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流转,转眼间便入了金秋。
这一日,倾泠正在书房看书,忽闻得淡淡桂香,不由抬首看去,便见方珈捧着一瓶桂花进来。
“公主看书若是倦了,闻闻这桂香便精神爽了。”方珈将桂花瓶摆在她书桌上。
倾泠闻得这桂香心中确实欢喜,伸手撩了撩花叶,道:“方令伊从哪儿寻得这桂花的?园子里似乎并无桂树。”
方珈看着似乎蛮有兴趣地看着桂花的公主,心中一动,道:“早上时,奴婢出园有事与夫人相商,谁知她竟不在房中,问了才知她去了桂园,于是奴婢便去桂园寻她,到那儿一看呀,好大一片桂林,那可真是翠叶千层星黄万点,漂亮极了!夫人正领着人采桂花酿酒呢。奴婢闻着那桂香便舍不得走了,跟着夫人她们采了半天桂花,最后走时,夫人想起园中没有桂花,这不就叫奴婢带一瓶回来给公主看看。”
“哦?”倾泠目光从桂花上移至方珈,“那桂园在哪里?”
方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忙道:“桂园就在侯府的东边,好大一片,又没人过往,十分幽静。”看看倾泠的神色,又道,“公主可要去看看?这时刻桂花正盛,再过些时候,花便要落尽了。”
倾泠看着方珈片刻,然后浅浅一笑,道:“也罢,就去看看吧,否则岂不辜负了方令伊这一片心意。”
方珈闻言一喜,“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着便提步出门。
“方令伊,”倾泠却在身后唤住她,同时起身往外走去,“莫要领着一大群人,就你和孔昭陪我去吧。”
“这……”方珈犹疑。
“你若要带一大帮子人出园,那到底是去赏花,还是让人来赏我们?”倾泠淡淡丢下一句,自顾前去。
“那叫上内邸臣吧。”方珈追上道。
倾泠点头。
于是,方珈命人唤来穆悰与孔昭,三人伴着倾泠出园。
这是倾泠第一次步出德馨园,方珈不想惊动了府中众人,到时一路定有观看、偷窥的,若令公主不快,到时她要打道回园,那前头的一番工夫便白做了,是以拣着僻静的路走,倒是一路平静地到了桂园。
倾泠到了桂园果然欢喜。这桂园极广,桂树高大,桂花繁盛,一眼看去,纵横交错甚是杂乱,可偶一瞥间,又觉得那花枝伸展得极是齐整,看了片刻,倾泠看出了几分眉目,不由得轻语道:“这栽种桂花的人倒是很有心思。”
“怎么有心思了?”方珈闻言不由奇怪,早上她在这里待了一两个时辰的,可没觉得这桂树栽种得有什么特别的,还不就是栽在土里,一样的长叶开花么。
倾泠一笑,却没有回答。
孔昭看着这许多的桂花则道:“公主,这桂花可比集雪园中的还要好,我采些回去给你泡桂花茶吧。”说着也不待答应,兜起裙子摘桂花去了。
倾泠也不唤她,自顾移步在桂林中缓缓穿行,秋风飒飒,桂香芬郁,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花叶簌簌之声,一时间不由得身心一松,感觉分外自在舒适。
自入侯府以来,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与穆悰放轻了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公主身后,不去打扰她。
走入桂林深处,倾泠忽地停步,环顾一圈,果有四株桂树分立东南西北四方,不由得轻轻自语道:“果然如此。”
方珈与穆悰在后边听得,茫然对视一眼,然后穆悰开口问道:“公主,这桂林有何特别之处吗?”
