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遥着一身正紫镶银吉服,头戴紫缨帽,手提金络鞭,悠然穿行于繁华绵绣里,如风过月行。富贵的皇宫、明丽的宫人顿作苍白平淡的背景。
第二日圣旨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靖晏将军与宸华郡主的婚礼如期举行,靖晏将军因边疆战事未止,暂不能还家,旨其弟秋意遥代兄迎娶。另晋封宸华郡主为“宸华公主”,以公主之仪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异。
皇家女儿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爷的女儿封公主又足见圣眷之隆。于是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复杂。只是无论各人心里想着什么,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场婚礼再无变更。
威远侯府里,威远侯把连夜写好的催促儿子回家成亲的信烧了,另写一封。写完后便开始叹气。顾氏见之不解,道这代迎的婚事虽是没有过,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见陛下的恩宠,这于侯府于儿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远侯却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贵,可郡主是娶,而公主却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人都得矮一辈。那时……哪是娶媳妇做公婆,而是给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这你难道也很高兴不成?”
顾氏一听,想着日后见着儿媳还得时时行礼,于是也“难”高兴了。
倒是一旁秋意遥劝了一句,“公主应不是那种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亲和睦,又怎会‘以势相压’。”
威远侯夫妇这么一听,又想着安豫王府教养出的女儿品性应该不差,心里才舒坦了一些。
“宸华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宠爱,这是毋庸置疑的。咱们以后就把她当皇帝的女儿看待好了。”威远侯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标准。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该建公主府,只是眼见婚期临近,现造是来不及了。但好在这门婚事是早早订下的,两年前第一次筹备婚事时,因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远侯便将侯府周围的宅地全买了下来,扩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园子做新房。那园子几乎占去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再加上皇帝命太仪府筹备公主的嫁妆,完全是以公主的仪制再翻一倍,那等殊荣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让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期待着这场婚礼。
威远侯除夫人顾氏外,还有两位侧室,戚氏与吕氏。这两位侧室倒不是威远侯贪色娶来的,反是夫人顾氏收进来的。当年封侯赐府后,许多亲戚乡人便来攀附,舍钱舍物一一打发后,戚氏与吕氏却没走。两人与顾氏七扯八扯也扯上点亲戚关系,都言在家乡已无亲人,回去也是浮萍无依,愿留在侯府为奴为婢,以求依附。顾氏看两人都是十七八年纪,眉目清秀,言词楚楚,甚是怜人,便留下了两人。两人留府后确实手脚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欢。
那时威远侯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犷,又是战功赫赫的,极具英雄气概。戚氏、吕氏正值青春年少情思萌动的年纪,在府中久了,日日对着这样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顾氏也看出了点眉目,但见两人虽则如此,却并未做出什么逾轨之事,倒有些欣赏,又想着自己自生了长子后便再无动静,膝下也就意亭、意遥两子,子嗣实在是有些单薄,于是便让丈夫收了两人为妾。于此事,威远侯并未反对,也没多大欢喜,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校场上的士兵或是边疆的敌人头上。
奈何,戚氏、吕氏多年来并未能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过孩子,只是戚氏小产了,吕氏的生出没几天便夭折,此后便再无所出,倒是让顾氏怜惜之余颇有些失望。后来,两人请示了顾氏后,便各自在远房亲戚中挑了一名孩子养在身边,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远侯倒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每每提起两个儿子时,他总是一副“有此二子,夫复何求”的心满意足样。
长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继承者,更甚至他将来的功勋会超越自已。而有这样一个儿子,胜过他人千百个。
次子秋意遥则是让他满心疼爱,因为他的孝顺体贴细心温柔,让他真正体会到父严母慈子孝的家庭温情,比之那个让他自豪却是长年不在身边的长子,多年来是这次子让他们夫妻得享天伦之乐。
侯府长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贵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谓无人不知,提及时那是人人都赞不绝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说起侯府的这位二公子秋意遥,帝都中却少有人知,偶尔有知晓的,每每提起时总是半为欣赏半为叹息。
