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豫王立于园子中央,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之远,一切喧嚣与悲乐都与他无关,他漠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他挺拔的身影在春日暖阳下,却是无比的萧索。
可惜还没等到倾泠将琴曲练好,便发生了一件事,从而打断了她的计划。
三月十五日,倾泠按例出园请安。
那一日,几个孩子刚请安毕,即有人来报威远侯携两位公子过府拜访。安豫王一听,忙前去迎客,留下六个孩子在堂中。六个孩子中,倾泠为长,是年七岁。青氏所生之子珎泳是长子,已满六岁。虞氏所生之子珎泓,小珎泳两个月,是为次子;她所生之女珎汀,则刚满五岁。成氏所生长女珎汐与珎汀同年,小了半月;幼女珎沁才四岁。
几个孩子起先因没有父亲的吩咐不敢妄动,都还乖乖地坐在原位。但过得片刻,小孩的天性便冒出来了,都坐不住了,先是珎泓说他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几个孩子嚷嚷着要看要玩,于是几人都跑了,跟着珎泓去看好玩的东西了。几个侍从见了,忙跟过去。
倾泠既没阻止也未跟随,这几个孩子虽说是她的弟妹,但并不亲近,除却每月一次见面外,他们之间也没说过两句话。她一个人仍旧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见安豫王还未回来,总管葛祺也不见影儿,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园去。
安豫王府占地极大,楼宇庭园极多极广,但简单来说,分为前府、中庭、央阁、后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见客、处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有许多庭院、花园和楼阁,一眼望不到尽头,华丽雍容雅致,尽显王家富贵气派,更专门修有练武场和跑马场等,央阁则是安豫王书房与寝殿所在,后府便是女眷所在。
请安的贤乔堂在中庭,集雪园则在后府的东边,是以倾泠回去要走颇长一段路。虽说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倾泠早就自己记得路了。从贤乔堂出来,要先绕过舜英楼,再穿过王府最大的花园舜华园,然后再穿过一道横穿练武场与跑马场的长廊,尽头便是舜韶园,过了舜韶园便至后府。
倾泠绕过了舜英楼,眼前的舜华园百花绽放,红白紫黄,如火如荼。人行其间,花叶拂衣,香气袭人,备感清爽。只不过,刚转过一座假山,猛然间迎面便被一撞,砰的一声,两边都给撞倒在地。倾泠立时便感觉一阵剧痛,待痛稍缓,睁眼一看,才发现撞倒她的是一个小孩。小小的身子上披挂着布条似的衣裳,身上多处可见褐红的血痂,一头纠结的乱发下是一张乌黑的小脸,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却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大眼。许是因为痛,蓄满泪水的双眼格外湿润明亮。
倾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那小孩依然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扶。
那小孩见她伸手,反而抱头缩成一团,于是倾泠便去看小孩的双手,那双手的尾指旁各多长了一指。
倾泠虽有些惊讶,不过伸出的手未停,触及小孩的身子时,才发现她全身都在颤栗,那是极度的恐惧。倾泠不解,用力将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这过程中,小孩的颤抖未曾停止。
见那模样,倾泠想了想,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子的脑袋,“不痛。”然后放开了手。
许是那轻轻的一拍,让小孩放下了抱着头的手,悄悄看了倾泠一眼。
倾泠也看了她一眼,见小孩没啥反应,就转身继续回集雪园。才走了两步,便见前方的曲桥上跑来了珎泓、珎泳,再后面还跟着珎汀、珎汐、珎沁及几名侍从。
“啊,在那里!”珎泳指着倾泠这边叫道。
“跑得还真快,这回看你往哪儿逃!”珎泓也叫道,一边往倾泠这边跑了过来。
倾泠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却见那小孩躲在了她身后,抱紧了她,满眼的惊惧。一看这情形,倾泠大略也明白了些,估计珎泳他们是在追这小孩,而小孩因为害怕,逃了,正好撞倒了她。
眼见着珎泳、珎泓已跑过曲桥,再跑过小径便要到这里了,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两位公子,王爷传唤你们。”
听得这一声,珎泳、珎泓齐齐止步,回头看去,便见园门前走来王府大总管葛祺。
“王爷要在练武场考量威远侯家两位公子的武技,传唤大公子与二公子前去观摩。”葛祺再道,眼光淡淡地瞟过假山那方,然后落回珎泳、珎泓身上。
珎泳、珎泓素来畏惧安豫王,此刻听到传唤,哪里敢怠慢,望了望假山那边,只得作罢,忙随葛祺去了。后边追来的珎汀、珎汐、珎沁一听哥哥们要去练武场,也叫嚷着要去,于是侍从们忙带着她们一起去看热闹。
顷刻间,那些人便全走了,偌大的舜华园中又只余倾泠与那小孩。倾泠伸手欲拉开小孩的手,可小孩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放松,拉扯了半天,未果,反弄得倾泠气喘吁吁的,便作罢。歇了片刻,她转身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这一招果然奏效,小孩的手放松了些,于是倾泠又抚了抚,小孩偷偷抬起头看着她,片刻后慢慢放开了手。
倾泠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拉乱的衣饰,然后抬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却发现那小孩也跟着她走,倾泠一回头,小孩便惶然地蹲着,她一走,小孩便悄悄跟着,如此反复,眼见着都要走过舜华园了,小孩却依旧跟在自己身后。
园门前,倾泠停步转身,看着小孩。
小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望着她,有畏惧,有惊疑,还有一丝希冀。
倾泠看了会儿。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
小孩在她的目光下慢慢避开视线,低下头。
见那模样,倾泠想,她应该不会跟了,于是转身,可才抬脚走了两步,身后照旧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再次停步回头,倾泠看住小孩,问:“你是谁?”