倾泠这次倒是回答了,“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种的。”
“那是什么?”方、穆两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记》上看到过此法,讲的是如何栽种才能让花木均匀分配日辉、地气、水露,以助其郁毓成林。”倾泠又略作解释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个树木还有这些讲究。
“想用‘太乙天式’须得璇玑、玉衡倒置,王府里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种梅林,可惜他不懂璇玑、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来‘太乙天式’大有用处。”倾泠悠然说道。
又一阵秋风吹过,拂动花树簌簌,一时万点星黄飘落,仿似细雨纷飞,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看着花树下静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诗:徘徊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倾泠微仰首,伸出手,便有数朵桂花落在掌心。
方珈、穆悰静静看着落花之下更显清姿素雅的公主,忽然觉得她这样的人本就该遗世独立,又怎能沾惹俗世尘埃。
“不知这桂林是谁栽种的。”倾泠看着掌心的桂花,自语般轻叹一声。
方珈想了会儿,道:“记得早上奴婢看到这桂园时也感叹花树繁盛,夫人听了,说这桂林乃是二公子领人栽下的。”
“哦?”倾泠握住掌心的落花,回首看她一眼。
“夫人还说,二公子平日里就喜摆弄花花草草,这府里的花、树差不多都是经二公子之手。他还在后园辟了个药圃,种了许多的药草,府里人病了,等闲不用去药铺抓药。”方珈又道。
药圃……
倾泠手一颤,掌心的花便从指缝间落下,萎于尘埃。转身继续漫步穿行,本是轻松宁静的心境无端添了一丝烦闷,忽然间很想弹琴,琴音中自可悠然忘世。
不由叹一句,“可惜没带琴出来。”
“奴婢这就回去取来。”穆悰赶忙道。
“不用,”倾泠摇头,“桂园已看过了,回去吧,下回再来看时带上琴就是了。”
方珈、穆悰闻之大喜,总算找着了让公主出园走动的法子。
于是唤了孔昭,四人往林外走,快要出林时,方珈看公主心情不错,于是又道:“公主,既然出来了,不如再看看其他景致,侯府里有些地方挺别致的。”
倾泠抬眸看一眼方珈、穆悰,见他俩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不由颔首,“也好。”
方珈、穆悰闻言甚喜,当下便前头引路。一路上介绍着这是侯府哪里,这又是哪里,此处作何用,那处又是干什么的……
引着倾泠一路走走看看,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偶尔遇到些侯府的仆从,可那些人见着了公主,莫不是愣在当场不能动弹,人走过了都未能回过神来。方珈、穆悰也不责怪这些人不知礼数,说实话,他俩还真盼这些人不言不语不动不走像根木头,总比一脸稀奇、兴奋地盯着公主的好。若真那样,只怕公主下次再也不肯出园了。
侯府里的布置甚为雅致,处处可看出匠心,倒不似出自威远侯这等武人之手。穆悰解说道,此府原是前朝白王的府第,后来威远侯封侯赐府入住了这里,也只是略作修葺,格局未作变更。
后来,行到一处清波粼粼的池塘,池上枯荷残叶,池塘对面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翠竹掩映中,一座阁楼挺立,分外显眼。
倾泠停步,问:“这是哪里?”
穆悰答:“此乃侯府书房。据府中人讲,此书房等闲人不许进,平日只两位公子常来,侯爷都是极少用的。”
“哦?”倾泠一听是书房,心思便动了,再看此楼三层之高,格局甚广,其中藏书必多,“我去看看可以吗?”
“公主当然可以。”穆悰忙道。
于是绕过池塘,穿过竹林,便到了楼前。
留白楼。
楼名儒雅,楼前匾额上的三字却是铁笔银钩气势纵横。
“这书楼的名是二公子取的,这匾额却是驸马题的。”穆悰在一旁解说道。
推门入楼,便有一阵书香扑鼻而来,抬目四顾,满室皆书,倾泠脸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容,“好多的书。”
“这三层楼都是书吗?那岂不比集雪园的书还要多。”孔昭也好奇地打量着这偌大的书楼。
“不知皇宫里琅孉阁里的书有多少?”倾泠一边在楼中转悠一边道。
方珈闻言一笑,看来公主心里对皇宫里的藏书依旧念念不忘。
“奴婢曾随五皇子去过琅孉阁,那里是此楼的数十倍之大。”穆悰答道。
“哦?”倾泠看她一眼,走过窗前一排书架时,随手抽出一本书,一看却是本《论东朝百战》,著书者是本朝那位号称“剑笔”的史官昆吾淡。这册书集雪园中没有,倾泠不曾看过,当下便翻开了书卷。
孔昭一看她的动作,忙上前一步,合上书拿到手里,道:“公主喜欢这书,便带回德馨园去看吧,眼看快到申时了,在这儿看多有不便。”
倾泠倒也不坚持,把书给了她,在楼下看了一番。除却左边窗前摆有置着文房四宝的书桌及靠椅外,楼中其余地界全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的书架,架上都整整齐齐地码着书。又上二楼、三楼看了一圈,格局俱与一楼相同,这让她心底十分欢喜。离开书楼时,她对穆悰道:“内邸臣,你去和侯爷说一声,我想借他的书看。”
穆悰答应一声,“是。”
离了书楼,孔昭便长舒了一口气,方珈不由得问道:“你刚才紧张什么?”
