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此小说原名《红瓦》,这次出版由曹文轩先生修订书名为《雕刻男孩》。该书被韩国《中央日报》网站评为2001年度“十本好书”之一。最近,该书第九章《染坊之子》,被韩国“全国语文教师协会”编入全国通用高中语文教材。中国作家的作品,作为课文被选入一个国家的高中语文教材,十分少见。
马戏团
一
在河岸边芦花盛开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中学因马戏团的到来而整日处于兴奋之中。
村社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但也是寂寞的。一场电影,一场文艺演出,都能使这里的男女老少陷入兴奋。他们渴望这种时刻。夜幕降临,人们从四面八方往一个打谷场或一块刚收割完庄稼的空地上聚拢。遇上无月的夜晚,就见一路的马灯和手电的闪光,人们呼唤着走散的朋友或家人的名字。打谷场或庄稼地已是黑压压一片人群了,通向这里的许多条路上,还在灯光闪烁。赶上电影或演出已经开场,这些迟到的人就会像被战争驱赶的难民,一路狂奔,四下里到处响着“哧通哧通”的跑步声。这种机会并不太多,一年里也就五六次。人们的欲望便会随着时距的加大而变得强烈,一旦有了这一机会,便会不要命地抓住。因此,常常发生场地容纳不了观众的情况。这种时候,场地上就会乱哄哄的,你挤我,我挤你,人群在夜空下犹如黑潮,涌向这边又涌向那边。如果场地挨着水边,就会有许多人被挤落在水里。总是听到哭爹叫娘的号喊。机灵的孩子,就爬到场地周围的树上去,有时一棵树上能爬上去十几个,像落了一树的大鸟。我记得,我有许多次看电影,没有一块立脚之地,是在电影银幕的背后——小渠或小沟那边看的。一边看,心里还一边乐——觉得在银幕后边看很有情趣。
青年与少年对这种机会更在意。平素隔着一定距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现在被挤成了一堆儿,心惊肉跳的,互相感应着对方身体的柔软和结实,嗅着异样的气息。胆大的,可以合理地利用一下这种场合,说几句撩逗人的话,或掐或捏或搂或抱地做出几个动作来。这是一个机会。少年则可以疯,爬树、追逐、打架,显示勇敢,被电影上的英雄所激动。
这一带放电影或演戏,十有八次是在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
马戏团的演出,自然是千载难逢的事情。
早在马戏团到来前三天,油麻地中学就开始忙碌。搭台子,收拾屋子(马戏团被安排在油麻地中学食宿,学校把一间最大的教室腾了出来),给食堂增加桌凳……学生们已无心学习了。即使上课,也一个个心猿意马,时刻念着马戏团早点到来。
那几天,谢百三每天总是汗淋淋的。
谢百三既有为仆的天性,又有指挥他人的欲望。但,他缺少指挥的才能,也无指挥的冷酷、傲慢与心安理得。因此,他的指挥就绝不是号令他人而自己则做大爷的那一路。劳动时,我们总是看到他把工具一趟一趟地先扛来,总是看到他在劳动时第一个脱去衣服赤膊上阵,又总是看到他在劳动结束后独自一人收拾残局,把那些工具再一趟一趟地扛回去。他骨子里是个仆,这一角色他将承担一辈子。造物主造人,大概不是胡来的。他把人分成无数个角色,这一角色一旦规定了,就永不可更改了。
谢百三必然汗淋淋的。
学校把接待马戏团的工作委托给了我们初二(1)班。谢百三极卖力,把一切工作做得无可挑剔。平常总是冷着脸的汪奇涵,在检查之后也在阴沉沉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
马戏团到来的时间,是那天下午。是轮船后面又拖了一条船,将他们拖来的。
这个马戏团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有猴、熊、马、羊、狗和猫之类的动物,除了马之外,它们分别装在一些铁笼里。还有一二十个驯兽者。团长是一个中年汉子,身材高大,脸色红润,两道黑眉之下目光乌亮,生得极威风。他始终牵着那匹黑绸一般发亮的公马,指挥着我们抬那些铁笼子。
另一个令人注目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手中牵着两只雪白的小狗。我们在搬运那些铁笼子的时候,总是悄悄地看她,并且莫名其妙地感到害臊。不干活的女生们互相搂着肩,更是目不转睛地去看她,仿佛她是一个梦里的人,一个从天上飘下的仙子。她一直微带羞涩地站在河边上。她身材修长,有一个好看的脖子和一双长长的胳膊。她的额头很光洁,微微凸出。她的眼睛、鼻子与嘴,都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迷人。最迷人的还是她那稍纵即逝的神态和那轻柔的举止。她的裙子也是迷人的,是白颜色的纱绸做成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裙子。这地方上的女孩都不穿裙子。当河上吹来微风时,她的白裙便会如同一朵倒着开放的莲花。有时风大了一些,把她的裙子高高掀起,她便会微微扭过脸去,并张开十指去轻轻地按住裙子,还把两腿并拢,把双膝微微弯曲一些。
她手中牵着的那两条小狗,也是我们从未见到过的狗。那狗之白,令人终生难忘。它们个头矮小,一身长长的卷曲的绒毛,遮住了它们的爪子、耳朵和眼睛。它们绕于她的脚下。有时,她会说一声:“狗,别闹!”