欣赏他的聪慧绝伦,欣赏他的俊逸不凡,欣赏他的温良品性,欣赏他的高洁风范。而叹息的是他出身侯府将门,却无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浪费了别人修几世才能修得的出身与才华。每日里不是看闲书习曲艺,便是钻研医经药书,又或是找白昙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阳观的道士品茶,还常常骑马跑到郊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待就是整日或是数日。
初时,威远侯夫妇也曾规劝,但他却说:“家中有哥哥光耀门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边尽孝岂不更好。”细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贯体弱,若真入仕为将,反更是劳心劳力,于他无益,便也不再强求。
威远侯府里已将大婚的一切准备妥当,而安豫王府里倒无什么要准备的,因为一切都有宫中筹备好。是以安豫王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集雪园中更是平静如水。
日升月落,光阴荏苒。
转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菊英烂漫。
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在花园里备下酒品茶点,又唤来倾泠、孔昭,五人在花园里赏花饮酒,对月品茶,倒是过得开怀尽兴。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孔昭先去安歇,自己依然与倾泠在花园里慢慢品茶赏月。巧善三人暗想,许是因郡主即将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女俩多相处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离去后,母女俩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慢慢安静下来。
天上一轮秋月高悬,玉宇如澄,清景无限。
银辉如霜,铺泻了一天一地,微凉的晚风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黄点点,萦着幽香簌簌而舞。母女俩倚栏而坐,身姿纤弱雅致,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里相簇,更衬得两人容胜花娇,眉宇间更渗一分霜月的清华,旁人看去,许会觉得过于冷寂,母女俩却感觉温馨静谧。
许久后,安豫王妃才轻轻开口:“泠儿,过几日你便要出嫁了。”语气中有不舍,有感概,还有着一丝欣慰与期盼。
倾泠侧首看一眼母亲,唇微微一动,却只是转回首,轻轻“嗯”了一声。
“泠儿不欢喜?”安豫王妃偏头看着女儿。
倾泠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顿了片刻,又道,“这婚事女儿本以为会延后的,哪知……”说完,一顿,然后侧回首看着母亲,“眼见婚期越来越近,可女儿确实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心里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不欢喜,好像是……好像是因为知道是该做的要做的,于是便完成它。”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叹息一声,怜爱地看着女儿,“这不怪你,你从没见过秋意亭,自然此刻也难以生出欢喜之情来。”
倾泠闻言,心中一动,不由得思及幼时那一面,不知那算不算。
“泠儿,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安豫王妃又道,“秋意亭娘虽没有见过,但威远侯已见过了,确实是堂堂伟男子,那样的人教养出的儿子定然不差。况且,秋意亭自小便声名在外,文武双全,乃是难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亲自为你选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的人。”
倾泠默默地看着母亲,月辉如一层银纱披泻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娘,你当年成亲时是何感觉?”
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梦似的目光越过层层菊英,落得远远的。良久后,她才轻轻道:“当年,娘很热切地盼着婚期,只想快一点嫁给他,只想快一点成为他的妻子。”
倾泠闻言,不由惊诧不已:父王与母亲十多年来势如冰火,彼此相憎不见,却想不到当年母亲竟有过这样的心境。那母亲当年必是十分喜欢父王的?
看着女儿眼中的惊讶与疑问,安豫王妃只是轻轻摇首,未再言语,目光移向远处,虽面色平静,眉梢眼角处却流溢出浓浓的苦涩与悲凄。一旁窥得的倾泠立时心头一酸,许许多多的疑问顿时喷涌而上,恨不得当场就问,只是……
仿佛感觉到了女儿的目光,安豫王妃搁在桌上的手抬起,紧握成拳,抵在眉心,闭目,似在压抑满怀的心绪。半晌后,她才哑声道:“泠儿,娘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满肚子话想要问娘,也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终是……终是害了你,可……可……”声音哽咽,竟是难以成语。
“娘,你怎么啦?”倾泠见母亲如此,不由得有些慌神。这么多年,除当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伤时见过母亲伤心落泪外,再没见她如此难过过。可对着如此伤感的母亲,她却不知如何去安抚,犹疑了半晌,依然照着小时的样子,伸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娘,女儿并没觉得委屈,娘又怎会害女儿呢。其实,女儿常想,比起书上说起的那些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人来说,女儿锦衣玉食、有父有母该是很幸运了。”
“书上说的……书上说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着女儿那一脸的无措,忽然一声心碎似的呜咽,泪终忍不住落下,“泠儿,是娘对不起你,害你十八年来困于一隅,从不曾步出府门,从不曾见过外界,从不曾与外间接触,所以一切都只能从书上看,从书上知……”可人生百态世间万象又怎只能从书上知!娘终是对不起你!
