他筋,挖他的心剁成肉酱,再烧成灰喂狗!”
“噗!”我笑。比起二哥的冷然,大哥却是军中养出的豪迈直爽。
“玄儿!”一声急呼,然后便见二哥冲进了园中,一看我和大哥安然在座,才缓了脚步,慢慢走过来。
“哈!你还知道‘玄儿’啊!”大哥一掌拍在石桌上,霍然起身,横眉怒目,“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人要杀玄儿!若我晚回一刻,我最宝贝的妹妹定伤在那妖女手中了!此刻你也别想见到她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敢不告诉我?!既然敢不告诉我,那就好好保护着玄儿,你却独留她一人,自己跑得不见影儿!”
二哥看着地上的血,目光一缩,向我望来,见我身上无恙,才松了口气。
大哥双拳握得咯吱咯吱作响,嘴角一勾,“你自己过来,让我好好揍两拳,否则玄儿随我去军中,我自有千军万马可保护她,你以后也就别再想见到她。”
我抚额,头痛。大哥从小到大总用这话威胁二哥,只是从来都很见效。
二哥抿抿嘴,薄冰似的眸子垂了垂,似是极不屑大哥的威胁,但他人还是走了过来。
大哥摩了摩拳擦了擦掌,笑得很是得意。
我叹气,伸手按在大哥掌上,“大哥,二哥离开必是有因的。”
大哥看看我,又瞅了瞅二哥,一挑下巴,“说。”
二哥扫一眼大哥,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云潮受了伤。”
我心头一紧,拉着大哥的手不由揪紧了。
大哥眉一皱,看了看我,然后盯住二哥,“那云潮是什么人?受了伤又怎么样,难道比得上我们玄儿重要?!”
“伤得很重吗?”我缓了口气,问道。
“不知道,”二哥摇头,“我就是要去看看,可走到半路总不放心,所以又折了回来。”目光移向大哥,冰眸清澈,很坚定地道,“云潮是我的好友。”
“喔。”大哥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那二哥快去看看吧。”我忙道,“大哥既然回来了,我自不会有事。”
“好。”二哥也不多话,头一点,便走了。
“玄儿,你干吗这么着急?那云潮算得了什么,我这哥哥上战场都不见你担心过。”
“大哥,我若不担心你,我干吗为你挑选十二将。”
“哦,说得也是……”
四 红楼冷雨
那日至深夜,二哥才回来。
“受伤了,不重,但也不轻。”二哥抽走我手中的书,“放心,现在去睡吧,很晚了。”
我默然,半晌后,问道:“伤云潮的人也是随教的?”
二哥目光闪了闪。
我抬手按按眉心,“你不说我也想得到。”
二哥静了片刻,才道:“是随教的人,只不过是想引开我,她的目标是你。”
“真是疯狂。”我叹息,凝眸看着容颜俊美无伦的兄长,问他,“二哥,若有人为你如此,你会动心吗?”
二哥沉吟了片刻,然后漠然道:“我动心的,无须若此。我不动心的,再疯狂也是枉然。”
我无言。所谓物以类聚,云潮不也是无动于衷吗?
二哥看我良久,似在斟酌,最后还是说道:“云潮今日说了一句话。”
我猛地抬头。
二哥有些微的怜惜,缓缓念道:“燕归楼前花空落,何当雨中共翩然。”
我心头剧跳。他这般说是何意?他这般说可是……
“我想他的意思你大概明白。”二哥凝眸看着我,“虽我心里不愿,但你若欢喜,我依然是支持的。”
我怔然。
燕归楼前花空落,何当雨中共翩然。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告诉我了吗?
心跳得那样的快,又是那样的欢欣。
我终于等到了吗?