小孩没回答,只睁着一双栗色的大眼巴巴地看着她。
倾泠等了片刻,见小孩不答,便作罢。转身出了园,小孩依旧跟在身后,倾泠也不再理会,自顾往前走去。
出了舜华园,便是一道长廊,长廊两旁各植有一排树,高高密密的,将长廊掩于翠色之中,也将庭园一分为二,左为跑马场,右为练武场。
穿过长廊时,蓦地传来一声有力的赞叹:“好!”令倾泠脚下一顿,那是父王的声音。她从未听过他这样饱含兴奋愉悦的声音,于是便好奇地转头往右边看去。
右侧虽有浓密的高树遮挡,可那密密的树枝不过是把长廊给遮住了,令外面无法看清长廊里,长廊里的人却可透过枝缝清楚地看到外面。
一眼看去,只见一团耀目的银光,再看时,才发现那是剑光。
舞剑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样子,一身银白的武服,发束紫金冠,齐眉勒着金抹额,中嵌一颗珍珠,更衬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以倾泠的眼光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光的长剑在半空中飞舞着,时高时低,又疾又快。那少年时跃时翻,矫若惊龙,飘若游云,煞是好看。看了半晌,忽见那少年腾空跃起,半空中蓦然翻身,一剑直指场中竖起的一排长枪,那一刹那,剑光更胜骄阳。倾泠不由得闭目,再睁眼时,那少年已稳稳落地,长剑横于胸前,剑身上满满铺着一层红缨,再看长枪上,枪缨尽失。
“好!”安豫王又一声赞叹,“意亭剑法如此了得,秋兄,本王真是羡慕你有这等英儿。”
“哈哈……王爷谬赞了,小儿这几式剑法不过是个样子好看罢了。”答话的人声音洪亮如钟。
倾泠移目看去,便见练武场前的台中间站着安豫王,他左旁丈远处站着珎泳、珎泓和珎汀几人,他右边并肩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想来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威远侯了。
威远侯的身边则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这少年着白色深衣,腰围玉带,显得身形格外瘦削纤长。齐肩的黑发披着,衬得一张脸异常地白,五官秀致,额上同样勒着金抹额,嵌着一块白玉。
“秋兄你莫谦虚。”安豫王显然心情十分地好,“兄长有好剑法,弟弟又有何绝技呢?”
“意遥的剑法一样好!”刚舞完剑的银衣少年抢先答道。此刻他已收起长剑,走到白衣少年身边。
两人站一处,便看出了不同来,银衣少年双眉如剑,眼眸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而白衣少年虽也是身姿修逸,眉宇间却隐透一份病态的纤弱,似体有不足之症。
“哦?”安豫王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少年步下台阶,向安豫王一礼,“王爷已看过哥哥的剑法,意遥就练练弓箭,请王爷指点。”
安豫王点了点头,“好。”
于是很快有人送上长弓羽箭。
“意遥,我来扔环。”银衣少年跳下台阶道。
白衣少年轻轻一笑,看着他,点点头。
于是银衣少年从怀中取出数枚银环,侧头看一眼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好啦。”同时手中银光抛出,瞬间便已飞出数丈远。
白衣少年目光追着银光,搭箭,拉弓,“噔”的一声,羽箭射出,然后半空中传来“叮”的一声清响,那是箭矢穿透银环的声音。
“嗯。”安豫王与威远侯相视一笑。
“再来!”
银衣少年这一回同时抛出了三道银光,一左一右一上。白衣少年见之,不慌不忙地抽出三支羽箭,眼见着银环从半空飞落之际,只闻弦响,霎时三箭齐出,半空中“叮叮叮”三声清响,箭矢穿透银环。
“好!”安豫王见之,不由大赞,“小小年纪竟能一弦三箭,真乃神箭手!”
威远侯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显然对爱子箭术极为自信。
“意遥,这一回你射得到吗?”只听得银衣少年一声长笑,便见他飞身跃起,直落于场中一根蟠龙石柱之上。那石柱足有两丈多高,银衣少年立于其上,再扬手挥出,暗运内劲,霎时银光疾射,眨眼间便隐入高空不见影儿。
“哥哥你使诈!”白衣少年见之,不由叫道。
“哈哈……”银衣少年闻之反笑。他借柱高再运内劲,银环射出之远之高前所未有,此刻银环隐入高空,便不知方向不知落点,白衣少年要射中就更难了。
白衣少年环视一圈,见练武场上有一排丈高的木桩,当下飞身跃起,落在木桩上,仰首观望,足下不停,从一个木桩又跃向另一个木桩,目光不离半空,当他跃至第四个木桩时,长弓一拉,“噔”的一声,长箭飞出,一声“叮”的清响遥遥传来,显见又射中了。
“好身手!好眼力!”
眼见这一手绝技,安豫王不由得连连赞道。便是威远侯也不由得抚着颌下短须微笑点头,更不用提已看傻眼了的珎泳等人。
白衣少年足下一点,飞身跃下,同时,羽箭挟一抹银光从半空坠下,正落于他脚下。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抑若扬兮,美目扬兮。
巧趋跄兮,射则臧兮。[1]
蓦然,倾泠想起了前些天从一本诗集上看到的一首诗,当时未有感觉,可此刻,场中持弓而立的白衣少年如此契合生动地诠释了那首诗。
“意遥,你还不多谢我?”银衣少年也飞身落下,“要不是我,怎能显出你的箭法之妙。”
许是刚才一番动作,白衣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增添了几分神采,只是气息有些急促,一开口,话未出,反是“咳咳咳……”,先一阵咳嗽起来。
银衣少年见之,忙拍他的背,“不舒服吗?”