倾泠一见母亲落泪,不由得慌了,却只是反复地道:“娘,你别难过。娘,你别哭。”
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便伸手去擦,不想为弹琴而留着的长指甲却在母亲脸上划了一道红痕。看着那道指痕,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只嗫嚅地道:“娘,女儿长这么大,并没有觉得不好,所以,你真的不要难过。”
安豫王妃却抬手抚眼,似不敢面对女儿。
是的,她的女儿非常聪明,无论教她什么都是一教即会。小小年纪便可诵百家诗文,她还擅棋艺精音律,她能做诗填词绘画,她还会弹天籁般的琴曲,还懂兵书通奇门……她懂这世间很多人都不懂的东西,她还有一双慧眼,可看透这世间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可某些方面,她又是何其懵懂无知!
集雪园中衣食无忧,可人又怎只是衣食无忧,便可一生无忧?
不希望女儿重复当年的悲剧,原本希望她不与外人相见,不受外间烦难,便可一生安然……可……她当年难道真的错了?
“娘,我给你弹琴吧。”倾泠见母亲依然哽咽难泣,便想着弹一曲给母亲听,许能稍稍解怀。说罢便将搁在一旁的古琴取过,略一凝神,十指轻划,刹那间,清丽的琴音满园流泻开来。
似怕惊起那初绽的花儿般轻柔,似伴盈盈月华蹁跹的灵逸,转而又高亢,似轻舟破浪般激越飞扬,一会儿又低如风抚萍花的温存婉约,再一转又缠绵入骨似情人昵语百转千回,一忽儿又是朗日高悬耀射千里,仿佛间又置身百花丛中,无数花仙围绕欢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脱俗不带尘气,如见绿水青山,如叹天落花雨,如笑春风含情,如喜小雪初晴……令安豫王妃听得如痴如醉,当一曲终了,清音犹自袅袅。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转,惊愕地看着女儿,问道:“泠儿此为何曲?娘从不曾听闻。”
“娘,此曲名《倾泠月》。”
“《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复着,转而又想起自己从未教过女儿此曲,不由万分疑惑,“此曲泠儿从哪里习得?”
倾泠微微一笑,当下便将当年自琴中觅得绢书一事说出。说完后,她自亭中起身,道:“娘,让你看看女儿这些年的成果。”
话音一落,身形轻轻一跃,人如飞鸿,眨眼间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两丈高的桂树上,月下亭亭玉立,衣袂轻扬,仿似素娥临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惊又痴。
她在桂树上足尖轻轻一点,人又跃高数丈,半空之中一转身,似羽燕灵巧,又闻她一声轻笑,双臂平伸,广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静立云间,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轻盈优雅地飘落在地面。
“娘,这就是绢书上所说的‘轻功’,让人像飞起来一样。”
倾泠走回亭中,见母亲依然呆愣着,便伸手取来一酒杯,随手一甩,“咚”的一声,那杯便嵌入了亭柱上,而杯身却是完好的。再接着她手捧着酒壶,然后斟一杯酒,从壶中倾出的酒竟散发着腾腾热气,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亭中,当满满一杯时,她放下酒壶,双手执酒杯送至母亲面前,“娘,请饮此杯。”
安豫王妃怔怔地伸手去接,谁知触手冰凉,一看,才发现杯中之酒已结成了冰!她再移目到亭柱上的瓷杯,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飞出,落在她手中,完好无损,只留亭柱上一个深深的杯印。
一时亭中静谧,倾泠看着母亲,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着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远。
沉默片刻,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间,神色已复静然,道:“原来泠儿已习得一身武功。”
“原来娘知道这是武功。”倾泠倒想不到母亲这般平静地接受了。
“娘当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当年,娘也是亲眼见过……见过一些人舞刀弄剑的,他们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儿更厉害。”
“哦?”倾泠闻言,心中又生出一团疑云,但想来母亲定然不答,便作罢。再看母亲果然不再伤怀,心下暗喜,“当年得到绢书时,女儿本想告诉娘的,但后来……后来女儿想,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练练再说吧,若不成,便当无此事,若成了,再让娘知道,娘一定会惊喜的。”说着抬头看着母亲,露一丝娇憨,“娘,你开不开心?”