“二哥,我愿意去燕归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中清晰响起。
我再次见到了他。
穿过重重庭院,朱户丹栏的红楼前,他布衣如故,艳阳之下,他高岸若孤松玉山。
“你来了。”他扶我下轿,自然得体。
一路护送我来的大哥看了看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一拍二哥肩膀,“我先回军中,十二将暂留下。”言罢,目光望向我与云潮。
云潮迎视着他,从容淡定,“请放心。”
“好。”大哥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伤怎么样?”我问他。
他望着我笑笑,动了动左臂,道:“并不妨碍我为你折花一朵。”
我笑着望去,那双深瞳此刻映着我。
来燕归楼前,二哥曾为我略略说了些江湖情况。
自六十年前“白风黑息”平息武林干戈,登上武林帝主宝座,以“兰因璧月”号令江湖以来,武林中还算平静。只是自第二代帝主韩朴之后,“兰因璧月”被黑白两道一分为二,白道的武林帝主被尊为“兰因令主”,黑道的武林帝主被尊为“璧月尊主”,黑白两道皆各管各的,互不妨碍,这样至今倒也相安无事,武林中并无大的纠葛纷争。
随教是江湖第一教,但因其教旨奉行“随心所欲”,从不约束教中人行为,以致出了许多纵性妄为的邪恶之徒,所以被称之为“魔教”,成了黑道之首。随暮雨就是现今随教的教主。而云潮则是白道之首的风雾派掌门弟子,武功、才华、人品皆是出类拔萃的,被寄予厚望,许多人都说他或许可以将“兰因璧月”重归为一,成为第二个独统黑白两道的武林帝主。
“随暮雨对你们出手,也不知真是为着云潮,还是为着武林帝位之争呢。”二哥最后这么说,目光中有着冷诮。
那些离我太远。
燕归楼里,琴箫相和,诗书为话,且唱天上云为衣,且卧地上草为榻,柳枝可当青锋寒,竹叶暂作玉笛吹……我看他疏狂纵歌,他看我泼墨写意,我为他煮酒,他为我簪花……那样的相契相知相惜。
我们偶尔也下棋,才知他棋艺如此高绝,彼此有胜有负。我没有摆那局玲珑,他也没有主动提起。我们有时目光相遇,各自一怔,然后了然微笑。
“我终于了解了当年高山流水断指刺耳之决。”他说。
我指挑琴弦,“天支山上,无论月圆月残,终是圆满。”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一瞬就胜千年。
我们忘了楼外人世,我们忘了亲友,我们忘了随暮雨……只此刻,我们相知相守,那便是天上人间的极致。
住进燕归来的第五日,傍晚时下起了绵绵细雨,如丝如幕,将天地笼于一片朦胧晦暗中。
在前园和二哥一起用罢晚餐,云潮送我回楼。
我提一盏不惧风雨的琉璃宫灯,他撑一把紫竹骨伞,我们在细雨中漫步,虽阴冷晦暗,只有手中宫灯照出的那么丈许光明,可扶着我的手那样坚稳,郡样温暖。
前方就是燕归楼了,我却盼着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仿佛苍天听到了我的祈盼,猛然数声惨叫传来,止住了我们的脚步。
我一惊,抬头看他。他的脸上却没有惊讶,只是了然地挑起眉头,“终于来了。”
我明白了,是随教的人来了,是随暮雨来杀我了。
“云潮,你以为将她护在身边,我便杀不了吗?”