白衣少年本无大碍,只是气息急促了些,便咳了几声,抬首,一双秀如秋水的眸子蕴涵着一丝慧黠,道:“这也是哥哥的功劳。”
银衣少年见他没事了,便放下心来,手一挥,“可射大雕者,岂能只射燕雀?既然是让你展示技艺,当然就要做到最好。刚才若不是我扔环,你大概就射靶了事了。”
“怎么?意遥贤侄身体不适吗?”安豫王步下台阶,关切地问道。
“意遥没事。”白衣少年忙摇头。
“多谢王爷关心。”威远侯也步下台阶,“小儿因幼时受寒颇重,是以体质稍弱,易生病,常有些喘气咳嗽的小毛病,其他,倒没什么。”
“喔。”安豫王放下心来,他与威远侯相交多年,自是知晓这位侯府二公子的身世,当下便了然地点点头,目光转向银衣少年,眼中满是欣赏,“意亭贤侄的话甚合本王心意。男儿行事,要么不为,要为,当全力以赴!”
银衣少年闻言,双目一亮,熠熠生辉,看着阶下常服素冠依然英姿不凡的安豫王,道:“当世之中,意亭最敬佩王爷,他日意亭也要仿效王爷建勋立业,位列‘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放肆!”威远侯闻之,马上呵斥一声。
“哈哈哈……”安豫王却反是仰首大笑,笑声畅亮,显示其心情十分愉悦,“好!有志气!”他笑看着银衣少年,越看越喜,“秋兄,意亭必是栋梁之才,本王恨不能有子若此!”
“哪里!这孩子素来野惯了,王爷快莫再长他志气了。”威远侯谦恭地笑道,“两位世子一脸聪慧,他日必是贤王良将,岂是小儿可比的。”
“罢了。”安豫王摆摆手,“秋兄,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套么,意亭、意遥天纵英才,岂是他们能比的。”说着,目光淡淡一扫阶上的儿女,无喜无忧。
“哈哈……”威远侯到底是武人性格,昔年又与安豫王并肩杀敌,交情自是不一般,闻安豫王之言,当下放开胸怀,坦言道,“王爷莫笑我,说心底话,我秋远山有意亭、意遥这两个儿子,我……嗯,用他们文人的话来说,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安豫王闻言一笑,目光看着阶前并肩而立的两个少年,道:“本王若能有子若此,愿为布衣。”
“哈哈……”威远侯大笑,一脸畅意,笑罢,收声看向台阶上的珎泳兄弟,“王爷也莫只夸小儿。两位世子年纪还小,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在王爷的熏陶下,他日必也是英雄少年。”
“秋兄你就莫虚言慰本王了。”安豫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移步上前,携起秋氏兄弟的手,“本王堂上收藏了几柄宝剑与宝弓,你们随本王前去,看中了哪一件,便带回去。”
“王爷收着的可都是好东西,你们还不快快谢过王爷。”威远侯闻言也不推辞。
“多谢王爷。”秋氏兄弟忙双双致谢。
遥遥见他们并肩行去,安豫王望着秋氏兄弟的眼中,有着满满的赞赏与喜爱,威远侯望着两子时,眼中有着浓浓的无法抑制的宠爱与喜悦。
那一刻,倾泠恍然。
那样的目光她从未从父王眼中看到过,便是母亲也不曾有过威远侯那样的眼神。
忽听身后一声“咕噜”,倾泠移回了视线,转身,便见那小孩抚着肚子,一双栗色大眼有些窘迫地看着她。
倾泠重提步,忽又侧首,练武场上已空无一人,可刚才银衣少年与白衣少年飞跃的英姿已烙刻于脑子里。
那就是武功吗?可以令得父王如此喜欢,而且……
“跳那么高……”倾泠喃喃,目光穿过练武场,望向远处王府高高的围墙,“……可以飞出去吧。”
回到集雪园,巧善一见她身后跟着的小孩,便叫道:“天啦!郡主,你从哪里寻得这么个脏兮兮的小东西?”