孔昭叹口气道:“方令伊,你是不知公主的习性,德馨园书房里的那些书全都是她看过的,所以她看会儿歇会儿,可刚才这册书是公主没看过的,若让她看下去,那今日咱们都不用出这楼了。”
“哦?”方珈半信半疑的。只不过回到德馨园后,她倒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书痴了。
那一日,倾泠回到德馨园后,便手不离卷,吃饭都是孔昭喂下的,只不过她自己毫无所觉,让方珈、穆悰感叹这书的魅力之大。而她看书时,面上神情颇是丰富,有时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有时长眉凝结双唇紧抿,有时又是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模样,有时则很有愤然之色……方珈、穆悰一边看着,一边暗想,若公主肯将这看书的一半神情展于人前,侯府之人也不至于认为她是一尊冰冷的玉石美人。
到了深夜,又是孔昭费了点儿力气才从倾泠手中将书抽出来,把灯火一熄,才把她赶上床就寝。
第二日,自然又是在书房中度过。
那书,倾泠看了三日才完,这大大超过了她以往看一本书的时间,让孔昭甚感稀奇。
第四日,孔昭用过早膳不见公主在房中,便端着一壶桂花茶去书房。
到了书房,果见公主坐在桌前看书,竟然还是那本书,手中握着笔,在书上写着什么,这又让孔昭感到稀奇。以往看书,再精彩的文章,公主也仅仅是赞叹,却从未在书上留过笔墨。
“公主,这到底什么书呀?让你这般感兴趣。”她将茶放在桌上。
“这是昆吾淡论前朝百场战事的文章,倒真不愧他‘剑笔’之称。”倾泠答道。
“那你在写什么?”孔昭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倾泠将笔搁到架上,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昆吾淡的文章虽只代表他自己的观点,但言语精辟一针见血,百余场战争在他笔下功过分明,实乃绝妙的文章。可有人却在文下大放厥词,让人忍不住要压压他的傲气。”
“哦?”孔昭有些好奇,“谁大放厥词?”
倾泠却只是一笑,没作回答,将书合上,端起了茶杯,闻了闻,道:“这桂香倒是极淡,没掩了茶香。”
“那当然,”孔昭一听公主夸茶香,顿时忘了刚才的问题,“我将桂花洗净了,泡在水里,然后用那水煮茶,这香自然就淡些。”
倾泠喝过茶,拾起书便往外走去,孔昭忙跟上,“公主,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书楼。”倾泠边走边答。
“那等等,我去叫方令伊。”孔昭追着道。
倾泠停步,回头看她,“不必叫她们了,你随我去就是,只在这府里,要那么多人跟着干吗。”
“这……妥当吗?”孔昭却有些犹疑。若按方令伊平常对她的教导,公主出行那至少也得五六人随侍才可以。
“我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你要是唤人,从明日起,我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倾泠淡淡丢下一句,便走了。
孔昭姑娘谁都不怕,便是安豫王、威远侯那样自带威严气度的人,她也能以平常心面对,可她就怕公主不欢喜她不理她。于是一句“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让她打消了,也从此不敢再有唤人的念头。
两人静悄悄地出了德馨园,到了留白楼。
倾泠找着了上次取书的地方,将书放了回去,随手又抽了旁边一本,见也是未看的,便收在手,又去取另一本。一旁孔昭见着了,顿时想起方令伊与内邸臣的嘱咐“要多引公主出园走动”,于是上前,接过公主手中的两本书,留下第一本,另一本放回原位,“公主,你若将书都带回德馨园,那侯爷若赶上要用,岂不找不着书了,还是一次取一本的好。”
倾泠瞅一眼孔昭,也没坚持,又环顾了一眼书楼,便回了德馨园。
十月二十日,帝都各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全都入宫。
一是领他们的俸给,二是向皇后行礼,当然,也顺便向关心公主的皇后及妃嫔们禀告公主宫外的生活是否顺畅舒坦。