随暮雨染着恨意的声音传来,然后园中霎时明亮,周围的屋宇上站着数道人影。随暮雨就站在假山后的墙上,左手提灯,右手一柄弯刀。
“走。”云潮手一紧,我便随着他腾空而起,然后全身一轻,我便到了燕归楼前。他放我下地,将伞放在我手中,“站在这里不要动。”然后独自上前。
“云潮。”我唤,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回头,雨夜里,那双眼却那样的亮,“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果然情意绵绵啊。”随暮雨的声音里有着妒与恨。
“随教主,云潮恭候多时了。”云潮立于园中,镇定如昔。
“我也等着杀萧玄多时了。”随暮雨将手中灯往墙上一挂,身形一展,直往园中飞来。屋宇上站着的六道人影也挂了灯跟着飞起,可假山前却似被什么挡住了,他们身形极怪异地一扭,然后落回原处。
“你果然又摆了阵法。”随暮雨冷笑,“我还真没那能耐破你的阵,我也更没那耐心。”说罢,手一扬,有什么东西飞出,然后“轰轰”数声巨响,园中假山全部夷为平地。
“原来这几日不见你来,是向花家弄火雷弹去了。”云潮见假山被毁,眉心微微皱了皱。
“云潮,我怎么会不知你呢。”随暮雨幽幽叹息,身形飞纵,直往我而来。
一道剑光将她阻下。
“你果然不会让我那么容易杀了她。”随暮雨眸光深深地看着云潮,手下却没闲着,手腕一翻,弯刀便如雪月割向云潮,而另外的六人此刻也全往云潮围去,手中弯刀毫不留情地挥出。
我远远看着,心似被什么揪得紧紧的,不想看,却又不敢闭眼,就怕刹那间,便再也看不到他。
一阵冷风吹过,挂在屋檐上的灯一阵摇晃,园中光线暗了一些,可园中那刀剑之光却依然闪烁夺目。云潮一剑独对七人,我不懂武功,看不出谁厉害,只是看云潮脸上依然是一派从容,想来是他的武功更高吧。
远处刀剑相击的尖锐声不时入耳,偶夹着几声惨号,想来随教还来了许多的人,就不知二哥和十二将他们如何了?
随暮雨几次要向我冲来,却都被云潮长剑所拦,倒是另外的随教人却没有一个向我冲来,只是全力围攻云潮。看了半晌,我忽然明白,随暮雨她是要亲手杀了我,所以那些人不会来攻击我,而云潮对她又是何其的了解,所以他放心我站在这儿。这么一想,若不胜细雨阴凉,全身哆嗦了一下。
“哼哼,你们给我抓了萧玄。”忽然听得随暮雨一声冷喝,她手中弯刀挥洒银芒耀目,“只要不取她性命就是。”
听得她这一声吩咐,便有一人弃云潮而向我奔来,只是才走不到三步,身后一道剑光又将他拖回。
“既然如此,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但听得云潮冷冷一语,猛然剑光大增,似有数道银龙盘旋。顿时整个庭园急风乍起,寒意弥漫,一阵尖锐的兵戈之声,数柄弯刀飞出,然后几声闷哼,便是数道人影倒地。紧接着随暮雨一声痛叫,园中刀光散去,剑芒消失,地上躺着六具尸身。
“云潮……”随暮雨唤着这个名字,那样的复杂纠结,抚着的右臂鲜血直流,那曾被大哥铁箭洞穿的手掌又渗出嫣红。那双眼死死盯住提剑矗立的云潮,剑上滴着鲜血,有她的属下的,也有她自己的。
“你太自负了。”云潮淡淡地说道。他侧身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冷冽,仿似冰一样。
雨,还在下着,丝丝绵绵,无止无竭。
“郎心似铁,可怜妾身不由己。”随暮雨轻声念着,蓦地,一道刀光划起,似要划破浓夜,仿若劈开苍穹,那样的绝烈无回……那刀光落向……
“云潮!”我大叫,冲上前去,霎时却被一道剑光震闪了神魂,似有雷电劈开了天地,万生万物尽殁其中!
我呆呆地站着,伞落在了地上,只有琉璃灯还紧紧抓在手中。
剑,尽没入随暮雨的胸膛。
那个为他欢、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的女人!那个做尽一切也只盼能于他心头留一点儿印记的女人!
最后只得到穿胸一剑!