“开心,”安豫王妃颔首而笑,“泠儿有此一身武艺,娘不但开心,而且很放心。这以后啊……”伸手摸摸女儿鬓角,眼中满是爱怜与疼惜,“以后娘就真的放心啦。”
倾泠松了口气,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有些眷恋。她自出生,母亲虽对她疼爱,却极少表露,母亲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多是巧姨、铃姨照顾她,而母女俩也极少有今夜这样的谈话。再过几日她便要离开了,与母亲相见更少,这样的相处怕是再难得了。一时间,素来淡然的心境也生出了许多的离愁别绪,许多的不舍与遗憾。
“泠儿,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来无人欺负得了你。只是你从不曾与外界接触,也不曾与外人相处,不知人情世故……侯府里的日子长远着呢,你日后得学着怎么为人处世。”安豫王妃拉女儿在身边坐下。
倾泠点点头,“嗯。”
安豫王妃摩挲着女儿久久相看,心头又是怜爱又是不舍,当目光落在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上时,手蓦地一颤,心头顿生深深的忧叹。这又是一张美得可令人生祸的容颜。
“娘,”倾泠察觉到母亲的抖动,不由道,“秋夜的风太凉,不如回去吧。”
安豫王妃答应着“嗯”了一声,与女儿携手起身,步出凉亭。抬首,皓月当空,夜凉如水,她停步脚下,仰望着天边的明月疏星,半晌后才幽幽地道:“泠儿,秋家已是当朝显贵,你嫁入侯府于你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会引祸端。”
“哦?”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着女儿,微微笑道:“傻孩子,难道你从不曾照镜子,看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不成?”
“就长得和孔昭一样,没有缺什么。”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比她少了两根手指,其他都一样的。”
安豫王妃闻言,忍俊不禁,“扑哧”一声,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提步往回走。
母女俩携手漫步月下,凉风拂面,花香袭人,只觉无比静幽,又备感温馨。
回房的这一段路,是倾泠与母亲第一次携手并行,那一夜的温情让她久久铭记,许多年后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
倾泠先送母亲回房,走到房门前,安豫王妃忽然转身,轻轻地,低低地,微带些叹息道:“泠儿,你父王……日后你也莫怨他。他待你虽是……可那,终不能全怨他。”
闻言,倾泠惊讶不已,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母亲主动提起父王,而且还是……这样的语气,一时间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娘,你与父王……”
可才一开口,便见安豫王妃抬手阻住她的追问,朦胧的月色里,那双秋水眸中尽是无限的哀伤与疲倦,“泠儿,你莫问。娘总有一天会全部告诉你的,那一天也不会太远。”说完,她即推门而入,转而又紧闭门扉。