“秋,”那个团长对她说,“你在这里看着学生们把我们的东西搬清,我去教室那边看着。”
于是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们小声地说着:“她叫秋。”
秋就看着我们搬东西。那两条狗很淘气,要到处走动。有时,她没办法了,只好跟着它们走几步。但一直不离开河边。
谢百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他一边指挥——他今天特别喜欢做出指挥的样子——一边把最沉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他有一副又直又宽的肩膀。这副又直又宽的肩膀,能扛起超出我们任何一个人所能扛起的几倍重量的东西。当他露出两颗大门牙一边喘息一边抹汗时,仿佛在说:我是一个有力气并且肯舍得力气的好仆。
“秋在看谢百三。”干活时总是偷懒的马水清说。
我朝秋看去,秋真的在看谢百三。当时,谢百三驮了一只大箱子,像码头工似的,正一步一步地离开河边。这只箱子过于沉重了一些,使谢百三有点不胜负荷。秋的神色里有紧张,有感动,还有点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帮助的为难。她一直担心地看着谢百三慢慢地远去。
马水清佯作忌妒地说:“我也能驮一只大箱子。”可是,他连一只小箱子也扛不上肩。这时,刘汉林正好跳上船,将船弄得摇晃起来。马水清抱着箱子站不稳,晃动了几下,连人带箱子摔进了水中。
站在岸上的乔桉冷冷地笑。
我和刘汉林在船上乐得跳起来,并大声叫:“嗷——!”
马水清游到船边,用手抓住船帮,望着漂在水上的箱子,“刘汉林,用竹篙够一下!”
秋牵着狗走近了。
谢百三返回来,见有一只箱子落水,立即跳入水中,扑棱扑棱地游过去,将箱子弄上岸来。
马水清大骂谢百三。
谢百三不生气,用头顶起那只箱子直挺挺地走了。这马戏团带来的东西真多,我们都忙得精疲力竭了,船上却还剩一些东西没运完,累得不行了,就都坐在食堂门前的棚子里休息。只有谢百三还在吭哧吭哧地扛,吭哧吭哧地背。
秋牵着狗,始终守在河边上。
休息了一阵以后,刘汉林因为马水清的一句话变恼了,在棚子下绕着桌子和柱子追逐开来。刘汉林变恼,是因为马水清的话,几乎使在场的夏莲香都听到了。
马水清嬉皮笑脸的,“你再追,我就大声叫啦!”
刘汉林又不能发作,只是咬着牙,一脸狠巴巴地追着,欲将马水清一把揪住。
马水清突然停住了,用手指着河边。
我们掉头往河边看去,只见秋走到谢百三跟前,将一块手帕递给谢百三让他擦汗;谢百三摇了摇手,但秋却把抓手帕的手一直举在谢百三的面前;谢百三犹豫了一下,抓过秋的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立即将手帕还给了秋;秋收回手帕,微笑地看着谢百三又驮起一只箱子。
刘汉林继续去追马水清。
吃完晚饭,我们等谢百三把碗全洗完,一起沿着大路往镇上去。马水清把胳膊搭在谢百三的肩上,回头向我们挤了挤眼,问谢百三:“那手帕好闻吗?”
“滚蛋!”谢百三甩开了马水清。
我们就将谢百三围住,偏让他说。
“有香水味。”谢百三终于说。
我们哄笑了一阵,继续往镇上去。马水清趴在我肩上照镜子,“谢百三这个东西,拿人家手帕闻,还说有香水味!”