“纵……入……阿……鼻……还……念……妾……心……”随暮雨伸出手,抚上云潮冷漠如雪的脸。
他神容静然,慢慢抬头,目光穿透冷峭细雨,穿过生死之界,就这么直直地看进我的眼,冷酷的无情的充满杀气的眼神。
随暮雨的身体慢慢软倒,缓缓转头望向我,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容。
霎时,我恍然明白,然后一股冰冷的寒意直从心头冒起,一丝一缕地慢慢地紧紧地将我笼罩。
细雨霏霏,冷风瑟瑟,红楼静立,我与他,相望,隔着风隔着雨隔着尸隔着刀剑隔着鲜血,彼此遥望。
红楼归燕,何当共赏。
我与他,这样的了解,这样的相契,可我却不知,原来我们是隔水相望。
我站在这边,他站在那边,中间是清澈的透明的如镜的水,我们将彼此看得清晰明了,我们心喜心悦,可……我们是站在水的两边,我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红楼隔雨相望冷。
少时读到这句诗时,我总感叹如画,却不想今日竟是亲历其中。
我孤灯独立,看他布衣独剑,高岸如山。
不知什么时候,二哥来了,白衣上溅满鲜血,大步走近云潮,然后一拳狠狠落在他的脸上。
“你竟敢算计!你竟敢将玄儿当成除敌的诱饵!我们萧家如珠如宝的女儿,竟被你云潮当成一件物什!”
二哥怒不可止,可这一刻,我却是无比地冷静而清醒。
我提着那盏琉璃灯,任细雨飘摇,任寒风飒飒。我漠然地看着二哥的愤怒,看着他失态的咆哮……我还在想,二哥素来冷情,做了二十几年的兄妹,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动过怒呢,今日总算见到了。
“是的,我算计了。”这一声比不得二哥的怒吼响亮,极其平淡地散在细雨中,随着寒风那么清晰地送入耳中。
我身形一颤,雨雾迷漫,眼前一切开始朦胧,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利用随暮雨要亲手杀你的心思将她引来燕归楼,我利用你大哥、二哥对你的维护之心得到了都统府力量,我在这里设下埋伏摆下阵法将随教精英斩杀殆尽,因为随暮雨、随教是我争夺武林帝主的强敌!”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有条不紊,是那么的冷然如水,“萧玄,我算计了你。”
“你……”二哥气结的声音,“玄儿待你情深若此,你竟然利用她?!”
“我不需要感情,我只要做这天下第一人。”这声音依然是平淡的,没有丝毫起伏,就好似四大皆空的僧人每日里无波无绪的诵经声。
“荒谬!”二哥的怒叱。
他不紧不慢、平心静气地道:“那是你的认为。而我,我要统领这个江湖,我要做群雄俯首的武林帝主。这是许多人嗤之以鼻的名利之争,可那是我自小就定下的目标,无论中途要经历什么,无论会得失什么,我都会一直走下去,绝不半途而废。”
“萧玄,我是喜欢你的,这世间我唯一喜欢的人就是你。”
这声音啊,比这风这雨还冷。
“可我更喜欢天下第一的名号,我更需要《碧落赋》。”
《碧落赋》?那是什么?萧玄啊,枉费你自负才智,可在别人眼中却是如此不堪!我心头嗤笑着自己。
“要成为这武林帝主必要有绝世的武功,我们风雾派的不传之秘《碧落赋》便古今无敌。江湖上少有人知,便是本派也仅数人知晓,除了师祖练成外,再无第二人。我请师父传授我,师父问我:‘知道习《碧落赋》要付出何种代价吗?’我答知道且要学。师父说:‘历代以来,习《碧落赋》的弟子不知几多,初之皆谓无悔,可半途悔者多多,不过落得个终身未成又或是怨悔绝命的下场。你自小便随为师上山,已然十二年过去,人世的姹紫嫣红百媚千妍你不曾经历,为师不想你也有那一天。所以,你下山去吧,为师给你三年的时间,三年后你回来,若依然不恋红尘繁华俗世花月,为师便传你《碧落赋》。’”
《碧落赋》,《碧落赋》,你是什么东西?我萧玄竟不如你!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他弹剑沉吟,雨雾淡薄,我看到最后一缕鲜血滴下,剑身又如一泓秋水,那秋水中却漾着一线轻红,清绝中蕴着一份冷煞,“这柄宝剑名‘凤痕’,数百年前它随‘凤王’风独影征战天下,缔建东朝帝国,数十年前它随‘凰王’风惜云扫荡疮痍终结乱世,这是一柄功勋辉煌的宝剑,怎能沉埋于世。所以我下山来,看红尘万象,赏风花雪月,可我无动于衷。直到那一日我见到你,我看到那一局玲珑,那一刻,我知道世间终有我不能抗拒的。”
他抬步,跨过随暮雨的尸身,缓缓走来,细雨将他的脸洗得极清,眉色如墨,形容如水,“萧玄,我遇到你时真的动心了,可同时我也知道你就是我的障,你就是我的试炼,我舍你,便得愿。而现在你看清了吗,和武林至尊之位,和传世功名比起来,我舍的便是你。我甚至还能将你作饵,置于险中,用来斩除我前路上的敌人!”