倾泠立于门外,呆立片刻后,才转身离去。
那一夜,她未能追问到底。
而当有一日,所有的疑问全都明了时,却是以刻骨铭心的悲痛来换取。
九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倾泠寅时起身,孔昭侍候她洗漱,并告知宫里来迎她的人已在门外等候小半个时辰了。
开门,一盏孤灯下,果见立有一名女官一名内侍,皆是三旬左右的年纪,见她出来,便齐齐行礼。
“奴婢等拜见公主,贺喜公主!辇车已在府外等候,请公主吉时进宫。”
倾泠抬手虚扶,“免。”
“谢公主。”
两人起身,女官将一顶金色饰有龙凤的圆帽戴在她头上。帽檐垂下长至下巴的红色纱巾,正好遮盖住面容,这是为了避免外人在新郎之前见到新娘的真容,俗语“遮喜”。
内侍见她戴好帽子,转身一扬手,便有一乘软轿至前,女官扶她上轿,然后放下轿帘。
软轿中一片黑暗,倾泠只觉得轿身微晃,然后便平平稳稳地前行,一路听得整齐的脚步声,却无言语声。过得约莫两刻钟的样子,轿子落下,女官上前打起轿帘,“请公主下轿。”
倾泠出轿,隔着面纱看去,眼前全然陌生,无数灯火照得亮如白昼。她环顾一圈,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影。
“公主请登辇。”女官牵着她。
倾泠随她移步,忽然脚下一顿,女官不由停步看她,却见她侧首望着左前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是……
倾泠放开女官的手,往左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隔着面纱看着前方台阶上立着的人,一时分不清心中是喜是悲。那里安豫王与王妃并肩而立,遥遥看着她,身后青氏、成氏、虞氏领着珎泳、珎泓、珎汐、珎汀、珎沁及一众王府侍从相随。那是安豫王府一家人最齐整的一次,那也是倾泠第一次见到父母并肩而立。两人皆是正装朝服,雍容华美,是如此的般配。眼中忽然酸涩,似有水汽氤氲,仰首,却见“安豫王府”四个雍容大字,原来……这里是王府的门口,十八年来她曾奢想过,却从来不曾跨出过一步的王府大门!
“公主,不能误了吉时,请登辇。”女官悄声催促着。
倾泠最后看一眼王府,看一眼父母,转身登上七凤玉辇。车门合上,车轮滚动,晃晃悠悠前行着。
寅时四刻至宫门,下辇车,换乖肩辇,穿行于层层宫阙。
寅时六刻至纯素宫。
纯素宫里灯火通明,内侍、宫人跪了满满一殿。当女官为倾泠取下遮喜帽,一宫的人皆屏息静气,满室无声,便是前去迎接的女官与内侍也是怔在当场。先前在王府里,灯光暗淡不曾看清,此刻明灯相映,才惊觉这位宸华公主之容貌,耀如皓月美胜繁花!
“孔昭呢?”倾泠环顾一圈皆是陌生之人,不见从来形影不离的孔昭。
这一声问令一宫的人醒转过来。
“回公主,孔昭姑娘暂留宫外。”女官上前回话,“公主在宫中时由奴婢等服侍。奴婢方珈,陛下指为公主家令伊,这位穆悰,陛下指为公主内邸臣。”说着指了指侍在公主左侧一同往王府迎接的那位内侍,“奴婢两人及此殿中两百宫人皆为公主陪嫁,随侍在侯府。”
倾泠目光扫过殿中满满的人,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但随即道:“都起身吧。”
“谢公主。”满殿的人起身。
“公主,卯时需拜祖,请让奴婢们为您着衣梳妆。”方珈引倾泠入内殿。
内殿里,吉服、凤冠、首饰早已准备着,珠光宝气耀人目。