倾泠回头看着那个小孩,道:“她一直跟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巧姨,她很饿了,你给她弄些吃的吧,她身上还有伤,给她敷些药吧。”
“哦?”巧善看向那小孩,谁知她却往倾泠身后躲。巧善一看如此,心下顿时不舒服了,郡主雪白的衣上赫然印着几个脏乎乎的黑手印,当下道,“这孩子,还是先给她洗洗吧。”说着伸手去拉小孩,可小孩手一伸,又抱住了倾泠,顿时黑手与白衣相映,鲜明得令巧善想握拳,口里却还是和善地道,“来,乖,先跟我去洗洗,待会儿吃饭。”便拉住了小孩抱在倾泠腰间的手,这一拉,才发现小孩的四肢柴棍似的瘦弱,那身子竟似只有倾泠的一半大,当下心中一软,拉扯的力道便松了大半。
小孩还是抱着倾泠不放,倾泠这次有经验了,伸手在小孩的头上轻轻抚了抚,道:“你先和巧姨去洗澡,我去找铃姨给你做些吃的。”
小孩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抬头看了看她,然后放开了手。巧善接手带走了她,小孩边走边回头看倾泠,直到看不到了才罢休。
倾泠想着这时母亲不是在牡丹园里便是在书房,当下也不去扰她,先去找了铃语。等到饭食做好时,巧善领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走了进来。瘦骨伶仃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大眼,脸上有些细碎的小伤口,额头上一块肿得高高的紫青印子,穿着一身倾泠的旧衣裳,显得空荡荡的。一进门,看到倾泠,她便挣脱了巧善的手,跑到倾泠身边,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孩子身上都没几两肉,郡主四岁时穿的衣裳给她穿,都有些偏大。”巧善语气中带着怜悯,“而且她似乎不会说话,问她什么都不会答。”
“哦?”铃语闻言,当下从笼中夹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乖,你叫什么名字?说了就给你吃包子。”
小孩闻得香味,不由转头,看见了包子,当下吞了吞口水,可也只是如此,很快目光又转回了倾泠身上。
“这孩子看来很喜欢我们郡主。”巧善见之,笑道。
铃语作罢,用碟子装了包子摆在桌上,一边问道:“这孩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巧善看看静默的倾泠,道:“郡主回来时就见她跟在后面。我琢磨着,许是府里新收的丫头,饿极了想去寻些吃的,不想遇着了郡主,便跟到了这里。”
“那等她吃饱了依旧送回去?”铃语问,“要不,待会儿他们定得寻人。”
巧善闻言却是沉默。
“怎么?”铃语问道。
巧善叹息一声,“这孩子身上没几处是好的,到处都青肿着,还有许多不知是刀划的,还是什么刺开的伤口,叫人看着真不忍心。”
“啊?”铃语一听,不由一惊,“你是说府里的人打的?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巧善再叹一口气,“谁知道呢。”看着那两个静静相视的孩子,心思忽地一动。
“那就不能送出去了,干脆留在园子里。”铃语性子直爽,“你看这孩子这么喜欢我们郡主,不如就留下给郡主做伴吧。”
巧善沉默,只是看向倾泠,留不留这孩子在于郡主。
小孩一直望着倾泠,湿润柔软的双眼中带着莫名的依恋,那一刻,几令倾泠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全天地只有一个她,是以小孩只看着她。
为什么?
她没有问。
牵起小孩走到桌边,将包子往她面前一移,递给她一双筷子,“吃吧。”
小孩看了看倾泠,伸手,却不是接筷子,反是直接伸向了包子,抓住一个便往口里塞,大大的肉包子她几口便吃完了,又继续抓向另一个。
倾泠倒也不阻止,放下筷子看着她吃。
很快,盘中装着的三个肉包便全被小孩吃完了。她吮着油腻腻的手指,又眼巴巴地看向倾泠。
倾泠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道:“一次不要吃太多,下顿再吃。”
小孩看着她,眼中依然有渴望,显然还想吃。
巧善走过去帮小孩擦干净手,柔声道:“吃太多了会不舒服,等到午膳时再吃。”
小孩没有吭声,擦干净手,见倾泠往外走去,便赶忙跟上,巧善忙也跟上。
铃语留下收拾碗碟,顺便准备午膳。
“郡主,留下这孩子给你做伴吧?”路上巧善试探着问道。以前她也曾问过,但郡主回答她不需要伴。
倾泠依旧没有答话,一直往前走,看样子是要去流水轩,只是经过回廊时,听得门口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巧善不由惊奇,集雪园中向来安静,从未有人敢在这里吵闹的。当下前去看何人在此喧哗。倾泠想了想,也跟过去,小孩自也跟着。
出了回廊,便见园门前珎泓、珎泳两个叫嚷着要往这边来,而跟着他们的两名侍女则一边拦着他们,一边劝说着“不能去”。
忽地珎泓看到了倾泠,当即叫道:“把小怪物还我!”
倾泠一愣,巧善也是惊疑不定,未解其言。
原来昨日珎泓随母去上香,回程时虞氏见时辰尚早,又难得出府一趟,便领着他在街上逛了逛。途中听得有人吆喝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物,珎泓闻之好奇,嚷着要看。虞氏只得随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污浊的汉子扯着一个瘦猴似的孩子。那汉子见他们过来,忙将孩子的两手往他们面前一摊,口里道:“夫人,这双手十二指的可百年也没一个的哟,够稀罕的吧?买去吧,不贵,也就五银叶,您要嫌贵,那再少点儿,四银叶如何……”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往他们面前推。虞氏哪里看得上,可珎泓却觉着稀奇,嚷着要玩,虞氏拗不过他,便丢了片银叶给汉子,领着小孩回了府。