我静立,痴然看他,那眉、那眼、那人……是我倾心钟情的,却在这一刻,让我心冷如寂,心烬如灰。
“你要当武林帝主又有何不可,我一直认为你有才有能,我甚至可以帮你,可你为何要对玄儿如此?男儿谁不好功名,这与你和玄儿之情又有何悖行的?”二哥冷然问他。
他已走至我面前,目光如水,自我脸上缓缓流过,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出,“绝爱恋……屏痴狂……碧落终老。这便是练《碧落赋》要付出的代价。”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
他的动心,他的惊喜,他的犹豫,他的无奈,他的忧伤,他的叹息……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了。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我目光从他脸上慢慢扫过,他有两道浓黑生威的剑眉,却有一双儒雅深邃的眼,“萧玄被诵为‘慧折天下’,可而今却是彻头彻尾地糊涂了一回。”
他不语,只是看着我,面容沉静,不动如山。
“我现在已看清,已明了。”我平静地道,甚至还微微一笑,“我是萧玄,不是江湖痴儿女,所以你可以放心。”目光移向二哥,“走了吧。”
我提灯,转身。
他提剑,转身。
我们抬步,走远。
霏霏细雨轻柔地将我们笼罩,霏霏细雨无情地将我们掩盖。
回首,雨雾迷茫,天地混沌。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
果然如画。
果然凄冷如画。
回到家,门前的守卫看到我的模样,大惊。我只是平静地摆摆手,示意莫慌。
“玄儿,回房洗一个热水澡,不要生病了。”身后二哥忧心地叮嘱着。
我转头看着二哥,点点头,“我知道,不过我有事要先和爹爹说。”
二哥没有阻拦,只道:“我先吩咐他们烧热水,再煮碗姜汤。”
“好的。”我向父亲的书房走去,这个时候他还在看书吧。
“爹爹,我愿意入宫为妃。”我只有这么一句话要对父亲说。
上天既给了我富贵命,那我就安然享受吧。
父亲点头,没有多话,只是吩咐衡薇好好照顾我。
四月里,都统府很忙碌。
在皇朝,男女婚姻须经过意约、亲约、礼约、和约、书约五礼方成。
意约,乃婚说。
亲约,乃男、女方先后遣人至对方家提婚。
礼约,乃两家赠以对方婚定信物。
和约,乃男、女方择地相见,共谱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约。
书约,乃男、女方在长辈、亲友见证之下书誓为约,共许婚盟,同定婚日。
于皇帝纳妃这些礼仪当不适用,只是难得皇帝竟肯按着礼仪行事,而非一纸诏书一乘小轿将我抬入宫中。光是意约、亲约、礼约这三礼已让全府的人忙得人仰马翻的。
至五月中,一切已妥,我凤冠霞帔登上前来迎接我的车辇,车旁骏马上是代表皇帝前来迎亲的昀王。
车轮滚动时,我悄悄掀起车帘一角,遥遥望向那高高耸立的天支山,它依然是那般幽沉静默。
而此刻,在那雾山之巅,是否正有一个人虔诚无悔地说:师父,我回来了,红尘万象人间百媚于我不过尘芥,请传我《碧落赋》。
经过八日的行程,终抵帝都。
凤影宫里,有琴瑟和曲,有丹书玉册,皇帝他竟将五礼用齐。
红烛轻摇,月华如水。
凤冠前遮颜的流苏被轻轻拨开,抬眸,对上一双灿亮的金眸。
那双眼呆呆地看着我很久很久,烛光摇曳里,他拥我入怀,说:“朕必是古往今来最幸运的皇帝,可江山美人共拥。”
我绽颜微笑。
我嫁的人,他年轻英武,他尊荣一身,他是万民俯首的皇帝,他才是这个天下真真正正的第一人!