先梳一个繁复的龙凤同心髻,再净面上脂粉画盛妆,妆成后换上正紫镶金吉服,最后戴上七凤朝日冠。凤冠前密密垂下三层珠帘,既阻了新娘看向外界的视线,也挡了外界所有欲窥新娘真容的视线。
妆成时已是卯时,左右宫人扶着倾泠至太无殿拜祖,此为“别宗”。
卯时三刻至纯孝殿拜父母,此为“别亲”。
纯孝殿中,安豫王夫妇正襟上坐,接受女儿拜别大礼。相比其他父母这刻的又喜又悲,安豫王夫妇显得太过平静淡然,令宫中众人不解之余暗自猜测。
卯时六刻,至龙章殿拜皇帝、皇后,此为“别君”。
辰时,凤仪殿行礼。
那一日,晨曦初绽,晓风微凉。
秋意遥一身正紫镶银吉服,头戴紫缨帽,手提金络鞭,悠然穿于繁华锦绣,如风过月行,富贵的皇宫,明丽的宫人,顿作苍白平淡的背景。从太华门往凤仪殿行来,一路上无数的侍卫、宫人、内侍惊艳地看着他,侍人走得远远的,后才回过神来,然后不约而同地想:若这人就是新郎……
已至许多年后,每每宫里有公主出嫁,便会有人想起那一个晨风晓月似的男子。
凤仪殿中,帝后双双就座,皇亲在左,百官在右,待太音一声“吉时到”,喜庆的乐曲奏响,宫人、内侍们引着新人入殿,无数目光齐齐移注。
当看到那个一身华贵吉服依然风姿清逸的男子一步步缓缓行来时,众人无不眼前一亮。再看到并肩而行虽不见真容却身姿纤雅气韵清华的公主,心中原本对“代迎”一事存着疙瘩的,一下全都消了,看着这样一对璧人,只觉得悦目怡心,再无他想。
便是玉座上的皇帝也暗暗惊讶这位侯府二公子的出众,耳边听得皇后以极细的声音道:“光看模样,这位二公子当得‘神仙人品’,配公主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不由低声反驳道:“那是因为你不曾得见大公子。”皇后一笑,未再语。
一拜天地。
二拜帝后。
夫妻对拜。
在当朝帝后、满朝王公的见证下,两人三礼成婚。
“金玉相会!”
随着太音一声高唤,秋意遥在宫人的牵引下将手中金鞭递向对面的公主,金碧辉煌满目华光的凤仪殿中,他有那么一刹的恍然。金鞭的另一头由一只素白纤长五指尖尖的手握住,那是他对倾泠的第一个印象。那时他想,这是一双很会弹琴的手。
礼成后,便是筵宴。
起身的那一刻,皇帝的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向左侧,隔着千百人,隔着十数载时光,他看到她,容华如初。她向他微微垂首,一礼致谢。他淡淡颔首,敛目步下玉座。
那短短的交会无声无息地掩于喜庆之下,唯有安豫王眼中如落霜雪。
皇帝率王侯、百官和合殿筵宴,皇后领妃嫔、贵妇庆华宫筵宴。秋意遥以金鞭引倾泠先至和合殿受百官敬贺,向百官谢礼敬酒,再至庆华宫受众贵妇敬贺,向众贵妇谢礼敬酒。
皇家盛宴,佳肴如珍,美酒如琼,殿则有丝竹袅袅如天籁,殿前有宫人轻歌曼舞,觥筹交错,斗酒对饮,皇宫里一派喜庆欢乐。
未时四刻,公主仪驾离宫。
那一日,帝都万人空巷,帝都的百姓也永远都记得那一日的盛典。
公主的七凤彩辇自太华门缓缓而出,秋家公子骑枣红骏马在前,前后左右无数的侍从、卫队相拥,那长长的队伍绵延几里长,满目的朱红紫棠,满目的金辉玉耀。
当真是富贵如炽,繁华胜锦。
申时,公主仪驾至威远侯府,合府接驾。
申时四刻,公主升座受礼。
酉时,侯府宴宾客。
戌时,公主入阁。
亥时,宾散。
至此,一日的婚礼算是真正结束。
新房里,众侍女服侍倾泠卸妆。
凤冠最先取下,掩在珠帘下的双眼终于能看清东西了,身前正是一面人高的铜镜,琉璃宫灯下,几乎纤毫毕见。铜镜中映着一名盛装华颜的女子,她亭亭而立,目光却有些空茫,直到镜中又添数道身影时,她才恍然醒悟,这是自己。
这便是成亲,嫁为人妇?