珎泓生于王府,平日里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没玩过,可这长着十二个指头的人却真没见过。他小小年纪见事不多,在他看来,人一只手只有五个手指,长了六个手指,那是怪物,两只手都长了六个手指,那更是了不得的怪物了!是以,他完全是把那孩子当成了好玩的怪物带回了府,还叫人弄了个关猴子的笼子来关着。只是关在笼子里的“怪物”不似猴子那样,被逗时会吱叫,会邀宠和人玩儿。他使尽手段,“怪物”都不理会他,令他又是气恼又是不服,逗了半天,天都黑了,人也累了,这才作罢,决定明日再想办法。
于是,今日趁安豫王迎客时,他便领着珎泳几人去看他新得的玩物,既是炫耀,也是看他们有什么法子,几人围着笼子又是喊又是叫又是骂又是打,珎汀甚至用头上的钗去刺了,可小怪物就是不肯看他们,不肯理他们。后来珎泳提议,切掉小怪物的一个指头试试看。可小怪物缩在笼子里,他们抓不到手,于是只好打开笼子,把小怪物拉出来,不想小怪物却趁机逃了,几人忙追,追到舜华园,正好碰上了倾泠,然后又被传唤去了练武场。
后来威远侯父子告辞离去,安豫王自是相送,珎泓惦记着小怪物,便拉着珎泳悄悄往中庭寻去,府里的人都忙着送威远侯,也没怎么注意。只是到了舜华园,哪里还有小怪物的影儿,想着那时看到了倾泠,认定是她带走了,当下便往集雪园来寻人,不想寻他俩的侍女追上来了。
侍女一听他们要去集雪园,忙劝阻。
集雪园里住着安豫王正妃与长郡主,这是王府人人都知的事。尽管府中暗地里有着王爷王妃夫妻不和、王妃失宠、王爷幽禁王妃、王妃有怪病、王妃为人古怪等各式各样的传闻,但府中之人无论是先入府的还是后入府的,都曾由葛祺大总管亲自告诫一句“王爷交代,王妃爱静,是以府中之人除了侍候在集雪园的外,一概不许擅入打扰”。可珎泳、珎泓如何肯听她们的,一心要找回刚得的玩物,于是一边要去一边要拦,磕磕绊绊的,还是到了集雪园门前,好巧不巧地,巧善带着倾泠正好出来。
“我刚才明明看到你跟小怪物在一起,现在小怪物不见了,一定是你带走了她!”珎泓一把甩开侍女,跑到倾泠面前道。
“一定是她把小怪物藏起来了。”珎泳也跟进来,似模似样地扫视着园子,仿佛要从哪里揪出证据来。
倾泠眉头一皱,不语。
巧善不解,目光望向那两名侍女。两名侍女一脸无可奈何样,见已无法挽回,只得拉过巧善一边说事由,但盼着今日这事不要给王爷知晓才好。
“啊,小怪物在那儿!”珎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倾泠身旁的小孩袖子下露出的六个手指的手。
珎泓目光一扫,也认了出来,叫道:“哼!你以为换了衣裳我就认不出来么!”说着便过去扯小孩,小孩一躲,转到倾泠身后,这一下珎泓更怒了,抬腿便是一脚踢过去,“竟敢逃,看我怎么惩罚你!”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落在小孩身上,小孩立时被踢翻在地。
“你!”倾泠瞪眼望着珎泓。
“小怪物是我的,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珎泓也瞪着倾泠,认定了她要跟他抢小怪物。他虽与倾泠是姐弟,但到底隔母,平日又不常见,更不曾亲近,况且母亲虞氏偶尔提及集雪园时总是神色不豫,是以对于这位长姐他完全谈不上好感与尊敬。
“她不叫小怪物。”倾泠却道。
“她就是怪物!”珎泓争道,并一把揪起小孩,将她的手举起,“长着六根手指当然是怪物!”
小孩在珎泓手中使劲挣扎,口中“呦呦”地叫,双眼望着倾泠,身子也往她那边挣去。
“啊!小怪物会叫啊!”珎泓却惊奇地叫道。
“真的呢,”珎泳也走了过来,“原来她会叫啊。”
小孩忽地闭嘴,只是愈发挣扎得厉害,珎泓差点儿没抓住她。
珎泳伸手帮他抓住小孩,一边哄道:“小怪物,再叫。”
小孩当然不理,只是挣扎着,可那瘦小的身子哪里挣得过珎泳、珎泓两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反倒弄得身上伤口绽开,一身才穿上的干净衣裳又透着点点殷红。
“放开她。”倾泠走过去。
“这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放?!”珎泓横一眼她。
倾泠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去掰珎泓、珎泳的手,两人当然不干,于是三人便你扯我推你拉我拽……结果一个没弄好,倾泠的手便甩上了珎泓的脸,“啪”的一声甚是清脆,霎时,园中响起了珎泓尖锐的叫声,“你敢打我?!”然后他便一巴掌挥向了倾泠……
待巧善三人反应过来时,便只见三位小主人已缠斗在一起,拳脚相加,扭打成一团。
“天啦!郡主,快住手!”
“大公子,二公子,你们这是怎么啦?”
巧善与两名侍女忙走了过去,想把他们三人拉开,不想这时又是一声尖叫:“大哥!二哥!”却是珎汀、珎汐、珎沁三人寻了过来,眼见着倾泠一掌打在珎泳身上,顿时全叫了起来:“啊!你竟敢打大哥!”说话间三个全都冲了过来,扬起小拳头便往倾泠身上落下,接着又响起了尖叫声:“小怪物打我!”立时又一场混乱开始……
“郡主住手!”
“公子快住手!”
“都别打了!”