方珈与穆悰自然也入宫了。看其他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在皇后面前一个个都盛赞自家公主“聪颖贤德、夫妻恩爱、姑嫂和睦”等等,轮到自己上前时,两人只是简单的一句,“公主性情安静,侯爷夫人视她若女。”
这当然是实情,只是公主的孤闭又该如何说?也不能一直让公主如此,日子久了,只怕难容于侯府。可对着皇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来,公主是王府之女,与皇后并无情分,再来……他们心里却想着陛下那般待公主,不若去禀告陛下。出了皇后宫殿,正碰上陛下身边侍候的内侍,见他匆匆入了皇后宫殿,两人便等在外,果不一会儿,便又出来了。两人迎上前去寒暄,才知是陛下派他来传话,因今日政事繁忙,便不来皇后宫殿了。
再一打听,才知是墨州战事有变,元戎此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昆梧山脉,派十万大军逼境,陛下正招安豫王、威远侯商量调兵支援墨州。
于是方珈、穆悰作罢,回了侯府。到了侯府门前,两人才下马车,便见顾氏亲自送客出门,那是一位明艳照人的华贵少妇,两人言笑晏晏地拜别,只是那少妇一步下台阶,她那脸上的笑立即便收了,看也不曾看一眼马车前的两人,自顾自钻入府前等候的一乘软轿中。
“回府。”冷冷的两个字吐出,一群仆从便拥着软轿走了。
看这少妇的派头,想来是哪位权贵家的夫人,只是何以一脸不快?
“方令伊、穆大人回来了。”顾氏早看见两人,立于阶前笑脸相迎。
“回来了。”方珈、穆悰与顾氏见礼。
随后,方珈眺目已走远的软轿,问道:“刚才这位夫人是哪位?”
“那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顾氏答道。见方珈、穆悰目光依旧略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微一沉吟,“她慕公主美名前来拜访,只是公主……”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方珈、穆悰一听便明白了:定是公主不见。两人各自心底一叹,未曾言语,与顾氏一道入内。
三人经过花园时,正好碰着了秋意遥。
“二公子这是去哪儿?”穆悰笑脸相迎。他未入宫前,父亲曾教过他读书识字,入宫后又分在明经殿,那是皇子们读书之所,是以他也跟着读了些诗文,虽是个内侍,却也说得上有文有品,才被选为宸华公主的陪臣。随公主到侯府里已一月有余,在平日的接触里,他对这位博学多识人品温雅的二公子很有好感。
“去书房。”秋意遥简单答道,与三人一一见礼。
顾氏思及丈夫昨夜的话,知他去书房必有要事,便道:“午膳可要送去书房?”
“秋嘉到时会送过去的,娘不用操心。”秋意遥微垂首答道。他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垂在身后以发环束住,垂首间,耳侧的发微微倾下,发墨脸白,似乌云掩月般,令人有一种想伸手为他撩发的欲望。
“那好,你自己注意身子。”顾氏爱惜地抬手拂了拂他的头发,“要知道你每次一病,娘这心里就难舒坦了。”
“嗯。”秋意遥温柔地看着顾氏一笑,然后向方珈、穆悰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三人目送他离去后,方珈、穆悰回了德馨园,顾氏回了德明园。
凤尾森森的书楼前,秋意遥推开门,一室静寂,满室书香。
他目书架前走过,抽出需要的书籍,经过窗前那排书架时,发现那本《论东朝百战》似有移动过,不由伸手取过,随手一翻,便看到了新添的墨迹,不由一怔,然后细细看了会儿,片刻后他又翻了几下,果然也添了些墨迹,看着上边的评言,不自禁地一笑。合上书,指尖轻轻抚过书的边角,然后轻轻放回原处,看旁边果然缺了一本书,略一沉吟,他将空位置旁边的书抽出,抬手从旁边书架中抽了一本书垫上。
移步重新找齐了自己需要的书,便在书桌前坐下,细细翻阅。
那一日,午膳、晚膳都是秋嘉送到书楼用的,直到月上中天、夜风冻人,他才熄了书楼的灯火离去。
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了德明园。
德明园的前厅里,秋远山正背负着手来回踱步,脸上神色凝重而忧虑。看到秋意遥到来,不由眼前一亮,满是希望地问道:“遥儿,如何?”