所以,我微笑,我高兴,都是应该的。
】尾声
日子就如指间水,无论你是想捞,想抓,想握,都是徒劳的,它总是自顾自地流去。
大婚之夜后,我病了一场,昏睡了五天五夜。
衡薇后来告诉我,那几日我全身滚烫,火烧似的,吓死她了。
在我醒来后才知道,皇帝将年号改了,改为“祐玄”。
祐玄,祐庇萧玄。天恩浩荡,圣宠隆重。
我的病好跟这年号有没有关系我不知,我只知道“祐玄”这两字会载入史册,“萧玄”这个名字同样会万载流传。
皇帝曾问我那局玲珑,我将之略略改动,然后摆给皇帝看,五个月后他终于解出。他大喜,说:难怪天下无人能解,原来爱妃注定是要嫁给朕的。
我微笑,不多言,只是轻轻拿住一枚白子放入他的手心。
他那双眼一亮,惊喜地看着我,然后珍而重之收起。
皇帝待我百般的好,就如古往今来那些帝王宠爱他的妃嫔一般,赐我珠宝珍物,赐我华室罗衣,赐我尊贵名号,嘘寒问暖,情深意厚……知晓我喜欢苍茫棋局,他常带我去昱龙阁看那局棋,但他还不会因为宠爱我而将那局棋搬到我的宫中,他是帝王,轻重早划于心。
这所有的荣宠,我只是淡然一笑,而今于万事,我皆已可做到云淡风轻。
我身体里有些东西已随着那场热烧燃烧殆尽了。
来帝都前一夜,我与父母兄长最后一次围烛共话。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家人:萧氏的富贵已是皇朝第二,万不能步先朝凤氏之后,大哥的大都统之后,萧氏子孙不要再登高处。
父兄颔首。
入宫后,难见亲人,二哥却是常来看我,飞檐走壁而来。
和我下一局棋,听我弹一曲琴,和我品一壶茶,和我说一些话……有很多是那个人的事。
说他当了风雾派的掌门,只可惜《碧落赋》非一时半刻可练成,所以那年英山大会上他和随教新教主战成平手,当了白道武林领袖“兰因令主”。
说他喜欢去天支山,喜欢吹箫,喜欢下棋,吹箫时只吹《水莲吟》,下棋喜欢解玲珑,喜欢边舞剑边吟诗,江湖人都说他越来越似风雾派开山祖师韩朴,还说他无论走到哪儿,总有一片枯黄的桃叶随身……
许多的年,许多的事,我没有阻止二哥说,我从来都听着。那也不过是别人的事吧。
那一夜,我看得明白,那样一双无情坚定的眼。
而这些年来,我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白风夕与玉无缘虽有高山流水之畔的一曲琴歌,虽有苍茫山顶的一局绝棋,可自始至终站在白风夕身边的是黑丰息。
世人都说白风夕与玉无缘是知己。
世人都知晓白风黑息是神仙眷侣。
原来意气相投心魂相契并不代表终生厮守。
晚一步,白风夕与玉无缘便是知己。而我与他恰恰正好,可我们相隔万里之遥,身在两界。
心灵相契,人皆祈之,然百万不得其一。
那个人,世间或有,可有时他来得太早你还在沉睡,有时来得太晚你已疲倦,又或不早不晚他来了,可你们却是擦肩而过了。
你看,白风夕与玉无缘下的那一局棋世人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吗?
我等的那个人他来了,可我们只是……擦肩而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