巧善与那两名侍女以及跟着珎汀三人来的一名侍女拉了这个,那个又打来,拉住了那个,这个又打来,一双手怎么也忙不过来,而且又不敢使蛮力,生怕弄伤了几位娇贵的小主人。而几位小主人此刻全都不理会她们的叫喊,那是脚、拳头、指甲、牙齿全都用上了,踢、打、抓、咬,无所不能,各人身上、脸上不是尘印便是爪印,还夹杂着尖叫、痛呼、哭闹各种声音,那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乱哄有多乱哄。巧善几人不但全然无功,手上身上反倒是落了不少爪痕与拳脚。
眼见着这不是法儿,最后跟来的侍女叫道:“我去唤人来!”便快步出园搬救兵去,留下巧善三人应对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打的六位娇贵小主人。
却说那名侍女出了园门,想着这一场打闹肯定会传到王爷耳中,无论是她们还是小主人,怕是都逃不出王爷的责罚,不如先去找虞夫人通告一声,也好想法子应对。
虞氏这刻正在一堆绫罗绸缎中挑选做夏衣的料子,听闻儿女在集雪园打架,也是一惊,忙扔了绮罗往集雪园去。
集雪园乃王爷正妃所居之处,她也未去过,按说她们这些侧妃、媵姬入府时理应向之行礼,但安豫王都命省了,而这位王妃虽是王府里的女主人,但从不过问府中之事,更是从不出园门一步,是以进府数年,她们都不曾见过这位王妃。出了门,她忽地停步,命人去唤两位侧妃青氏、成氏,只叮嘱说“公子与郡主在集雪园中打架,恐扰了王妃”。
那边青氏、成氏闻言,果然慌了神,忙往集雪园赶。
却说葛祺随安豫王送走了威远侯父子后回贤乔堂,不见了倾泠,虽是猜测其自行回去了,但依然有些不放心,便想着亲自前来确认一下。不想还未至集雪园,却见青氏、成氏和虞氏三人前后领着一群侍从入了集雪园,不由惊疑,唤过一名侍从问话,得知了事由,略一沉吟,便回转了身,往前府去。
虞氏虽先得知消息,但路上放缓了脚步,掂量着青、成两位脚程后才赶到集雪园前,果然三人在园前碰面了。三人在园门前便听得里头子女的哭闹声,心下一紧,忙急步入内,便见七个孩子打成一团,三名侍女又是拉又是求,正闹得不可开交。忙命人上前拉开他们。
这次人多,一人一个分开了扭成一团的几个孩子,拉开后才看清了模样,顿时几个做娘的全都心疼起来。只见原本玉雪可爱的孩子此刻全都是衣裳破损,发髻散乱,手上脸上印着指痕抓痕,还有的青一块拳印红一块掌印,狼狈不堪。三个小的一见着娘,更是哭哭啼啼的,可怜至极,做娘的忙抱了孩子又是揉又是呵,顿时园中便只闻哭泣声、安慰声。
“郡主,我的天啦,怎么成这样了?”巧善抱回了倾泠,一见之下,心疼不已。
几个孩子中倾泠的伤最重,脸上狠狠的几道见血的抓痕,额头上也破皮了,手上更是几个鲜明的咬痕还流着血,衣带被扯破,头发更是被扯去了几绺。
倾泠其实痛得厉害,但她素性端凝,怎么也不肯在人前落泪,见小孩还趴在地上没人理,忙过去扶起。小孩也是一身一脸的伤痕,眼中泪光盈盈,却未曾落下,此刻看着倾泠,只是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口中“呦呦”两声,便不再放开。
那边侍女一边向几位夫人说明事情的经过,几个做娘的则一边听着一边哄着孩子,哄了半晌,几个孩子依然在嘤嘤啼哭着。这边巧善略略整理完倾泠和小孩的衣鬓,便打算带两人回去裹伤,珎泓一见,立时叫道:“小怪物是我的!不许带走!”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边冲。
“泓儿!”虞氏忙拉住了他。
“娘,那是我的!不许他们带走!”珎泓嚷叫道。
“就是,不许带走小怪物!而且她们还打我,娘,你要好好打她们一顿!”珎泳也抱着青氏恨恨地道。
“娘,痛,好痛……”珎汀、珎汐、珎沁一边啜泣一边喊着。
虞氏、青氏、成氏一边哄着儿女,一边目光望向了倾泠三人,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来集雪园,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长郡主。
王妃虽不出园,但巧善是常出园的,自是知道这三人的身份,当下不得不屈身一礼,“奴婢见过三位夫人。”
青氏与成氏同为侧妃,但青氏先入府算长,是以青氏出声道:“姑娘请起。”目光望向倾泠,柔声道,“这位就是宸华郡主么,妾身见过郡主。”说着盈盈一礼,一旁成氏、虞氏跟着行礼。三人虽算是倾泠庶母,但倾泠乃嫡长女,且是皇帝御封郡主,身份贵重,非同一般,何况虞氏不过仅为媵姬。
倾泠抬目望向面前的三人,青氏面貌端丽,成氏姿容楚楚,虞氏则明艳动人,都是芳华正胜的年轻女子。过了片刻,她声音平静地道:“免礼。”
“娘,小怪物是我的!”一旁珎泓见母亲反向倾泠行礼,不由急了,生怕要不回自己的玩物。
“泓儿!”虞氏口中叱一声儿子,目光却望向青氏。王府中虽则说管事的是大总管,但青氏出身官门,知书达理,一向颇得安豫王信任,是以府中琐事多由青氏处理。这小怪物乃是自己所买,长郡主夺人,理字上站不住脚,只不过此刻还是由青氏出面的好,郡主愿意还,自己乐得轻松,她不愿意还,那恶人也是青氏。
虞氏的意思青氏岂会不明白,是以一时有些踟蹰。
“娘,叫她还我们小怪物!”珎泳也扯着青氏的衣袖叫道。
“娘,小怪物是我们的!”珎汀、珎汐、珎沁也叫道。
“乖,莫吵,听话。”成氏安抚着女儿,目光也望向青氏,集雪园可不是久留之处。
青氏被催,当下只得道:“郡主,这孩子……”
“你们都在此干什么?”
青氏的话未完,便被一声冷喝打断。众人回首,便见安豫王领着葛祺立于园门前,一脸怒容,顿时心底齐齐打了个突。
“王爷。”青、成、虞三人忙屈身行礼,园中其余人等包括珎泳兄妹几人莫不噤声,垂首敛目。
安豫王目光扫视一圈,走了进来,冷声道:“你们为何在此?”
虞氏见青、成未答,自恃素日得宠,当下一脸柔媚巧笑迎上前去,娇滴滴地道:“王爷,妾身等只是……”
可安豫王直接从她面前走过,看也不曾看她一眼,走到园中,目光瞟一眼青氏,道:“说!”