秋意遥掩去疲倦点点头,“嗯。”一边从袖中取出白绢递给父亲,白绢叠得整整齐齐的,隐隐透着墨迹。“元戎的阵法我已找到源头,确如哥哥所料,那是择几种奇阵相辅相合,我已将之一一写上,又另想了一些破敌的法子一并附上,可供哥哥参考一二。”
“哦?”秋远山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为父想了两天都没想出法子!遥儿,辛苦你了。”
秋意遥摇摇头,安慰父亲道:“爹爹莫太担心,哥哥定不会有事的。”
“嗯,为父现在将此信即以星火令送出!”秋远山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大跨步往外而去。
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秋意遥微微松一口气,随即离去,回自己的居所德意园。深秋的夜风极冷,耗了一日的神,极是疲倦,被风一吹,顿觉冷意侵骨难以承受,不由加快了脚步,迎面一股冷风灌来,未及掩面,便是一阵咳嗽。
不由微微苦笑,对他而言,最难熬的冬天又要来了。
虽说方珈、穆悰变着法子想让公主多出园走动,倾泠也确如他们所愿,不再闭居德馨园中,只是她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竹林中的留白楼、东边的桂园以及沿途经过的石道、花园。府中的仆从有多次碰到了她的,无不惊艳当场,回去后与人吹嘘着,以至每逢倾泠出园,一路上偶遇的仆从越来越多。不知是对公主的敬畏,还是对她美貌的惊慕,人虽多了,却也只是悄悄地看着,倒并未令倾泠生出厌烦之心,是以也就由之去了。
美丽的人总是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侯府里的仆从觉得公主虽然模样冰冷了些,可她每次都是去书楼,去桂园,肯定是很有学问的,她的人品定也如桂花般清淡素洁。于是,渐渐地又对公主生出喜爱之心,只是不敢近前罢了。
有人欢喜,必也有人讨厌,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吕以南姑娘对侯府仆从们交口称赞的公主的厌恶之心,却是越来越甚。
这一日,孔昭陪着公主又去书楼,在花园里迎面碰上了吕姑娘,虽是各自走着一条道,中间隔着数尺宽的菊花丛,可吕姑娘却是无视而过。倾泠倒没什么,孔昭却很不平。就算是不与公主行礼,那至少也该有个笑脸,或是点头致意一下。偏这位吕姑娘昂首挺胸目朝九天,完全无视公主!太无礼了!孔昭心里很气,但看前头走着的公主,似乎毫无察觉,便也未言语,只是轻步跟随。
到了书楼,倾泠将书放回原处,再取了旁边的书,翻开,又是一本留有评言的书,再抽旁边一本,并不是。
果然。
她指尖抚着书边,轻轻一笑。
“公主,怎么啦?”孔昭见她无故发笑,不由问道。
倾泠垂首翻看着书,唇边的笑意依然未隐去,这令孔昭更是好奇,“公主,你在笑什么?”
倾泠抬首看向孔昭,这一眼令孔昭甚是惊讶。几曾看过公主有过如此明显的欢快眼神?一双眼似那水晶灯般,亮得摄人。
“孔昭,你不是曾问我书上的评言是谁留的吗?”倾泠翻着书页,“这些都是秋意亭写下的。”
“噢,”孔昭明白了,“公主是看到了驸马的评言,所以高兴。”
倾泠却是轻轻摇头。
“啊?”孔昭又不解了,“那公主是为啥高兴?”