看着头上的钗环一件一件取下,身上的吉服一层一层解下,一身的负累也慢慢减去。当所有披挂皆除去时,倾泠松一口气,移眸看一眼旁边摆放的嫁衣、凤冠、首饰,暗想以后再也不要用了。
“公主,你饿了没?我给你做了好吃的。”房门推开,孔昭一脸欢笑地跨步而入。
见到孔昭,倾泠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淡笑,“饿了,这一天几乎都没吃东西。”
“宫里都不给东西吃的吗?陛下这么小气?”孔昭闻言,不由得眨着那双栗色大眼问道。
“孔昭不得无理!”一旁的方珈叱她一声,转身对倾泠笑道,“公主,成亲的新人都这样过来的,大喜这一日礼多客多酒多,反倒是吃不到什么东西了。”又对为倾泠换装的侍女们道,“你们手脚快一点。”
孔昭吐吐舌头,接着问道:“方令伊当年也这样么?”
方珈一笑,摇头对着孔昭答道:“我十岁即入宫,若不是此次公主大婚被陛下指为家令伊,这一辈子估计都是在宫里,哪里能嫁人呢。我只是曾侍候过两位公主出嫁,所以知道一点罢了。”
“喔,”孔昭应一声,接着又问道,“方令伊为什么不嫁人呢?”眼前这位方令伊看模样已届三旬,但形貌端秀,大方得体,何以未成亲呢?
这话一问出,方珈未答,倾泠先皱了眉头,“孔昭,去泡一壶茶来。”
“好。”孔昭闻言,立马去泡茶了。
见已换好了装,倾泠一边移步桌前,一边道:“孔昭不知宫制,方令伊莫怪她失言。”
“公主多虑了,奴婢岂会不知她言者无心。”方珈随她走至桌边,为她打开孔昭带来的食盒,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不由赞道,“孔昭好手艺。”
“方令伊也辛苦了一日,可饿了?要不一起用吧。”倾泠坐下道。
“不敢,奴婢等另有饭食。”方珈将食盒中的菜食一一摆在桌中。
“你们这一日也跟着受累了,都去用餐吧。”
“是,公主慢用。”
方珈领着众侍女退下。
不一会儿,孔昭托着茶壶回来了,见倾泠正用餐,倒了杯茶端过来,一边好奇地问道:“公主,你今日成亲,欢不欢喜?”
倾泠回想起这一日的喧闹,摇摇头,“太累人了。”
“喔,”孔昭听得也不奇怪,又道,“我今日一早就随王府里的陪嫁到了侯府,公主又没到,没啥事要做,也没人管,所以就四处走了走,发现这侯府呀,差不多都有咱们王府大了,只不过府里的人没王府的多。可到了傍晚,这人却一下子多了起来,来了好多的男人和女人,都说是从宫里来的,后来大半都进了这园子里。我就奇怪,府里的人不是说这园子为了公主才建的么,怎么他们都来了?后来拉住一位姐姐问,她说他们全都是公主的人,以后侍候公主的。公主,你不都有我侍候了么,为啥还要那么多人?”孔昭盯着倾泠,眼中有些担忧,那模样似怕公主给别人抢去了。
“明日让方令伊给你说吧。”倾泠一句话打发了。
“噢。”孔昭倒是乖巧地点点头,静了一下,又说道,“晚间府里宾客很多,我都一天没见你了,所以就想去找你,走着走着,给迷路了,也不知道到了哪儿,谁知转到了一处假山倒是见到驸马了……啊,是二公子,就是代替驸马将公主迎回来的秋家二公子。”
孔昭的双眼亮晶晶的,一脸兴奋地看着倾泠,“公主,那二公子长得真好看。他好像被灌太多酒了,脸红红的,还时不时地咳着。他看到我,就问我是谁,为何在此,我就告诉了他。他便告诉我只要在这园子里等着,就能见到公主,还给我指路。于是我就回园子里来,可走了一段,二公子又叫住了我,让我带些热的饭食给公主,又告诉我厨房的路怎么走。我到了厨房一看,饭菜差不多都冷了,所以就自己另做了些。到这才知道,原来公主你真的饿了。”
倾泠听到这儿,不由得有些讶异,这位二公子倒是十分细心的人。
可能饿过头了,倾泠略略吃些,便吃不下了,主仆两人闲话了会儿。方珈又领人搬进了沐桶、热水,服侍她沐浴、洗漱。
弄完后,又服侍她上床就寝,最后才与孔昭等人退下,歇息去。
这一日的喜庆喧闹,终沉寂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