“是。”青氏低首答道,“妾身与成妹妹接到虞妹妹的报信,说几个孩子在集雪园吵闹,妾身等恐惊扰了王妃,是以前来,才知几个孩子因与长郡主争那个孩子而闹了起来。”说着抬手指了指躲在倾泠身后的小孩,“那孩子是虞妹妹买入府中的,妾身等也只是刚到,不想王爷也来了。”
安豫王目光扫一眼几个孩子,看他们几个全都是衣鬓散乱爪痕血印无数,不由连连冷笑道:“好!好!好!知道打架了!本王……”正说着,他忽地止声,慢慢抬头移眸往前望去,脸上神情霎时一变。
众人惊疑之下,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望顿时全忘了呼吸。
天地间所有的光忽地黯了,满园的春花皆失了颜色,周围声迹杳然,一片寂静,视野中,只那一袭淡紫挟着天边霞光,扶风踏云冉冉而来。
那,是谁?
疑问刚生,又蓦地醒悟:必定是王妃!
原来铃语做好了午膳,不见巧善与郡主回来,琢磨着她们必是在流水轩,是以前来唤人。不想却瞅见了青、成、虞三人领着人进园来了,她一时闹不清是啥事,但见郡主脸上有伤,又只巧善一人在旁,而对方却是一大帮子人,又哭又闹的,想着自己出去也帮不了忙,于是赶忙回去找王妃。
自安豫王妃嫁入王府以来,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此刻这满园的人都不由得看痴了。
“娘。”
一声轻唤将园中众人的神魂唤回,心底间一齐长长地喟叹,难怪……
目光往安豫王望去,却见他兀自怔怔地看着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微倾身,指尖轻抚着倾泠伤痕累累的脸颊,眉尖轻蹙,起身抬目扫一眼园中诸人,那一刻,无人敢与之相对,莫不自惭形秽。
安豫王妃的目光在要扫到安豫王时收回了,看向巧善,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巧善见王妃到来,便如吃下了定心丸,当下忙细说了事情的经过,其间园中静谧无声,便是一声轻咳也无。
听完了巧善的话,安豫王妃看向了女儿,倾泠仰头静静地迎视母亲的目光,感觉到身后的轻颤,不由伸手握住了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安豫王妃目光便转向倾泠身后的小孩。满园的人都望着安豫王妃时,只有这小孩依旧只望着倾泠,似是感觉到了安豫王妃的目光,小孩栗色的双眼轻轻转了过来,只一眼便又依旧望回倾泠。安豫王妃心念一动,然后望向青氏三人。
三人被她目光一望,蓦地回转神来,忙屈身行礼,“妾身拜见王妃。”侍从们也赶忙行礼,便是立于安豫王身后的葛祺都恭恭敬敬地一拜。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一声,“不知哪位是虞媵姬?”
虞氏忙上前一步,答道:“妾身虞氏。”
安豫王妃目光溜过虞氏,轻声启口道:“虞媵姬,你花多少钱买下的这孩子?”
虞氏一愣,但还是答道:“回禀王妃,一银叶。”
安豫王妃自不会带有银叶,周身上下也未有饰物,当下便从身旁巧善的头上随手拔下一支紫玉钗,道:“这玉钗当不止一银叶,我以这支玉钗向你买下这孩子。”
巧善立即从她手中接过玉钗送到虞氏面前。
“这……”虞氏不防安豫王妃有此举,下意识地往安豫王那边望去,却见安豫王兀自神色痴痴地望着安豫王妃,心头顿生妒意,面上却浮起柔顺的笑,“这不过是个贱奴,王妃若是喜欢,留下就是,妾身万不敢收此钗。”
“虞媵姬收下就是。”安豫王妃道,随手理了理倾泠散乱的头发。
于是巧善不顾虞氏的推辞,拉过她的手,将玉钗交于她手上,便退回安豫王妃身边。
安豫王目光瞟过那支玉钗,一瞬间眼神冰冷。
“泠儿,回去用午膳了。”安豫王妃牵起倾泠,又道,“巧善,送客。”说着便转身回去,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瞟一眼安豫王。
园中众人一时全怔在那儿,想不到安豫王妃这么说两句,人便走了。
“宸华站住!”安豫王蓦然出声。
这一声令倾泠止步,安豫王妃也不由停步,但不曾回身。倾泠回转身看向父王,依旧是憎恨冷漠的眼神,从来都只冷淡地唤她的封号,从不曾唤过她的名。
“葛祺,传家法。”安豫王再道,他的目光望着背身而立的安豫王妃。
“王爷?”
“手足相殴,各杖二十!”安豫王冷冷喝道。
此言一出,安豫王妃终于转身望向安豫王。
“王爷,孩子都这么小,如何受得了二十杖?!”青氏急切的声音响起。
“求情加十仗!”安豫王目光冷冷地与安豫王妃对视。春日的暖阳再灿,也不能融化他们彼此眼中的寒意。
这一句让成氏、虞氏到了口边的求饶全都咽了回去。她们知道安豫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若求情,当真只会让孩子们再多受十杖,一时心头又急又痛,不由得目光全都望向了安豫王妃,心底里隐约盼着她能出声,却只见她面若寒霜,神情冷漠!