倾泠却又不语了,慢慢移步走着,走到书桌前,一眼便瞅着了桌前灯台上差不多燃尽的蜡烛。他……每日都在这里待到极晚?每一本她看的书,都是经他手挑出来的?
“孔昭,你说这书楼还会有什么人来?”她忽然道。
“侯爷呀。”孔昭答得理所当然。
倾泠又摇摇头,“侯爷不是个看书之人。”
“那……夫人?”孔昭这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气。
倾泠再次摇头,“夫人就更不是了。”
“啊,我知道了!”孔昭双眼一亮,想到一人,“肯定是二公子,就是把公主娶回来的二公子!”
倾泠这次不言语了,目光透过窗口,望着楼外的翠竹,笔直挺立,凤尾森森。“我这些日子看的书,除第二次的那本外,其余全都是留有秋意亭评言的,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必是有人为之。”
“啊?”孔昭一愣,然后问道,“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个人是二公子?”
倾泠收回目光,然后在书桌前坐下,翻开手中书,目光落在那一面的评言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浅浅一笑,眉却不自觉地轻轻凝起,“人的言行会表露这人的个性、喜好、行事风格……他这般做,不过是想我从这些书上的评言中多多了解一下秋意亭这个人吧。”
“哦?”孔昭眨了眨眼,“他想要公主从书上了解驸马,可了解了驸马又怎么样呢?”
倾泠目光看着书上的墨迹不移,“我这些天看了这么多秋意亭的评言,几乎已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呃?孔昭还是有些迷糊,“那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主了解了又怎样?”
“秋意亭么……”倾泠唇边又浮起一丝笑意,“是一个骄傲张狂的人。”她简洁地一语概括。
啊?孔昭瞪眼:这么……差劲?那怎么配得上公主!
但倾泠接下来又道:“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聪明、极有才能的人。我看的这么多书皆有他的评言,足可见他博览群书,却又不迂腐,反而有自己的见地,于兵事上有过人的敏锐,想来确如传言所说‘天赋绝佳的冠世将才’,而且从这些评言中还可看出他性格刚毅,行事果断。”
“那……”孔昭眨眨眼,“这不挺好的吗,前面的缺点跟后面的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嘛。”
“还有一点,其人有野心有抱负。”倾泠又低低加一句。
“野心?什么野心?”孔昭一双眼瞪得圆圆的,然后想到某点,不由无比震惊,“难道他想当皇帝不成?”
“扑哧!”倾泠一笑,摇头。
“那是什么?”孔昭侧头想了想,然后一拍手掌,笑道,“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当天策上将军!”
倾泠闻言不答,却也不反驳,只是静默片刻,才缓缓道:“比之那,应该更为壮阔。”
“啊?”孔昭吓了一跳。天策上将军还不够大?那可是皇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二百多年来,总共也才得两位!一位是现今的皇弟安豫王。一位是开国之初的昀王殿下皇雨,朝晞帝逝后他辅助幼主延治帝,护佑国朝数十年,延治帝亲政之时特为他设“天策上将军”之位,诸王之上,百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
“‘天策上将军’可以每朝每代皆有,但他要做的是——秋意亭——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千百世过后,他依然光耀史册!他的抱负又岂是一个‘天策上将军’容纳得了的。”倾泠眼中蕴涵着一抹笑,似是赞赏,又似是感慨。
“啊……”孔昭开始惊叹,“驸马的野心还真不小!”在她看来,那是她无法想象的事儿。
“所以……”倾泠看着孔昭,“对着这样的人,你觉得如何?”