二
秋牵着两条狗在校园里很悠闲地走着。她一会儿走到荷塘边,一会儿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黑板报下。当她走过我们的教室门口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向外张望。她走开了,我们还会不时地瞟着门外。当她牵着狗走向小镇时,会把我们的目光牵得很远很远。秋太特别了。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也从未想象过天下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一个穿着白裙、牵着两条狗的优雅女孩——这一形象后来成了油麻地中学全体学生的永恒记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一形象会在他们各自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虽然像夏日之流萤,但却总会在某个时刻闪现。多少年后,当我们偶然相聚,忆起那段岁月时,我们中总会有一个人问:“还记得那个秋吗?”这种时候,我们还会顺便说到谢百三。
马戏团的演出是在第二天晚上进行的。
秩序空前地坏。人多得仿佛是从地里呼啦一下长出来的,把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挤得满满当当,眼见着就像一盆水要溢出来了。后面的人如果是个头长得矮了些的,根本就看不到台子。他们不甘心,就推出一个勇于出头露面的人来领喊,他们合力相应。领喊的那位伸开双臂,然后像往下摁住什么东西似的将双臂按下,大喊:“前面人——”众人跟着一起喊:“坐——下——!”就这么不停地喊。似乎有些效果,前面的脑袋如同沉水似的一颗颗矮了下去。他们有的坐下了,有的跪下了,有的暂时蹲下了。因为后面的叫喊声实在太有威力。偶尔一颗脑袋还出人头地地竖着,就会有骂声:“那颗骷髅是谁的?狗日的,屈下去!”“狗日的”再不“屈下去”,就会遭来泥块或破鞋的袭击。当前面的人坐下去时,就要比站着多占空间,于是,前面的人群仿佛水泡的干馒头,一下子膨胀开来,汹涌澎湃地向后面扩张。后面的人被冲得坚持不住了,就自然形成另一片浪潮,反压过来。两片浪潮之间的人受着最大的压力,坚持不住的就会哭喊起来:“救命哪!”这种骚动一直持续着,使马戏团的演出根本不可能进行。
马戏团的团长站在台口,焦急地望着这一刻也不安宁的混乱的人群。
秋在后台口张望着,手中的小狗冲着人群汪汪叫唤,台下许多人叫了起来:“狗!狗!”台下更乱。秋见了,立即牵着狗消失在台后。
前面坐下的人受不住冲击,又纷纷站了起来,并且报复性地向后挤去。但立即遭到反扑,后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把他们一直挤到台口。那台是高筑的土台,海堤一般挡住了这人潮,但当后面的浪潮再一次凶猛地涌泻而来时,最前面的人就真像遇到阻挡而奋激的浪潮一样,有四五十个人被挤到了台上。他们一下子获得了宽松,在台上喘息着。因为是在台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中许多人显得很尴尬,怯生生的。有几个从未登过台子,觉得恐慌,太难为情,想回到台下,但见台下沸水一般,又只好在台上张望,动作显得很木讷。也有一些露出纯粹的解脱感,仿佛劫难余生,一个个像落海漂泊的人,无望时忽然得了一方岛屿。其中一个妇女还抱了一个孩子,从她脸上的表情、蓬乱的头发和被汗水湿透了的布衫可以想象得出来,在此之前,她是在人潮中如何难受,如何挣扎,又如何保护她的儿子的。她都快要哭了。她赶紧放下那个一直被紧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台口撒尿,就像跑到厕所前撒尿一样。不知是出于顽童的心理,还是出于对刚才受挤的报复,或许是出于解放后的高兴,他把腹部狠狠地朝前挺去,弯了双膝,用手去扶住嫩竹笋一般的小鸡,憋足了劲将尿在明亮的灯光下尿成了一个大弧度,台下的人躲闪着,引起又一次大的波动。这孩子摇着嫩竹笋一般的小鸡,“咯咯咯”地乐。
油麻地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和油麻地镇民兵干事秦启昌秦秃子,开始上台维持秩序。余佩璋多年患空洞性肺结核,又狠命抽烟,还经常写本子或排练节目熬夜,因此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乌。他的嘴生来就大,人一消瘦,显得更大。他张开大嘴叫嚷着,仿佛要把那些人都吞进肚里去。他不停地挥着拳,骂“妈的个×的”,然而他的叫喊毫无作用。秦启昌的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本不是秃子,是一天夜里起来突然变成秃子的。他站在台口像民兵训练时那样命令人们安静下来。平素,他个头大(人们又叫他“秦大马”),那威严的神态以及他的职务让人产生的恐惧感,是足以让所有的乡民感到一种威慑力量的。然而这时的乡民们陷在一种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混乱中(群体的混乱是被一种盲目的力量所推动的),秦启昌秦秃子秦大马的叫喊声也无济于事。这使他的权威感严重受挫,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那样子让人觉得他恨不能跑回武装部抓来一支枪,然后朝人群头上的天空鸣放。后来,他让镇上的两个民兵扭走了两个跟着二流子八蛋起哄的小子,关进了油麻地中学的一间黑屋子里。
台上的人终于被轰了下去。
秋,后来一直站在后台口望着。
演出迟迟不能开始。团长、余佩璋、秦启昌都无能为力地消失在台后去商量怎么办了。
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就开始扔准备垫在屁股下的草把,一时间,那草把如飞蝗一般在空中飞来飞去。