自安豫王到来后即噤若寒蝉的珎泳几人,此刻闻得要受二十杖,全都害怕得哭起来。
“父王饶了孩儿吧。”
“父王,孩儿以后不敢了。”
“父王,孩儿知错了。”
……
几个顿时哭成一片,几个做娘的立时心酸又心痛,只是当安豫王目光扫到时,顿时都收声,只敢微微啜泣着。
不一会儿,几个侍从取来了家法,每人手中一根臂膀粗的木棍。
“杖!”安豫王简短地吐出一字。
侍从们都不敢怠慢,几人拉过六个孩子伏在长凳上牢牢扣住。小孩见此,忙往倾泠身边扑去,铃语赶忙紧紧拉住她。另几个侍从走过去,手中木棍挥起,第一杖落下,园中顿时响起了凄厉的痛呼。
“呜!娘!好痛!呜呜呜……”
除了倾泠,几个孩子齐齐痛哭失声。
“闭嘴!”安豫王又一声冷喝,顿时几个孩子齐齐噤声,可那眼泪流得更凶了。
有安豫王在场,几个侍从也不敢作假,虽是把握好手中力道不伤筋骨,但那棍子都还是结结实实地打在皮肉上,其痛岂是区区几岁孩童可抵挡的,况且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三棍下去,便都绽出了血印,几个孩子再也忍受不住痛,顾不得安豫王的喝令,都呻吟哭泣起来。
旁边几个做娘的看着比杖在自己身上更痛,心如刀绞般恨不得以身代之,可安豫王的命令无人敢违也不能违,于是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向了王爷身旁的总管葛祺。他随侍安豫王多年,整个王府他最得王爷信任,唯他的话安豫王还听得一二,是以都盼着他能出声相救。
葛祺岂不知几位夫人的心意,只是……他此刻非但不能言,更不能有丝毫妄动,因为王爷在等。目光悄悄望向安豫王妃,其实只要她一言,不,只要一个眼神足矣!可她偏偏……唉!心底沉沉叹息一声。
安豫王妃自棍落的第一下,目光便紧紧盯住棍下的女儿,看着她紧咬牙关忍痛,看着她汗湿衣裳,看着她血透白衣,每落一下,她的目光便紧缩一下,终于……第十棍落下之时,倾泠忍不住哼了一声。那一刹,一阵剧痛似无形的手攫住了安豫王妃的心,痛从胸口起,继而向四肢百骸蔓延,痛得她一阵眩晕,身形便一晃。
“王妃!”巧善赶忙扶住她。
那一刻,一直注视着她的安豫王眼神一闪,冷酷的面容有那么一丝动摇。
只是……
安豫王妃站稳身,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缓缓抬眸望向安豫王,雪白的脸上没一丝血色,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只一双眸子似深幽的寒潭,偶尔漪涟泛起,折射着锋利无温的光芒,触者心寒肤痛。
于是,安豫王的那一丝动摇消失无踪。
当二十杖杖完时,几个孩子都已无力呻吟,只是伏在长凳上微弱地喘息着。
“我的孩儿!”
青氏、成氏、虞氏赶忙一把冲过去抱起娇儿,看着孩子背臀上血肉模糊,三人终忍不住失声哭起来,周围的侍从们也赶过去帮忙。
这一刻,安豫王妃却是无比地冷静,只是平缓无波地吩咐道:“巧善,抱郡主回去。”
“是。”巧善一得命令,即快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已近昏迷的倾泠,看着她身上的伤,那泪便忍不住。
安豫王妃寒潭似的眸子一直不移安豫王,似乎看着他,可眼神却无一点落在他身上,只是空空的以冰潭纳之。待巧善抱着倾泠不见了身影,她才缓缓转身,“铃语,回去。”
铃语忙拉了小孩跟着,转眼,三人便消失了。
园中诸人围在几个孩子身旁,关切的,哭泣的,悲伤的,安慰的……
安豫王立于园中央,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之远。一切喧嚣、悲乐都仿佛与他无关,他漠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高高挺拔的身影,春日暖阳下,却是无比地萧索。
三步外,葛祺微微垂首,缓缓走近,“王爷。”只是轻轻唤一声,将那魂已离躯的人唤醒。
安豫王缓缓转身,目光望向那哭作一团的人,抬步,走近。
见安豫王停步自己身前,虞氏不由一声轻啼,花容上一行轻泪,格外惹人怜,“王爷,泓儿的伤……”话忽地咽回去了,只见安豫王伸出手柔柔地落向她的头顶,眼中神色奇异,悲切中含着哀婉……
那一刹,虞氏心一颤,儿女的伤都忘了,心间涌起无限甜意:入府数年,何曾得过他如此温柔?一双眼顿作一汪春水,柔情无限地望着安豫王。她感觉发间微微一动,身子微微一酥,只盼着此刻能长长久久……
可是,安豫王的手却收回去了,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玉钗,正是巧善塞给她的那支紫玉钗,刚才急着察看儿女的伤势,便随手往鬓间一插。她的心一瞬沉入谷底,全身泛起一阵寒意,痴痴呆呆地望着眼前高大俊挺的身影,这是她的夫,这是她的天。可他只是盯住了手中的这支紫玉钗。
这支紫玉钗是由一整块的玉雕琢而成的,呈一种罕见的紫红色,钗头雕成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蕊中垂下长长三串紫玉珠,通体一色,晶莹透亮,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安豫王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玉钗看,神色间满是哀伤与疲倦。
“咔嚓”一声,玉钗从当中折断,鲜红的血顺着串珠滴落地上。
虞氏傻傻地看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
“王爷!”一旁青氏见了,不由惊呼,欲抢上前去看。但,安豫王手一挥,推开了她,转身即往园外而去,一串血珠随着那一挥之间,在他身后落下,洒在青石板上,殷红醒目。
葛祺忙跟上,安豫王走到园门口时忽然止步,头也不回,只是冷冷丢下一句,“再有擅入集雪园者,杖毙!”话音极轻,却令每一个人心惊胆战。
安豫王离去后,其余人等莫不急速离去,集雪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