孔昭有些脸红,憨憨地答道:“奴婢觉得驸马很好,很让人喜欢。”
倾泠一笑,却又瞬间萎落。是的,秋意亭如此优秀,自然让人欢喜……
“那二公子给公主看这些书,就是希望公主会喜欢上驸马?”孔昭忽然福至心灵道。
倾泠闻言,蓦然间觉得倦怠,这满室的书也不能令她生出一丝欢喜轻快来。
“公主?”孔昭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刚才还笑着的公主怎么一瞬间就敛了笑,暗了眸。
倾泠幽幽一叹,“他也是用心良苦。”然后放下书,起身离了书楼。
孔昭忙拿过桌上的书跟上她,看着前头的公主,心头一片茫然。她年纪小,心思单纯,公主有时说的一些话她总不能理解,也看不出公主心里在想什么,只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只要能待在公主身边,看着公主舒服自在地过日子,那她便心满意足。只是此刻,如此模样的公主却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令她有些忧怀。
公主是不开心。她知道,尽管她不知道原因。
这一次,倾泠倒没急着回德馨园,而是顺着林间小道随意走着,走了半晌,也不知走到哪儿了,忽地鼻端闻得一股清苦的药草香味,她心中一动,几步过去,果然看到一片药圃。原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后园。
“公主,这就是二公子所种的药圃吧。”孔昭虽不识得药草,可闻着味道也知是药了。
倾泠在药圃边上停步,看着空无一人的药圃,怔怔出神。
那一日清晨,白雾缭绕,晨风沁凉,她循着清苦的药草香来到了这里,然后遇到了他。
那日情境,如梦似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入府以来唯一一次见到他。
“公主?”孔昭见她呆呆站着,不由轻唤一声。
“回去吧。”倾泠转身即走,步履匆匆。
孔昭忙快步跟上。
回德馨园后,倾泠罕有地并未如以往一般待在书房看书,而是抱着琴到了德馨园最幽静的梅园里,对着一园的梅树弹了半天的琴。
前一曲是气势恢弘的《将军令》,后一曲却是婉转柔美的《出水莲》,才弹了清冷低沉的《月出》,忽然又转入了缠绵哀伤的《绿水怨歌》,还未弹完,又一扫低迷,来了一曲高亢激越的《踏云曲》……
琴曲繁多,音调繁杂,德馨园里闻者心烦意乱,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公主心情很烦闷。”方珈在宫中长大,自是通曲歌,从这些琴曲中能听出琴者的心音。只是她自与公主相处以来,已知其性情淡漠,不理世事,诸生万物皆不萦于心,更不曾有过烦闷忧愁之事,“孔昭,今日园外有何事扰到公主了吗?”
孔昭摇摇头。“今日也就和往日一样,去书楼取了书,然后随意走了走,便回来了。”
“哦?”方珈便也不解了,何以公主今日会有如此心境?
就在这时,琴音忽又一转,却是一曲《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琴兮僩兮,赫兮啹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7]
孔昭虽是单纯,可她知道《淇奥》。公主曾经教过她读书写字,也教过她诗词和曲而唱,她知道这《淇奥》是一支什么样的琴曲,也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
只是……公主为何弹此曲?
忆及今日书楼里,明明一开始公主提及驸马时挺开心的,可怎么一转眼又不开心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水边……绿竹……
孔昭似懂非懂,半明未明地望着梅树下的公主。
第二日,倾泠便将书还回了原处,而未再取旁边的书,只是在另一书架上取了一本书,自然是没有秋意亭评言的。经过书桌时,她提笔留下几字,便与孔昭回了德馨园。
落日熔金,暮风徐徐,一日又将过去。
步过青池,穿过竹林,带着一身的药香,秋意遥推开了书楼的门。近些日子,他总是在用过晚膳后来书房待一会儿,自然,这时刻才不会碰到任何人。
走过一排排书架,然后在窗前的书架前停步,目光在那本《论东朝百战》上静静停留片刻,又静静移开,掠过旁边时微微一怔。那里并没有空出一个位置……这一次,她并未如以往取走他备下的书。
伸手取过那本《东书》,随手一翻,便见兄长的评言,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放回。
移步,到了书桌前,却发现桌上摊着一张玉帛纸,纸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迹端雅,笔风却显得随意:
多劳伤身,多思伤神。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目光掠过那两行字,神思微怔。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她果然知道的,心头浮起欣慰,却又夹着苦涩。自己这样一番作为,看来是“多余”了,她要一切随缘,不必要他如此刻意地展现一个秋意亭在她眼前。
目光掠过笔架,有一支沾墨的紫毫。
想着她坐于书桌前提笔挥毫的情景,不由伸手,却在指尖将要碰触紫毫的一刹那,恰好停住。手一颤,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楼外暮风更冷,暮色已浓。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